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擒王光美

這樁株連眾多的自首案是中共黨史上的污點,但也有其特殊歷史背景。據說劉少奇其時任北方局書記,怕北京淪入日軍手中,獄中黨員白白犧牲掉,加上國共聯合抗日,也迫切需要黨員出來工作,就親筆下令黨員可以假自首出獄。文革前膾炙人口的王若飛「獄中日記」,就提到這件事,說他看到劉的信,知道是一種策略,才答應辦手續出獄。再從發表的資料看,這件事(至少在事後),黨中央不但知道,而且有所諒解。「七大」就有假自首黨員當中央委員的決定,彭真、薄一波都進了政治局。「八大」更公開討論,鄧小平參與主持制成「六條規定」,對假自首,貪生怕死和真正叛黨的都有所區分。可見毛澤東並非如文革中所渲染的那樣長時期「無所知」、「受騙」。相反的,他是藉此大整老幹部,排除異己。當然,最重要的是公佈劉少奇本人對這件事情的交代,可惜至今仍是一段空白。
「冬有冬裝,夏有夏裝,現在是冬天,我怎能穿上這種衣服?」
這篇大字報是下午貼的,第二天早上世堯特地跑去看,卻發現已被另一份甚麼「高舉毛澤東思想紅旗奮勇前進」的大字報蓋上。遮蓋的理由也很明顯,未經國法黨規審判,公然就在「毛主席身邊」把個國家主席軟禁看管起來,而且叫他女兒監視匯報,這種事抖露出來,稍有血性的人都會不寒而慄。毛澤東雖以「無法無天」自命,但又要維持對同志「仁至義盡」的假慈悲,這種違犯基本人權的事自然不宜洩露出去。還有一張大字報,說到王光美用抽水馬桶沖掉首飾,被服務員發現而搶出一節,也遭到迅速遮蓋掉的命運,道理也相同。觀眾在好奇之餘,也許會想到:做到國家主席夫人尚且沒有最起碼的人身自由,普通人哪會有更好的遭遇呢?
「智擒王光美」的大字報墨跡未乾,「三審王光美」便接著出籠。它報導擒到王光美後,如何和她唇槍舌劍地「鬥爭」以及後者的「邪不勝正」。從大字報上可以看得出,王光美絕不是懦弱的人。當女紅衛兵要她穿上短袖旗袍時,她認為這是妨害個人自由。
六六年夏,劉鄧向全國派遣工作組以領導文化革命。王光美親自到清華大學蹲點,抓典型經驗。蒯大富造反性強,被工作組打成反革命份子,兵團的骨幹也泰半吃過工作組的虧,他們都相信王光美是幕後操縱,而她又是劉少奇伸向清華園的「黑手」。八屆十一中後,工作組撤回,劉鄧正式靠邊站,蒯大富等便磨刀霍霍,以批鬥劉少奇為己任。但毛澤東雖然與劉少奇誓不兩立,卻也不願放他出來挨鬥,怕這種過火行動使自己和黨中央蒙羞,招來不堪設想的後果。這樣,劉少奇一家便困居中南海,受毛澤東的「保護」。紅衛兵退而求其次,要求拉王光美到清華算賬,也被周恩來擋掉。這些「小將」們迫不及待,終於進行綁架。
劉氏夫婦,據造反派揭露,過的是窮奢極侈的資產階級生活,這裡且記錄幾條當「樣板」。劉少奇喜吃好菜,還要是熱菜,又有「君子遠庖廚」之癖。某次出遊,設宴在高樓上,為了保證熱菜到口,調動了許多服務員,由廚房列隊起,層層而上,表演「傳菜接力」。劉氏睡眠喜歡安靜,於是所到之處,服務員守在屋外趕鳥雀。愛看好萊塢電影,特別是游泳和溜冰,「出水芙蓉」和「錦繡冰宮」兩片,劉少奇屢看不厭。
我那時懷孕有六個月了,患水腫,走動很不方便,但醫生說需要運動,因此,經常散步到中南海外參觀。一眼望去,整條府右街紅旗招展,聲勢浩大得很。每個組織都佔據路邊一塊地盤,搭了帳篷,豎起旗幟,攤位上備有茶水桶,三餐吃乾糧,組織大的專門有人送茶飯。由南往北走過,我發現所有知名的造反組織都到齊了,並且都是「長期抗戰」的姿態,有的還作絕食的威脅,橫幅對聯都充滿了「血戰到底」的激昂慷慨。中南海門外由兩名解放軍把守,門外馬路當中放了一張檯子,收放所有的「討劉檄文」,一律紅紙墨字,間有白紙血書。每個組織或單位呈送檄文時,都煞有介事地整了隊伍,敲鑼打鼓而來。每天黃昏時,檯上的檄文由解放軍收了送進中南海去。我每回走過,耳目所及,就像進了甚麼熱鬧的集市,或者露營大會,我不禁佩服中南海內住戶的克制功夫。即使是大白天,這樣鑼鼓喧天也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以後的大字報果然透露出來,陳毅對這件事大為不滿,還坦率說出來,平白給自己添了一條罪狀。
這樁叛徒案當時在民間引起一場震撼。很多人是首次聽聞,驚訝和鄙視兼而有之,但也有不少人暗中寄於同情。後者以為,沒有這批進出監獄的黨員的工作,中共難以取勝,事隔二十年才來算老賬,比兔死狗烹還冷酷無情;另外,許多黨員當時出於服從組織才寫「悔過書」,現在當作政治錯誤,要追究也該由劉少奇負責,打擊面不該無限擴大。
前不久,解放軍報已經宣稱馬克思主義不是真理的標準,接著縮小範圍,指出「毛澤東思想的個別原理、個別口號,則隨著歷史條件的改變而改變」,必須加以「修正、補正、糾正」。始自文革,解放軍報在政治理論上經常領先於紅旗雜誌,這次發動批毛,又搶先一著。毛澤東曾一再告誡不要槍桿子指揮黨,沒想到自己光挨槍彈,也是一個諷刺。
且錄幾條大批判的材料:
文革一開始,文藝作品隨著作家挨批而一部部成了禁書,這時只剩下金敬邁的「歐陽海之歌」和浩然的「艷陽天」兩部小說撐場面。這兩部都是暢銷書,「歐陽海之歌」在文革中還突破了百萬冊大關,譯成外語。然而主角歐陽海捧在手中聚精會神而讀的正是「修養」。幸好金敬邁不是「劉鄧黑線」上的人,小說又實在太暢銷了,禁也白禁,於是就讓作者簡單地替主角換本書,改讀毛選。這樣,書便照樣暢行無阻。
無獨有偶,江青睡覺也不許有人吵鬧,「火車不鳴笛,走路不得有聲」。在頤和園休憩時,隨從人員也要在屋外趕鳥雀。
王光美有個女兒叫萍萍,念師大一附中,本來也是個紅衛兵頭,趾高氣昂的。父母一倒,她也跟著栽觔斗,這天正被迫上臺作檢查,接受全校師生批判。會後,紅衛兵故意不讓她回家,在黃昏時打個電話給劉少奇夫婦,說她被車撞傷,已送到某醫院急救。
「中國婦女和中共黨員都是獨立的,就是丈夫犯法,也不能說妻子就一定走上同樣的道路。」
她是真正「引火上身」,一再申明在清華大學所犯的錯誤,與丈夫無關,要大家鬥她,不要鬥劉少奇。最後劉少奇被拖離現場,王光美獨自站上一條板凳,坦然接受批鬥。
從無以數計的大小字報中,我們才知道,這位當過中國m.hetubook.com.com「第一夫人」的王光美,出國訪問戴甚麼首飾都要向其時尚躲在陰暗角落裡的江青「請示」。駭人聽聞的是,旗袍尺寸要送到香港訂做,泱泱大國竟做不出一件元首夫人出客的旗袍。
紅衛兵卻訓她:「資產階級才講究按四時的節令穿衣服,勞動人民不來這套煩瑣哲學……你是反動派,對於反動派,我們不講民主!」
四人幫沒有被打成特務,總算是一大進步。在這以前,特別是文革中,幹部挨整,動輒冠以特務罪名,王光美是美蔣特務,陳伯達當過國(民黨)特,林彪逃亡的飛機朝蘇聯開,就打成賣國賊,葉群也查出早年是國特……。中共一向把國民黨說得十惡不赦,誰知自己的黨國元老倒臺時都被發現是國民黨埋下的定時炸彈,無形中大大神化了國民黨。這在人民眼中早成了笑話,只是沒人敢公然指出而已。
毛澤東一生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締造有血肉關係,但他在反右、大躍進、推動文革所犯的錯誤必須要徹底清算。清算他的錯誤才是對中國人民負責,對中國歷史負責。我們只希望,中共在打倒自己塑造的偶像時,不要重複「鬥倒鬥臭」的伎倆,不要照搬對付劉少奇和劉氏家族的一套。
江青「極端仇視偉大領袖毛主席」,破壞干擾他的治病,在他臨危前不擇手段地進行折磨迫害,因而是個「人面獸心的魔鬼,真是十惡不赦」。她到毛澤東一手樹起的學習樣板大寨時,盡情揮霍,連吃的水都是單獨「用四匹大馬從北京運去」(想想兩地的距離,聽來就像「天方夜譚」)。
然而,那時候揪叛徒正勢如潮湧,誰表示同情,誰就是和叛徒一鼻孔出氣,跟著倒楣。四人幫中,江青是蘇州反省院自首出來的,張春橋也是有案可查的叛徒,他們偏把自己的材料抽走或毀掉,賊喊捉賊地大整別人。極少數拒絕出獄的,這時身價暴漲,捧為英雄。劉格平便是一個,在六七年三月,山西成立全國第二個省革委會時,躍為負責人。
桃園經驗的罪狀之一是王光美為自己「樹碑立傳」:她住過的房子被釘上一塊木牌,上書「王光美同志的宿舍」,像歷史文物般保存起來;在她監督下,樹立了一塊題為「永不忘記」的石碑(碑文內容通篇講的是階級鬥爭,黨和毛澤東思想,一句也沒有扯到劉少奇或王光美自己)。她曾撮合一個三十九歲的寡婦與其大伯子結婚,當時傳為美事,這時卻被批為搞「資產階級的婚姻服務所」,把結婚的禮物拍照展覽,感恩戴德的夫婦還要出來「劃清界線」。
江青在這種芝麻綠豆上大做文章,當時使我大惑不解。以後對江青的傳聞聽多了,才懷疑是出自嫉妒心理。王光美也許略有暴牙的小疵(漫畫上總是強調她幾顆大板牙),但她身材修長,氣質不凡,機智能幹,還有研究生的學歷,這些都是江青無法望其項背的。比起後者早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和坎坷多變的婚姻,王光美儘管出身資產階級,婚姻卻一帆風順,絕對是「身家清白」。江青氣量狹小,早有所聞,看她對王光美這樣落井下石,便是一證。
我並不是唯一被「修養」困惑的人。幾乎所有的黨員和黨外積極人士都中了它的「毒」,當過「劉修的信徒」,不過多數人都能夠「反戈一擊」,化「毒草」為「養料」,很快就變成了毛澤東思想的戰士。這種改變,有時易如換貼標籤,小說人物歐陽海便是很好的例子。
到六八年清隊時,凡是有叛徒嫌疑的都受到隔離審查,整得很悽慘。許多單位出於打擊報復,造成了許多冤案和假案,像上海生化所,北京冶金部,都是冤案成堆的單位。有些臺籍黨員處境更尷尬。因為不能去臺灣查檔案,全憑人云亦云;到底是假自首,還是變節投敵,既無法對證,也下不了結論,案子到七十年代還「掛」著(無法下結論)的都有。再不作結論,這些人勢必要「掛」著叛徒的嫌疑上火葬場去。
那年頭,張貼大字報搞流水作業:有人捧著裁成三四尺見方的大字報,有人則一手拎桶漿糊,另一隻手拿條掃帚在牆上大把刷上麵糊,一個專管貼,另一個再用掃把刷牢刷平。他們一邊張貼,觀眾一邊跟著移動,或抄或讀,彼此合作無間。
真是坦率之至。滿街的標語,大會小會喊的口號,鬥爭人不都是「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使他永世不得翻身」嗎?這種「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和「置之死地而後快」的鬥爭哲學倒是黨內外一視同仁;而表現在高幹之間的尤其激烈,簡直是你死我活的搏鬥。鬥爭到了這種地步,路線也者,只是美麗的肥皂泡,只有個人和小集團的利益才是核心。
我跟去一看,是劉萍萍向紅衛兵組織報告她父母近況的記錄。由大字報看,劉少奇夫婦已被軟禁起來,跟隨多年的侍從人員公然負起釘梢任務;夫婦只能在自家的小院裡散步,除了人民日報,就是讀毛選;彼此輕易不說話;王光美還警告女兒不要同自己說話,以免受牽累。
這以後,事件迭起,轉移了群眾的注意力,批劉便侷限於文批。六九年春召開「九大」,宣佈永久開除劉少奇的黨籍,定他「叛徒、內奸、工賊」三條罪名。除了六六年那份「我的檢查」外,再沒有劉少奇任何的交代資料出現。喊句反動口號的「犯人」尚且興師動眾來公審,像劉少奇這樣數一數二的高幹,反而悶聲不響,任何連個走過場的形式都沒有。今日批判四人幫也沒有兩樣。開動宣傳機器把江青塗成禍國殃民的白骨精化身,但絲毫不給她辯白認罪的機會。這樣踐踏人權,只說明黨本身的虛弱,無法以理服人。
七八年七月一日,人民日報公佈六二年毛澤東「在七千人大會上講話」,側面代表中共承認整錯幹部。各報社論接著強調恢復了「黨內民主」,反對「個人稱霸」,要實行「集體領導」。這篇講話的摘錄在文革中的大小字報上都出現過,當時是用來證明毛澤東勇於承當責任,突出他虛懷若谷的形象。現在大張旗鼓地發表講話全文,意義正相反,成為迂迴批判毛澤東計劃的一個重要環節。

由「資產階級母愛」看家庭關係

偉大光榮正確的黨,還是叛徒特務充斥的黨?

訪問印尼之行如此受到指責——它也是陳毅的罪狀之一,他的老婆張茜的衣著也受到批評——是出自一種仇恨的轉嫁心理。中共和印尼有過一段蜜月,中國給了印尼大量的援助,譬如援建了印尼最大的體育場(中國人自己還捨不得花這麼多錢蓋這種豪華的體育場)。但蘇卡諾總統一聲反共,翻臉不認人,反華排華,屠殺印尼共黨和華人,總數不下百萬。中共吃了啞巴虧,出於尋找替罪羔羊心理,乘機把和_圖_書賬推給劉少奇。至於群眾心理,也是很容易了解。當初和印尼打得火熱時,大家觀看劉主席和陳部長訪問印尼的電影,認為是外交上一大勝利,莫不津津樂道。經江青一帶頭煽動,頓覺劉少奇拙於外交,老婆又為國家丟醜露乖,大有「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敵愾同仇。於是,王光美給蘇卡諾點支煙,和他跳支交際舞,都變成「出賣色相」和「調情」,第一夫人遂淪為「交際花」。
這位被尊為「郭老」的,在五十年代就寫詩吹捧「史達林爺爺」為「親愛的鋼,永恆的太陽」。江青送他一張攝影作品「廬山仙人洞」,他立刻拿起考古的看家本事,撰文解釋毛澤東的題詞,在「仙人洞」上大作考證,以此邀寵。文革一來,他立刻以極左面目出現,假惺惺說自己大半生的作品應該燒掉。四人幫事件剛發生,他又換副嘴臉填起詞來,把當年稱為「親愛的江青同志」比作白骨精,要用「鐵帚掃而光」。這種馬後炮還真奏效,竟贏得鄧小平在追悼會上讚揚他晚年「經受了第十一次路線鬥爭的考驗」。悼詞把他捧成魯迅之後「文化戰線又一面光輝的旗幟」,美則美矣,就怕魯迅地下有知來個「橫眉冷對」也未可知。當然,文人學者必須淪為牆頭草才能逃脫歷次浩劫,也是國家民族的悲哀。
受親人牽累的,何止劉少奇一家?湖南「省無聯」組織的中學生楊曦光,在文革中是個傑出的左派理論家。他熟讀馬列毛的著作,親身下鄉調查知識青年的遭遇;大膽提出了暴力推翻現政權(指劉鄧政權,在當時也算響應毛澤東的號召)的理論,以「中國向何處去?」等文章,道出紅衛兵的心聲,因而名噪一時。六八年一月,「省無聯」被周恩來和康生等定為「反革命組織」。康生還大嚷說,中學生寫不出如此有水平的文章,暗示是他的父親捉刀。結果,「省無聯」的人全遭逮捕迫害。楊本人鎯鐺入獄,據傳被整得死去活來,簡直不成人形。他父親原是省農墾局長,因為兒子出事,被打成三反份子。母親是省工會副主任,也為此遭受迫害,終於自殺,真正是家破人亡。
六七年一月初,某天早上,服務員很晚才來打掃房間。老宋見面就眉飛色舞地向我們報喜:「好消息!逮到王光美啦!你們快去王府井看大字報吧!」
一月底,中南海內的紅衛兵夥同造反派(服務員和警衛員)闖進劉家,圍攻劉氏夫婦。他們大聲責問劉少奇為甚麼不讀毛主席的書。王光美替他矢口否認。紅衛兵便要他當眾背誦小紅書中第一條語錄「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斯列寧主義」。劉少奇漏掉了「核心」和「理論」,都是她在旁提醒;可見她熟讀了毛澤東的語錄。
他說著乾笑一聲,似乎笑我問得太天真。
她的勞動當然也是弄虛作假,裝模作樣,搬磚頭只搬五、六塊,嫌農民髒臭。她扶植的「小靳莊」經驗打成黑樣板,從前形容為「弦歌遍野」,如今控訴她「強迫農民脫離生產」,逼迫他們「寫詩唱戲」。
討劉進行了三十天,終於被周恩來說好說歹給解散掉。偶然碰到一位討劉大將,他供認再堅持下去,自己也將吃不消。因為天氣轉熱,露宿造成了衛生問題,加上絕食和血書都引不起反應,士氣大減,樂得乘此收兵。
造反派因為劉少奇不會背語錄,氣得摘掉他的帽子。王光美連忙警告:「這樣他會傷風呀。他生病,你們就鬥不成了。」
當王光美成為全國笑柄時,已有人悄悄議論到江青的作風。同是「主席」夫人,江青帶頭進行人身攻擊,不但有失中國人的忠厚之道,且有「相煎何太急」之嫌。綜觀王光美的「黑話」,從無攻擊或影射毛江之處,但江青卻祭起「一個階級要推翻另一個階級」的鬥爭法寶,似乎鐵面無私,非要整臭她不可。
我們真的提早吃午飯,然後趕著上街。才到燈市西口,就見牆上一排幾張白紙墨字牆報,觀眾密密麻麻,起碼圍了三層。有個人甚至騎在別人的肩上,居高臨下地朗誦,讓別人去做速記。我這時看大字報也摸出些規律來,只要鑽到空子擠得進去,以後隨著觀眾移動腳步,便能一氣呵成。這份清華井崗山兵團張貼的「智擒王光美」便是這樣看完的。
大意是如此,原話已記不清。總之,說得不亢不卑,既表示了不服氣,又做出「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姿態,令紅衛兵一時語塞。
四月裡,王光美到清華園向師生作檢查的海報一貼出,人人奔走相告。要求躬逢其盛的人太多了,票子很難拿到。我們弄不到票,加上我已經有孕,怕人多亂擠出事,趕快搭車改去頤和園玩。大操場外不要票,只見樹上和屋頂上,凡能立足之地都有人盤據著。我們北農大的朋友是有票的,也擠掉了棉鞋,擠丟了眼鏡,最後光著一隻腳回家。他只遠遠看到王光美一團影子,至於她講甚麼,一句也沒聽見。
中國江湖上向來講究「一人做事一人當」,可見這才是人民的意頭。高唱民主法治和人權的七十年代,中國人還要為父母子女,兄弟朋友,或是長官屬下等背莫須有的黑鍋,這可是真正的「反潮流」。
王光美婚後很少干預政治,數得出來的大事就是六三年陪劉少奇陳毅等訪問印尼,六三年冬到桃園(北戴河附近)參加「四清」,六六年初訪問巴基斯坦,同年夏天隨工作組到清華蹲點。清華經驗被目為資反路線的總代表,早批得體無完膚。桃園經驗是她四清工作的總結報告,早年被中央批發到全國做學習材料,這時變成重點批判對象。
揪叛運動進行得如火如荼,劉少奇的民憤也越來越大。據說他不但唆使別人自首,自己便是道地的自首份子。紅衛兵幾次要求公開批鬥劉少奇,都被周恩來擋掉。五月底,他們開始結成聯合陣線,組成討劉大軍,屯駐在中南海大門口。
政治運動中常常傳頌表揚的「大義滅親」,更是中國家庭鞏固的另一證明。中共把階級鬥爭強調到違背人倫的地步,最是不得人心。鬥爭嚴苛到「六親不認」,家庭成員一旦出事,親屬都要出面檢舉,表示界限兩清,否則便是「包庇」、「溫情主義」,或者「喪失立場」。為了保護子女,出事的父母甚至鼓勵子女起來批判自己。鄧小平被打成「黨內另一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後,就召開家庭會議,動員子女對他揭發,尤許他們脫離家庭。反正子女遲早也會被迫表態,不如趁早,可以減輕壓力,這種考慮全是出自愛心。
像所有失勢的高幹一樣,劉少奇政治上被判死刑後,他的消息整個封鎖。七三年,我在南京聽到他病重的小道消息。據說醫生怕犯錯誤,都不願給「叛徒內奸」治病,毛澤東聞訊後,派自己的https://m•hetubook.com.com醫生給他看病,一時盛傳毛澤東「寬大為懷」、「仁至義盡」云云。赫魯雪夫倒臺,還落個高收入的平民身份,有空寫他的回憶錄,「中國的赫魯雪夫」與他相比,待遇簡直不可同日語。
經濟制度和有限的社會福利設施也鞏固了家庭制度。享受勞保福利(醫療和退休金)的機關幹部和廠礦工人究竟佔人口的極小比例,多數的農民尚無福氣。城鄉的養老院類同貧民救濟,一般老人,除非絕了後代,並不喜歡去住。而且養老院數目少,點綴性質而已,生老病死仍是家庭的負擔。不僅老人,成年子女也非個個經濟上能夠獨立。上山下鄉的青年很多養不活自己,還依靠家庭接濟。此外,中國居住條件一直不得改善,房屋建設永遠跟不上人口增長率,成年子女結婚後申請不到宿舍的,往往與父母同住。巴金的「家春秋」時代是過去了,但陰影仍在,諸如代溝、婆媳問題等都還存在。
「三審」時,王光美不曾為自己乞憐(後來傳出,她其時生病未復原,身體很虛弱的),但一再請求不要把她的孩子牽涉在內,不要鬥爭她們。也只有這種時候,大字報說她「哭泣」起來,還加上「歇斯底里亞」的字眼。「智擒」中,還挖苦她是中了「資產階級母愛」的當。
王光美到底識時務,終於乖乖照紅衛兵的意思穿起來,佩了項鍊,穿上高跟鞋,然後被拉上臺批鬥了一番,並且照相留念。據後來一張大字報透露,這是第三審,其時周恩來已經趕到,還手拿了紅書在旁陪鬥,鬥完才把她救走。
「大義滅親」,除非真是喪心病狂,否則背後都是一把辛酸淚。就像劉濤,原先據說與賀龍的兒子訂了婚的。賀龍與劉鄧和彭真關係密切,六七年一月大字報忽然揭發他曾在六五年策劃「二月兵變」,陰謀兵圍北京城,向毛澤東逼宮,扼殺文革。這項揭發當時就令人將信將疑,但賀龍卻為此挨整,備受折磨,連周恩來都無法保護,結果負冤含恨以終。賀家遭厄,對劉濤也是一個打擊,自己又被迫向父親造反,精神大受刺|激,變得悲觀消沉。六八年,有張大字報透露江青親自找她「談話」,想是出於「解鈴還是繫鈴人」吧。
王光美出身天津富商家庭,父兄在「解放」後都被冠以「愛國資本家」。她本人是輔仁大學物理系的高材生,畢業後又念一年研究所。正值馬歇爾奔走國共兩黨之間,作調停工作;她被聘為軍調處的翻譯員,以後被葉劍英說動到延安。劉少奇一見傾心,遂離掉第四任妻子王前,改和王光美結婚。「解放」前後那一陣,大局隱約在望,許多高幹紛紛離掉穿布衣草鞋出身的幹部愛人,重娶年輕貌美的大學生(清一色地主資本家出身),美其名曰「改組家庭」,這是中共開國功臣的典型作風——周恩來從一而終,是少數的例外。劉少奇僅比毛澤東多結一次婚,文革中卻成為詬柄之一。
我在美國時,讀了毛選頭兩冊,也讀了劉少奇「論共產黨員的修養」(簡稱「修養」),對後者印象很深。那時我們搞了個讀書會,山泉林下舉行「批評」和「自我批評」時,都是拿「修養」作為要求自己的準則。回國卻發現「修養」是株「大毒草」,宣揚孔孟思想、唯心主義、個人主義和奴隸主義,脫離階級鬥爭,反毛澤東思想……半年時間,經典著作淪為毒草,我一時扭轉不過來,無法全盤接受,為此還被同時回歸的朋友譏為「右派」。

鬥倒鬥臭與代夫受過

「他們是資產階級,這一點絕對錯不了吧?這個階級的特徵就是酒色財氣,腐朽糜爛!任何人閉了眼也能想像他們的生活方式。因此,誰揭發他們都一樣,揭發甚麼都無關緊要——要害是如何鬥倒鬥臭他們!」
最近,人民日報又把譚力夫拉來控訴四人幫,由他嘴裡說出「一人受害,九族連坐,趕盡殺絕,斬草除根」的慘狀。他的老子譚政文曾是廣東公檢法系統的頭頭,已經去世,受譚力夫影響,也被挖出來批判。母親和未婚妻的父母備受牽累,弟弟妹妹入不了黨,也參不了軍。因為譚政文是湖南籍,甚至把湖南省委幾個領導人都打成譚力夫的後臺。
圍繞著劉少奇的批判和定案,中共整個審幹制度的缺點暴露無遺。要打倒誰,誇大罪名就像吹氣球般容易,甚至無中生有,公然捏造。不行法治而突出人治,結果造成「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現象。劉少奇倒了,千萬個幹部跟著倒;林彪出事,餘黨查了幾年,一直追到江青身上;四人幫事件快兩年了,黨羽還清不完,幹部至今仍分甚麼風派、震派、捂派、溜派……。如今鄧小平全盤否定文革,大力推行劉少奇和周恩來的修正主義路線。他以有限之年,自然急如星火,可惜急驚風偏遇慢郎中,多數基層幹部卻畏首畏尾。這是幾十年鬥爭反覆太多,幹部整怕了,惟恐鄧小平身後又來個甚麼變化,普遍缺乏安全感。
我後來買了一份井崗山的快報,上面有一整版都是照片。其中一張王光美站在一隻蘋果箱或肥皂箱上,作低頭認罪狀,那身旗袍至少長過膝蓋半尺。另有一張上身特寫鏡頭,照著她的胸口掛著一大串乒乓球。這以後,漫畫上的王光美除了暴出的大板牙外,又多了串乒乓球。
在北京寒冷蕭索的圍牆上,這篇大字報無異是朵奇葩,一時聳人聽聞。我是第一次過北京的冬天,加上懷孕體弱,患了感冒,好幾天不能上街,看的是老朱借我的鉛印稿。除了批判老子的「個人野心」,「活命哲學」等家喻戶曉的罪名外,劉濤根據生母口述的第一手資料,證明劉少奇「真貪污」(吞掉用黨費打成的一隻金皮帶扣和鞋後跟)而「假廉潔」(誣指王前偷竊),騙婚(隱瞞自己年齡),教老婆如何「吃小虧佔大便宜」的商人哲學,強調讀「老殘遊記」比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更能學文化等等。如果有人對長篇累牘的批劉文章還有懷疑的話,看了劉濤控父的大字報,莫不心服口服,跟著罵:「劉少奇是真壞!」
可能就是她的具體罪狀不多吧,堂堂造反派竟在她的私生活上打主意;身為女人,王光美的服裝和首飾遂成了攻擊的目標。訪問印尼的新聞紀錄影片曾在全國放映過,人們便根據她在電影中的打扮批評她,絲毫不顧客觀的時間,地點和場合。貫穿整個文革,王光美的穿著和她的人格被歪曲醜化到所有中國女人都難為情的地步。
劉少奇五次結婚,當然是「喜新厭舊」的表現。前妻王前又透過女兒貼他大字報,控他虐待、貪財、好色等等,變相發洩了一番棄婦怨。他這時在政治上、理論上也有罄竹難書的錯誤,如出名「黑六論」(馴服工具論、入黨做官論、下鄉鍍金論、吃小虧佔大便宜論、階級鬥爭熄滅論、和*圖*書和平過渡論),以及為了復甦大躍進造成的經濟破壞而推行的「三自一包」政策(自留地、自由市場、自由經濟、包產到戶),國際外交上「和平共存、和平競爭」的妥協觀點等。如今加上私德敗壞,於是劉少奇在漫畫上又添了色狼和守財奴的嘴臉。六七年,他成了最醜惡的中國人。只要看到畫像上那碩大無比的草莓鼻子,吃奶的娃娃都認得出。
在這種統治下,個人一旦處於政治鬥爭失利的局面下,父母、子女、配偶都受影響,兄弟姐妹也受株連。封建社會常有的「抄家」、「夷九族」,在今日中國都變相存在。一人打成黑五類,一家跟著變黑——劃清界限,離婚、脫離父子關係等只是「表態」而已,成分不變。反過來亦然,「一人得道,雞犬昇天」。毛澤東家族便是例子,毛生前,在「內舉不避親」的藉口下,一夥大學剛畢業的毛娃都用直昇飛機送到部長級的高位上;毛身後,逮捕、軟禁、自殺的,沒有一個有好下場。類似這種情形的,不勝枚舉。而這些都促使家人抱得更緊;家庭關係不僅止於同甘共苦,而是性命攸關。
劉萍萍揭發了一條母親的「黑話」。王光美曾叮囑女兒們:「你們沒事不要去麻煩爸爸。自從毛主席不當國家主席後,爸爸要做很多事,忙得很……」女兒為此批判她母親是「貶低毛主席,抬高中國的赫魯雪夫」。另檢舉一條,說王光美隨身攜帶一個小本子,把劉少奇講的話,認為有格言價值的,都記錄下來。這自然成了「狗膽包天」,要給丈夫「樹碑立傳」的證據。
階級鬥爭果真鐵面無情。也不過十年的間隔,毛澤東「駕崩」,江青頓失靠山,馬上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從「四人幫」事件起,中共開動宣傳機器,在江青私生活上拋材料,作文章,把個一度捧為「我國領導人」的領袖遺孀降為「金瓶梅」中的角色。華鄧們揮舞的還是道德批判的大棒,和四人幫時代如出一轍。
「要假也假不到哪兒去!」
當年王光美到桃園參加四清時,受盡讚揚,不但幹部左呼右擁,連社員也有口皆碑。如今「樹倒猢猻散」還不算,人們還倒過來揭發她。她和農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被抨擊為「假三同,真欺騙」。據說她到社員家吃飯,要警衛員先用開水洗筷子;「核桃大的一塊(玉米)餅子就交代不了」,而要回自己宿舍大吃高級點心;三天兩頭有人給她送補給品,每次一大包;社員買不到炭,冬天屋裡不燒火,她卻燒熱坑,專門有人從北戴河給她運炭;為了她的安全,把附近民兵的槍枝都收走;勞動只是走過場,譬如挑水,乃是有人管打水,有人管倒水,她只在中間挑一挑,而且只挑半桶水。
戚本禹在文章中還指責劉少奇「指使別人自首變節,要他們投降國民黨,叛變共產黨,公開發表『反共啟事』」。在中央文革指使下,紅衛兵立刻組織了揪叛徒小組,出發到全國各地去訪問國民政府時代在監獄和拘留所工作的人員,翻查檔案資料和舊報紙,結果成績斐然。戚文出來不久,叛徒特務的名單逐漸公佈出來,看得大家目瞪口呆。除了毛周幾個元老及中央文革成員,絕大多數白區出身的高幹,已死或未死的,都榜上有名,如王若飛、彭真、薄一波、安子文、楊獻珍、劉瀾濤……。至於中小幹部,更是數不勝數。大字報常用圖表來說明,那個監獄或反省院,在某人帶頭下,共自首若干人。叛徒榜上有名的人,不管當時他參加甚麼派別組織,立刻被造反派清洗出來。
我們是個遵道德為傳統,最重體面的民族。中共雖以喊「打倒孔家店」起家,當權後卻是應用「禮教」的統治法術,表現在政治鬥爭上,最是典型。若無法在政治上找缺口,那麼由道德上攻擊便穩操勝算。只要把幹部的特權享受和私德「渲染」一下,那麼平常習慣於社會主義均富理想和道德教條的群眾,沒有不咬牙切齒的。於是,在政治上要打倒一個人,可以先在品德上鬥臭他,過去的成績跟著一筆抹殺。這種鬥爭哲學沿用下來,批判幹部永遠無法做到「罪有應得」的客觀性。若有僥倖不曾鬥死的,哪天風水輪流轉,捲土重來時打擊報復也是意料中事。惡性循環成了鬥爭哲學的後果。
在劉家整個受批判、迫害和侮辱的年代裡,王光美的表現是很突出的。她自始至終沒有檢舉自己的丈夫,也拒絕代夫受過。「三審」時,紅衛兵要把拋給劉少奇的「三反份子」帽子也按到她頭上,被她義正辭嚴地駁斥掉。
關於劉少奇的修正主義路線,人們雖口頭上大聲批判,內心都有不同程度的保留。但私生活糜爛,無人不痛恨。社會主義的人民中國,竟出這種資產階級人物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我也不勝憤怒。後來看多了,不免懷疑起它的真實性。有一回,我大膽向一位「倒劉」幹將的朋友請教。
開春後,有一回上街。走到八面槽附近,見十字路口的牆邊人頭攢動,爭睹正在張貼中的大字報。
「體育報」破格刊載「宮闈幕後」之類的新聞,暗示江青養面首,在她穿甚麼睡衣,養甚麼哈巴狗上作文章。多少人口誅筆伐江青看「色|情|電|影」,幾百部地進口,用飛機卡車隨時運送。(從洛德姬的「江青傳」中,看她對那兩部三十年代的老片視若至寶,中外讀者只感到驚訝和憐憫)。
六七年三月號的紅旗雜誌發表了戚本禹「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評反動影片『清宮秘史』」。全國報紙同時轉載,各行各業,包括街坊里弄,都組織起來學習。這樣慎重其事,據說是毛澤東親自審查了稿子,加以修改潤飾過。另外,這也是官方首篇批判劉少奇的文章。戚本禹借批判電影,實際上全面清算劉少奇的罪狀,諸如打擊群眾運動,販賣投降哲學、活命哲學和叛徒哲學,鼓吹「三自一包」和「三和一少」的修正主義路線,是「帝修反的應聲蟲」,「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雪夫」等。
批判叛徒的同時,「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的口號響徹雲霄,游擊戰爭取代一切,各個階段的白區工作都受到貶低和醜化。「洪湖赤衛隊」是描寫游擊戰爭,但據說是吹捧賀龍,硬是遭禁。描寫監獄鬥爭和地下工作的暢銷書「紅岩」和「青春之歌」均受到批判,打上「歪曲」或「美化」白區工作,「為叛徒塗脂抹粉」等罪名。沒有人讀「紅岩」不淚流滿面的,現在卻聽說是為叛徒樹碑立傳,大有上當的感覺。共產黨員的偉大形象一時在人民眼中大打折扣。中國若行民意測驗,黨員的名聲這時恐怕降到最低點。
蒯大富領導的兵團,自始至終和劉少奇一家過不去,文革中揪鬥和批判劉少奇最是積極。除了所謂的政治路線鬥爭外,洩私憤也是一大因素。
王光美被綁架後不久,劉少和_圖_書奇與王前的女兒劉濤的大字報便上了街。劉濤是清華的學生,面對著咄咄逼人的井崗山兵團,招架不住,早作了揭發,但避重就輕,只批判後母王光美在清華的資反路線。造反派當然不滿意,江青便親自說服她起來造老子的反,終於拋出了八九千字長的「看劉少奇的醜惡靈魂」一文。
毛澤東身後快兩年了,最近才剛開始對他「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提出「修正」。在這之前,華鄧急於堆砌「大治」的場面,唯恐批毛會動搖政權,一味拿寡婦當替罪羔羊,這種諉過的作風實在不光彩。江青充其量只是執行毛澤東一系列理論和政策的急先鋒,毛澤東才是最該批判的對象。其次是趨炎附勢的文人政客,像郭沫若之流。
這資產階級的母愛,還正是今日無產階級政權的柱石之一。文革中,最流行的口頭禪之一是「愛是有階級性的」,於是愛國也有階級性,母愛亦然。許多人憂慮中國古老悠久的家庭關係,手足和親情,會被共產主義摧殘殆盡,其實不然。中共一向標榜反封建,但統治方式是不折不扣的封建家長式,實際加強了家庭組織。
從劉少奇靠邊站後,他集團內的高幹紛紛倒台。根據大小字報的檢舉,他們個個生活腐化,假公濟私,亂弄男女關係,貪污枉法,清一色的享受特權。尤其是,平常提倡男女平等和婦女獨立自主,但有人出事,總是禍延配偶,似乎男盜則必女娼,成了公式。王光美若不是因為劉少奇,也不致於如此倒楣。
劉少奇出於多年白區工作的經驗,為防有詐,先派了警衛員和小女兒婷婷到醫院探望。兵團的人早等在醫院門口,見面就把警衛員繳槍看管起來,同時對婷婷展開「大義滅親」的思想工作,要她起來造父母的反。十四歲的小女孩很快被說服,真的拿起了電話。王光美聽到女兒報告萍萍有粉碎性骨折,緊急手術要家長簽名,一時「被資產階級的母愛」抓住,急得哭出來。天寒地凍的日子,她忘了換棉鞋,就穿了雙單鞋,和丈夫趕到醫院來。劉少奇這時還不曾被公開批判,因此當場放走。王光美也情願自己受罪,見丈夫女兒安然走脫,就爽快地讓人押上吉普車,奔赴清華園。在那裡,她被審問了十二小時,受盡嘲笑和捉弄,等周恩來聞訊趕到,才解了圍。
江青是有呂后問政的野心,可惜缺乏才幹,又恃寵而驕,自取滅亡原不足惜。但人民痛恨的是她文革以來推行的極左路線,在政治上打倒她易如反掌,大可不必在私生活上繪影形聲。江青有罪,何不公審,以平民憤?黨內檢查也可以公開,六六年劉少奇「我的檢查」一文就曾在大小字報上公佈過。現在把文革中打擊人民和幹部的非法手段,一概諉罪於四人幫,但今日對付四人幫和所謂的餘黨,用的仍是「殺關管」的四人幫手段。文革中還有大字報透露被批判對象的言行,今天對四人幫則是全面封鎖。毛遠新的自殺是依賴小道消息傳播;江青的生死,據說國內猜測紛紛,只能從鄧小平回答外賓的詢問時說的「給飯吃」,猜到她一息尚存。
即使這樣,江青還帶頭批評王光美「資產階級出身」、「不老實」、「欺騙」了她,不得允許就到印尼戴起項鍊「出醜」,丟中國人的臉。這番嚴厲的指責後約一個月,就發生「智擒」的事件,可見它起了煽風點火的作用。許多紅衛兵由於年紀關係,還不曾看過這個紀錄影片,這時便假批判之名,「內部放映」,乘機欣賞印尼風光,總統府排場,宴會舞會等,大飽眼福。看過的人也樂得再溫習一遍,以便寫起批判稿時「下筆如有神」。紅衛兵破四舊成果展覽會上有一雙白皮鞋特別引人注目,據說便是王光美穿去印尼丟醜的。那鞋跟之粗和矮,式樣之平凡簡單,連我這種不講究穿鞋的人都望之嘆氣。
文革中,四大自由——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真正付諸實施,撕掉別人的大字報是大逆不道的事,最多只能用新的蓋掉。許多洩露國家機密的大字報都是事後用些不關痛癢的八股題目遮去。因此,有些自命不凡的報主常在報上大字加註「請勿覆蓋!」或「三天內不許遮蓋!」
「智擒」、「三審」之後,王光美成了全國的笑柄,生活細節和經歷被隨便歪曲醜化,大街小巷常看得到諷刺她的漫畫。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張挖苦她在軍調處當翻譯,把她畫成四十年代的「吉普女郎」,口啣香煙,翹起大腿,與美國大兵乘吉普車兜風。還有一張是把她畫成白骨精,讓金猴(造反派)掄棒劈打。
王光美很委婉地回答:「少奇同志服從黨的決議。他認為,如果是為革命需要,他願意承當所有的罪狀。」
周恩來護送王光美回家前,曾和紅衛兵做了妥協,同意放她回清華做檢查。王光美敢作敢當,也不諱言自己在清華犯了錯誤,當場答應「隨叫隨到」。兵團的人到此大獲全勝,到處貼喜報,而「智擒」和「三審」的報導頃刻傳遍全國。
全面批判的信號一打響,批劉的文章便大批出籠。小字報和街頭巷尾的大字報和漫畫,動輒「劉××罪狀三十條」,或「五十條」、「一百條」……看得人頭昏腦脹。然而貫穿文革,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誌)始終不曾點出他的名字,總是用「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或「中國的赫魯雪夫」取代。用代名來影射和批評的作法,在文革中十分流行,一時蔚為風氣。
從大字報揭發內容看,她是個機智勇敢的妻子,也是慈愛的母親。
我在這個問題上也同很多人辯論過,對那些自以為嫉惡如仇的人,總疑惑他們有些幸災樂禍。我有個女友,她丈夫在歐洲入地下黨,文革前暴露了身份,不得已才回國,回來後成為頭號造反派。太太也儼然大左派,對自首的叛徒視若蛇蝎,似乎黨員個個都該殺身成仁。我不忍心問她:「假使你愛人在四十年代的中國,因為暴露身份坐了牢,你認為他就該引頸待斃,或者坐穿牢底?」
文革初期,紅衛兵頭頭譚力夫因為「自來紅」思想氾濫,曾經宣揚「老子革命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政治血統論。這並不是他的發明創造,而是中共幹部子女直到今天還有的優越感。不過,它在文革初期打擊了廣大青少年的積極性,不利運動發展。江青和陳伯達為了敉平青少年的不滿,唆使紅衛兵鬥爭他。我就曾在北京體育場參加過鬥爭他的大會。
這種公開場合,王光美只作了官樣文章的自我批評,沒有甚麼突出的內容。因此,雖然熱鬧了一場,事過人忘,很少人再提到它。
曾有人私下對我搖頭嘆氣:「這樣嚴厲,海外的黨員誰還敢給他們賣命?」
「三審」時,紅衛兵想要知道劉少奇對自己被罷官的事作何感想,便問她:「劉少奇怎麼看待自己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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