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裡的「我」,面對比她大兩歲的丈夫,戴著老花眼鏡,每天都在讀報紙。她很想跟他說說話,可是她所有講出來的話都會被丈夫當作是無聊。她住在三樓的公寓,四樓有兩戶,一戶是單身的劉老師,一個愛小孩出名的老先生;一戶則是單親媽媽張玉霞,帶著一個叫「娃娃」的孩子。
這樣的倫理是小說中第一人稱「我」所無法理解的,但在八〇年代的年輕女性中逐漸成形,而在今日的台灣更是見怪不怪,我們在報紙上會讀到名人說:「我沒有結婚,但我想要個孩子。」這樣的新倫理已經慢慢被接受了。
「我」和丈夫之間的夫妻倫理,也不是那麼親密,不會講什麼心事,也不會出現外國電影裡的擁抱、親吻等動作——我想我們一輩子也沒看過父母親做這件事,我們就生出來了。我的意思是說,那個時代生小孩和「愛」是兩回事。我相信,我爸爸一輩子也沒對我媽媽說過「我愛你」,甚至在老年後,彼此交談的語言愈來愈少。回想起來,我父母在老年階段一天交談的話,大概不到十句。
很有趣的是,這三個名詞指的是同一件事情,卻是三種倫理。所以你到底是在性|交、做|愛,還是敦倫?你自己判斷。這是倫理孤獨裡的一課,你要自己去尋找,在一個倫理空間裡,要完成什麼樣的生命行為?是慾念、是快樂、是一種動物本能,還是遵守規範?你如果能去細分、去思辨這三種層次的差別,你就能在倫理這張巨大的、包覆的網中,確定自己和*圖*書的定位。
傳統的社區倫理有兩種層面,很多人看到照顧的一面,會說:「你那個時代的人情好溫暖。」可是就我而言,社區所有的事情都被監視著,發生任何一件事情就會引起漫天流言耳語。那個時候,電視、廣播沒有那麼流行,也沒有八卦媒體,但因為社區結構的緊密,消息傳播得比什麼都快。
就像醫生對我說的,她的心理的問題大過身體的問題,她的一生都在為家庭奉獻,變成了慣性,即使孩子各有一片天了,她一下子也停不下來,因為從來沒有人鼓勵她去發展自我的興趣。所以我在小說裡用「我」,來檢視自己年輕時候,對母親心理狀態的疏忽,我假設「我」就是那個年代的母親,賣掉公家的宿舍,因為孩子都離家了,不需要那麼大的空間,和父親一起住在一棟小公寓中。
小時候我讀到《胡適日記》上說,「今日與老妻敦倫一次。」我不懂敦倫是什麼,就跑去問母親,母親回答我:「小孩子問這個做什麼?」直到長大後,我才瞭解原來敦偷指的就是性|交、做|愛。「敦」是做、完成的意思,敦倫意指「完成倫理」,也就是這個行為是為了完成倫理上的目的——生一個孩子,所以不可以叫作「做|愛」,做|愛是為了享樂;更不能叫作「性|交」,那是動物性的、野蠻的。
我記得小時候,居住在大龍峒的廟後面,社區裡的人常常是不關門的。我放學回家時,媽媽不在家,隔壁的張媽媽就會跑來說:「你媽媽身體不和_圖_書舒服,去醫院拿藥,你先到我家來吃飯。」那個社區倫理是非常緊密的,緊密到你會覺得自己隨時在照顧與監視中——照顧與監視是兩種不同的意義;張媽媽在我母親不在時,找我去她家吃飯,這是照顧;有一次我逃學去看歌仔戲,突然後面「啪」的一巴掌打來,那也是張媽媽,她說:「你逃學,我要去告訴你媽媽。」這是監視。
張玉霞是職業婦女,有自己的工作,可是小說裡的「我」,生活只有丈夫和小孩,當她唯一的孩子詩承到美國唸書後,突然中斷了與孩子的關係,白天丈夫去上班時,她一個人住在公寓裡,很寂寞,就開始用聽覺去判斷在公寓裡發生的所有的事情。她從腳步的快慢輕重,或是開鎖的聲音,聽得出上樓的人是誰。例如張玉霞「開鎖的聲音比較快,一圈一圈急速地轉著,然後(左口右匡)噹一聲鐵門重撞之後,陷入很大的寂靜中。」如果是張玉霞的兒子娃娃,一個八歲的小男孩,回來時就會像貓一樣輕巧,他開門鎖的聲音也很小,好像他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回來或者出去了。
小說裡的「我」分析著公寓裡別人的心理問題,自己卻是處在最大的寂寞之中。如果你有住在公寓裡的經驗,你會發現公寓是很奇怪的聽覺世界,樓上在做什麼,你可以從聲音去做判斷,可是一開了門,彼此在樓梯間遇到,可能只有一句「早!」不太交談,因為公寓裡的倫理是疏遠的。
小說用第一人稱「我」,寫一個四十六、七歲和圖書左右,更年期後期的女性,她的身體狀況及面臨的問題。當時有點想到我的母親,她在四十五歲之後有許多奇怪的現象,當時我約莫二十出頭,沒有聽過什麼更年期,也沒有興趣去瞭解,只是覺得怎麼媽媽的身體常常不好,一下這邊痛,一下那邊不舒服。那時候幾個兄弟姊妹都大了,離家就業求學,最小的弟弟也讀大學住在宿舍,常常一接到媽媽的電話,就趕回家帶她去看病,持續了一年多。有一天醫生偷偷跟我說:「你要注意,你的母親可能是更年期,她並沒有什麼病,只是會一直說著身體的不舒服。」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更年期」這個名詞,也去翻了一些書,瞭解到除了生理的自然現象外,一個帶了六個孩子的專職母親,在孩子長大離家後,面對屋子裡的空洞和寂寞,她可能一下無法調適,所以會藉著生病讓孩子返家照顧她。
到了八〇年代,台北市開始出現公寓型的新社區,愈來愈多人搬進公寓裡,然後你會發現,公寓門窗上都加裝了鐵窗,而相鄰公寓間的人不相往來。當家庭中的男人、女人都出去工作時,小孩就變成了「鑰匙兒童」——在那個年代出現的新名詞,兒童脖子上掛著一串鑰匙,自己去上學,放學後自己回家,吃飯也是自己一個人。
我常舉三個名詞來說明這件事:性|交、做|愛、敦倫。我們很少用到「性|交」這個詞,覺得它很難聽,可是它是個很科學的名稱,是一種很客觀的行為紀錄。「做|愛」這個名詞比較被現代人接受和圖書
,好像它不只是一種科學上的行為,還有一種情感、心靈上的交流,不過在我父母那一代,他們連「做|愛」這兩個字都不太敢用,他們會說「敦倫」。
小說裡的「我」正經歷更年期,丈夫也不太理她,所以她試圖想找一個朋友,要和張玉霞來往。她碰到娃娃,問他姓什麼,他說姓張。所以有一天她碰到張玉霞時,就叫她張太太,沒想到張玉霞回答她:「叫我張玉霞,我現在是單親,娃娃跟我姓。」
「我」受到很大的打擊,因為在她那一代的倫理,沒有單親,也沒有孩子跟媽媽姓這種事情,她不知道怎麼回答了,當場愣在那裡。而小說裡的張玉霞,是台灣一個小鎮裡的郵局女職員,她認識了一個在小鎮當兵的男孩子,兩個人認識交往,發生了關係,等到男孩子退伍離開小鎮時,她懷孕了,可是卻發現連這個男孩子的地址都沒有。她找到他的部隊裡去,才知道男孩子在入伍的第一天就說:「這兩年的兵役夠無聊,要在這小鎮上談一次戀愛,兩年後走了,各不相干。」張玉霞在這樣的狀況下,生下了娃娃,在唯一一次的戀愛經驗裡,充滿了怨恨。可是她還是獨立撫養娃娃長大,並讓娃娃跟她的姓。
我想,這是一個蠻普遍的現象。一張床是一個倫理的空間,規定必須住在一起。可是在這張床上要做什麼?要經營什麼樣的關係?卻沒有倫理來規範。也就是有倫理的空間,但沒有實質內容。
這段期間,整個社會在面臨一種轉變,不僅是經濟體制、社區關係和_圖_書,還有家庭型態也改變了,我在〈因為孤獨的緣故〉這篇小說中,試圖書寫在整個社會倫理的轉換階段,人對自我定位的重新調整。
這讓「我」感到很挫折,他們一天對話不到十句,十句裡可能都是「無聊!」、「多管閒事!」可是這是她最親的人,倫理規定他們晚上要睡在一張床上,他們卻沒有任何關係,包括肉體、包括心靈,都沒有。
談到倫理孤獨,我想以自己的小說〈因為孤獨的緣故〉作為例子。當我在寫作這篇小說時,身邊有些故事在發生。八〇年代後期,綁架兒童的案件層出不窮,每天翻開報紙都可以看到很聳動的標題,而發生這些事件的背景,就是原有的社區倫理結構改換了。
但對「我」而言,這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所以當天晚上睡覺時,她迫不及待地對先生說,「樓上四樓A的張太太丈夫不姓張唉!——」等她說完,她的先生「冷靜地從他老花眼鏡的上方無表情地凝視著」,然後說了一句:「管那麼多事!」仍然沒有表情地繼續看報紙。
改變的不只是社區結構,我在大學教書時,從學生的自傳中發現,單親的比例愈來愈高,從三分之一漸漸提高到了二分之一。這在我的成長過程裡,是幾乎不會發生的事情,不管夫妻之間感情再不睦,家庭暴力如何嚴重,夫妻兩人就是不會離婚,因為在道德倫理規範下,離婚是一件很可恥的事。但在八〇年代後,即使女性對於離婚的接受度也提高了——不只是女性,但女性是較男性更難接受婚姻的離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