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匯談諸君的話,更足以擴大吾人島國的眼界,全球的名山勝川,美不勝收,大作家的土壤當然不限於身處的四周,儘可以跨國跨洲。有人就開玩笑說:杜甫在蜀地很久,並沒有寫峨嵋山詩;陶淵明是潯陽人,也沒有寫廬山詩;孟浩然是楚地人,並未寫衡山詩,王維長年在終南山,對終南山也只有「君問終南山,心知白雲外」而已,謝靈運在浙東遊山玩水了半輩子,卻不曾去寫天台雁宕,誰管什麼本地外地?也許大作家的土壤真是開闊的,多樣的,虛虛實實的,友情親情都是土壤,成功、挫折更是土壤,人性、自和*圖*書然以及先哲的智慧,無一不是,端看文學家們如何去珍惜與吸收滋養了。
所以有人認為多看匡廬瀑布的遙闊,文氣就警動有勁;多看香山曲江的俊郁,文辭就新麗;多看瀟湘雲夢的奇幻,文意就深渺;多看天山神京的壯偉,文體就嚴峻;多看錦江峨嵋的清秀,韻致就雅潔……事實上,只要多用點心在處身的土壤上,蜀地的險、秦地的壯、楚地的雄、吳地的媚、滇桂的麗、閩粵的奇,全中國何處不是佳山水?何處不是大作家的溫床?
中國的南方多水,智者樂水,水是有什麼讓你猜不清什麼,是虛無詭https://www.hetubook.com.com譎、難以捉摸的智者,所形成的作品如《楚辭》、如《莊子》,虛靈飄緲、美艷幽秘的。
於是我又想起南宋時的朱熹,有一天登上福州的鼓山,遠眺閩江口,發現所有的山勢,都往海東奔趨,像群龍爭競入海的姿勢,他忽然說:「龍渡滄海!五百年後,海外當有百萬人之郡!」那時中國人腦海裏根本沒有臺灣的印象,完全是從山川形勢上得到特殊的靈感,果然,八百年後,臺灣已成了全中國嚮往的焦點,身處這塊土地上的文學家,自應有引導群龍奔渡的信心。
文學像植物般hetubook.com•com
受出產地土壤的影響,最明顯是中國北方多山,仁者愛山,山是有什麼就讓人看見什麼,是坦率實際、少玩花樣的仁者,所形成的作品如《詩經》、如《孟子》,實實在在、誠實可信的。
中國自古就有人體會,文章是有待江山之助的,哪個大作家不受所處土壤的孕育?杜甫入蜀以後,筆下常見蜀江蜀山那樣的清碧雄快,韓愈詩裏也少不了潮州海浪的拍擊,柳宗元文章中到處是柳州幽潭的影子,而蘇東坡的詩文中,不時露出海南島上吃檳榔筍的苦中帶樂……
中央副刊推出海外作家匯談的「文學與土壤」,引發旅美作和圖書家們內心壘塊的交流摩盪,結果各人的長吁短嘆,化成了一篇頗有深度廣度的大文章。
文學是離不開土壤的,但這土壤是指什麼呢?夏志清認為是指出生地,原始的故鄉,或指自己的國土。所以叢甦說離開國土就會失落,琦君說土壤就是她的回憶懷念。李渝則認為物理性的土壤誕生記憶,但重要的還是精神上的土壤,所以方思認為作家的土壤是生活,是語言。而王渝又加上文字與先人的典藉,日人伊原澤周則認為必須有多種土壤,才能產生多種高品味的文學——這對株守「本土」的作家來說,倒是一個忠告——王鼎鈞卻把沒有土壤而仍活得很https://m.hetubook.com.com好的作家,比喻成「吊蘭」,令我想起一盆紅色盛開的蟹形蘭,吊在簷前的春風裏一樣在得意,真是妙喻!
當然,臺灣既有北方高山的厚實,又有南方海水的鴻濛,海運交會,眾妙繞環,兼備山的沉鬱與水的瀲灩,山川在胸,吐霧吞雲,既雄且秀,就土壤產地而言,何愁不成為中國文學美的焦點?
北方人看山慣了,形容誰「了不起」,無意中就拿山的高低來比,說某小子「陡起來了」!南方人看水慣了,形容誰「了不起」,無意中就拿水的浩淼來比,說某小子「闊起來了」!可見山川形勢在作家潛意識裏的催化作用,是如何鼓鑄著作品的形貌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