葉子同時感覺著黨人的與男子的愛幾乎是唯一的一次。大部分時間,她仍然無法調整好那來自肉體的悸動的貪戀與頭腦思想中理性信仰的關係。
寫這一篇小說時,我其實沒有考慮到讀者的閱讀,我想很多讀者對這一個領域相當陌生,原因之一是台灣在二次大戰後,思想是被壟斷的,缺乏不同信仰之間的辯論,在戒嚴時代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像我高中的英文老師陳映真先生,因為翻譯了一篇馬克思理論的小序言,印給他的朋友,就變成了一個政治事件。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缺乏思想思辨的習慣。不如巴黎人在午餐、晚餐、下午茶時,談到一個政治事件就能提出自己https://m•hetubook•com•com獨特的看法,甚至夫妻之間也會有不同的看法。
有一次葉子問起他有關女子頭髮長短的問題時,他有些不屑地回答說:「解放的安那其的女性是不會以男子的悅樂為自己生存的目的的。」
我當時隱約覺得,如果革命者不是因為充分認識自己而產生的自覺,革命會變得非常危險。
但是,結果她還是把一頭長髮剪短了。
「革命,真正的革命並不是動刀動槍,而是革除掉腦中腐敗、霸道、墮落的部分。」
她這樣想:頭髮既不是為了取悅男子而存在,過去存留長髮的許多近於夢幻的聯想其實可以一併剪除。頭髮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確如領袖所言是最接近人類思考部位的產物,也因此沾帶了最多與思想有關的意識型態的辯證在內。
葉子對著鏡子,把一片及腰的長髮拉成一綹,吸了一口氣,決絕地一刀剪斷了。葉子剪完頭髮,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彷彿被剪去的不是頭髮,而是她屬於過去沒有覺悟的女性的種種。
甚至當年參與學運的領袖都不一定擁有思辨的習慣。學運成功得非常快,大部分的學運領袖可能三十出頭歲就變成政府重要的官員,他們沒有時間繼續保有革命者的孤獨,去醞釀對其社會理想進行思辨的習慣。我的意思是說,他們一下子和_圖_書從受壓迫者變成執政者,沒有辦法繼續發展革命者的孤獨感。
黨人們不是常常這樣說嗎?
做為一名女子,如果對所愛戀的男子的意見不斷猜測,相信是堅決的安那其主義者的他所鄙視與反對的吧。
他說完之後,似乎也自覺到對問話者不屑的表情。長久以來和平的安那其主義的內在訓練使他立刻對自己的行為有了反省。他平息了自己的情緒,有些抱歉地撫愛起葉子的一頭長髮,安靜地說:「葉子,有關頭髮的問題,並不是安那其主義的重點。」
對於台灣學運發展的過程,一方面我們會慶幸對一個保守到開始腐敗的政權,在最短的時間內引起社會的反省與檢討;可是另一方面,新的力量立www•hetubook.com•com
刻取代舊的,反而無法延續反省與檢討。所以在小說中,葉子懷孕後離開領袖,她好像發現了原來自己是因為愛上領袖的頭髮才變成安那其的黨人,當她離開後,又開始穿起小碎花的裙子、蕾絲邊的襪子,回復到受安那其主義批評為「小資產階級」的小可愛女性形態,但她覺得,她還是要回來做自己。
葉子因此覺得從女性中解放了出來,第一次感覺著安那其不僅要解除人類在歷史枷鎖中有關「家庭」、「國家」、「民族」、「階級」等等腐敗墮落的觀念,也同時連帶地要將歷史加諸於性別上的差異與主從性質也一併解放了。
當我重讀這篇小說,有一個特別的感觸:一個社會裡的失敗者角色,https://m•hetubook•com•com
其意義與重要性為何?司馬遷的項羽、司馬遷的荊軻,留在歷史上,使失敗者知道他就是該扮演失敗者的角色,使他能發言去對抗成功者,才有所謂的思辨。
我個人很喜歡這篇小說裡的一段是關於夜晚的廣場,這個場景是我在參加野百合學運時,坐在夜晚的中正紀念堂上得到的感受。在白晝的激|情過後,到了夜晚,廣場上年輕革命者的叫囂都沉睡了,我看到廣場上一個一個的睡袋,一張一張稚嫩的臉,有的睡袋裡是男女朋友相擁而眠,我突然有了另一種省思,並且感覺到自己與這些年輕生命的關聯。如果說我愛上了革命者,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