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黨交心

但謙虛總是對的,我雖然嘟嚕著,還是重新改寫了一頁。
「自我批評要採取高姿態,」他說。「這件事,按照國內的政治標準,肯定要提到階級鬥爭的綱上看待,算是充當美帝國主義的走狗。」
第二年去南京,果然又隨同全校教工填寫了一份類似自傳、洋洋四大頁的表格。
「記住,要從八歲寫起。寫甚麼都來個三思而後行,寫下去後這輩子就甭想再改了。留個底稿,以後到單位還可能再寫。」
雖然不服氣,但敢把自己的過去從嚴清算總是好的。榜上列名的戰犯李宗仁尚且受歡迎,我不幹甚麼虧心事,念完書就跑來奉獻自己,怕甚麼?於是,我又添加了一大段自瀆的文字。
「翻譯新聞稿算走狗,那些在美國大學裡教書、在美國政府和機關中任職的,不都成了天字第一號的漢奸啦?」
認識的幾個朋友,包括紅衛兵和造反派,也都給了千篇一律的勸告。自傳在中國已經寫出一套公式來了,人人都知道要從八歲寫起;字句千錘百煉,務求留有自衛的餘地:留底稿,作為今生今世填寫此類表格的範本;檔案跟人走,謹防被抓住漏洞和把柄……。
住下來沒幾天,石同志送來表格,要我們填學歷、經歷和工作志趣、地點選擇等。
「幸虧在臺灣,我才有個人奮鬥的機會,要在大陸,只好眼巴巴等著黨的恩賜吧?」
「在社會主義中國,」世堯向我指出,「這樣苦讀出身www.hetubook.com.com就是標榜『個人奮鬥』,需要嚴格自我批評一番才是。」
我們欣然照辦。白天出去跑跑很愉快,晚上卻無事,世堯便想到寫自傳。
我們剛在華僑大廈住下來,幹部局的人就表示,文革正進入高潮,全國各單位都以運動為主,行政和人事一律讓路,分配工作要稍微耽擱點時間,請我們安心等候。
我的出身比較單純,父親一方是三代木匠,顛沛流離;母親一方是兩代佃農,她自己是孤兒變養女;這些都頗合乎「憶苦思甜」的素材要求。我家兄弟姊妹六人,兄姐都是棄學做工來幫助養家,由我開始才以工讀和獎學金完成大學教育。
世堯可是嘔心瀝血地熬夜苦幹,整整寫了一萬多字,用稿紙抄寫得工工整整。上交前,我們彼此交換看。我讀完他的自傳,發現他豈止無遮無隱,簡直透明到成為一段真空管。
「大概甚麼時候開始『改』呢?」我問她。
以後的生活經驗證明,世堯的「嚴以責己」並非庸人自擾。我後來同南京的一位好朋友提到這一段經歷,她說:「走狗算是輕的了,暗地裡不當你有美帝的間諜嫌疑才怪呢!」
與此同時,學校鬥爭了一個學生,罪名之一是偷聽敵臺「美國之音」的廣播。我們一直等著安定下來後,購買一架國產收音機,這下只好打消了計劃,免得引起誤會。
我們很快就把表格填完。工作地點這一欄填和_圖_書了「祖國需要,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夫婦可以分開」。後面這一句,恐怕是回歸者所填表格中僅有的例子。年輕時,只有熱情,沒有理智,幸好幹部局沒有照辦,否則真慘。
第二次寫自傳,我們的心情已大不相同。
說完又補上一朵母親特有的驕傲和滿足的笑容。兩年多,這是僅見的一次。
老宋聽到我們奉命寫自傳,連忙傳授經驗。
「我們都是響應政府的號召,只有兩個孩子。」
「十月是北京最好的日子,天高氣爽,你們好好地休息休息吧。」
我聽到「走狗」,先笑出來。
隨著運動的進展,中級幹部換了幾個人,不問而知,多半是「靠邊站」了。這些人從來不提自己的職別,碰到我們問,也是顧左右而言他,弄得神秘兮兮的。基層幹部更迭不像頂頭上司這麼頻繁,但兩年四個月中,也只有姓石的屹立不倒。
無奈,只好把有權讀自傳的人當成假想的審判官,夫婦倆戰戰兢兢地又寫起自傳來。經歷則一,但兩年前用過的字句到底記不周全。為怕矛盾;寧左勿右,這回狠狠把自己的過去清算鞭撻一番。資產階級世界觀,個人奮鬥,中了反動派和帝國主義教育的毒,充當美帝走狗……都是想當然的罪名,我一一承擔下來。
「我們應該把自己的身世、經歷、想法都寫出來,像新生嬰兒般無遮無隱,使國家對我們一目了然。」
有一回,因我大腹便和*圖*書便,談起了孩子。我大膽問她幾個小孩。
兩年來,類似文字獄的事件看得太多,也聽得太多了。聽到要書寫甚麼,我先有不寒而慄的感覺。這時,海外的通信已紛紛切斷,只剩下郭子加一家。他們因為計劃回歸,有些事須要連繫,因此勉強維持著書信往來。但我寫信卻越寫越短,文字煞費推敲,唯恐一不小心而惹上甚麼「裡通外國」的嫌疑。
說到這裡,她意外地面露微笑,欣慰有加地添了一句:
「最快也在過年後,」她說。「你們有空上街看看大字報吧。可以了解運動的進展。我們自己天天寫大字報,也天天看別人的大字報,這樣才不會落後於形勢。」
沒有人能回答。
「我的孩子全上學了,他們很獨立,自己能夠照料自己,很少要父母操心的。」
平常,她不苟言笑,對回歸的幾家人客氣中帶著容忍。不管男與女,一律稱呼我們「先生」,不稱同志,更談不上直呼老段或小陳,表敬裡疏,把界限劃分得很清楚。
這是頭一回寫自傳,自發自動,寫完就上交,不曾留底稿,自己充滿了「一吐為快」的輕鬆和喜悅。
隔了半個月,石同志才來收表格。據她說,運動已向縱深發展,正掀起大揭發和批判,工作要等到「鬥批改」中「改」的階段才有著落。
石同志身材修長,長得明眸皓齒,膚白似雪,操一口清脆的京片子。她常穿皮鞋,衣著打扮頗有「資」味,(文革那幾年和-圖-書,穿得破爛腌臢才算有無產階級氣概),談吐謹慎,輕易不涉及自己的生活。她的年紀,出身和學歷對我們一直是個謎。但她也是個知識份子,這是顯而易見的。
我在美國念研究院時,夏天去「美國之音」打工,替休假的職員譯新聞稿。這一段如實寫出,世堯又嫌我沒有在「靈魂深處鬧革命」的氣魄。
六八年秋,「清隊」開始,幹部局突然通知我們幾家回歸的,小孩除外,大人個個寫自傳,限期來收取。我們還必須重寫。
經常查戶口,倒也不稀奇。但有一回半夜突擊抽查,學校的三戶「假洋鬼子」(兩戶「美國佬」,另一戶「英國佬」是臺大校友郭治中)都遭查。郭氏夫婦和五、六戶教工合住一棟洋房,查他們房間時,公安人員一個箭步搶先去扭開收音機;檢查一下他倆睡前聽的甚麼廣播電臺。我聽到郭氏的遭遇後,發誓不買收音機。在大陸共七年零兩個月,我們家一直沒有收音機。
但教員家家都有收音機,它成了枯燥生活中的重要調劑品,孩子幾次吵著要聽收音機。林彪事件後,我以為極左思潮該告個段落了,有些心動,開始打聽起收音機的牌價來。這時又碰到一樁查戶口的事。
幹部局(其他如中僑委、科委……都是如此)的人每次同我們接洽,經常是兩個基層幹部出場:一個主講,另一個點頭應聲,唯唯諾諾,似乎其出席只不過是聊資證明而已。偶而也出現一位中級幹部,和圖書或交代政策,或逢年過節表示慰問。他一出現,則只聽他侃侃而談,基層幹部一下子噤若寒蟬,成了點頭稱是的活木乃伊。這得感謝中共強化了中國固有的封建官僚習氣,職位的高低,不用介紹,任何人都能辨別出來。
事隔兩年,局勢已大為改觀,素有「臭老九」之稱的知識份子,此時已經臭到史無前例,近乎「人渣」的地步,中共自己培養的知識份子尚且要加以「再教育」才能使用,遑論其他?幹部局的人臉越拉越長,望著我們這些甩不掉的包袱,也難怪他們沒有好聲氣。石同志名副其實的一張石頭面孔——我猜想,一半出於蔑視我們,一半怕也是顧影自憐吧?
「到底一輩子要寫幾回自傳?」我問朋友。
這是姓石的一位女同志說的,口氣間好像我們匆匆趕回來,為的要在北京休息一陣,趕上秋高氣爽,更是幸運。在上海時就發現服務員把午睡和晚上睡覺稱為「休息」,乍聽還以為石同志要我們關門睡大覺哩。
我想著也有理,反正沒事,就寫吧。我壓根沒啥經歷,五千字不到,就覺得把自己寫得內外透明像個水晶玻璃球了。
世堯採取批判從嚴的態度,把自己加碼批判了一通。他父親是國民黨的一個小軍官,奉派參加看管張學良。本來我們以為這是上一代人的政治活動,與我們無關。如今回歸了,無關變有關,而且攸關我們的政治生命。世堯花了幾千字來表示「堅決、徹底」與家庭劃清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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