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在文革中

李敦白據說是四個造反派之一,表現特別積極熱情,很快就參加了造反組織,戴上了紅袖章。我一到北京,多少人就告訴我:「洋人也起來造反啦!」其中李敦白名聲最響。
這次荔枝也運到東北賣,使東北人大開眼界。那年冬天,東北來的幹部在我都旅館開會,給我說起一段學吃荔枝的趣事。原來東北有很多人不曾見過荔枝,但也知道這是詩人李白讚美不已的水菓,雖然貴(在北京,記得是賣六毛八分一斤,幾和豬肉等價;東北物價比北京貴些),都買來嚐新鮮。從未吃過,自然不知怎麼吃,就用水洗了,連殼送進嘴裡嚼。等吃了苦頭後,才悟出剝皮的道理。
蘇聯並非唯一交惡的國家。早在六六年底,印尼就發動一次大排華。第二年初,驅逐了一名中共的副武官;三月裡又成心把中國的國名改為「支那人民共和國」。中共忙於文革,先採取克制態度,只發表了幾次抗議。抗議只招致排華的強化,四月中終於宣佈印尼駐京代辦為不受歡迎的人物,接著發動強大的示威遊行。
不僅是旅館的服務員,還有旅館附近的鄰居朋友,都向我訴說三年困難時期,如何被蘇修逼債。中國人自己餓得面黃肌瘦,卻要從嘴裡掏出農產品去還債。蘇修卻百般挑剔,蘋果用斗量,過大過小都不合格,一律扔掉;一車皮貨品只發現一樣不合規格,便整車不算數,倒進海中,據說氣得周恩來眼淚都滾出來。
我最佩服的是他預言毛澤東要被修正:「物極必反,馬克思出在德國,德國就有考茨基、伯恩斯坦把他修了;列寧出在蘇聯,又出了個赫魯雪夫;毛主席在我們國家,也會有人修他,不信二十年以後看!」
「李敦白是特務,被看管起來了!」
六七年一月十日,幾個首長接見紅衛兵代表。江青曾公開保陳毅:「比如陳毅同志,說錯話,寫過一些詩,說話說過頭也有。我甚至可以同他當面爭執。但他不是兩面派,他甚麼都說,這是好的。」
景(左霖右鳥)說著,噴了一口煙。煙霧裊裊上升,襯著她一副站得高看得遠的神色。
由於毛澤京的批示和洋造反派的熱烈要求,外交部長陳毅終於在六七年一月中召見了一批外國專家,向他們傳達了外交部的決議。在自願的原則下,陳毅強調,外國朋友可以參加文化大革命,參加勞動,專家的子女可以參加紅衛兵等等。
中共儘管把自己人分成許多等級類別,如黑五類、紅五類,但哪一類都逃不掉勞動改造思想這一關,唯獨對外國人嚴守「內外有別」的政策。哪怕對方是共產黨員這種「階級兄弟」,也待之以上賓之禮,生活照顧遠超過蘇式的修正主義,而是地道的資本主義作風。這四個美國人指責的清規戒律包括:不參加體力勞動;不用改造思想;不能接近工農;不參加階級鬥爭;不參加生產鬥爭。外國人只許可有:高工資,高級生活環境,外加各種特殊享受。
他的副總理又轉過來去保他們手下的副部長,其中譚震林和陳毅最是不避嫌疑。譚震林負責農林口,對八屆十一中的決議根本不服氣,絕不承認自己執行了甚麼復辟資本主義的路線。農林口管轄很廣,畜牧、漁業都在內,確實也是亂不得,因此哪個部下有個風吹草動,他立刻去保。他還公開支持保字號組織,極力促成幹部「三結合」以組織革委會,用這種換湯不換藥的奪權來抗拒中央文革的奪權方式。他對造反派沒有好感,曾經不客氣地說:「群眾,群眾,沒有領導頂屁用!」
他不但貶低毛澤東,也貶低紅衛兵:「現在是中央允許學生發神經病。」
我的激動有些自私的成份,世堯和我回國有一半是受了史諾的影響,他的書本本必讀。印象中,史諾是「人民中國的忠實朋友」,從延安時代起,他就進出毛澤東的書房,為中共宣傳不遺餘力,說他是「開國功臣」之一也不為過。
極左派把私鬥陳毅比成「揭開了外事口階級鬥爭的蓋子」。蓋子是開了,可惜瓶子裡出來的卻是興風作浪的妖怪。
聯動是紅衛兵中的極右派,主要成員是高幹——尤其是被打倒的高幹——子弟,如朱德的孫子,陳毅、賀龍、薄一波、李井泉……等的兒子,「血統論」者譚力夫也是一名幹將。他們原以「想當然」的接班人自居,與有保字號之稱的首都「紅二司」掛鈎,屬於「北京西城糾察隊」,以打砸搶聞名。有一回,我乘公共汽車去西郊,路上見一群少年乘自行車呼嘯而過,目無交通秩序,原來就是聯動份子。他們常組織單車隊,慣在三更半夜作旋風出擊,簡直神出鬼沒。
中共果真招回各國的留學生,讓他們參加運動,接受鍛鍊。首批回國的是留歐學生,共六十九人。他們在六七年一月廿五日乘火車經過莫斯科時,列隊到紅場憑弔列寧墓;史大林墓早被挖走,但他們仍然獻了一個花圈給他。這些學生明知蘇聯派了兩三百名軍警圍在四周,虎視眈眈地盯牢著他們,還打開毛澤東語錄朗誦一番,高唱國際歌,喊「馬恩列史毛」萬歲外,再加上「打倒現代修正主義!」蘇聯軍警立刻蜂擁而上,把學生打得頭破血流,打傷了三十多名,重傷四名,一名肋骨斷了幾根,命在垂危,這就是一連串遊行示威的肇首「紅場事件」。
厲聲下逐客令的是個穿藍布大氅的彪形大漢。他徜徉在路邊,我原以為是個過路的,沒想到還是個看門的。身為中國人,血液裡流著阿Q的因子,我竟不敢問他憑甚麼對我下命令,就乖乖拔腳而走,心裡懷著一份私越禁區的犯罪感。偏又不甘當鼠輩,我一邊走一邊還回頭狠狠盯一眼,這才注意到玻璃門上四個燙金大字「友誼商店」。
中國人百年來受盡外侮,難免下意識裡有排外心理。經過這篇文章一煽動,排外情緒如山洪爆發;又像平空降下一把尚方寶劍,使排外合法化。它對於如火如荼的紅衛兵運動,更是火上添油。因此,四月以後,外交上由克制變為攻擊,急轉直下,勢如破竹。中央文革小組的手越伸越長,利用極左派如「五一六兵團」向周恩來和外交部奪權。三個月不到,除了「小阿巴」(其時對阿爾巴尼亞之戲稱),幾乎所有的國家都成了仇敵。遊行示威已是家常便飯,群眾有時是先加入隊伍的尾巴,跟著喊叫了一陣,才弄清遊行的目的。
六月五日的「紅旗」雜誌發表了戚本禹慶祝「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廿五周年的文章。他除了談文藝,乘機扯上當前的局勢,賦「排外」以新意。這一來,「五一六」之流更加耀武揚威,完全是「新義和團」的姿態。我們旁觀者為外交局勢的緊張和紊亂,愁得坐立不安,造反派卻叫嚷「越亂越好」,「是亂了敵人」,可以「陣營分明」。
本來,戴高樂帶頭承認中共,www.hetubook•com.com又簽航空協定,法國政府在中國人心目中最是友好不過。這下打了學生,北京街頭立刻刷出「打倒法國反動派」的標語。
春耕開始時,報上陸續發表了專家到蘆溝橋公社勞動的消息。以後,寒春、洪若詩、李敦白等相繼發表文章,談自己如何在這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啟發,勞動如何聯繫世界觀的改造。有個外國專家組成的「毛澤東思想白求恩——延安造反團」特別活躍,五月中曾經在北京外語學院批判劉少奇的「修養」,贏得掌聲如雷。
二月初,陳毅接見西安來的紅衛兵時,揚言有可能與蘇聯斷交。人們估計,斷交之後必是宣戰,氣氛一時十分緊張。紅衛兵激昂慷慨,很多甚至要求參軍。我從不曾見過一個俄國佬,但只要想像一下自己人低聲下氣給他們灑香水的情景,胸口早像燒沸的水鍋,怒氣蒸騰了。
收回香港與否雖然有歧見,但對香港左派與港英當局的衝突,中國人則一致支持,誓為後盾。外交部每發出強烈抗議,民間都繼之以示威遊行。
陳毅保他的部下更是不遺餘力。他公開和外事口的造反派唱反調,說龔澎(喬冠華元配,清隊時終被江青這一派整死)不是「三反份子」。造反派上午鬥爭副部長劉新權,他晚上就請劉吃晚飯,表示慰問。他當面訓紅衛兵:「你們太猖狂,不知天高地厚!」
「史諾?」
江青這篇講話流傳很廣,她斬釘截鐵地褒貶了許多高幹(如呂正操、彭真和林楓是「桃園三結義」,壞;陶鑄、王觀瀾、王震都不好,不如陳毅和譚震林;劉志堅壞得很)。因為她的身份特殊,大家都認定是代毛澤東傳聖旨,給幹部定性。
六六年秋,我們去巴黎的「中國使館」申請回去定居。蒙黃鎮邀請,參加了「十一」的慶祝酒會,見到了所有中共派到法國的留學生。他們清一色學法語,年紀都在二十至三十之間。可能年紀相近,我們彼此談得頗投機。其中有幾位特別嚮往紅衛兵運動,心早飛回北京了,甚至打了報告,要求提早回國,唯恐錯過了造反的機會。每個與我交談過的學生都給我一個身在法國心在祖國的印象,當時使我感動不已。
正感到失望,身後傳來吆喝:「走開,走開!不要停留在這裡!」
就這些破爛貨,蘇聯還派了許多「專家」來指導和維護,多數是草包,偏趾高氣昂瞎指揮。可恨的是許多幹部缺乏自信,唯專家是命,當大恩人招待,噓寒問暖。長春的夏天偶而熱幾天,專家上班時汽車直駛廠房內,工人夾道迎接,另有年輕女工用花露水向走下汽車的大鼻子身上噴灑,使專家的一天有個清涼芬芳的開始。這個女技術員親眼見一個專家拎了個破舊箱子來長春。兩年任滿回國時,不但身上煥然一新,還有十二隻皮箱裝得脹鼓鼓地用火車託運回去。另外,像蘇聯孩子打中國孩子,家長忍氣吞聲地吃「友誼第一」的啞巴虧。諸如此類的窩囊事,舉不勝舉。
這種殊榮使姚登山身價百倍,他立刻被捧上了天。「時勢造英雄」,多少單位和組織請他去作報告。他也以為自己「功在黨國」,有請必到,越說越得意,把自己打扮成天字第一號的英雄人物。外事口的造反派搶著吸收他加入組織,奉為領袖人物。我不記得他是否參加了「五一六」,但與後者關係密切是不爭的事實。
這個又長又熱的夏天裡,唯一的補償是北京街上賣了幾回的荔枝,成筐成簍地出售。這是因為香港左派暴動,罷工罷市,廣東的荔枝銷不出去改向北運的結果。北京夏天都有個把回荔枝賣,點綴而已,從不像這回這麼豐盛。
北京住有不少的外國人。除外交使團及其家屬外,還有各國親中共組織和團體的派駐人員,支援中共建設的專家,以及走投無路而來投靠的,這些人泛稱「友好人士」。文革前後,最常見諸報端的有日本的西園寺公一,美國的安娜.路易.史特朗和羅伯特。外交人員對文革的狂熱和極左都搖頭嘆氣,表面維持緘默而已,但友好人士多是「歌德派」,從西園氏的「北京十二年」和史特朗的「北京通訊」都可以看到一面倒的讚揚。
第二天我們跑去代辦處參觀,只見門前、牆上、馬路上,到處貼了大字報和大標語。遊行的隊伍像潮流般,一批過了又一批,人人跟著領隊的揮舞拳頭呼喊口號。敵愾同仇的情緒當然有,但不可否認的,表演和節日的氣氛也頗濃厚。
這個兵團原是一支默默無聞的紅衛兵組織,但它的極左思想一旦被王力、關鋒、戚本禹賞識後,身價自是不同。它在外事口發展得特別快,成為王關戚插|進外交部的尖刀。它的名聲也因這倒周而令人側目,以後在南京繼續搞「砲打」,以許世友為靶子。
「戰略部署」也正是周恩來用來對付紅衛兵責問的擋箭牌。
這次遊行之後,立刻發生了香港警察打新華社記者的事件,雙方衝突越演越烈。以後,英國代辦處成了長期遊行示威的對象,連洋朋友也來聲援。隨著盛暑的來臨,人們的情緒逐漸沸騰,到八月中旬,終於一發而不可收拾。
針對這種特殊待遇,四個美國人要求:中國政府把他們當階級兄弟看待,而不是視為無產階級專家;參加勞動;接受思想改造;連繫工農;參加三大鬥爭(階級鬥爭,生產鬥爭和科學實驗);子女接受普通中國孩子的教育;與中國人同樣的生活水平;取消各種特權。
「我一共就是這麼幾個副總理可以辦事,」他曾經向紅衛兵訴苦,「要我一個個去保,哪有功夫呀?」
文章特別歌頌青少年在那場革命運動中的作用,尤其不憚其煩地描述北方一支年輕婦女組織「紅燈照」,著紅衣,提紅燈,拿紅槍;強調「紅燈照,義和團,親兄妹,鬥的歡,一個心,殺洋官。」政治敏感度強烈的中國人一讀就想到臂纏紅袖章的紅衛兵,彼紅者,此紅也,竟是一脈相承。義和團殺人放火加上邪術妖法,還是革命的群眾運動,那麼有組織有領導的紅衛兵和造反派當然更加革命,他們的所作所為,除了歌頌,誰敢批評?
周恩來剛鬆了口氣,「五一六」卻發動了突襲,出其不意地綁架了陳毅,不但遊街,還開大會鬥爭他。會上,陳毅被迫「坐飛機」,作低頭認罪狀,而且拍成照片。這照片很快就流傳到海外,據說是李敦白的傑作,成為他特務罪證之一。這次綁架,陳毅的辦公桌被非法搜查,部份國家機密資料以「黑材料」的藉口公然搶走,完全目無法紀。
八月的北京一天比一天熱,與港英當局的衝突和氣溫一樣,也節節上升。造反派疲於遊行示威,火氣很大,喊出了「絞殺」英國代辦的口號,渴望採取甚麼速戰速決的行動。
對港九的工人罷工,中國無條件地支和_圖_書持,北京、上海、廣州不斷地舉行示威遊行。和外蒙古也發生衝突,五月底三名華僑教師被驅逐,中國使館人員和記者被毆打,於是遊行示威又加上「打倒蒙修」一條。與外蒙有磨擦,勢必影響內蒙的文革運動,蒙古族人或避造反,或避武鬥,經常越界跑進外蒙,引起了邊界糾紛。「參考消息」這時連篇累牘地刊載蒙古受蘇聯剝削利用的細節,指責他們狼狽為奸,與中國人民為敵。八月裡,為了報復蒙古的敵對行動,紅衛兵燒了蒙古大使的座車,還闖進使館示威,使兩國幾乎斷交。
陳毅壓根就不贊成搞文革,反對大字報上街,認為不但洩露國家機密,而且給共產黨抹黑。他公開同情劉鄧、朱德和賀龍,同情所有被批判的老幹部。
陳毅偏不在乎:「我講這些話,可能觸犯一些人,我要慘遭犧牲,我願意,我不怕。」
在外交緊張關頭,毛澤東也覺得不能叫外交部長太丟臉,更使局勢惡化。因此,陳毅作檢查時,允許周恩來作陪,江青、陳伯達和康生代表中央文革出席保駕。周恩來事先談妥條件,不能讓陳毅九十度彎腰,不「坐噴氣機」,不許喊「打倒」,更不許照相。這些清規戒律造反派已是百般不耐,誰知陳毅的檢查竟是泛泛其詞,據大字報說,比他在外語學院的還差勁,使他們怒不可遏。

新義和團

「打倒大軍閥朱德,幹了幾十年(革命),這不是給我們臉上抹黑?一揪就查祖宗三代,人家會說你們共產黨怎麼連八十多歲的老人都容不下?打倒大土匪賀龍,這是我根本不同意的。賀龍是政治局委員、元帥,現在砸爛狗頭,這能說服人嗎?你們共產黨究竟是甚麼人?人家罵共產黨是過河拆橋!」
景(左霖右鳥)口氣毫不含糊地告訴我。
這大鬧懷仁堂事件是老幹部對奪權的抵觸和掙扎的集中表現,被造反派稱為「二月逆流」。
我們剛到上海的第二天,幹部局的人帶我們出去參觀。汽車首先駛向外灘,導遊幹部特地向我們指出:
這些人原先都是江青的寵兒,喊她江阿姨。自從老子被批鬥,才組成聯動,公開保老子,而且遷怒於周恩來,打出「轟炸江青,打倒周恩來和陳伯達」的旗號,尤其和江青勢不兩立。反江青就意味著反對毛澤東,何況他們還故意喊「紅彤彤萬歲」來代替通行的「毛澤東萬歲」,因此被左派紅衛兵視為異己份子。
和印度的衝突在六月中惡化,起因於紅衛兵逮到了一名印度間諜,宣稱人證俱全。印度駐華使館二等秘書魯冠南在北京郊區照相,據說目標是軍事重地,被當場揪住,以從事間諜活動論罪。外交部除了發表「最強烈」抗議外,人民日報捉住這個機會大作文章,公開警告外國使節不得渾水摸魚搞間謀活動,否則要受中國法律的制裁。
他說時充滿了自傲,我聽得很受用,抬頭挺胸地跟著洋洋得意。不久我們來到北京,我竟撞到一個中國人和狗不能去的地方。
上海「一月風暴」以來,各地都在醞釀奪權。康生、江青和陳伯達控制的文革小組急著在北京樹立樣板,對舊的黨委和行政組織,一概縱容造反派去打倒。國務院各個部門於是「倒」聲震天。面對一片倒的危機,周總理憑著超人的忍耐和個人的威望,親自出來保他的部下過關。
這個事件轟動了北京,外交部立刻發表「最最強烈的抗議」。它也激怒了法國的留學生,他們商量好去蘇聯駐法使館門口示威抗議。黃鎮過份謹慎,事先把學生的行動通知了巴黎警署。第二天,四十九個學生一出現在蘇聯使館外,就被事先埋伏的幾十名高頭大馬的法國警察攔阻去路。一言不合,又調來兩百名警察,團團圍住,棍棒飛舞,打傷的不說,還捉了一批關進囚車,鳴笛而去。
這些過份的舉動,雖然有「禮尚往來」的藉口,究竟是違背外交準則,但「中央文革」一概諉稱是群眾運動,裝聾作啞。紅衛兵對圍攻和作弄「老修」都美其名為「毛澤東思想偉大勝利」。蘇聯的任何反毛及反華的舉動,一經報導,莫不氣炸了中國人,有機會報復一下「老大哥」,也覺得揚眉吐氣。那一陣子,大家舊賬重提,大吐了一番受「大鼻子」欺壓的苦水。
「現在外面火燒我陳毅,」他警告造反派,「但是不要燒死了,中央還要用我。」
記得是剛過了陽曆年,我一個人在東華門一帶閒逛,經過一家整修和維護比較勤的舖面。說它鋪面也不恰當,它門面是大,但不像左右相鄰的店舖那樣有展覽櫥窗;一對鑲著玻璃配著紅銅把手的門總是關著,不見有甚麼人出入。我早打這裡經過幾回了,全沒注意到它。這天,我不知怎地好奇起來,竟駐足在玻璃門外,貼上臉向內張望,裡面卻是一段空白走道,接著又是一道門,仍是看不出甚麼名堂。
六月廿一日,姚文元率領紅衛兵代表團訪問地拉那,計劃要輸出革命。可惜阿爾巴尼亞雖然整天喊「和北京心連心」,中國援助是多多益善,文化革命則敬謝不敏。姚文元碰了一鼻子灰回來。
九月一日,江青親自宣佈「五一六」為反革命組織。它的成員在一九七〇年的「一打三反」運動中受到清算。許世友出於報復和打擊林彪,在江蘇大揪「五一六」,歷時兩年餘,株連上萬人。在文革中,反對周恩來的都沒有好下場,「五一六」是第一個例子。
持這種論調的不止她一個,是當時極左思潮泛濫的一種反映。謹防特務的警惕性非常普遍,而且對中外人士都一視同仁——在這一點上,倒是真正做到了華洋平等。
這個時期,「毛主席的紅色外交戰士」姚登山大出風頭。中共驅逐了印尼代辦後,印尼出於報復,也驅逐了臨時由三等秘書提升為代辦的姚登山。他五月一日到京時,中共安排了一個盛大的歡迎場面:七千多人到機場迎接,所有不倒的高幹如周恩來、陳伯達、李富春、江青、康生……(除了毛澤東和林彪)全部出場,再加上知名的外國人士以及紅衛兵組織,真是洋洋大觀。用這種迎接國家元首的最高禮遇加在一個臨時代辦身上,主要是作給印尼和其他國家看;特別是蘇聯。北京曾流傳一則消息,說柯錫金公開廣播,支持所有反對毛澤東獨裁專制的反叛份子。毛澤東本人也透露,流亡在莫斯科的王明其時正寫文章攻擊文革。中共借歡迎姚登山的機會向全世界表明,舉國上下支持文革,尤其是支持文革中推行的極左外交政策。
人們說起五十年代巴結討好老大哥的情景,更加有氣。長春汽車廠的一位女技術員有次來北京開會,就住在我們隔壁,整整向我念了一週的「仇蘇經」。據說蘇聯援助「兄弟國家」的機器設備都是國內老得掉牙的破爛貨,長汽廠的機器龐大笨重,像章www.hetubook.com.com魚腳爪般的履帶佈滿一地,工人走路常絆腳出事故。文革前,有人去日本參觀回來,才知道這些設備落後三十年都不止。
「我沒有別的本事,我不學毛著,但有經驗。」
戚本禹的「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評反動影片『清宮秘史』」這篇文章於四月一日由人民日報轉載。它在當時的對外關係上,無異是顆重磅炸彈。因為文章是毛澤東親自審核潤飾的,因此,六七年的外交紊亂,他應該負很大的責任。
許多造反派也有警惕性,小字報通常不賣給外國人。發現外人出現在「供內部閱覽」的大字報前,大家會加以注目;再不識相就不客氣地把他擠走。魯冠南事件便是紅衛兵提高警惕的成績之一。
我剛到北京不久,就聽到「陳老總」戴黑眼鏡的故事。據說中央原先在賀龍和陳毅之間物色外交部長。賀龍長得一表人材,本來是外交部長的最佳人選,但他一則不如陳毅有文采,二則脾氣耿直暴躁,一言不和就拍桌跳腳,在國際外交上怕有失體統。然而陳毅生氣時,也是橫眉怒目,結果周恩來想出個補救之道,叫他戴上墨鏡好歹有個保護色。這種傳聞不足信,但它很能說明陳賀的性格,周恩來對陳毅的呵護以及人民對陳毅的愛戴。
魯冠南當然驅逐出境。印度採取報復行動,打砸中共駐印使館和人員,甚至中斷使館與中國的電報連繫。兩國間「最最強烈抗議」互相拋來擲去,舌戰和武打雙管齊下。中共方面對印度絕不示弱,除了發起萬人大遊行外,還在六月十七日送第一顆氫彈上天,以配合外交上的攻勢。
她丈夫在外事口工作,因此,這方面的消息我們都喜歡求證於她,當她權威看待。
雖然房子不曾燒光,也未惹出人命,但這種舉動幼稚得過火,使中國政府和人民都羞愧不已。第二天,毛澤東下令外交部軍管,姚登山靠邊站——他一共只當了三天外交部長。十月中,他被逮捕,以後長久沒有消息。直到七一年,北京才召開萬人公審大會,把他提出來批鬥,判了十年徒刑。
回歸的幾家在這個問題上也分成兩派。我是主張香港問題和臺灣問題要一道解決,目前時機未到。三樓的服務員當然是清一色左派,有一回問我的意見。聽到我說臺灣問題解決前,香港只宜維持現狀,他們臉色都變了,好像我是戚本禹所指的「投降主義派」及「洋奴買辦」之流。
他的真正麻煩是外事口的工作組在外語學院(受雙重領導,也歸外交部管)打擊了幾個學生,所謂執行了資反路線。外語學院的一派紅衛兵溯本追源,揪住陳毅不放,另一派則批中帶保。揪陳的一派要求陳毅去外語學院作檢查。
其中高工資一項,與中國人相差懸殊,而且經常調整(只提高,不下降)。譬如,六四年又提高百分之三十,不少文教工作人員高到每月九百元。有些外國專家覺得過份,拒絕收受,中國幹部卻以為是「虛情假意」,三番兩次把工資硬塞到人家手中。
有過這段拘捕案底,聯動成員的家長都受到壓力。兒子反毛、反中央文革,老子會好到哪裡去?陳毅就是吃的這個虧。小報中揭發,他曾給兒子打氣:「不要怕,沒甚麼了不起,最多不住中南海(指丟官)拉倒。」
這篇文章有一章專論「怎樣看待義和團的革命群眾運動?」毛澤東假戚某之手,為六十七年前的義和團事件翻案,把憑血氣之勇,加上無知和迷信的義和團美化為反帝、反壓迫的愛國革命戰爭;把批評義和團是「烏合之眾」或「無知愚民」的都指為反動。
這份大字報立刻轉抄中央文革和毛澤東過目。毛澤東親自批示:「我同意,外國革命專家及其孩子同中國人民完全一樣,不許兩樣。凡自願的,一律同樣做。」
這麼多高幹子弟反江青,使她大為頭痛,只好恩威並施。據紅衛兵說,六七年初,她曾下令拘押劉少奇之子劉允若、賀龍之子賀鵬飛和陳毅之子陳小虎,但很快釋放,表示警告之意。四月中,江青忽然大批逮捕,共有一百三十九名成擒。她親自說教了一番,最後還是釋放了他們,目的是突出自己的寬大為懷。
中國方面自然「以牙還牙」。紅衛兵不但在蘇聯大使館,連東歐國家的使館牆上都刷上了抗議標語。社會主義陣營中只剩下「小」朋友阿爾巴尼亞,作為口頭語「我們的朋友遍天下」的證明。自從林彪當上副主席,他的「人民戰爭勝利萬歲」一文幾乎人手一冊,一切行動都流行「軍事化」。造反也講究「近戰」和「夜戰」,紅衛兵甚至晚上也去蘇聯使館示威,攪得附近人家不得安眠。
「我也反對毛主席,但他上臺還重用我,反對過他的人不一定是反革命,擁護他的不一定是革命。」
我為之一愕。
其時紅衛兵以毛澤東為護身符,威風凜凜,許多高幹對這些年輕人只有低聲下氣的份兒,獨有陳老總全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在六六年,陳毅還是個可親可愛的人物。大字報批判劉少奇的修正主義外交路線,雖然波及外交部長,只要求他站出來揭發檢舉,尚無打倒的意思。伙同劉少奇訪問印尼是他的「罪狀」之一,但整個訪問不是他的決定,無法叫他負全責。造反派刊出他在雅加達一個觀禮臺上公然打瞌睡的照片,認為「有傷國體」,但大家看了都發笑。誰不曾打過瞌睡?
這句話差些把紅衛兵氣死!
四月中大揪陳毅,部份原因與他兒子參加「聯動」有關。
比起和英國的衝突,蘇聯種種又大為遜色。打春天開始,報上出現了香港「抗暴英雄」的報導。顯然,香港的左派感染了紅衛兵的造反精神,大張旗鼓地宣傳毛澤東思想,因而遭到港英當局的殘酷鎮壓。一直到夏天,北京的人都在議論何時把香港收回。
繼紅場事件的示威遊行後,蘇聯的態度變本加厲,指使暴徒闖進莫斯科的中國使館,毆打使館人員。留德學生的火車經莫斯科時,車站早有俄國佬備了雞蛋和爛蘋果等候,外加雪球和辱罵一道向學生拋擲過去。以後又沒收中國開出的國際列車上的「毛選」。
但反法的情緒只是一時的,中共相當克制,並未升級。反蘇就不同了,舊仇添新恨,像滾雪球般與日俱增。蘇聯尤其重兵壓境,幾次在邊界挑釁,紅衛兵早有提出斷交的建議,但毛澤東就是有及時忍耐的本事,到底沒有演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五月中旬的一天晚上,老宋等幾個服務員自動加班,蹲在走廊上寫標語,趕著糊寫紅綠三角旗,準備第二天去作反英大遊行。一問之下,才知外交部剛向英國代辦霍普森遞交了「最緊急、最強烈抗議」,聲援受港英迫害的港九工人。
凡是左派——絕大多數人都自封為左派——都主張立即收回香港。
有過這次遭遇,我對造反的美國人不禁由衷敬佩。www.hetubook.com.com紅衛兵揚言要砸爛友誼商店,我也舉雙手贊成。然而友誼商店非但不許砸,還越開越大。東華門這一家嫌小了,以後在使館區興建了一棟美侖美奐的大樓,幾個拿洋護照的中國朋友都光顧過,但貨真價實的中國人還是關在門外。至於狗能不能入內,我尚未來得及調查。

姚登山,三天外交部長

一張大字報就使中國人眾口鑠金,其實正道出一般人不平的心理。四九年以來,號稱獨立自主的新中國,支援弱小民族反帝反殖的事業,六十年代又加上反修的口號,自封為社會主義陣營裡的正統,儼然是第三世界的領袖。人們以為從前洋人在中國作威作福的日子已一去不復返,今天該一律平等,中外人民平起平坐才是。然而中國政府對洋人卻優禮有加,自動把他們抬成特權階級,食衣住行都高人一等。就像朝鮮戰爭後自動留下的美國戰俘,他們在北京享有成套的住房,外帶冰箱,工資比普通大學教員高一倍——這不是戰俘,而是高幹的待遇。除了高工資和高級住宅外,每個大城市還設有「友誼商店」,專供外僑和華僑購物用。中國人再好客成性,不平等就是不平等,但政府高壓,只敢怒卻不敢言。現在洋人自動造反,要求平等待遇,大家當然拍手歡迎,好像重溫了民國初年列強廢除不平等條約時的輕鬆喜悅。
就在他當部長的三天裡,據外事口的人說,洩露了很多國家最高機密。對外廣播大權被「紅色專家」李敦白搶去。據說他乘機作了不利中共的廣播,還在廣播中遞送情報,因此很快被逮捕法辦。
「你不是上了『五一六』的當吧?懷疑一切,打倒一切!」
蘇聯「消息報」記者的房子座落在王府井大街上,每回經過,我總要狠狠盯它幾眼。春天到夏天,它門口牆上貼滿了大字報和標語,還有中國人發洩憤怒和輕蔑的「國粹」——痰沫。那日夜駐守在門口的解放軍一臉木然,被派上這種差使,想必只有自認倒楣。
西藏流亡組織風聞文革的紛亂,以為有機可乘,跑到馬德里中國使館前面遊行,當然引起中國的不快。印度政府也想乘火打劫,竟在喜馬拉雅山的邊界上做了手腳,越界私設了七座高逾一米的石頭堆。四月十一日,報上發表了上述的報導和強烈抗議,民間立刻譁然,「打倒印度反動派」便甚囂塵上。對於蘇聯,大家還有「棋逢敵手」的敬意,但印度在六十年代初的邊界戰爭中,被中共軍隊打得落花流水,還拍成紀錄電影在全國放映。她敢再來挑釁,中國人不但嗤之以鼻,還準備隨時飽以老拳。
「那是外白渡橋,從前洋人過橋不交錢的。這是黃浦公園,以前只給洋人享受,門口掛塊牌子,寫著『中國人和狗不得入內』。解放後我們重新擴建,把它變成人民大眾休閒的樂園。」

二月逆流

秋天裡,世堯偶然在街上撞見留法的一個學生。他也是挨打的一個,大罵被黃鎮「出賣」了。夏天裡,外交部招回駐外各國大使,據他說,黃鎮是被索討最急的一位,一下飛機就被他們架到外交部去鬥爭,以後罰他在部裡「勞動改造」。
「你的警惕性不夠高。」
葉劍英和毛林在此以前沒有甚麼恩怨。毛澤東選林彪為繼承人的理由(林彪功在黨國,高舉毛澤東思想,年輕,身上多傷,但腦筋健全等等),還是通過他向紅衛兵傳達的。他沒有立山頭或捲入派別,因此毛林一直保他,二月逆流後倒平安無事。
紅衛兵和造反派有毛澤東和中央文革撐腰,猛沖猛打,不是猖狂,而是瘋狂了。幾個副總理和老帥忍無可忍,二月裡的某天,在懷仁堂大發牢騷。

舊仇新恨

以姚登山為首的造反派,在私鬥陳毅後不久,乘勝發動攻勢,全面佔領了外交部。八月二十日,街上貼出歡呼奪權勝利的標語。中央文革小組沒有表態,那就是默認,至少也是觀望。姚登山自封外交部長,上臺第一件事就是電召所有駐外大使回國挨批鬥。為了抗議港英鎮壓左派,外交部向英國政府提出「限期答覆」的要求。期限過後,答覆未來,姚登山決定給英國人一點顏色看看。他在二十二日下午策劃了一次以「五一六」兵團為主力的大規模遊行。當天夜裡,極左份子縱火燒了英國代辦處。
剛開始,不但周恩來——他自始至終保陳毅——連江青也保陳毅。
李敦白被捧成「殺出來」的造反派,外語學院的小報還登過他的照片,臂纏紅袖章,神氣活現。他還公開演講,出盡了風頭。但八月中火燒英國代辦處後,此君忽然銷聲匿跡。
「五一六」在外事口聲勢逐漸浩大,它和以左派自封的首都「紅三司」(蒯大富和聶元梓這一派)掛鉤,背後有王力、關鋒、戚本禹支持。王關戚都是乘直升飛機爬到「軍中文革小組」,再躍上「中央文革小組」的年輕理論家,不學無術,最大本事是揮舞「打倒一切」的大棍。這種投機份子和江青正好臭味相投。許多公開場合,江青、張春橋、姚文元和王關戚都站成一線或連坐成一排,明顯地自成一個「左派集團」。由於三人的軍人身份,加上橫跨兩個文革小組,許多人相信「五一六」也受到林彪的支持和利用,是林江的別動隊。
與緬甸的邦交也出現裂痕。援緬的技術員劉逸被殺害,北京發表抗議之外,還開了盛大的追悼會。駐京的緬共副主席在會上發表講話,罵自己的政府是「反動派」。在北京,這只不過增加一個「打倒」的對象,真正倒楣的是處在夾縫中的緬甸華僑。
周恩來的地位一再受到挑戰,處境相當困難。張春橋、姚文元一鼻孔出氣,他們把持了文革小組,利用極左派向他施加壓力,搞變相的圍攻,逼得他像魯迅說的要「蟹行」,橫著走以防冷箭。那時,中共對外關係已到四面楚歌之勢,周恩來為顧全大局,只好妥協,向造反派作出讓步。八月中,街上貼出了大字報,陳毅在人大會堂作了檢查。
但「倒周」在當時絕不是毛澤東的戰略部署,他需要周恩來在他掀起的大亂中替他維持不亂的局面,因此,這標語在廿四小時之內就被蓋掉,而且未再出現過。周恩來自己則視若無睹,接見群眾組織無數次,從無一句怨言。
少數頭腦清醒的人,認識到香港的戰略經濟價值,主張等一等。他們說:「不要打亂了毛主席的戰略部署。」
那一陣子,每個人都關心國家大事,以天下為己任,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真正應驗在廣大人民身上。不管對或錯,反正暢所欲言。但六八年「清隊」一來,血腥鎮壓接踵而至,人們方噤若寒蟬,四大自由頃刻化為過眼雲煙。
特務?我瞪著她瞧,有些將信將疑的。
機場歡迎還不算,毛澤東和江青又破格接見了姚登山。外事和_圖_書口印刷的小報上登了接見的照片,看得大家要淌口水。姚登山一手挾持毛澤東,一手扶著江青,笑口大開,那左擁右抱的得意狀,比毛澤東神氣多多。這是我僅見的一張照片,其中神一般崇高的毛澤東竟成了配角。
一年前此時,「造反派」三字擲地有聲。如今人們把它和「胡作非為」等同起來,敬意大減。「造反有理」的結果是武鬥不休,人民的生命財產都受到威脅和破壞。一小撮思權若渴的造反派忙得焦頭爛額,芸芸眾生卻無所事事。大家都開始盼望文革趕快結束。據說毛澤東計劃兩年完成文革,大家扳著指頭算,兩年不快到了嗎?可惜動亂偏方興未艾,正像毛自己說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自春天開始,倒陳之聲如雷灌耳。周恩來說破了嘴,還傳了聖旨說對他要「一批二保」,造反派都當耳邊風。夏天裡,以姚登山為首的造反派幾次要綁架他,但周恩來防範很嚴,派了大批警衛人員,寸步不離地守著他。這在北京已是公開的秘密,外事口的造反派以敢和周恩來在暗地裡「鬥法」而洋洋得意。
陳毅抱怨:「(造反派)把我的司長的職都撤了,我都不知道!我還當甚麼外交部長?搞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六七年在記憶中,充滿了示威遊行。打響頭一砲的是一月底的反蘇大遊行,北京和上海同時發動,都有幾十萬人上街。在北京,目標是蘇聯大使館,也兼及法國大使館。文革是為了反修防修。與蘇聯衝突是遲早的事,但波及法國,則是意外。
自從拋出陳毅的檢查後,相對地安靜了一陣;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在反蘇、奪權等大事上。不料一到四月,忽地又颳起批陳的熱風,而且一陣猛似一陣。大字報公然指責他是劉鄧司令部的人(理由之一,他從前是新四軍的軍長,劉少奇當政委,兩人合作無間),又說他是「二月逆流」的幹將。
陳毅在文革中是個毀譽參半的人物,有人要打倒,有人要保衛。倒陳或保陳的人都承認一點:陳老總坦率直言,胸無城府。連毛澤東都說他是「陽謀」,不是陰謀。
譚震林就慘了,成為反抗革命潮流的標幟。以後誰反對毛林為首的司令部,誰就被標以「×老譚」,一時老譚滿天飛,像武老譚(陳再道)、許老譚(許世友)等。
像他這樣實話實說,才真是「一句頂一萬句」(林彪吹捧毛的話)。

陳毅怒氣沖天

據說當時譚震林怨聲最大,而葉劍英怒氣最大,當眾拍桌子把手拍腫了。
「很多友好人士其實都是特務,」景(左霖右鳥)繼續給我開導:「譬如史諾,就是CIA派來的特務。」
有了江青為他定調子,陳毅一月底就去外語學院向師生作公開檢查,承認執行了劉鄧路線,原因是「毛澤東思想紅旗舉得不高」。就像他事後向人抱怨:「一次檢查不老實,二次檢查不深刻,三次檢查耍花招,四次檢查有陰謀,五次檢查矇混過關,沒有觸及靈魂,檢查死了也過不了關!」他的檢查也是一派喊好,另一派叫歹,爭論個不休。
在周恩來的反擊下,中央文革被迫宣佈外交部的奪權無效。從此,周恩來親掌外交大權。對外關係經歷了一場暴風雨後,開始走向和解的平穩道路。
二月逆流不但是陳毅的反革命「現行罪狀」,第二年三月,他仍表示不服氣——這次「頑抗」使他升級為「反二月逆流妖風」的主將。
自從姚登山跨上外交舞臺,極左派如虎添翼。外交部受到影響,對外態度越來越強硬——其實是僵硬,四面樹敵,還自鳴得意。姚登山不但到外地參觀和演講,還接見外賓,儼然是外交部的發言人之一。他動輒引用毛語錄「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這時,外事口對外交使團採取近乎敵視的態度,以「革命」取代國際外交準則。譬如,有一次外交部還通知各國外交人員,對於他們中的「反動派」不再負責人身安全,但甚麼樣算「反動派」?人人一頭霧水。
「有原子彈上天的新中國,不能再容忍家門口有塊殖民地!」
印度間諜案其實是報復印度反華的口實,間諜活動並無多大內容。那一陣子,外交部的機密洩露多矣,在郊區拍個照算甚麼?最成功的諜報人員是日本人,他們和中國人一樣面孔,穿上人民裝,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混在人群裡根本無法識別。據日本歸來的朋友說,大字報多得日本人抄都抄不贏,乾脆用袖珍照相機(譬如裝在手錶或打火機裡)整版地拍攝。
六六年夏秋,「造反有理」的口號震天價響,難免觸及了一些友好人士的靈魂。九月初,終有四個美國人起來造外事口的反,在友誼賓館貼出了外國人的第一張大字報。他們要求參加文革,不客氣地批評了中國政府對外國人設下的「清規戒律」。
「像史諾這種打著友好招牌的作家正是道地的文化特務。但是我們也不怕,我們知道他是特務,他的行動我們瞭若指掌,甚麼也跑不掉。他利用我們出名,我們也利用他作宣傳,彼此心裡有數。」
有一天,景(左霖右鳥)來玩。她自去年年底結婚,就遷住到西郊,進城購物時,常到華僑大廈來聊天。話題不外乎文化大革命,這天正好談到「五一六兵團」被打成反革命組織的事,我提起了李敦白在外事口,他和「五一六」一度是響叮噹的名字。
二月中,蘇聯派專機來撤回使館人員。使館派去接機的大巴士路上被群眾攔阻,長達十四小時,車內的婦女和小孩備受折磨,被迫當街小便。第一批撤回的俄國人上機前吃盡苦頭,紅衛兵在機場入口搭起語錄牌長城,搭得低低的,逼得俄國人低頭彎腰,幾乎是爬行著過去。那一陣子,俄國人無事都不敢上街,單獨出行被圍困在街上的屢有所聞。
二月逆流的名單內沒有周恩來,但他顯然是老幹部的核心和支柱。有他在,奪權絕非易事。以江青和林彪為首的極左派勢力認識到這一點,便掀起一股倒周的暗流。「五一六兵團」便充當了馬前卒。以極左份子劉令凱為首的一伙,先提出「打倒陳毅」的口號。奮戰了一個春天,陳毅始終打不倒,他們狗急跳牆,終於在王關戚和江青的默許下,在天安門廣場刷出「砲打周總理」的大標語。
他不但大聲疾呼劉少奇不曾反對毛澤東,屬於人民內部矛盾,罪狀一百條是捏造等等,還跳出來承認自己才是反對毛澤東的。
無巧不成書,就在我自認晦氣的當兒,一輛轎車駛來停在商店門口。我索性站在安全距離外看個究竟。只見一對洋男女施施然下車來,留下中國司機和一條洋狗在車上(也許是土狗——我從不養狗,不會辨認——但認定了是洋狗自己似乎就少難受些)。剛才吆喝過我的大漢連忙搶上一步,為洋人推開了那扇標著「友誼」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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