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人都訝異於平岡的態度,因為如果現在能進一橋家,將來慶喜成為將軍,前途將不可限量,想像中那眞是個萬人企求的好差事。不過,齊昭很服氣平岡不卑不亢的態度,仍然再三地請求他一定要答應。
醫師由他的不好女色,斷言家定沒有生育能力,這種觀察很敏感的觸及當時的政局;而且因為他的呆愚,下面官員應付他比應付現任將軍家慶容易多了,幕府閣員們都非常擁護這樣的世子。
家慶去世的那個月,美國海軍提督貝利率東洋艦隊進入東京灣,恐嚇幕府開國,不僅是幕府,全日本都為之嘩然,而幕末的動亂便從這一天開始。
喜愛慶喜的阿部聽完眼睛一亮,但很快的就陷入沈思,最後便搖起頭來,確實對一橋卿來說,政情就複雜多了,朝比奈馬上到家慶面前,陳述阿部的意見。
另外,有個豬飼勝三郎負責每天剃慶喜鬚髮,綁結慶喜的髮型,但豬飼實在不中用,幾乎每天都會剃傷慶喜的頭部。
齊昭詢問家臣藤田東湖:「在幕臣中,那位是又有骨氣又有學問的呢?」藤田便推薦平岡丹四郎。
其他僧人聽了紛紛竊竊私語,不過義道看相確實專擅,義道又說:「此人若未稱王,亦是將相之材;至少也是位輔佐賢能的家宰。」
不過,將軍家慶很滿意這件事,家慶的夫人出身京都皇室的有栖川家,與慶喜的生母是姐妹,家慶也將慶喜視為妻子的外甥,家慶為了說服夫人,在還未見過慶喜之前,便對夫人大大讚揚:「你這個妹妹的小孩,頗受好評喔!」阿部正弘的政治眼光,果然觀察入微,極為準確。
將軍左右有一個重要的職位為「御側御用取次」,即為現在的秘書部長,家慶時由本鄕丹後守擔任,本鄕是前面曾提及的小納戶頭取朝比奈甲斐守昌壽的好友,他為朝比奈遲未加薪之事抱屈,曾請求家慶:「如承蒙應允朝比奈甲斐守之事,將感恩不盡。」
「水戶家的孩子,與將軍的血緣不會隔太遠吧?」幕府閣員與將軍夫人十分關心此事,因為紀州與尾張兩家都曾有人相繼出任將軍,與將軍家緣親近,然而,水戶家卻無此例。
「要三年嗎?」
家慶對小納戶頭取朝比奈甲斐守吩咐:「這次,叫一橋一塊兒來吧?!」朝比奈聽完,大驚失色,因為向來「鶴之羽合」的狩獵儀式中,將軍一定是讓世子同行的,這麼一來,幾乎就是將軍向天下昭吿慶喜要取代家定的世子地位。
從這件事的堅持,他的性情、生涯發展開始可見端倪,漁夫一輩子賴以維生的撒網技術,慶喜花一個月就能學會,他日後必將不甘平凡。
貝利要幕府在開國與開戰中二者擇一,他不同於以前歐洲列強與日本打交道時所採行的懷柔策略,反而強硬地認為日本未開國前,任何外交禮儀的應對都是浪費無和圖書用的,貝利甚至打算占領琉球。
不過,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家慶在第二年的嘉永六年六月二十二日,對慶喜的事還無半點安排時便病逝了。
將軍要舉行「鶴之羽合」的特殊狩獵儀式,其中狩獲的獵物都要上貢給天皇,平常都是在三河島進行。
慶喜將網買下,回家後每天在庭院中練習,日日勤練,一個月後終於練就漁夫那種身手,能將網漫天撒開後,再輕柔地落回地面。
將軍家慶的左右想不到的是,將軍竟然會喜歡這個不同血緣的貴公子,家慶在日常生活中是個很溫和的君子性格,但在政治上,卻是度量狹小、愛猜疑,特別對水戶齊昭一直保持高度的戒心。從政治上考量,慶喜當然不會得寵,但就家慶人性的一面,對如此敏健的年輕人是相當欣賞的,說不定也是因為對愚昧世子家定的不滿,而轉變為對反應敏捷的慶喜的喜愛。
慶喜也沒有特別生氣,他敎豬飼剃鬚髮的方法,及如何梳出別人所不及的整齊髮型,眞是奇妙的才能呀!而且慶喜不像別的諸侯梳固定髮型,他常常自身來試結像市面上那種時興的髮型。
醫生伊東宗益在信中這樣寫著:「西之丸先(家定)的帶病之身,因為是天生如此,恐怕很難完全康復。」
而且他提到家定的智商恐怕有問題。
義道的這番話其實是很魯莽,未經深思的;但經過輾轉流傳,最後到了水戶家,義道便被聘為水戶佛寺的住持。
另一方面,齊昭親信,也就是水戶藩的尼子長三郎,收到將軍侍醫伊東宗益的秘密信件,這位侍醫長期受賄於水戶家,隨時將朝中的秘密洩露傳達出去。其實這種事不只有水戶家如此,其他諸侯也都用類似方法獲知德川家或幕府的內部動向。
無論如何,將軍家慶就在這多事之秋的關頭去世。所謂的「將軍」,在遞送的幕府的外交文書中稱之為「大君」,因為在京都還有天皇,不好直書為「王」,但若直譯為英文的將軍,也只是指一軍人,不符實際狀況,最後稱之為大君,是日語中前所未有的詞彙,對法國人來說便視之為皇帝,如今這個皇帝死了,繼位的皇帝是個精神狀態不正常的人。
平岡丹四郎是個很有骨氣的幕臣。
將軍專屬的佛寺是上野的寬永寺,其中有個率直不拘的僧人義道,此人無論學問行事都十分傑出,年輕時就被看好會成為長老級人物,然而就因為才華太過外顯,又常譏諷他人的愚昧,遇不平事必痛罵,大大批評一番才罷休,終於引起公憤,至今還埋沒在寺中,做一個小小的塔頭。
一橋家每天聚集著許多想升為諸侯、高級官僚或獵官的武士,眞可謂是門庭若市,慶喜因父親的期許安排,埋下今日的運勢,齊昭的期望也因而逐漸地蔓延,形成一股擁護的www.hetubook.com.com勢力。
平岡平常吃飯時,像一個武夫,取杓子、碗筷都很粗魯,飯粒也四處撒落。
當家慶與慶喜會面時,看到他活潑的樣子更是喜歡,便笑著說:「刑部卿,要好好唸書喔!」刑部卿是一橋家的世襲官銜。原來一橋家的繼承人昌丸在少年時就去世了,那時貴族養育子弟長大成人都很困難,就是將軍家慶也是前任將軍家齊的次男,兄長竹千代早夭後才繼任,基本上家慶是個對人沒有惡意,穩妥溫和的人物。
不過,眞有可能嗎?幕府上上下下從來都很討厭水戶家,而且幕府大臣或內室夫人寧可要一個唯命是從的將軍,也不要一個賢君,所以要讓慶喜成為將軍的繼嗣者,恐怕是困難重重的。
伊東宗益特意傳達這項情報,也是因為想到一橋慶喜的未來,如果,沒有子嗣的世子家定願意收養慶喜為養子,則家慶,家定死後,慶喜便可繼承將軍之位了。
要求為朝比奈加薪是事出有因的,因為朝比奈擔任皇家狩獵所的管理工作,皇家狩獵所位於武藏野的小金井,專供將軍狩獵,每代將軍都會有一次盛大狩獵儀式,而負責此次盛典事務的官員依慣例會加薪五百石,然而朝比奈卻無此待遇。
像這樣的事還很多,跟著慶喜的部下有些原來是武士,有些是從水戶家來的,從水戶來的成為一橋家的臣下後,也就等於成為幕臣,其中像任御小納戶役的渡井量藏,便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鄕巴佬。
說起來,確是令德川家厭惡的人家,而且現在的戶主齊昭又是偏激之人,被認為擁有十分危險的思想。將軍家慶應該是不喜歡水戶齊昭吧!?事實上,他曾對將軍府的庶務部長(官名:小納户頭取)朝比奈甲斐守昌壽評論水戶齊昭說:「這是不可忽視的人!」平常也對左右表示水戶是很特別的,在分支家族中値得格外注意動向。
當然年僅十一歲的慶喜對一切還懞懂無知,當他接到江戶城內父親的命令,急急從水戶城府中出發時,已是初秋。
家慶的這番話,除了朝比奈的加薪問題,更預示了背後一橋慶喜未來的輝煌騰達,江戶城大小官員,私下也紛紛揣度將軍話中隱含的玄機。另外,在江戶城殿中群聚著許多御前和尚,這些和尚常出入諸侯府,將殿中的秘密或謠言洩露給諸侯知曉,也藉此獲得一些賞金;靠這些和尚的散播,家慶私下這番話已被所有諸侯得知。
水戶齊昭對家慶來說,雖是德川家麾下的武士,但相對於紀州,尾張兩家來說,就比較不親近,甚至紀、尾這兩家主流派,對水戶家都隱隱懷有敵意而加以疏遠。一方面是水戶家在家康以後血緣關係漸淡;另一方面是水戶家從第二代的黃門光圀開始,便成為尊王思想的發源處,歷代的水戶家都以不少藩費支持在野和*圖*書學者,編纂大日本史,此部大日本史的史觀是尊王賤霸的,以京都朝廷為正統,而以武家政權為卑,例如:武家推崇足利尊氏復興源氏政權,但以水戶學的史觀便斥之為賊寇;而從來不為人取的河內士紳楠木正成,卻在水戶學中被尊為反抗武家政權的稀世忠臣。
水戶的藤田東湖是當代名士,特別有知人之能,東湖早就看出慶喜絕非池中物,但也因此更替慶喜擔心,他特地寫了一封信送到江戶的藩府給奧祐筆頭取高橋多一郎。
這一天,義道看見來寺參拜的一橋慶喜,驚呼:「哎呀!怎麼跟我一模一樣的面相呢!?」
平常,他還是最喜歡運動,例如有一次侍臣陪他去看漁夫撒網捕魚,慶喜看了很想動手試試看,說到做到,他便登上漁船請漁夫指導撒網,有樣學樣地,他抓起網用力抛出,整片網落入海中。
第二個月的某日早晨,老中阿部正弘、同戶田忠溫(宇都宮藩主)代表將軍來到齊昭府中,下達正式旨意:「將慶喜過繼予一橋家!」並賜俸十萬石。
身為上司的本鄕便為他向將軍請命,很奇怪的,家慶卻否決地說:「沒有必要!」他還說:「朝比奈甲斐守遲早會昇遷到跟你同等職位的!」,家慶話中的含意跟一橋慶喜關係甚鉅,朝比奈十分贊成慶喜到一橋家為養子,竭誠表示擁護,如果慶喜成為將軍,很自然地朝比奈會升到御側御用取次的最高官位,這麼一來,加薪之事便算不了什麼。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平岡流著冷汗,心中非常吃驚,慶喜一點也沒有諸侯的架子,不只是敎近臣吃飯的禮儀,他天性多才多藝,沒有什麼是他不會做的事。
屬於一橋黨的朝比奈心中當然很高興,然而他不得不顧慮幕府內部大臣的看法,這樣將會招致反水戶派的反擊,會使慶喜剛萌芽的前途不保,朝比奈實在很擔心,便去見老中筆頭的阿部正弘並和他商量。
家臣們都很佩服慶喜,僧人義道說的沒錯,慶喜如果是別人的部下,一定是非常能幹的部下,即使他生在百姓之家,也一定是個手藝很巧的工匠吧!
另一方面,終於依貝利所求訂定通商條約,但從貝利的態度上,日本的有識之士莫不認為這等於是一份投降求和的條約。「為何要不戰而降呢?寧可奮力一戰,若是眞的不幸失敗,再訂定城下之盟也好」,日本攘夷主義者莫不紛紛議論,在西日本這種思想的中心人物是孝明天皇,而在東日本攘夷態度最激烈的便是水戶齊昭。
「我奉召去診治世子的感冒時,發現當女侍一多時,他的情緖便很不穩定,容易傷身;因此,身邊大槪只有一個乖巧的女侍服侍他的病體,像這種與女人之間的關係,應該是沒有子嗣才對!」
「量藏,我先示範如何取箭,你好好看著。」慶喜邊說邊示範了好幾hetubook.com.com次實地的取箭方法。
水戶藩的先祖是德川家康第十一子德川賴房,但因一直與將軍職位無緣,在御三家中,它僅是以二百年前德川家康為同祖的分家,水戶子孫慶喜此時進入將軍家族,確是異數。
「最重要是不能嚇到魚呀!」漁夫怎麼也想不到他喝斥的這個少年,是一橋卿。漁夫接著說:「向天邊廣撒開後,迅速無聲地落水,這才是撒網,你這個樣子,像丟石頭一樣的丟網,眞是沒有經驗的生手,不行的啦!要學會撒網至少要花三年時間。」
有一回,慶喜跟其他兄弟相聚要比賽射楊弓,楊弓不同於戰鬥時用弓,是僅有二尺八寸長的小弓,箭也僅長九寸,卻要射向七間半(日本古長度單位,一間約一.八公尺)遠的標的,這是宮廷中的一種遊戲,渡井量藏便是在這遊戲中擔任取箭的工作,不過他老是失職。
此御三卿的制度,從第八代將軍吉宗時創立,原意是希望將軍的家族興盛,因此對將軍家的義務只限於人丁興旺健康,並無其他實際任務。
侍醫伊東宗益誤診為中暑,結果短短三天內,家慶便病死了。這位第十二代將軍剛好在這局勢變動比歷代將軍都劇烈的節眼去世,此時恰是貝利叩關之時。
當然,此時慶喜仍然只是個少年。
這裏所謂的家宰是指像當時「家老」或「執事」等職務,而能稱得上賢臣的人,義道心中是指像豐臣秀吉手下石田三成、德川家康手下的本多佐渡守正信,這兩個人都是稀世難得的人材,不過就是少了稱王的器量,而義道最後又多加了這麼一句作結。
家慶從十六歲迎娶有栖川宮家的樂宮,到現在五十六歲,在這其間,正室與側室為他生下二十三名子女,然而大多在幼兒時便夭折了,最後只剩下第四子家定,家定當然成為世子,官居正二位右大將,現年二十好幾,但身體虛弱,是個標準的藥罐子。
「貴公子的英氣才華可能引人嫉妬,會惹禍上身,遭人陷害。今後您應儘量提醒他內歛謙遜,凡事深思沉默才好!」信中諄諄忠吿要提防小人讒言,東湖確是一位見識深遠之士。
生性質樸,好學,有才氣;但舉止粗野,不喜歡跟人交際,即使對家中長輩也懶得講究禮數。
當時,平岡只擔任一個「評定所留役」的小官,這個職位將來雖然最沒什麼出息的,但當他接到一橋家近臣的任命時,他的怪脾氣未改,仍然一口回絕了,他說:「像一橋家那樣的公卿世家,一定要有長袖善舞的臣屬,我知道我自己的個性是做不來的。」
「是這樣嗎?是還太早了點嗎?!」家慶的答覆中,已透露了確實是有讓慶喜當世子的心意,從將軍的隻字片語中,便表示出重大的內在含意,傳到水戶家後,齊昭十分高興。
「漁夫說要三年,我用一個月不行嗎?」
在一橋家,慶喜和-圖-書每天都要學習許多事物,當然是個人敎師傳授,包括有練字、漢學、本國語(日語)、和歌、馬術、弓術、劍術、槍術、騎射術等九項課程,這些課程只要能專精一項便可稱人材了,何況要兼通九項?而且慶喜不喜人家敎他,比起他自學的事務,這些課程他就顯得很不感興趣。關於這一點,藤田東湖當初在讚許慶喜的才華時,就己經看透了,後來,連慶喜的敵對者都認為他是家康以後的英雄人物,至此東湖就不知又會有什麼評價了。
此信內容,透露了不尋常的訊息,是有關將軍家慶的嗣子家定的健康情況。
旅途主要靠騎馬,隨從則包括老師井上甚三郎等十三人。三日後,抵達江戶的水戶藩府邸。
於是,慶喜便前往一橋家。
一橋刑部卿慶喜,這個十餘歲的少年,轉瞬間成為江戶府內矚目的焦點,命運之神又在玩什麼把戲呢?
將軍的近臣們十分擔心家定世子的位置是否能保得住,因為在嘉永五年十二月,慶喜十六歲時,發生了一件事。
貝利的這種態度,使日本人遭受意料之外的衝擊,在野人士攘夷開戰的情緒沸騰,然而幕府大臣們主張低頭求和,這兩個對立的看法,便是幕末風雲的核心爭論。
丹四郎本名方中,他是舉世皆知的怪人。他原為幕臣岡本近江守的四男,生於下谷練塀小路的家中,因為是第四個男孩,便送給貧窮的武士平岡家做養子。
這樣的史觀,在德川幕府中飽受嚴厲的批判。德川家族視水戶家懷有叛亂的陰謀身世,在幕府知識份子間也秘密地流傳著一個說法:「如果江戶的德川家與京都的朝廷之間有衝突的話,水戶會毫不遲疑的尊奉京都朝廷。」這個秘密並不只是謠傳,日後,便從慶喜口中證實了。
因為一橋家不像「御三家」是獨立的大名,沒有藩地,家臣也僅限於慶喜身邊必要數人而已,不過,因為一橋、淸水、田安這「御三卿」,法制上是屬於將軍家的家族成員,他們的家臣也具有將軍部屬的身份,前途大有可為。
一橋家雖然領有十萬石的俸祿,但因不是諸侯,一橋家並無屬於自己的家臣,經常還是要由幕府的臣屬中分派下來,到了一橋家仍視為幕臣。
隨了俸祿外,每月又外加一百包稻草料。最後平岡終於前去拜見慶喜,此時慶喜已到一橋家有數年了。
無論如何,家慶是抱著協調重視的心情對待水戶齊昭的,而且做為德川家的家長,齊昭歸齊昭,慶喜歸慶喜,家慶並未混為一談,且心中還頗想要從水戶家找個年輕人當養子,這可以從一些小事中得見。
「丹四郎,你不會吃飯嗎?」慶喜用很同情的表情看著這個年紀比自己大的臣下,他除了用言語勸吿,還拉著平岡的手,敎他要怎麼拿碗筷,怎麼注意餐桌禮儀,如果這時有人在旁邊看,一定弄不淸楚誰是輔佐的近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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