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漢小燕回歸

對方一聽說留美回來的,竟有些肅然起敬。當場胸脯一拍,說:「學這麼多英文,下去種地可惜啦!都給我留下來教英文吧!」
他審判官的口吻,透過電話直傳到新漢耳邊。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新漢還預料得到,文化革命嘛,禍殃池魚,許多知名的學者和文人都挨批了,傅鷹確實是學術權威,一時加上「反動」兩字,想來是運動的需要。
剛見到小燕,她唱給我聽的第一首歌是「洪湖曲」,依稀記得頭兩句是:
這其間,小燕常盼伯父有解放的一天。但老佛爺聶元梓所把持的北大革委會,是遲群奉毛澤東旨意炮製的「六廠二校經驗」中的一校。這個經驗的特點是殘酷鬥爭和無限誇大。六六年打擊了一大片還不過癮。六八年「清隊」和六九年「整黨」時,他們變本加厲揮舞起「叛徒」、「特務」、「現行反革命」的大棍,前後揪鬥和體罰了一千多教員和職員,隔離審查了幾百名教師和幹部,把北大變成了一座文化學者的地獄。以歷史系為例,總共十六名正副教授,一律關進牛棚,無一倖免。
「告訴你,傅鷹是名副其實的反動學術權威!」
自尼克森訪華後,美加的中國學人掀起一股回歸朝聖的熱潮,其中「歌德派」居多,但也不乏敢說敢道之士。有些話我們定居的人說出來不是「忠言逆耳」,便是「別有用心」,但是洋中國人道出,政府便洗耳恭聽,有的還討論實行。
也許我們落了個惡人告狀的罪名,但年底時,新漢倆忽然被上調到山西大學外文系,升級且加薪。能回到太原市到底是令人興奮的事。
七八年九月一日,北大舉行「落實政策大會」,公開為含冤十二年的翦伯贊和傅鷹平反。光明日報正式證實傅鷹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一九七二年秋,「光明日報」刊出北大教授周培源「對綜合大學理科教育革命的一些看法」。大專院校都學習了國務院批轉的這篇文章,同時還有文件強調落實知識份子政策,要解放老教授。我們華北花了大半天宣讀這些文件,還開座談會,幹部和教員都興奮得很,感到周恩來撥亂反正,使中國的科學出現了復甦的希望。
分手時,小燕還沒有她伯伯的消息。打聽親戚的下落本來可以透過本單位的領導辦,但因為有「黑幫」和「牛鬼蛇神」的陰影,小燕一直不敢啟齒。一國之內,至親(而且是他們唯一的親戚)尚且顧慮重重,個中曲折只有長久居住過大陸和-圖-書的人才能體會。中國人最重親情和友誼,但在中共的統治下,常常被迫要親友斷絕通信或來往。幾年了無音訊是常事,老死不相往來也不足為怪。
郭子加夫婦於七二年回來。得知新漢的遭遇後,子加計劃利用外力解決新漢倆的工作遷調問題。他笑名之曰「挾洋以自重」。
剛開始,小燕吃不來小米,半年下來,腸胃有些不好受。我這時頗後悔不曾鼓勵他們去福建,至少有大米吃。第二年,她曾小產一次,傷心了好一陣子。
「請問同志,他是屬於哪一類的矛盾?是人民內部矛盾吧?」
我們都喜歡「兩把菜刀起家」的賀龍,他有些土匪味,但爽直勇猛,而且講義氣。然而「二月兵變」的大字報上街後,賀龍已成為紅衛兵聲討揪鬥的對象。他被周恩來保護起來,紅衛兵遍尋不著,就把有關賀龍的一切都打成了「反黨篡軍」、「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與「彭陸羅楊一伙」等罪名。
新漢是熟讀了「毛選」四冊和所有毛澤東發表過的文章才回歸的。他很有理由相信,傅鷹不做官,一個愛國的純學者再怎麼「反動」,也屬於人民內部矛盾。
然而,比起以後幾年的遭遇,這還只是頭一個打擊。
這樣虐待華僑,與中共長期對華僑的統戰政策,完全背道而馳。當時盛行的極左思潮,再加上無知,是華僑遭劫的主因。紅衛兵以為華僑在國外全是剝削階級,他們打擊華僑可謂「替天行道」,正是為國際無產階級弟兄報仇雪恨。另外,中共為了統戰和僑匯需要,過分優待歸僑和僑眷,造成他們生活上高人一等,引起人民的嫉恨。造反的機會一來,自然有人乘機報復洩恨,刻意把華僑打成次人一等。
那時,大寨英雄陳永貴被捧上了天。山西省在毛澤東親自督導下,剛於三月十二日成立了全國第二個省革委會,眼看就要樹成樣板省。我們以為山西必然很快恢復秩序,很鼓勵他們去山西。
長夜漫漫,睡不成眠的我,除了遙祝小燕節哀外,復有何說?
「人生聚無首,動如參與商」,誠然。
我們事先接到朋友通知,多方打聽,終於知道他們屬於中僑委管轄,因此,到京兩天,也就見了面。
景新漢和傅小燕是臺大外文系高我一到二屆的同學。在校時,並不認識,但知新漢是支筆桿子,小燕有副金嗓子,如此而已。
子加的親友多如過江之鯽,新漢的消息遂傳佈開來。不久,我們兩家先後提出離和圖書境的申請,這事一直不曾和新漢倆說起。
新漢倆這一下榻太原飯店,直住到七〇年;三年有餘,創下了全山西省住旅館最長的紀錄。
「傅鷹是黑幫,我們當然不願見他。」
每月四十塊錢要打發兩口子的吃穿用,難免有捉襟見肘之窘。新漢不願意多受朋友支援,寧可自己窮省。這從香煙上可以看出來。剛到京時,他大抽中華牌(六毛一包),吞雲吐霧,好不寫意!到太原後,他改抽大前門,不久就降為一毛五分一包的雜牌煙。偶而收到我們托人捎去大前門還喜出望外。我們到南京後,他有一回來信,說正在戒煙。
小燕聽到我的敘述,伸了伸舌頭。她不但不再唱「洪湖曲」,連帶著也不敢唱所有文革前中共出口的歌曲。
長治地區的主糧是老玉米,相比之下,太原的小米又成了上品。小燕已經放棄了大米的奢想,改在老玉米堆中打滾,努力適應。不久,孩子出世,是個大胖小子,給取單名叫晶,意為愛國的結晶。
小燕的伯父傳鷹是有名的膠體化學專家,紡織業的權威。五十年代由美回歸,一直在北大任教,高徒遍及全國。
我們跟著賀龍走,
賀龍跟著共產黨……
太原飯店的地位有如首都的北京飯店,是政要和幹部開會的所在,豪傑畢集,消息靈通。新漢倆是常客,好多山西佬都認識他們了。這些人來北京開會,有時住進我們華僑大廈,和我們談起他們,都表示欽佩。
這一反問,嚇得新漢不敢再說下去。既然是「黑幫」,情況十分嚴重,劃清界線都來不及,哪敢打聽地址和計劃見面呢?
對方二話不說,先把新漢兩人的身分、背景全查問得一清二楚。
從前在北京時,因為志同道合,兩家恨不能長相廝守。我們曾說過,這一代為友,下一代也要來往,結為世交。可惜人事難料,下一代尚未謀面,如今兩家已天涯海角,各在一方。
山西雖然窮,倒很負責任,省革委按基層幹部的伙食標準,送他們每人每月二十元,另外免收旅館房費,還允許有困難時可以酌情補助。為了節約,小燕買了爐子在房間內自炊自食,閒時學唱革命歌曲打發日子。
原來這個解放軍官階雖小,恰好是派駐長治市革委會的軍代表之一,在當時和當地,有如父母官。長治一共兩個中學,他不費吹灰之力,和*圖*書一邊安插一個,工資則照省裡應屆畢業生發放,每人每月四十二元。這時,距離新漢臺大畢業已十年有餘。
不幸華僑在大陸的地位,因文革而一落千丈,十七年來首遭浩劫。紅衛兵「破四舊」,主要對象之一是歸僑和僑眷。抄家,封產,驅逐下鄉,肉體折磨!……一點法紀都不講。到「清隊」時,多少歸僑和眷屬被打成特務和反革命,遊街、關押、毆打、勞改……被折磨得不成體統。
這黑幫的陰影影響了小燕,在北京將近十天,他們一直避免上北大參觀。小燕是很明快勇敢的女子,雖然絕口不提伯父,但我很能了解她的心情。拾棄了臺灣的父母,離鄉背井,就盼能和親伯父一敘天倫。現在不但見不了面,還落個黑幫侄女的名分,挫折的心情直欲說還休。
景傅兩人同年到紐澤西州西敦何大學念文學碩士時,新漢思想轉左,一心要回大陸。他們半工半讀了兩年,把必修學分唸完。這時正逢文革高潮,造反奪權的消息傳到美國,使他倆的思想大受震盪。他們以為學位是虛名,要浪費半年準備考試,不如快回去投身運動方為上策,乃毅然放棄拿學位的計劃。
接電話的是屬於當權的「新北大公社」,在外號「老佛爺」聶元梓的領導下,左得出奇。
六九、七〇年,全國大搞上山下鄉運動,目的是把三年來「造反有理」的紅衛兵趕到鄉下去。文教單位的知識份子也紛紛圈進了「五七」農場,去接受「再教育」。山西省革委會乃通知新漢夫婦,把他們按六九年畢業生看待,一律上山,叫他們自己去晉南山區報到。
怎麼也沒想到,新漢倆認為可有可無的碩士文憑,竟是中共用來衡量留學生和華僑的準繩。沒有拿到學位,那唸書的兩年就算是僑居,按華僑投靠祖國的條例,他倆歸中僑委負責。
我們聽到這種遣回原籍的辦法,大罵中僑委落後反動,難怪許多歸僑起來造反,誓把僑委砸爛並且「夷為平地」!我問新漢,要不要去造反?他笑笑說,剛回來,一無貢獻,沒有資格造反。我想想,勢單力孤,確也成不了氣候,一切只好忍耐。
玩了幾天北京,新漢急了,親自去催問中僑委。僑委的人明白告訴他們,對待投靠祖國的華僑通常用遣回原籍的辦法,但照顧把夫婦派在一起。由於新漢是山西人,他們可以選擇去太原,以後隨省裡安插;然而小燕是福建人,他們也可以選擇去福建的華僑農場,種植經濟作和_圖_書物為生。
自到美國,兩人就有意把生活安排到最簡單的地步。走時,幾件衣物打成小包,當垃圾處理掉,兩人拎隻小箱子,就打道瑞士上北京來了。
山西和福建,一北一南,何去何從,一時使他們煞費躊躇。
他們乘的是長途汽車,途經長治時,忽然拋錨了。等換車的時候,小燕在路邊同一個路過的解放軍搭訕,談起了自己的身世。
困在斗室裡苦等了三年,仍然是下鄉走「大寨的道路」,小燕只好相信是命裡註定。她又有了喜,就怕重複我把孩子養在旅館的經驗,連忙收拾行裝上路。
小燕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找親人。新漢為她打了個電話到北大,詢問傅鷹的近況。
「哼!告訴你,他是黑幫!和反共老手翦伯贊一樣,都是牛鬼蛇神,屬於敵我矛盾!怎麼樣?」
山西省革委會——包括舊省委——據說都沒有接待過華僑回來工作定居的經驗。對著這兩個自動來報到的人一時不知所措,只能把他們送到太原飯店且住著,等運動後期再說。
「你們是傅鷹什麼人?」
具體執行僑務政策的中僑委早就是「徹底砸爛」的對象,這時四面楚歌,岌岌可危。僑委主任兼外辦副主任的廖承志,處境比陳毅還差些,早被紅衛兵揪鬥了幾次。他年歲高,身體胖,長年患高血壓,但造反派不管這一套。所幸他被鬥了幾回,血壓據說不但沒增高,還略有下降,使造反派更加振振有詞。他母親何香凝其時已九十高齡,被周恩來保護著;為了對日統戰,周恩來對廖承志也是保到底。
我給小燕寫了信,問她是否可以去信北大,同傅鷹取得連絡——周培源能大搖大擺地發表文章,傅鷹起碼也該解放了才是。小燕真寫了信去北大,卻若石沉大海。她以為伯伯問題尚未解決,不便回信,因此只好再耐心等待。她告訴我,每天讀報紙時,對出現在報上的人名特別注意,就希望伯伯解放了,名字有上報的一天。
不久,我聽到北京來的人說起,傅鷹已經死了;有說鬥爭死的,也有人說是畏罪自殺的。那年頭,小道消息多如牛毛,有真有假,或半真半假。我直覺地以為傅鷹不該死,不願意相信,也一直不敢告訴小燕。
我們常到西郊看大字報,逛頤和園,不回來吃飯,因此省下了不少餐券,正好給他們用。到京頭兩天,他們叫各式的早點,甚麼及第粥,三鮮粥,各種湯麵,美不勝收,形容得我幾乎流口水。以後為了省錢,兩人改喝www.hetubook•com.com稀飯就鹹菜,維持個八分飽的肚子。其實用不著挨餓的,但新漢成心要考驗自己,刻意儉省,為的要鍛鍊刻苦耐勞的革命幹勁。
兩人考慮了一天一夜,終於決定去太原。送他們上火車時,看到車站月臺上大幅標語「走大寨的路」,大家心情激動,都有一份勇於獻身的激昂慷慨。我們還羨慕他們晚到而先有歸宿,深深為他們慶幸不已。
新漢倆是四月中到京,正逢「二月逆流」之後,僑委兩派忙於奪權,無暇他顧。中華旅行社把他倆送到城北一家招待歸僑的飯店,通知他們三餐自理,房錢自付,有事找僑委會外,其他就不管。他們見我們住了半年,工作還遲遲無期,十分吃驚。房間每天九塊錢(和我們的一樣,全市標準價),三餐也要八、九塊,一天將近二十塊,算算身上的錢只夠一個月吃住,倆人頗為發愁。
七三年秋,我曾經去太原探望他們,結伴同遊了晉祠。其時,景晶四歲不到,長得粗壯高大,聰明絕頂。因為天冷,他穿了棉布衣褲,頂著棉帽,顯得老成,一副小山西佬模樣。
他後來煙倒沒戒掉,但噴一口劣質煙而能怡然自得,功夫也真到家了。
因為廖承志和陳毅都屬於「批中帶保」,中僑委和外交部一樣,被保廖派和反廖派搞得烏煙瘴氣。那時,許多分散全國的歸僑也起來造反,組織隊伍上京串連。僑委兩大派為了奪權,劍拔弩張,行政工作整個陷於癱瘓。我幾次去打聽新漢的消息,總是一問三不知,似乎沒有人管事。除了看看大字報,總是空手而返。中僑委被批得太臭了,後來真的撤銷這個單位。七十年代才以僑務辦公室的名義,全面恢復從前的政策和業務,仍以廖承志掛帥。僑辦並不吸取文革的慘痛經驗,對僑眷又是破格優待,擴大了貧富的距離。
原來革委會的成立,只不過像蓋房子樣,勉強搭出個架子,牢不牢靠還是問題,離裝修門面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劉格平因為當年在獄中拒寫自首書,如今全國大揪叛徒,他成了英雄,一砲走紅,入主革委會。但舊官僚的勢力仍很大,因此武鬥不休,並非一帆風順。
小燕喜歡南方,新漢在臺灣長大也住慣了南方,很喜歡福建,遺憾的是要改行務農。唸了十八年的書,知識到底是自己的專長,放棄了改學莊稼,似乎可惜,而且不智。我看了許多華僑農場造反派的大字報,揭露不少黑暗面,多少真實性無法判斷,但問題肯定是客觀存在的,便據實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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