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這樣一個出身高門世家的三朝元老!他既肯歸降,饒他不死,放他回家也就罷了。」
朱溫聽了,心裡一震,原來她便是永壽公主。早聽說懿宗皇帝有個最小的女兒,諱鸞英,賢美有才。他細細打量眼前這個女子,約摸十六歲左右年紀,雖然是鳳冠霞帔,但不顯奢麗,美姿容,卻又高雅使人不敢侮慢。而兩道秀眉下的一雙明麗的眼睛,深邃如不可測,冷冷的似有一種攝人的力量。
兩個宮女收戟住步,正待入內傳報,便聽得甬道上一個女子的聲音問:
皮日休迎著黃巢銳利的目光,毫不動搖說:「正因為張直方家世顯赫,又是三朝元老,與朝廷重臣都有交往。撫慰張直方一人作為榜樣,將來可以招徠千百李唐舊臣,輔弼黃王天下,又何樂而不為呢?」說到這裡,皮日休情緒激昂起來,語調也高了,「百姓,並非每個人都知道安邦治國的大計。黃王此舉,有利邦國,有利社稷,也便是為百姓了。」
說到這裡,話鋒一轉,關切地問起關於自身安全的話來:
張直方慌忙起立,吿退。就在他起立、轉身之際,猛然瞥見黃巢的肩輿旁邊,還侍立著一個儒服清癯的書生。張直方一眼認出是當年朝中的太常博士,海內知名的大詩人皮日休。然而,要招呼已經來不及了,只見皮日休向他投來一瞥含笑的目光。
張直方聽到喝聲,心裡一驚,兩條腿不覺軟了,撲通跪到地上。尾隨張直方的數十個文武朝臣,也相繼魚貫跪下。張直方聲音顯得有點顫抖地說:
黃巢不以為然:「對這些貪鄙的官吏,不殺他們也就罷了,如何熱得起來?」
聽皮日休稱她大姐,又先問她好,這老年宮女高興起來:
張直方偷眼向肩輿望去,只見裡面端坐一人,身服王者衣冠,自然便是黃巢了。可是,那面目並不如傳說中的猙獰,說話也不粗俗。只是,對待降臣如此冷淡,似乎並無王者度量。想當年漢王劉邦也是起於草莽,一到灞上,便約法三章:殺人處死,傷人及盜抵罪,除去秦朝苛法。並明白宣吿:官吏人等,統可安枕,不必驚惶。秦皇子嬰素車白馬,以帶套頸,手捧傳國玉璽,出城歸降。沛公接過玉璽,親解其繩,命他起身,偕入咸陽。劉邦有王者大度,所以秦朝舊臣紛紛歸附,終有天下。而楚王項羽兵入咸陽,便殺死已經歸降的秦王子嬰,及秦室宗族,火燒咸陽宮室。心胸褊狹,終於敗亡。這黃巢雖然不像項羽魯莽、狹隘,看來也沒有劉邦的豁達大度……
「什麼人在門前無禮!」
「你們家主人是誰?快傳來見我。」
鄰近館舍一個老年女官聽見甬道旁柳叢裡這蹊蹺的、執著的黃鸝叫聲,從樓上探出頭來。猛一見裝黃鸝叫的是個身佩寶劍的漢子,嚇得連忙縮回頭去。又覺得這人有些面善,像誰呢?對了,極像往年常進宮來進獻樂譜,及為歌女們填詞的太常博士皮日休。那宮中女官又探出頭來細看,確認樓下的人是往日的太常博士皮日休,膽子便大起來了。早聽宮中傳說,他參加了黃巢義軍,果然如此。既然當年因宮中禮樂之事,有過交往,此刻何不趁機搭搭話?兵荒馬亂的時候,萬一有個好歹,義軍裡有他這樣一位重要人物出面說說話,也許就能遇難呈祥。
「博士如今是義軍裡的頭面人物,我向你請教請教義軍的規矩。像我這樣的人,入宮幾十年,名義上還算個宮中女官,義軍殺富濟貧,會殺到我們頭上來嗎?」
朱溫心裡癢癢的,民家哪裡去找如此美麗高雅的女子?自己跟隨黃巢,南征北戰多年,戎馬倥偬,無以為家。而今總算打下長安,人也到了而立之年,該有家室了……
永壽公主忽然一改莊重、矜持的面容,顯露出一個美貌少女的嫵媚,似有心又似無意地問:
黃巢又琢磨了一下,然後決斷地說:「好吧,擺開執事,召張直方前來見我!」
祝罷,皮日休毅然轉身,大步離去。他要立即去太極宮見黃巢,商議派兵追拿逃蜀的李唐皇帝,安撫招降匿於長安市上的文武朝臣,以及建立以黃巢為皇帝的聖明新朝等諸種事宜。
皮日休在黃鸝冢前種好松樹,立起身來,輕聲禱祝說:
當然,他不能像唐朝皇帝一樣,在後宮裡養數千姬妾。帝王占數千姬妾,公卿占數十姬妾,州縣之官占十餘姬妾,地方豪富占五六妻妾,那麼,天下將有多少人無妻!但是,既然為王,哪怕是義軍的王,總得有王的威儀,和平民總不能一樣,他還是得選留數十宮妃,然後將多餘的宮女遣散還家,擇偶另嫁。
皮日休抬起頭來,認得招呼他的是住在鄰舍的一位宮中女官,他在朝時,曾因宮中禮樂事務https://m•hetubook•com.com有過交往。她比自己還大幾歲吧?也漸漸老了。便彬彬有禮地答應:
還沒有踏上灞橋,已遙遙望見兩行排列整齊,錦衣黃甲,手持明晃晃長戟的侍衛,和迎風獵獵飄展的「黃王」大旗。等張直方踏上灞橋,便完全置身戟林之中了。而執戟士卒那一道道頗不友善,甚至有點兒惡的目光,又像有千把利劍在他周身繚繞,隨時有可能將他碎屍萬段。一向養尊處優,慣於對人頤指氣使的張直方,突然陷落在這種境地,只覺得渾身都不自在。這一座一里多長的灞橋,他騎馬、坐轎往來過無數遍,以往只覺倏忽便過,現在,卻覺得灞橋是那麼長,一步一步那麼難挨。
張直方正在遐想,護輿武賁又在厲聲齊呼:
皮日休眼裡潸潸落下淚來: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先我老大之人而去。你是這深宮幽閉死的,也是那個昏庸嬉樂的皇帝申斥、恫嚇死的!而今那多年幽閉你的重重宮門,都已一一打開。可是,那個昏庸嬉樂、陷民水火的皇帝卻悄悄遁逃了。他真欲撲在冢上,痛哭一場,但是想到那個在逃的皇帝,心頭便立即警覺起來。現在不是眷戀兒女私情的時候,長安剛剛攻下,有多少事情待他處理。黃巢身邊有戰將千員,可以助他闖蕩天下,而煥有文采,可以助他治理天下的人才卻太少了。今天,說是騎虎難下也罷,說是道義在肩也罷,他必須協助黃巢在這個歷代帝都長安,重建一個聖明天朝。如果這事業不成功,那個昏庸的李唐皇帝還會鑾駕重返,那時他的結局會比黃鸝更慘。
高祖、太宗等英武先皇開創的李家天下,曾幾百年炎炎如火,難道就這樣煙消火息,毀於一旦?可惜我只是一個女子,一個既不能位列朝班,振刷朝政,又不能統帥雄兵,沙場殺敵的公主。不能砥柱中流,倒挽狂瀾。不過,女子也不是完全無所作為,她的姿色能使暴君、強虜俯伏低頭,她雖柔弱,硬柴就服柔藤捆,強牛還須軟繩牽啊。然而,這一切都需要有一定的機遇,有了合適的機遇,一個奇女子的姿色才智,能勝過百萬雄兵。現在,這機遇莫非就在眼前……
「禁衛京都的金吾、神策兩軍統受中尉田令孜節制,而張直方卻屈居其下。以張直方顯赫的家世,以及他自己三朝元老的身分,自然不願受制於一個閹人。這也許便是他來迎黃王入城的原因。」
那女子倨傲地回答說:「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當今皇上的御妹,號封永壽公主的便是。」
千呼萬喚不出來,他已經有些失望,口哨也吹得沒氣力了。心中隱隱不安:難道我貶謫出京的這五、六年裡,她生了什麼變故;還是僖宗倉皇出逃時,撇下滿朝文武,卻帶走了她這個善歌的宮女?
「啊,你真是個不忘舊情的好人,還記得黃鸝。是呀,那是個好孩子,人長得美麗,天仙一樣;歌也唱得好,就像一隻黃鸝鳥。對了,她最喜歡唱博士寫的詩,好像專門用一個絹帛釘成簿子,抄博士的詩唱呢。唉,好人多難啊……」
張直方和幾十個文武朝臣走了,黃巢也立即走出肩輿,笑對皮日休說:
「她怎麼了?」
「的哩哩,的哩哩……」
咚咚咚,幾聲急遽、粗野的敲門聲響過,門呀地一聲開了,兩個執戟宮女當門而立,粉臉含威,喝道:
「見張直方這樣的顯宦?」
「大姐,黃采女死後,葬在什麼地方?」
自己已經年過不惑,一生最美好的韶華已逝。黃鸝呢,比自己小十幾歲,雖然空度了豆蔻梢頭,含苞待放的年月,畢竟如花盛開,還有幾日紅。兄妹相聚,一償素願,也是人生的樂事。
皮日休聽罷,笑了:「大姐,你不過芝麻大的小官,實際上也是在宮中伺候人的,義軍怎麼會加害於你呢?」
待到秋來九月八,
我花開後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
滿城盡帶黃金甲。
「原李唐金吾大將軍張直方率文武朝臣叩見黃王,我等願意歸降義軍,恭迎黃王入京。」
她抱定莊重死國的決心,想以自己的壯烈,為高祖、太宗等英武先皇的不孝子孫的庸碌、怯懦,洗去幾分羞辱。然而,這個賊軍大將卻說什麼「並無加害之意」。看他那桀驁不馴,野心勃勃,而又充滿情欲的樣子,莫非他胸懷裡隱藏著什麼不可測的居心?
朱溫更覺詫異了,自他率軍入宮,清查各殿,多少內官、閹人,以至堂堂鬚眉的皇家宗室,跪倒在他腳下,和*圖*書請他饒命。一個纖弱的女子,為什麼如此大膽,不禁問道:
「你還不知道?她自縊身死一、二年了。」
「大姐,這邊館裡住著的,很會唱歌的黃采女,到哪裡去了?」
黃巢問張直方是誰,尙讓也不知道。又問皮日休,皮日休曾在朝多年,熟悉朝臣,便向黃巢簡介張直方的情況。
「的哩哩,的哩哩……」
「這樣裝束好,像煞我身邊的侍衛,走在路上誰也看不出來。」
張直方和幾十個文武朝臣,被尙讓的先遣士卒阻在灞橋鎮外的驛路旁,等候尙讓的回覆。聽說黃巢要親自接見他,暗暗高興,心裡像吃了顆定心丸。這就是說,黃巢接受他歸降,一時不會有殺身之禍了。可是,又不免心懷疑慮:聽說黃巢面目猙獰,是個殺人如麻的魔王。早年販私鹽,受過官府緝捕,以後到長安趕考,又遭斥落,對地方官吏和朝廷大臣都懷嫉恨。我去見他,偶有不慎,萬一冒犯,他翻臉不認,加害於我,如何是好?他雖然是一個老於軍伍,也常見皇帝的人,現在也不免臨場畏怯,甚至後悔不該多事,強自領頭,來迎黃巢。但是,退縮已經不行,只好壯起膽子隨尙讓前去。
「記得,記得。當時你吟贈我的三首菊花詩,到現在我還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呢。三首詩都很有氣魄,非一般文人詩可比,又富文采,兼具文人詩所長。特別這一首,更是氣雄千古!」說著,皮日休便大聲吟哦起來:
九日早晨,她早起練過一路劍回到館舍,便有幾個隨侍宮女慌張向她稟報,說是:一早文武百官進宮上朝,發現皇上已不在宮中,原來,昨天宦官田令孜就奉駕奔蜀地去了。黃巢亂軍已經打進潼關,轉眼就到長安,皇上已經偷偷先走了,文武百官嚇得各自奔散。說到這裡,宮女們紛紛催促:
「公主,我們也收拾一下,快逃走吧!」
幾個侍衛互相遞了一個眼色,一齊上前,要奪她們的長戟。豁瑯聲響,雙方竟交起手來。朱溫連忙喝住侍衛,問道:
「黃王,為什麼不走了?」
尙讓想了想,也說:「皮博士說得有理,安撫張直方一人,可以招徠李唐舊臣千百,有利義軍入據長安。黃王還是親自見見張直方為好。」
不等老宮女說完,皮日休拔腿向太液池奔去,他繞太液池快步走著,尋找黃鸝的坟冢。終於在湖邊柳林深處,一個幽靜的地方,看見了一個小土冢,冢前立著一塊石碑,刻著:
灞河兩岸的百姓見大隊義軍到來,開始還有點疑慮,後來見義軍並不擄掠,遇貧窮人家反而解囊施與,也就不再害怕了。聽說黃巢就在灞橋,都紛紛前來觀看。
「黃王萬歲!」
皮日休勸諫說:「黃王,不應該如此冷落前來歸降的張直方和眾文武朝臣,你應該親自見張直方。」
「你們是有意裝瘋賣傻,還是真不知道黃王已率義軍打進長安?」
永壽公主說:「將軍既然盟誓,我難道還信不過?請稍候片刻,我們進去收拾一下,就隨將軍走。」
「見張直方的事,尙將軍以為如何?」
正說著話,先遣平唐大將軍尙讓來報:「有朝臣張直方率文武數十人,前來灞橋迎接黃王入城。」
「是呀,宮裡的人都惋惜她年紀輕輕,身懷絕色、絕藝死去。都不明白,她為什麼會自尋短見。過了些日子,那些近侍皇帝的宮女慢慢傳出消息來,說是有一天她在皇帝面前唱皮博士寫的歌,受到皇帝申斥,回到館舍就懸梁自盡了。她死得屈。她是個只管唱歌,只管自己安靜過日子,不大問外事的人,哪裡知道你已經參加義軍,你寫的歌唱不得了呢?」
皮日休心裡有事,不願閒話,直截了當地問:
朱溫這才看清,來人原來是永壽公主和她的幾個侍女,連忙點頭稱讚說:
多少年音信不通,她在深宮中如何知道我的行踪呢?她怎麼能想得到,我會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刻來看她,並事先在樓頭迎候呢?還是讓我用黃鸝的叫聲把她呼喚出來吧。以前在襄陽家鄉的時候,每次去看她,遠遠看見她家門前那株垂柳,便嘬著嘴唇哩哩地學黃鸝鳴叫。聽到黃鸝鳥的叫聲,一個活潑美麗娉娉嬝嬝十二三的少女便手拂繡簾,含笑迎出來了。
皮日休提醒黃巢:「黃王,你剛才接見張直方,是不是冷淡了一點?」
也許她正在樓頭凝望,盼我前去看望她呢,皮日休不由得加緊了腳步。可是,等他走近,小樓迴廊上卻不見她的倩影。
黃巢進了太極宮,登上當年唐高祖、唐太宗登極受朝,以及舉行各種大典的太極殿。太極宮裡的數千宮女聽說義軍都統黃巢進宮來了,哪敢違抗?一個個魚貫而入,到太極殿迎拜,宮中女官為了取媚新主,還命眾宮女齊呼:
黃巢說hetubook•com.com:「你來得正好,還記得八年前的秋天,我到長安趕考落第,鬧了宮市,打了宮使,被金吾衛追捕,你護我喬裝走出春明門,一直送到灞橋,才折柳為別嗎?」
「的哩哩,的哩哩……」
朱溫見永壽公主撲閃著兩隻大眼,如有所思的樣子,格外惹人愛憐,越發牽動了情思,撩亂了心緒,又說:
「門前什麼事情喧鬧?」
時到十二月初,灞河邊一家茅舍的竹篙邊,還有幾叢菊花鬥著寒風,開得正艷。一個侍衛走過去,折了一束,獻給黃巢。黃巢接過菊花,得意地哈哈大笑說:
「我是黃巢不共戴天的仇人、當今皇上的御妹,避進你的營寨,豈不要連累了你?萬一走漏了風聲,被黃巢知道了,追究起來,你擔當得起嗎?與其那時候你再將我獻出去,不如我還守在宮中,生死由命好了。」
樓頭怎麼不見她的身影?是她已經忘懷這少女時代聽慣的口哨聲,還是自己年久不吹,哨音生澀,中氣不足,改變了昔年的音調,使她聽不出來了呢?
「我家主人說了,可殺而不可辱。你們想要怎樣?」
進了朱雀門,便是皇城,這裡林立著朝廷三省六部各種重要官署。順著皇城中央甬道,穿過這些林立的官署,便到後面的宮城,也就是太極宮。
皮日休彷彿頭上挨了重重的一擊,兩眼發黑,他扶住身旁一株柳樹,定了定神,強抑住悲痛,問:
朱溫見問,醒過神來,昂然回答:
「雖說我朱溫是這種主張:只要不違抗義軍,即使皇親也不加害。但義軍百萬,戰將千員,人各有心。今日朱溫只是奉命占領大明宮,將來這裡自然是黃王的住處,不久朱某便要離去。那時,新占大明宮的義軍是否都如朱某一樣善待公主,就難得說了。今日有緣,得識公主,如蒙不棄,趁此時機,移駕敝營,朱某當確保公主安全無虞。朱某雖然是個粗人,卻是說話算數,肯為知己的人肝腦塗地的血性漢子。不知公主能不能信得過我?」
皮日休心裡更加難過。原來她的死還和自己有關,是自己連累了她。
張直方也算幾朝老臣了。父親張仲武曾做過朝中宰相。三十年前,唐宣宗大中初年,張仲武死,張直方承襲父蔭,任幽州節度副使,算是托庇門第,少年得意。但他是個紈袴惡少,常行不法,巧取豪奪,所以,官職有升有貶。宦海浮沉數十年,後為金吾大將軍。官職不算顯赫,但警衛京都,富貴尊榮,一直過的是豪華日子。介紹到這裡,皮日休沉吟說:
終於走盡了橋身,快上橋頭,便見大道當中端放著一頂肩輿。張直方心裡狐疑,正不知道怎麼辦好,便聽見肩輿兩旁挺立著的虎賁,齊聲大喝:
「黃王起兵,本為百姓,非如李氏不愛眾人,眾人只管安居,各營其業,無須驚恐。」
「樓下柳蔭裡立著的是皮博士嗎?」
「你是義軍的什麼人,要將我怎麼樣?快快說吧!」
黃巢身服在潼關連夜趕製的王者衣冠,乘坐飾金的肩輿。左右侍衛一律披髮,束以紅繒,身穿錦繡衣服,手執刀劍相從。前有以柴存為先鋒,尙讓為主將的先頭部隊,後有數十萬義軍絡繹相隨,浩浩蕩蕩殺奔長安。沿途州縣官吏守軍早已聞風逃竄,一路之上並無阻擋。
她說完,便邁步進內室去。想不到幾個宮女多年相隨,情誼很深,都不肯趁亂扔下公主自去,一定要和公主生死在一起。
那女子不卑不亢地說:「哦,他們果真進宮來了?若以威相加,只有一死。若以禮相請,當然可以相見,但我只見他們的首領,不見一般的校尉士卒。」
「這真是天意呀!」
尙讓命士卒向百姓們散發義軍的入城文吿,同時親自大聲曉諭眾人:
「走?上哪兒去?我們幾個弱女子,賊亂如沸,能逃到哪裡去?」永壽公主由初聞噩耗的震驚,漸變為憤慨,凜然說:「與其逃出宮去,淪於歹人之手,或輾轉死於溝壑;不如臨難不亂,坐守宮中,莊重死國。高祖、太宗的子孫,難道一個個都是不顧社稷,只求苟活的怕死鬼嗎?要走,你們各自走吧,世亂如此,皇上都走了,宮規豈能再約束你們?」
黃巢瞪大眼睛,望著皮日休說:「如此,百姓將如何看待義軍,如何看待我黃王?!」
「來人止步,原地叩見黃王!」
皮日休隨義軍進入長安城後,立即獨自直奔大明宮,去見多年懸念,身在深宮的表妹黃鸝。他激動、興奮,帝闈深似海,總以為今生今世再也無緣得見黃鸝了,想不到也有今日,京華在我掌握中,九重宮闕為我開的時候。
老年宮女點著頭:「博士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她不是一個懦弱的女子,入宮之後許多坎坷都邁過去了,怎麼和-圖-書會突然自尋短見呢?」
彷彿是一聲青天霹靈,這個噩耗猛然一下將她震懵了。皇兄年幼只知嬉遊,不理朝政;宦官弄權,國柄旁落;民亂蠭起,賊勢日熾。她早擔心有一天又會鬧得像天寶年間一樣,皇帝連長安都坐不住,遠避到蜀地去。想不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而僖宗的避蜀更比當年明皇倉皇、狼狽。堂堂唐朝天子,不辭宗廟,不顧皇室宗親和滿朝文武大臣,在幾個宦官的簇擁下,悄悄出逃,這真是辱及皇室列祖列宗的醜行啊……
「不但要見,還要好言撫慰,將來封他官職,以安其心。」
「你是什麼人,這樣大口氣?」
身邊的宮女還在悄聲催促:「公主,快走吧!」
黃巢默然,停了一會兒,又問尙讓:
「張直方等既肯歸降,義軍豈能拒絕你等?歸降義軍就得遵從義軍宗旨,以後不得再欺壓百姓。你等暫且回去,聽候義軍傳喚、任用。走時在尙將軍處留下名刺(即名帖、名片),回去後在各自門前懸上名刺,義軍便不會擾你們的第宅。」
朱溫巡查來到大明宮後苑,只見這裡嘉木葱蘢,翠鳥相鳴,更有臘梅含苞,好不幽靜。他早年在家鄉碭山就喜歡打獵,心想這還是一個很好的天然獵場。朱溫邊走邊看,忽見林木掩映處高高的白色圍牆,圍著一幢雅致的別館。什麼人住在裡面享清福?朱溫命左右上前打門。
「聽說博士在義軍裡是一品的大官了,說話待人還和往常一樣彬彬有禮,一點不裝大,難得難得。畢竟是管過禮樂的人。」
「朱將軍,我們這樣裝束,可好?」
聽說面前這個男子是黃巢的大將朱溫,永壽公主也不覺用眼梢的餘波將他掃視一瞥。她雖然不參預朝政,但在宮中也常常聽說一些義軍首領的名字,對於「朱溫」這兩個字還是十分耳熟的,知道他是黃巢倚重的大將之一。相對而立的頃刻之間,她已經敏銳地感覺出,這是一個桀驁不馴,野心勃勃的人。然而,他的眸子不正,內心裡又充滿著情欲。她深邃的秀目中忽然閃過一絲冷冷的、異樣的光芒,心頭湧出一個大膽的主意……
「這青松就是我的精魂,長守冢前,以慰你的孤寂。待我們的聖明新朝建立了、鞏固了,再將你的艷骨移葬我的廬側,朝夕相伴。」
「而今隨我進宮來的士卒,都是我的心腹,不會有人走漏風聲。」朱溫又拍著胸說,「就是黃巢追問起來,也不妨事,我朱溫也是十萬人馬的主將,難道連一個女子也護衛不了?」接著,又指天盟誓:「我朱某若自食其言,到危難時將公主獻出,遭天雷轟頂。」
兩個宮女跪稟說:「這夥人自稱義軍,要見公主。」
黃巢重新乘上肩輿,在侍衛的簇擁下,繼續向長安城進發。
皮日休默然,心頭掠過一絲隱隱的憂愁。
選留數十宮妃侍奉自己,當然得選妙齡美麗的女子,可是,這樣的宮女也許早被唐朝皇帝享用過,不是貞潔的處女了,這是美中不足的地方。轉念一想,這樣也好。那些當帝王的一向污人女子,占人|妻妾,現在,義軍既已將唐朝皇帝趕跑,我黃巢便來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你唐朝皇帝的妃嬪占為己有,也叫你唐僖宗蒙羞受辱!想到這裡,黃巢心裡不覺湧起一種復仇的快|感。
冢旁是株株垂柳,幾度秋風,葉已落盡,空有光裸的長條任風東西。柳樹太柔軟了,應該栽一棵長青的松樹陪伴她。他取下腰間的佩劍,走到附近一個小丘下,掘起一棵小松樹,小心在冢前植下。俗諺說:「種松不讓春知道」。現在正是栽種松樹的季節,再過個把月,春天的雨水將它滋潤,它就會茁壯地生長起來。
皮日休在馬背上輕輕抽了一鞭,那馬便達達奔馳起來。義軍進城,長安停了市,大街上除了行進的義軍士卒,沒有什麼行人;百姓觀看入城的義軍,也只各自聚在里坊的門口,那馬奔馳起來,並無阻礙。
黃巢聽了,眉頭皺了起來,陰沉著臉說:
歌姬黃鸝之墓
朱溫帶領一支人馬進了大明宮,他奉黃巢之命,捜查宮內各殿宇、館舍,接管府庫。他很高興擔負此項任務。想幼年和哥哥一起隨母親到蕭縣富豪劉崇家放豬的時候,日子何等艱難,食同豬狗,連一個小土豪劉崇也可以隨意笞辱他。現在,皇帝宮殿由他接管,任你皇親國戚也得聽他擺佈,何等風光。往日何等森嚴、高貴的宮殿,今日一座座為他打開;不管是美麗嬌羞的宮娥,還是炙手可熱的內官,統統跪伏在他腳下。豪華的帝宇,充盈宮室的美人,也使他暗暗傾倒,心裡不由得萌發出一種野心:彼可以取而代之,大丈夫生於天地間,就當和_圖_書如是生活。略使他失望的是,田令孜、石野豬等重要的宦官,一個也沒有抓到。聞名天下的懿宗美麗的寵妃,年輕孀居的郭淑妃,也逃脫出宮,不知去向。
皮日休隱在柳叢中學黃鸝鳥鳴叫。二十多年沒有這樣嘬著嘴唇吹過了,他很奇怪,居然沒有忘記那口哨的吹法。他啞然失笑,鬢生華髮,還在佯狂學少年。
黃巢乘肩輿從長安東正門春明門入城,然後直奔城北的皇城,打算從朱雀門入太極宮。太極宮是初唐歷代帝王所居的舊宮,晚唐已將它作為一般宮女居住的後宮。而晚唐各代帝王都住在位於太極宮東北面,毗鄰的大明新宮。黃巢為什麼不逕直去大明宮卻先進太極宮呢?原來,黃巢預先已得先鋒軍稟報,知道田令孜已奉唐僖宗的車駕逃走了,既無帝俘可見,也就無須急著去大明宮。另一重要原因是,八年前黃巢來長安趕考,是從朱雀門進皇城看榜的,結果榜上無名,又垂頭喪氣、憤懣不平地從朱雀門出來。今天,他終於從一個落第士子變成了天下義軍都統,趕跑了李唐王朝的皇帝,他要揚眉吐氣地乘坐肩輿進朱雀門,以洗雪當年落第之辱。
飾金的肩輿端放在灞橋東頭,大道正中。黃巢整肅冠服,威嚴地安坐其中,繡簾撩起,以顯崢嶸。肩輿旁站立著幾個手執明晃晃刀劍的彪形虎賁護駕。沿灞橋兩邊欄杆,從東頭直達西頭,排著兩列一里多長的執戟近侍,中雜以上面寫著斗大「黃王」二字的白色軍旗,以及各色旗幡,以為儀仗。
黃巢此時已不像剛才接見張直方時那樣鐵板著臉,凜然不可犯了,而是笑容滿面,向灞河兩岸歡呼聚觀的百姓,頻頻招手致意。
來到丹鳳門前,皮日休躍身下馬。守門的義軍士卒見中軍的皮博士到來,連忙行禮,接過繮繩繫馬。皮日休進了丹鳳門,便沿著宮中甬道,向北直奔太液池去。漸近太液池,他遠遠便看見了黃鸝居住的那幢垂楊花樹掩映中的別館。
朱溫命手下校尉率士卒守好大明宮,自己帶了侍衛出宮,去遠離大明宮的城西里坊,選一幢逹官留下的宅第,作為自己的府邸,並將永壽公主安置在內。
永壽公主見面前這個錦衣戎裝的男子,愣愣地打量自己,不覺有點不自在,也問:
「我是義軍大將軍朱溫,奉義軍都統黃巢大哥之令,率軍進駐大明宮,清查殿宇、府庫,剿滅敢於反抗的官軍。你不過是一個弱女子,只要不違抗義軍,並無加害之意。」
此時,長安城各門已被義軍先鋒軍占領,禁人出入。李唐王朝從宰相以下文武百官,九日還去上朝,可是一進大明宮丹鳳門便發覺情況有異,門前已無金吾武賁把守,宮中一片混亂。這才知道,八日郊祭之後,宦官田令孜已悄悄奉帝駕幸蜀了。百官紛紛退朝,趕回府中,收抬金銀細軟,有的打算去追車駕,有的打算逃出長安城,且到鄉下或秦嶺山中暫避。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義軍先鋒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占領了長安四面的十二個城門。趁著城中混亂,那些坊市間的遊民、未隨車駕西行的官軍軍士,便乘機入府庫盜取金帛,以及搶劫市民。
「當大王,坐肩輿,真不如當將軍,騎駿馬痛快!」
看看來到長安東城外的灞橋,黃巢命侍衛暫歇,自己也下了肩輿。皮日休從後隊騎馬趕上,問:
「她在世的時候,宮裡並不看重她。死後,皇帝突然想到宴樂時少了一個有名的歌姬,才可惜她,給她在太液池邊立了一個冢,還豎了一塊碑……」
黃巢坐在當年唐高祖、唐太宗等帝王坐過的御座上,接受後宮數千佳麗的朝拜,不覺心花怒放。他細看那些俯伏朝拜的宮女,一個個花枝招展,正當妙齡。往日,他總以為自己身邊的幾個女子,如曹梅、丹霞等,姿色已經不錯了。今日,到後宮一看,才知道和後宮佳麗相比,她們的姿色也只平常。許多宮女都能及上曹梅、丹霞的姿色,妍麗勝過曹梅、丹霞的也不少。世人說:「天上神仙府,人間帝王家。」的確不假。現在,皇宮裡的這一切都歸義軍所有了,黃巢恍惚如在夢中,不覺高興地自言自語:
「謁見已畢,諸人退回!」
不一會兒,從館舍內走出幾個英俊青年來,身衣錦繡,披著頭髮,頭髮上束著紅綢,腰間佩著刀劍,裝束和朱溫身邊的侍從一模一樣。朱溫和侍從正在驚疑,只聽得一個清脆的嗓音問:
朱溫跟前的幾個侍衛驚詫地相顧冷笑,一個侍衛說:
「我正是皮日休,大姐這些年一向可好?」
可是,黃巢在哪裡呢,難道就在面前的肩輿裡?果然,肩輿裡傳出一個威嚴的聲音:
「當年詩中所吟,今日終於如願以償。義軍花開,官家花殺,身披黃甲的義軍士卒將佈滿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