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逸飛:其實王陽明也是事功型的人物,他很能辦事,而且在打仗方面也表現出色,不是書獃子。
岑逸飛:我聽說你的眼睛不大好,是因為坐牢的時候晚上看書、寫稿,但燈光不夠,損壞了眼睛。
柏楊:以前沒有見過面。不過我很欣賞她,她很聰明,很有智慧,對人生的很多看法,都給我很大的幫助。她學中國文學,比較平穩。我的性情比較極端一點,常常要靠她來平衡,加以提醒。
柏楊:這只是機會問題,一個人會受環境影響。抗戰爆發的時候,我十八歲,高中二年級,選擇的能力很低。大家都說,共產黨好,國民黨不好。國民黨也警覺到這個問題,在各地設立軍事委員會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免得青年到陝北去。我們並不知道到底誰好,我是身不由主,不知不覺加入國民黨的。現在回想起來,我認為我沒有選擇到陝北去是對了。可是當時我以為我選擇錯了,還深恨自己一時糊塗。
岑逸飛:太年輕去讀中國書,可能變為年少老成,沒有熱誠,也欠缺衝勁,對嗎?
飛:你跟張香華女士以前沒有見過面?是坐牢出來之後大家才認識的?
柏楊:這種說法有真實性,但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坐牢機會,也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適應,不適應的話就產生負面的影響。不過每個坐牢的家庭,都會發現孩子們的成長很快,可以一夜之間就成長。我記得我第一次被傳訊的時候,我的八歲女兒,她就覺得不對勁,她問媽媽:「爸爸往哪裡去?」她媽媽很焦急,叫她不要問,她就說:「媽媽,告訴我:我不哭!我不哭!」
柏楊:對,修正後的資本主義要比教條化的社會主義好。
岑逸飛:中國傳統對文人是特別不放過的,而且我覺得,不管在中國大陸或台灣,都不能醜化領導人。在美國是可以的,譬如說畫漫畫,把雷根畫成小丑模樣。在台灣不可以這樣做吧?
柏楊:我是屬於粗線條,她比較細心。我本來有孩子,她也有孩子,但怎樣處理我與前妻孩子的關係,都由她來教導我。唉,人到老年,妻子實在太重要啦。我現在幾乎離不開她。記得八四年在愛荷華(Iowa)的時候,聶華苓就打趣說,你這個人,張香華不在,你就瘋啦,六神無主呀,急得要打電話報警(大笑)。他們都說,張香華是柏楊的鎮靜劑;她是比較靜,我則比較動。
岑逸飛:你覺得魯迅所說的阿Q精神,現在仍然存在?
岑逸飛:我們暫時不談現在。根據你讀《資治通鑑》的心得,你能否展望中國的前途,是悲觀?還是樂觀?
柏楊:我嚮往民主社會主義,但必須容許有私有財產,因為私有財產是一種刺|激力量,如果把這個原動力關閉,則什麼也停止。必須要有私有財產,你才有民主。我只是奇怪,現在所謂反資產階級自由,那麼,什麼是「無產階級自由」?沒有人敢問。
柏楊:可能是這樣,中國有件很奇怪的事情,就是不曉得這個民族怎麼搞的,總是在搞統一,譬如南北朝分裂三百多年,到最後也是在搞「你併吞,我統一」,一直有一個「統一」的觀念,相信與儒家思想大有關係,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岑逸飛:魯迅自己也讀了很多中國書。他的解釋是,他好像吸煙上癮,戒不掉,但他知道中國書的害處,所以勸告年輕人不要讀。
岑逸飛:你先在開封高級中學讀書,後來加入國民黨,做過三民主義青年團幹部。抗戰勝利後,考進四川東北大學,對嗎?你是哪一年大學畢業的?
柏楊:幾千年以來,只有那麼幾個!我不是完全否定儒家,我只是強調,儒家思想的流弊,遠超過它的貢獻。
柏楊:我覺得孫中山相當偉大,在戰亂時代,講出那些話,做出那麼多的事……
岑逸飛:你那本《醜陋的中國人》的書,我聽到你接受香港電台的訪問,你對這本書好像不太滿意?
岑逸飛:我們重看歷史,假如「康梁變法」能夠成功,中國走君主立憲的路,是否會比搞辛亥革命好呢?
岑逸飛:柏楊先生,我曾整理過一些有關你的生平資料,現在先向你查證一下。你是在一九二〇年生於開封,幼年喪母,那麼你的父親和兄弟呢?
柏楊:牢房的特徵,燈掛得很高,跳起來也摸不到,而且只有一盞燈。
岑逸飛:那麼你就跟他們合作,他們要你講什麼就講什麼?
柏楊:以我來說,來的時間那麼短,只是走馬看花。不過我太太,她生於香港,比較瞭解香港,她也跟我講了一些。我聽不懂廣東話,但她會說廣東話。她說:廣東話很有趣味,有些事情只有廣東話才能表達出那種感情。她認為廣東話是一種非常豐富的語言,我覺得廣東人是非常剛強的。至於香港人,我覺得他們比較有自信心和自尊心,中國傳統文化在他們身上的壞影響可能比較少。
柏楊:絕不,這跟基督教一樣,我只反對中古時代黑暗世紀的宗教,現在的基督教有什麼好反對呢?如果儒家思想,只要能夠修正到跟時代相合,那豈不很好。
岑逸飛:你是在一九六八年三月七日開始坐牢,本應在一九七六年三月六日釋放,後來再軟禁一年零二十六天。說到坐牢,我曾經有一個坐過政治牢的朋友跟我說,坐牢好像去過一次地獄,所以他不願意談坐牢的情形,認為外間的人永不會明白。你有沒有這個感覺?
岑逸飛:那麼你是完全反對儒家?
柏楊:唉,康有為恐怕是最後一個典型的儒家書生,他的能力不足。
岑逸飛:那個時候共產黨的宣傳很厲害?
柏楊:我也跟你一樣,不會休息的,一有時間就要動一動。寫完《柏楊版資治通鑑》,還要三年半。三年半以後當然還有許多其他計劃,譬如說,翻譯《通鑑外記》,也很有意思。和圖書
柏楊:宋江,我喜歡宋江。
柏楊:對呀,糟就糟在專制封建政權,總是飛帽子。
柏楊:當然有問題。資本主義當然可惡,不可惡的話,怎麼會有無產階級革命呢?我只是覺得,假定要選擇,要選擇不太壞的。因為資本主義產生了共產主義,所以資本主義便有了修正,有了改進。
岑逸飛:那麼使你感到最痛苦的,應是被軟禁那一年了?
岑逸飛:倪明華棄你而去,你還是同情她?
岑逸飛:中國方面的理論是,給他們五十年的時間,國內生活水平就可以追上香港,不用推行一國兩制。
柏楊:只有一個辦法可能使差距拉近,就是中國大陸必須容許私有財產。
岑逸飛:坐牢的時候只看《資治通鑑》,是否很苦悶?
岑逸飛:難道資本主義本身沒有問題嗎?
岑逸飛:剛才談到讀中國書的問題,我記得魯迅曾寫過「青年必讀書」的文章,認為年輕人最好不讀中國書,你覺得這個看法怎樣?
柏楊:我寫過很多,對愛情有很多感慨。愛情是需要培養的,友情也需要。友情是兩個男人之間的感情,有時比夫妻之間的關係還要好,這是男性的特徵。兩個男性而成為生死之交,真正談得來,而又有共同的事業,感情甚至超過妻子。當然,我們都很難找到一個很好的朋友,也很難找到一個很好的妻子。古語說,「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成為眷屬不難,到處都是眷屬。但夫妻之間,除了是夫妻之外,同時還是好朋友,就比較難。我慶幸我和香華之間,除了是好夫妻外,同時還是好朋友。
柏楊:當然絕對不是幫倒忙,應該有人繼續雜文創作,事實上我現在仍在寫雜文,不過我覺得應該有更高層次的內涵,不但要剪掉贅疣,還要深入治療,使身體永遠健康。
岑逸飛:你坐牢的時候,每天的生活怎麼樣?有沒有體力勞動?
柏楊:發展很快。所以我一直認為有「一見鍾情」這回事。人的感情,在乎來「電」不來「電」。不但是男女關係,就是同性朋友,也是如此。譬如說我覺得我們之間,以後可以做一個長期的朋友,但有些人就不行。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如果一開始就談不來,以後變成很好的朋友就很難。如果談得來的話,感情的發展就很快。
岑逸飛:那法家又怎樣?
岑逸飛:但王陽明與朱熹是勢成水火的……。
柏楊:影響共產黨最大的,全部來自中國傳統,跟馬列主義毫無關係。
柏楊:我想每個人的性格不同、看法不同。我的反應是:我要大聲講出來。講的目的,不是讓朋友分擔我的痛苦,而是讓人家知道世間有這種事,然後這種事才能夠避免。大家都不說話,就會以為坐牢也沒有什麼。其實沒有什麼不可以講的,猶太人集中營的事大家如果不提,那怎麼可以改進?
柏楊:不滿意的地方,就是我沒有很精密的把我所要表達的內涵寫出來。我一直想寫這個題材,希望能很有條理,很有深度寫出來,但如今沒有做到,因為時間不夠。不過我的確有很多的感想,一有機會,我就講出來。
岑逸飛:然則中國有沒有統一的可能?如有,在什麼條件下海峽兩岸可以統一起來?
岑逸飛:最後,柏楊先生,你是否可以談一談你的愛情生活呢?你對第一任妻子的離去,有什麼感想?與第二任妻子張香華女士,又是怎樣產生愛情呢?
岑逸飛:我這個說法也許刻薄一點。從另一個角度看,坐牢是不是一件好事,可以增加人生的體驗?
柏楊:我的看法是,既然有所謂新儒家,至少證明,傳統的舊儒家已經落伍,傳統的舊儒家一定有毛病(笑)。唐君毅、牟宗三,我都不認識,但知道一件事,唐君毅死後,徐訏輕微的批評了他幾句話,立刻引起他的徒子徒孫用下流的話破口大罵,還出了一本書,大概用來嚇阻,這是一個卑劣的形象。徐復觀已盡了全力,我想,問題不在理論,而在行為,新儒家靠一窩蜂打手,不能使人心服。
柏楊:我有一個看法,也許不夠成熟,請你指教。我認為中國歷史上根本沒有道統這回事,道統是幾個儒家系統知識份子關在房間裡,自己意淫編製出來的。道統從什麼地方證明其存在呢?唯一的證明出現在書本上。什麼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都是紙上作業。這究竟是什麼「統」?了不起是學術界裡儒家思想的一脈相承,成不了一個統。這是儒家系統知識份子自我陶醉!那些做皇帝的人才不在乎你什麼「統」,他只在乎你馴服得夠不夠。所謂《春秋》出,而亂臣賊子懼,古書不能讀的地方就在這裡。我曾作過統計,在《春秋》書出以後,亂臣賊子比書出之前要多得多,怎麼會懼?這是事實。但儒家系統大話一講,就自己信以為真,抬高身價。
岑逸飛:問題是,國內的生活水平會與香港的差距愈拉愈遠。
岑逸飛:其實中國的幅員這麼大,各個省份風俗不同,應該分省而治,就像美國分州而治一樣。
柏楊:過去的事像一場惡夢,我坐牢之後,前妻倪明華就離開了我,我對她充滿了同情。在台灣,過去的政治牢,跟現今的政治牢,意義完全不一樣,現今坐政治牢也蠻光榮的,而且台灣已很久不抓政治犯了,坐政治牢也不容易(笑)。現在坐政治牢,可以得到那麼多的同情和慰問,但六〇年代坐政治牢,連孩子讀書也被人罵,孩子沒有臉上學。香華是一和_圖_書個理想的妻子,我想是上帝特別把她賞賜給我!
岑逸飛:你們認識後感情發展很快?
柏楊:應該是一種鍛煉,牢房就好像煉爐一樣,如果你是真黃金的話,會煉得更亮更紅更好;如果你是假黃金的話,一煉就變成廢鐵。有很多人,在外面慷慨激昂,可是一關進去,往往萬念俱灰,甚至自殺,甚至出賣朋友同志。
岑逸飛:那麼假如三民主義在中國大陸推行呢?
柏楊:既然大家都一樣,統一不統一也無所謂。
柏楊:不會每天計算,否則會瘋。每年也不會計算,而是在最後那兩三個月倒數,從一百天開始,好不容易數到最後一天,卻又被軟禁,軟禁是最悲慘的,因為你不知道要關多久。坐牢我知道,你判我十年,就坐十年嘛,你判我二十年,就坐二十年嘛,但軟禁比無期徒刑還可怕。
岑逸飛:那麼民主社會主義是否會更理想一點?譬如說北歐國家,或英國工黨所搞的那一套?
岑逸飛:但無可否認,儒家思想裡的「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也影響過一些讀書人,譬如說文天祥。
柏楊:五十年不變沒意義,一百年不變也沒意義,甚至一千年不變也沒意義。
岑逸飛:中國是否不應該在一九九七年收回香港,應該讓英國在香港待下去?
岑逸飛:阿Q精神應該是醬缸文化的主要成分,對嗎?然則你認為當今共產黨的統治,受傳統的影響大,還是受馬列主義的影響大?
柏楊:儒家在中國人的生活裡面,佔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儒家的很多想法,假如與政治結合,就會產生如西方中古時代宗教與政治結合的情況一樣。可是西方進入黑暗世紀之後,有馬丁.路德的出現,自我反省,終於解放出來。中國自漢王朝以後,許多儒家政策,漸漸步入黑暗時代,再也跳不出來,直到現在。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和馬克思先生的共產主義,本來想改變這種現象,但醬缸文化的腐蝕力很強,三民主義到國民黨手裡變了質,共產主義到共產黨手裡也變了質,永遠有一種專制政治貫串其中。這些問題,我認為儒家應該負大部份責任。我的意思不是說,儒家一開始就不好,正如基督教一開始也很好,而是步入黑暗時代才不好。
柏楊:因為我看不懂。後來坐牢之後用心看,發覺這是一個寶藏。以前是隨便翻翻,隨便看看。坐牢的時候一章復一章地看,要費好大工夫才看得懂,這使我想到,其他人要看得懂的話,也非得費這麼大的工夫不可,何不由我一個人承當。其他人有別的事情忙嘛,都那麼艱苦的看《資治通鑑》幹嗎?
岑逸飛:我們不如談談近代人物,有哪些人你是比較佩服的?政治方面或是思想方面。譬如孫中山,你覺得他怎樣?
柏楊:非常厲害,但沒有機緣讓我到陝北去。那時候去陝北也不容易,我在河南當兵的時候本來可以透過同學去的,可是那個領導人(高我一班的學長),後來不曉得什麼原因改變了主意。
柏楊:當然可以。只不過同房的人,水平不一樣,往往沒有什麼可以談的。政治犯的成分很複雜,不是每個政治犯都是知識份子。而知識份子中有台獨的、有老右的、有老左的;我是屬於老左的,但我跟老左的人又談不來,縱然可以談得來的話,每天見面,三個月什麼也談完,到最後就每天面面相覷,無話可說。
岑逸飛:你翻譯完了《資治通鑑》以後,會有什麼計劃?
岑逸飛:說到「醬缸文化」,我留意到,讀中國書愈多的人,似乎醬氣愈大。這究竟是否中國讀書人的問題?
柏楊:對。你談台灣進步,台灣確實在進步。中國大陸雖然也在進步,但隨時會退步,放了又收。台灣則在穩定進步,因為這是人民爭取得來的。
岑逸飛:你已經來過香港兩次,能否談談你對香港以及香港人的感受?譬如說,跟台灣人比較,香港人有什麼特點?
柏楊:你完全錯了,你不能講這種話,這種話一講出來以後痛苦更大。他們是要你:做什麼事說什麼事。這個時候最為痛苦,你要揣摩特務在想什麼。好像,我不知道加入什麼團體,才能使他們滿意;開始時我說我加入共產黨,特務就破口大罵:「你配?」後來我招出「民主同盟」這個組織,事實上我根本不瞭解這個組織,但他們接納,說:「你看,早講就好啦,不用受苦。」
岑逸飛:明末研究《資治通鑑》的王船山,在他的《讀通鑑論》中曾經指出,法家賞罰分明,問題不大;但法家和道家配合,遺害甚大,使皇帝的統治手法更趨高明。中國文化看來甚為複雜,不只是儒家的問題吧?
柏楊:我右膝蓋的骨頭被他們打斷(柏楊捲起右褲管,指出膝頭的骨折處),到現在還沒辦法復原。他們有種種花樣給你痛苦,主要是要侮辱你,要打破你的自尊心。到最後,你會發現,你完全置於他們的控制之下。後來我終於受不了,我說你們不要把我打成殘廢,你們把我打成殘廢之後,我出去後只有餓死。
岑逸飛:其他人呢?譬如說在思想界。
柏楊:人是一個綜合性的東西,不能說你有儒家思想我就不喜歡你。比如你是儒家,或者你是法家,我可能不喜歡你的思想;可是我喜歡你這個人,喜歡你的性格。
岑逸飛:你們可說是天作之合了。
柏楊:那不是很好嗎?他那一套事實近似民主社會主義,也是節制資本,貧富不要太懸殊。這是個很好的構想,這構想是馬列主義所沒有的。我們本來希望三民主義能代替中國文化,後來失敗了,原因很多,其中一點是醬缸文化的腐蝕力太強。
岑逸飛:你是在一九四九年到台灣,一九五〇年開始用「郭衣www.hetubook.com.com
洞」本名寫文章,當過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副組長、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總幹事、省立成功大學副教授、台灣藝術專科學校教授,後來在台北《自立晚報》做副總編輯,對嗎?一九六〇年你開始用「柏楊」的筆名在《自立晚報》和《公論報》寫文章,我聽說你這個筆名的來歷跟台灣的橫貫公路通車有關?
岑逸飛:你有沒有計算日子,作好心理準備,八年就可以出來?
柏楊:我贊成,非常贊成,但我認為最好不要讀儒家學派的書。我們這個文化裡面,儒家是醬缸的最大泉源。隨便講個例子,所謂「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講起來慷慨激昂,可是用現代的觀念,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誰有權力斷定哪一個是亂臣?哪一個是賊子?標準是什麼?「人人得而誅之」,「人人」是誰?這一點很重要。像這一類的告誡,不斷在儒書上出現,影響我們的思想。
岑逸飛:你出牢以後,所寫的文章,好像沒有以前尖銳,是不是對人生的看法有了改變?
岑逸飛:其實白天也可以看書,晚上休息一下,談談天不是更好嗎?
柏楊:應該是這麼說,我舉個例子。就是昨天在馬路上,我太太忽然間碰見一位十幾年沒有見面的朋友,她的孩子在北京唸書,她跟我太太說,她問她的孩子:「媽媽這樣跑來跑去,你心裡面是否不高興?」她這個孩子只有十二歲,回答說:「媽媽,我看出你很愛你的工作,媽媽你快樂就好啦!」啊,這絕不是一個中國傳統孩子所能夠講出來的話。這是西方文化的產品,他知道為媽媽著想,一個十二歲的孩子。
岑逸飛:那麼你覺得資本主義要比社會主義好?
岑逸飛:那時,你們已覺得國民黨不好?
柏楊:這涉及到民族自尊,當然,如果不到期,中國也不會要。但一到期,他們不要,就會成為歷史的罪人,他們就是不願成為歷史罪人。他們坐在金鑾寶殿上,不要香港這句話說不出口;而要香港,又沒有能力治理。
岑逸飛:我們談談香港的問題,從歷史上看,是否可以說,幸好有鴉片戰爭,把香港交給英國人,才有香港今天的成就呢?
岑逸飛:他們把你抓去,據說因為你翻譯美國金氏社「大力水手」漫畫而惹禍。那是怎麼一回事?
岑逸飛:他們的「資產階級」只是一個名詞,給人家一頂帽子,沒有意義。
岑逸飛:但他們不容許私有財產,是從馬列主義來的,與醬缸文化沒有關係吧?
岑逸飛:那麼跟台灣不是一樣嗎?
柏楊:我甘冒大不韙,我覺得鴉片戰爭不是國恥,鴉片戰爭是上帝派這麼一個洋鬼子來救我們中國人。可惜上帝事情太忙,沒有專心繼續照顧我們,不然的話,應該還有更大的成就。香港要不是英國,如今不過一片荒草,怎會有今天?台灣也是一樣,要不是日本,也不會有今天。一般人都應該感謝鴉片戰爭,可是中國人一時還沒有這個勇氣承認鴉片戰爭對我們是好事。
岑逸飛:現在許多人,已把「柏楊」這個名字,與「醬缸文化」連起來。我知道「醬缸文化」,是象徵死水一潭,陳腐污腐之極,而其來源與君主專制政治的關係密切。但是否可以從思想的流派來看這個問題。也就是說,醬缸文化,是否與儒家、法家或道家扯上關係?
岑逸飛:然則宋明理學呢?宋朝的朱熹,明代的王陽明……
柏楊:不敢馬上這樣肯定,但好像應該是這個樣子。
岑逸飛:現在的新儒家,如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這一批人,你的看法又怎樣?
柏楊:當然存在,像批鬥我,就是一種阿Q精神。(笑)
柏楊:一九四六年大學畢業,那個時候我二十七歲。當時抗戰已經勝利,我去瀋陽,在私立遼東學院做副教授。
岑逸飛:可能他們想抓你已經很久,只是找不到一個藉口,現在機會來了。
柏楊:但他作為一個思想家,那又不同。他就是格來格去,格不出一個道理。洋人在思想方面,有一個最高的指導原則,那就是人權與民主。在基督教裡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在上帝之前,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但儒家不是這樣,儒家講人為的等級,王陽明不能突破。
岑逸飛:他們抓你以後怎樣用刑?
柏楊:胡適、梁啟超、魯迅、孫觀漢,這些人我都佩服。
岑逸飛:那個時候,很多年輕人都加入共產黨,我相信共產主義的吸引力很大,但你早已經對共產黨看透了?
柏楊:她是不得已,身不由主。假如外間的壓力不是那麼強,可能不會這樣。再說,假如沒有無聊的男人去追她(笑),情形也許不同。
柏楊:事實上支配我們人民內心的思想,也包括法家和道家,以及佛教。儒家思想生根在官場,在那裡發揮作用。
柏楊:不錯,這是他們的一個堅持,不能放棄無產階級這個觀念。可是不能放棄的話,就永遠趕不上香港,也永遠趕不上台灣。他們整個政策,是建築在愚民上面。而私有財產不過是一個起跑線。過去,中國的官場文化嚴重的傷害國家,馬列主義使中國成了一個大官場,使醬缸裡的材料,更為複雜。
柏楊:我是河南省輝縣人,生於開封,我大概一歲的時候,母親去世,沒有印象。父親是在一九三九年死於開封。我有兩個弟弟,都是繼母所生,一個弟弟已經去世;另外一個,不曉得他在哪裡。
岑逸飛:他們說五十年不變,時間是否短一點?假如是一百年不變,會不會更為理想?
當年柏楊在台灣被捕,導火線是一幅美國金氏社發www.hetubook•com.com行的「大力水手」連環漫畫,柏楊負責文字方面的翻譯,被指控為:「以影射方式,攻訐政府,侮辱元首,動搖國本」。
柏楊:不讓我看書,我想我會瘋。
岑逸飛:其實台灣現在已有一點進步,例如選舉方面也有民主。
柏楊:是的,所以我說國民黨並不像他們自己說的那麼善良,他們笑臉的時候你也要當心。他們最喜歡鬥文化人,人類最弱的一環就是我們。
柏楊:法家是一套更專制、更教條的思想,我們不能採用現代的觀念來看法家,中國的法家是愚民性的法家,不過比較起來,法家還是有條理可取,儒家是說不準,法家是說得準。
恰巧在這個時候,柏楊應香港電台及《星島日報》邀請,為「開卷有益」徵文比賽,主持頒獎,訪問香港一周,Play Boy中文版趁這個機會,派筆者進行訪問,深入探討柏楊的心路歷程,包括柏楊的坐牢感受、柏楊對歷史和文化的看法、柏楊對海峽兩岸政局的批評、柏楊對香港的觀感,以及柏楊獨特的愛情觀點。柏楊的談話,一如雜文和歷史著述,警語百出,風趣生動之餘,亦不乏沉痛之音。
柏楊:當然比搞辛亥革命好,清廷雖是滿族人,但滿族人又有什麼關係?孫中山最後要把皇帝趕下台,是因為無路可走,被迫走上革命之路。孫中山當初本來上書給李鴻章呀。如果是君主立憲,皇帝只是一個虛君位,就像英國的皇室,國家會完全不一樣。我們國家,從民國以來,就缺少一個領導中心,缺少一個受人崇拜的牌位。假若有了這個牌位,就不會打來打去爭取。國家要養這麼一個牌位其實負擔不大,問題就是在中國傳統文化裡面不容許皇帝沒有權,使這個構想無法實現,所以中國人沒有福氣。
在漫長的牢獄歲月,柏楊仍潛心閱讀《資治通鑑》,寫作不輟。獄中著作,計有《中國人史綱》《中國帝王皇后親王公主世系錄》及《中國歷史年表》。出獄後,他以現代語文,專心譯寫《柏楊版資治通鑑》,這個工程浩大的工作,估計尚要三年半時間,才能大功告成。
柏楊:這樣做就是打擊領導中心,至少十二年有期徒刑。我覺得,醜化假如不可以的話,還說得通,可以理解;問題是,並不是醜化,只是照實述說,同樣也不行。
岑逸飛:你的確喜歡宋江?
柏楊:我認為不是青年人的自尊心問題,而是中國人的心態問題,有時驕傲得不得了,有時又自卑得不得了。香港青年人起碼在態度上不會這樣,香港青年人是有自尊的,這是我初步的印象。但你看看許多中國人,一旦有錢或有權之後,簡直狂妄得不得了;一旦他們處於低位,又卑微得不得了。我舉個例子。我有一個朋友,是個女孩子,在美國唸書,她媽媽加強她的華文教育,要她讀李密的〈陳情表〉。她媽媽說古人讀〈陳情表〉很少不流淚的,問她讀〈陳情表〉有什麼感想。她就說,她覺得中國人很卑屈,什麼「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拜表以聞」,為什麼把自己當作「犬馬」呢?古書不能讀,這又是原因之一,我是什麼,就是什麼!「臣生當隕首,死當結草」,這皇帝究竟有多大恩典,值得一個人如此犧牲。所以有幾次我跟孫觀漢見面,我跟他講,我願意為你犧牲,但他馬上就阻止我,他說你這個觀念就是醬缸文化,人不可以隨便輕言犧牲。他的話給我很大的感觸。
岑逸飛:從中國歷史的發展來看,所謂「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國始終要統一,對嗎?
岑逸飛:其實你已寫過很多文章談愛情的問題。
柏楊:我喜歡宋江,也喜歡魯智深,因為宋江是「及時雨」。我覺得幫助別人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尤其人家需要幫助的時候,我這個想法可能不太現代化(笑),這與一個人的成長很有關係。北方人差不多受《水滸傳》的影響,南方人則是受《三國演義》的影響。因為北方人貧苦,沒有安全感,暴君太多、受欺負、受迫害,都希望有人替天行道,這就是宋江他們出現的社會基礎。
柏楊:(笑)對,晚一點才讀,而應先接受西方的自由和民主的觀念。事實上,我們現在這個文化,是弱勢文化,西方文化是強勢文化。弱勢文化擋不住強勢文化。弱勢文化的原因很多,我們不進步,西方卻不斷進步。他們超越了黑暗時代,我們卻不覺得自己在黑暗之中。
岑逸飛:批評你的人說,你說中國人醜陋,使年輕人失去自尊心。你如何答覆這樣的批評?
柏楊:那組漫畫是說,大力水手父子在島上競選總統,發表演說,其中有一句我翻譯為「全國軍民同胞們」,這是個導火線,特務說:「全世界只有我們總統用『全國軍民同胞』,而且漫畫是在元月三號發表,剛剛在總統發表文告之後,這是什麼意思?」我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些漫畫是金氏社供應全世界各國的,每個禮拜供應一次,下個禮拜供應什麼,沒有人知道,而且我也沒有本事拜託美國金氏社在什麼時候供應什麼,沒有能力作這個安排,但他們指責我在打擊領導中心。
柏楊:對,這正是我的本意,請將不如激將。就好像我給他一張成績單,我告訴他有五科不及格,他會有兩種反應。一種反應是,五科不及格,那怎麼辦?怎麼辦?另一種反應則是,你說我不及格,不及格又怎麼樣?從前有人八科不及格呢!我不及格誰知道?你為什麼到處講我?你到處講我,我怎樣見人呢?你是我什麼?爸爸?哥哥?我馬上和你脫離關係,去你媽的。他就是這樣破口大罵。假定是這種反應的話,就是不肯承認錯誤,糾正過失。我的對象是前一種人。
柏楊以其深湛的史學、通透的史識,對中華民族的命運,備為關懷,同時對傳統文化,痛加反省,因而寫成《醜陋的中國人》一書。但中國大陸的《光明日報》,刊登文章,抨擊柏楊的觀點,遂使柏楊成為更受爭議的人物。
岑逸飛:為什麼你對《資治通鑑》這本書有那麼大的興趣?
柏楊:你的話使我回到二十年前,仍覺得淒涼。國民黨的可惡在什麼地方呢?我是判
https://www.hetubook.com•com刑十二年的,十二年就是十二年嘛,也不是我申請的,十二年之後就應該讓我走。十二年後來減刑了,減為八年。八年,就應該讓我走。想不到出獄這一天,又把我軟禁,使我對國民黨的認識,更為深刻。
岑逸飛:也許因為香港是一個殖民地,一般香港年輕人,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比較少,讀洋書比較多,所以香港人現代化一點,沒有醬缸文化的污染,這是殖民地的副產品。
岑逸飛:但宋江的儒家思想很重,以前文化大革命時期批《水滸傳》,正是要批宋江的儒家思想。
柏楊:是的,一樣,中國醬缸這麼大,這邊廂是穿了馬列主義的衣服,戴了馬列主義的帽子;那邊廂是穿了三民主義的衣服,戴了三民主義的帽子。
岑逸飛:你不是說雜文作家在幫倒忙?
岑逸飛:假如坐牢的時候不讓你看書,那怎麼辦?
柏楊:對,被軟禁的那一年。沒有一個人告訴我,有什麼方法可以走出監牢,國家沒有法律。最後,全靠孫觀漢向卡特總統和美國國務院呼救……
岑逸飛:是否可以這樣說,中國有兩個傳統,一個是君統,一個是道統,過去是以道統來監察君統,可惜道統未能發展為一個客觀的架構來限制皇帝的權力,對於壞的皇帝無法加以控制。
岑逸飛:康有為呢?
岑逸飛:那麼你是否同意,把中國人形容為醜陋,會有某種作用,可以刺|激他們奮鬥?
柏楊:朱熹最糟,儒家思想的黑暗時代,大概從朱熹開始。在朱熹以前,儒家思想還有很多人情味,很開明,與人抬槓還可以,但朱熹卻是殺手。
岑逸飛:那個時候你以為自己出不來,悲慘的地方就在這裡,是一種精神折磨。
柏楊:我贊成你的想法,這是治理中國最理想的方式。但有個大問題是,強大的「統一」觀念,阻礙這個構想。為什麼國民黨把台灣治理得相當好呢?兩個原因,一個是日治時期,一切踏上軌道,法治觀念建立、文盲減少、學校增多;另一個是地方小,容易管理。分省而治,是最好的方案。
岑逸飛:你有一篇演講提到,文學先天具有道德性,可是在中國文人裡,多的是文人無行,總是向強權屈服。而傳統有句話說,「仗義每多屠狗輩」,為什麼中國大部份文人會如此呢?
柏楊: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一個作家被誣陷的話,全國作家都會聲援支持這個被誣陷的作家;只有我們中國,所有作家都在打落水狗,好可怕、好可恥。所以,毛澤東看不起文化人,文化人確確實實,有很多地方是應該被看不起的。這大概是儒家學派「明哲保身」哲學的實踐!
柏楊:你對我這麼清楚,使我嚇一跳;你的準備工作如此認真,更使我欽佩!你說得對,那個時候我去參觀台灣橫貫公路,只有一個地方名為「古柏楊」的隧道,還沒有通車,我們就步行走過那條隧道,當時我覺得「古柏楊」這個名字很好。
柏楊:我有一個不倫不類的比喻,或許可以說明我的轉變,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大徹大悟,而監獄就是我的菩提樹。坐牢的時候,我想到很多問題,自己有一種醒悟,這不是說我過去走的路不對,我只是覺得,我應該突破。我過去寫雜文,所有雜文作家都喜歡打抱不平,所以讀者的反應十分熱烈。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當前的問題,不是雜文可以剷除。這好比一個人身上有病毒的話,某個地方長了一個贅疣,雜文作家把它剪掉,但剪掉以後,對其本質毫無影響,其他的贅疣還是要長出來的。雜文作家發表文章,剪掉贅疣,是絕對應該的,可是只要病毒仍在,也就是專制、封建,仍然存在,大問題就始終不能解決。
柏楊的傳奇,除了因為他那些善用妙喻,勇於揭發社會黑暗面的雜文,而擁有龐大的讀者群之外;他身陷囹圄,從一九六八年三月七日到一九七七年四月一日,共九年零二十六天,對柏楊一生的影響也至巨。
柏楊:我們要看現實的條件。現在有許多問題不曉得,但大原則上我們不要流血,不要暴力,一切都用和平方法達到目的。我反對暴力,中國人再也承受不住暴力的後遺症。
⊙文載一九八七年六月Play Boy中文版。
柏楊:王陽明更唯心(笑),他的唯心已走上不合規則的道路。
柏楊:中國的事情,萬人觸目,涉及太多因素,實在不容易分析,現在的大問題是,我希望我們現在開始來一個文藝復興,從事反省的工作。台灣已有反省跡象,可是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反省,都有勇氣反省,都有智慧反省。而大陸更墮落、更退步,這是使人不感樂觀的地方。
柏楊:也沒有覺得國民黨不好,我只有十八歲,分辨能力還不夠,尤其在河南省那地方,比較閉塞。
柏楊:坐牢的時候,假定我知道出來以後,有這麼多朋友、這麼多溫暖,我坐牢的時候會每天唱歌。
岑逸飛:你曾經自比為《水滸傳》裡的梁山泊好漢。梁山泊好漢有一百零八個,你比較喜歡哪一個?宋江?魯智深?
岑逸飛:然則坐牢算不算是一種鍛煉?
柏楊:經過這次經歷後,我覺得讀中國書,最好晚一點才讀。年輕人讀中國書,經驗不足,很容易全盤接受,不加分析。好像我,直到五、六十歲,坐進大牢,才能看出中國書不恰當的地方。可是年輕人沒有經過這些痛苦,不容易瞭解。
柏楊:國民黨對政治犯只在審訊時用酷刑,發監執行後就比較客氣。體力勞動是沒有的,而且你想種菜、想煮飯,還不容易,要申請。每天很清閒,可以看他們允許看的書,可以寫東西。從早到晚,除了吃飯之外,就是坐牢,你的天地就是你的舖位。有些人整天坐著,等著吃飯。
⊙訪問者岑逸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