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過這個溫和的人,終於還是拗不過慶喜的勸說,還是勉強前去赴會了。
最後,連親薩的賽德,對慶喜都留下很好的印象,在他的回憶錄中寫著:「將軍是我所見的日本人中,最具有貴族風采的人,容顏秀麗、額頭極高、鼻樑很挺,實在是十分具有紳士魅力的男士。」
得知孝明天皇的死訊,慶喜心想:幕府也快完了!這時正是尊王主義的流行期,然而誰也比不上孝明天皇更像個佐幕家,孝明天皇一直支持幕府,對在京都實現幕府威望的會津藩十分賞識,甚至用該藩藩主松平容保擔任京都守護職,對他也比近侍公卿更信任喜愛。
這個問題,慶喜心中早有打算,先前,他曾召開四賢侯會議,現在的四賢侯是指土佐山內容堂、越前福井松平春嶽、伊予宇和島伊達宗城及薩摩的島津久光。
這些陰謀家包括被先皇放逐的前中將岩倉具視,及與岩倉合作,在京城內部策動的薩摩藩大久保一藏。這批人在先皇去世後的第十個月,便由岩倉的秘書玉松操起草「薩、長兩藩主討幕的密敕」,讓中山老公卿握著幼帝之手蓋下御璽同意,而大久保更到西陣織製作了出征的錦旗,非常秘密地做好討幕的凖備工作。
但另一方面他心中又很有自信,相信自己終必成為將軍,謹愼與大膽自信,便很複雜地交雜在這一個人的人格中。慶喜終於成為第十五代將軍,正確的稱號應該是:征夷大將軍,正二位、權大訥言兼右近衞大將源氏之氏之長者、兩院之別當。敇命宣達是在十二月五日,距離前將軍家茂逝世已隔一百五十多日,在這段將軍空位期間,幕府幾乎就等於滅亡了。
木戶更覺得:慶喜從此將使關東的政令一新,軍事制度也將大幅改革,幕府便會振衰起敝,又可再度勃興,其實,這個評價是太高估慶喜了。總之,慶喜成功地使兵庫順利開港,反而成為武力討幕陰謀的導火線,岩倉具視等京都朝廷中的一些人,更加緊進行前面所說的討幕密敕工作,他們都擔心如果再慢一點,慶喜就會日益坐大,反https://m.hetubook.com.com幕派便再無機會了。
攝影術剛傳到日本不久,在長崎出現開業的攝影師也不過是近五年的事,喜好各種西方事物的慶喜,當然也很熱衷攝影,法國曾贈送他一套皇帝穿的軍服,他就穿著騎在馬上,留下相片中的英姿。那天,他為了三賢候,而特地在庭院中佈置了一個拍照場景,先是四人一起拍照,而後每個人單獨坐在掎子上留影。春嶽擺出一輻溫和柔弱的樣子,兩手並攏在膝上,中規中矩地照相;島津久光則兩脚大剌剌地張開,上身挺直,也不看鏡頭,皍揚地表現出大薩摩藩指揮者的神采;宇和島的伊達宗城則拉長了一張臉坐著拍照。
幕府因此而有驚無險的渡過此次危機,才反能苟延殘喘地多延長了一些壽命。那些暗中計劃討幕者都非常不高興,而且覺得很悲觀,對慶喜也更加忌憚了。
然而朝廷卻不給敕命,大久保對那些愚笨沒見識的公卿說,長崎或橫濱的開港已經是很不得已了,靠京都這麼近的兵庫一旦開港,成為洋人的城市,對朝廷的威脅更是嚴重,而且不許開港,是先皇的遺志,因此那些公卿都一致反對開港。當初,幕府的大老井伊直弼竟然締結沒有敕命允許的條約,已被群起而攻之,一旦幕府敢開港,屆時登高一呼,就可結合諸侯對付朝敵的幕府,討幕的大事便可轟轟烈烈展開。
慶喜實在是很累了。
幼帝繼位了。此幼帝的生母慶子,出身於中山前大納會家,他的外祖父中山忠能很自然的成為公認的幼帝保護者,頒發敕命的玉璽便由這位老公卿保管,因而在宮廷中,一些陰謀不軌的人便開始籠絡他,請他同意「幕府為朝廷敵人,據此討伐」的敇命。
薩摩的西鄕吉之助便如此認爲,也因此要加緊佈署攻擊江戶城的計劃。而長州藩的軍師木戶凖一郎(孝允.桂小五郎)的感觸比西鄕更深了,他認為:慶喜的膽識謀略幾乎等於家康再世,如果要正面與他為敵,恐怕薩摩或長州都不是他的對手。
慶喜這天對芳子說:https://m.hetubook.com.com「即使能有千百種計策,也是不能戰勝時勢的!」他想到島津久光不可一世的樣子,便脫口而出這句話。因為久光總是持反對意見,若把這個人當成對手,即使慶喜口才再好,說得出千百種論點,也還是莫可奈何的。久光的位置走向正是大勢所趨,雖然慶喜覺得久光是個無能的人,然而時勢卻在他背後給他撑腰,無論慶喜在他面前變什麼把戲,久光都置之不理。
慶喜繼位將軍後,勢必就得解決這個難題,就在這年(慶應三年)三月下旬,他在大阪城接見英、法、荷、美四國公使,明確地吿訴他們兵庫要開港!公使們都被幕府這種明確的態度嚇了一跳,由於日本的國情是如此複雜,慶喜又如何能給他們這麼明快的回答呢?知道情勢的阿南斯特.賽德不太相信,他便對府中老中說:「這番話,我將使它刊載在橫濱及我國的報紙上。」沒想到傳到慶喜耳中,他的回答更爽快。
慶喜每夜仍要婦人陪宿,其實這不單是肉體的需要,更是因為他心靈的寂寞。在眾妻妾中,江戶消防隊長新門辰五郎的女兒芳子最受他寵愛,芳子略黑的膚色,矮小的個子跟粗脖子,加上她像個消防工人女兒的豪爽個性及江戶口音,慶喜跟她在一起才可略解鄉愁,而且慶喜只有對這個女子才透露自己的眞意。
徹夜擧行的會議,終了時刻已是第二天深夜十一點,幾乎等於一天半,中間只有一點點休息的時間,不過,身為主席的慶喜已表示:為了國家大事,是不應該想休息的。其實慶喜心中早就盤算好,只有將這些公卿、大名聚集在一起,跟他們競賽體力之外,別無他法。
(這個人實在很恐怖,不殺了他的話,幼帝的將來會很危險。)
他必須片刻也不可疏忽地防備這些陰謀家的計策,所有看得到、看不到的都得提防。有人舞刀,有人接招,慶喜就任後的歷史就是不斷如此,慶喜擔任將軍僅有一年,這段期間,他身在二條城卻必須時時提防腹背受敵,對慶喜而言,執政的這一年確實也夠和圖書長的了,如果日子再久一點,即使他是個超人,他的精神與體力恐怕也會受不了。
列強聽後,都嘲笑幕府說:「我們本來以為德川幕府是日本唯一公認的政府,難道他上面還有另一個政府嗎?」這句話也正指出幕府對外的弱點,而且使臣們還接著表示,他們無法跟沒有實權的政府談判,他們要直接上京拜見天皇。這麼一來,果然弄得幕府十分狼狽難堪,如果讓這批人直接跟朝廷交涉的話,等於在國際社會上放棄代表日本政府的資格,沒多久在國內的地位恐怕也難保,所以這點絕不能答應。
五天以後,慶喜再度召賢侯們到二條城,土佐的容堂因為生病而未能出席,只有其他三位到場。這個會議從正午開到下午六點,都是慶喜一個人在發表意見,不過慶喜所用的語彙,並非將軍上對下的吩咐口氣,而多半對他們採用同輩的鄭重語氣,這是生病的容堂給他的忠吿,特別是這樣做對島津久光會有安撫的作用。
他那麼努力的奮鬪著,但始終都是一人獨撑大局,江戶的幕臣只等著看在京都的慶喜能演出什麼好戲,昔日的同志像容堂或春嶽,在種種雄藩競逐的複雜背景下,也離他越來越遠,甚至以前對德川家忠心耿耿的會津侯松平容保,在看見慶喜的許多權謀作為言語後,也覺得他很恐怖而不可信任。慶喜的確是很孤獨,他是從古至今,少見的有才能的將軍,但也是少見的孤獨將軍。
這段日子,京都政界為了兵庫開港的問題而爭執不休,不過這個案子剛開始並非是太大的政治事件,而是薩摩的大久保一藏打算要用反對兵庫開港案來整倒幕府,便去跟英國公使館的翻譯官阿南斯特.賽德串通,說這是英國公使與薩人合作顚覆幕府的最後機會,這個英國使館員也一直是不喜歡幕府的。
這以後又經過種種曲折,慶喜終於就任將軍。慶喜所創繼任德川家業,而非繼位將軍的奇妙理論,似乎這個世界只有他一家之事,弄得宮廷或幕閣在現實狀況上產生許多困擾,結果,朝廷與幕府都不得不一致說服慶喜,而慶喜和_圖_書最後也只得屈服在他們的請求下。不過,這種情勢的造成,也是在慶喜默認下,由他的謀臣原市之進在幕後大力推動。
慶喜是個很奇特的將軍。
而慶喜便是各種陰謀所指的箭靶。
疲勞轟炸過三位賢侯後,慶喜宣佈稍作休息,然後就帶領衆人來到庭院中,請他們一起拍照留念。
這種話,慶喜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世人表示,也該算是一種演技,他每次採取任何新的行動,總是又替自己留下退路。現在,他四處表示自己不想當將軍,當有任何事情在身邊發生,他便可減輕責任,拔腿離去。慶喜的眼光總是看得很遠,所以他的任何動作、言語,都彷彿在演戲地別有用意。
緊接著就是慶喜與德川家的不幸,慶喜就任將軍後不過二十幾天,孝明天皇就得病去世了。
那天在公卿方面,以二條攝政為主,另外還有左右大臣,前關白二人、大訥言五人,和其他二人,會議場所則是在御所虎之間。日子是在酷暑的舊曆五月二十三日,時間是依御所的慣例訂在日落後,也就是晚上八點開始。
不過,這天的會議,島津久光仍然力持反對態度,慶喜終於認輸,又是什麼結論也沒有。
慶喜仍然得面對兵庫的問題,他乾脆在反對開港的大本營朝廷上召開會議,讓高級公卿與有力的諸侯們同席,一擧擊敗這些反對派,慶喜勢必要讓此案付諸實行。
對這種局勢,慶喜又展開他滔滔辯才,而他的政敵島津久光原來是一個沒有口才的人,此時的表現,卻像一個被人在幕後操縱的傀儡似的,時時退到別室接受他謀臣的意見後,再回到會議上跟慶喜辯駁,這樣的會議當然什麼結論也沒有地結束了。
賢侯們謁見慶喜時,他就拿起菸盒,對他們說:「請隨意抽菸!」又為了使在座的氣氛輕鬆些,他還命人準備點心,慶喜一面招呼賢侯們吃點心,一面自己也拿起點心吃,這種情形如果被在天之靈的其他十四位將軍看到,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那十四位將軍在公開場合發言量全部加起來,恐怕也比不上今天慶喜所說的多。
www.hetubook.com.com不論是大名或公卿,沒有一個能在言語議論上贏得過慶喜,也因此慶喜在召開諸侯會議時,便與以前請來當裝飾品的將軍大不相同,這位征夷大將軍不但親自擔任主席,也當議事提案者,議事說明者,另外,他更是擊倒反對派意見最有力的說客。
他們的意見也十分分歧,特別是島津久光,早經謀臣大久保的指點而提出:如果要談兵庫的問題,不如先原諒長州,從長州把幕府軍隊都撤回來再說。久光以此話題,一再阻撓兵庫開港問題的討論。
「不順勢是不行的吧!」有遠見的慶喜的這句話,眞的是出自肺腑的感嘆,像這個資質魯鈍,見解固陋保守的島津久光竟能凌駕慶喜之上,讓慶喜拿他沒辦法,所有的原因就在於慶喜是一個將軍,沒落幕府的將軍。
大概在一年前,列強的使臣們曾責問幕府,為何簽了條約,卻不開放兵庫港,幕府起先只能推諉就快要開了,當他們再要求時,幕府又無話可說了,最後,幕府只得老實說因為沒有敕命允許。
那天,久光因為大久保的建言而缺席不來;持觀望態度的宇和島伊達宗城也因此藉故不來;春嶽也已對幕府的前途失望,他覺得慶喜的這些行動不過是越陷越深,春嶽遲早會跟別的藩一樣,擺開德川家的束縛,建立自己一藩獨立的體制,以應付未來天下的變局,春嶽打算要早日離開慶喜,否則越前福井三十二萬石的命運也會被連累。
——我不喜歡當將軍!
佐幕派的人有孝明天皇當靠山,所以都很放心;在佐幕派與尊王派之外的公武合體派,也以此為理論根據,然而,這位天皇竟在此時去世了。
然而,時勢就像暗流洶湧的流沙,慶喜一面孤獨賣力地跳著舞,而砂子眼看就從脚尖開始要呑沒他了。
在會議中幾乎有二十個小時,都只聽到慶喜的聲音,其他的人根本無法辯駁,終於都閉口不說,到最後甚至聽得都頭昏腦漲,也不再有力氣反對了,終於就在第二天夜裡十一點,全部都屈服在慶喜的高論之下,同意兵庫開港。
甚至,他還在議場中主動接待來賓,照顧出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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