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日休從大明宮的丹鳳門出來,打算到太極宮去見黃巢。走過永昌坊,快到太極宮東門鳳凰門的時候,只見一幢華第之前,人頭攢動,聲音嘈雜,一片混亂。
「孟將軍現在哪裡?」
皮日休說:「黃王曾賦過幾首辭情殊嘉的菊花詩,大概也特別喜愛菊花。」
「你說什麼?!」黃巢兩眼瞪得銅鈴大,聲音因激怒而顫抖,手握住腰間的劍柄,打斷皮日休的說話,厲聲斥問。
孟楷哈哈笑起來,他笑皮日休的迂腐,說:「既是皇親,還分什麼優劣,還有什麼不該抄沒的?」
「為什麼不在太極宮或大明宮住?」
可是,這種令人千古嚮往的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由什麼人來推行呢?孔丘說的是堯、舜這樣賢明的帝王,還是皇帝。的確,從古到今,誰也沒有設想過不要皇帝的天下。「天下不可一日無君」,是人人公認,天經地義,千古不渝的道理。他黃巢沒有新的道理來代替這個道理,就只有遵從這個道理。於是,他說:
「孟將軍,看看,你的士卒做的好事!」
皮日休穿過高大的門樓,走進庭院,只見孟楷正虎視眈眈地仗劍立在台階上,看士卒們將各宅清理出來的財物,分類歸堆。衣物、錢財,用大箱、大簍裝著,抬出去散給窮人,雜物一律投入庭院中間熊熊燃燒著的一個火堆。投火焚燒的還有許多書籍字畫。皮日休知道,雅王府所聚書畫,都是世之珍品,他的心被炙痛了,來不及招呼孟楷,先奔到火堆前,搶出一個正在燃燒的卷軸來看,原來是東漢書法家張芝的一軸草書真跡。可惜已經燒殘,剩下不多字了。皮日休心痛地拿著這幅殘卷,走到孟楷面前,頓足說:
「既然如此,就依博士的話,擇日入大明宮,即皇帝位,以號召天下。」
「也不盡然。」
皮日休說:「我正為此事來見黃王,請黃王准允我携黃鸝骸骨,回襄陽老家茅蓬竹牖中長住。」
「金銀珍寶泡水喝,泡了多年,已經成了藥渣,沒有用了,所以掏出來扔了。」
黃巢笑著說:「一定是田令孜眼看義軍就要進京,事先將金銀珍寶轉移到蜀中去,為了掩人耳目,編了這番騙人的鬼話。不想,他不只騙過了家人,連我們義軍的士卒也騙過了。」
「快住手,誰讓你們這樣做的!」
「他的一家老小怎麼處置?」
黃巢點頭說:「正是。」
「多好的菊花,田令孜倉皇出逃,花也多日不澆,都快枯死了。」
皮日休下了馬,分開人群,走進裡層,對和-圖-書那些義軍士卒喝道:
皮日休聽了,不勝驚訝:「黃王打算在這府中長住?」
說罷,哈哈笑出聲來。皮日休連連點頭稱是,侍衛細細品味一下,也醒了過來,羞赧地低下了頭。
「黃王讀過經史,豈不知道『天下不可一日無君』的道理?你不當皇帝,不坐宮,別人便要當皇帝,要坐宮,我們便無由淹留長安,我只好回襄陽鄉下去。當皇帝和行仁義,並非水火不容,而是並行不悖。商湯代桀,武王代紂,高祖代秦,天下都以為義,而未聞責以不義。百姓向來反對不仁義的皇帝,卻擁戴仁義的皇帝。黃王即帝位,順天應人,又何礙於以義示天下?」
皮日休簡述了一下黃鸝的死况。黃巢也為皮日休的不幸遭遇凄然感傷,默然片刻,問:
義軍士卒中有人認得皮日休,施過禮後,回答說:
皮日休走了,黃巢心中各種思緒卻還在不停地翻騰。當年,他們在長安市上萍水相逢,卻一見如故,彼此都反對朝政腐敗、官吏貪鄙、宮市害民,彼此都欲鏟除弊政。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黃巢將皮日休引為知己,皮日休也擔著身家性命的干係,掩護黃巢走出長安。
一個侍衛插話:「聽田家家人說,幾個月前田令孜掏過一次井,把裡面的金銀珍寶都掏出來扔了。」
李涇對他的皇侄僖宗生活奢靡、荒廢朝政,對田令孜以宦官專國都不滿意,頗多微辭。
皮日休侃侃而談,理在其中;黃巢默然傾聽,細細品味。從初舉義旗,直到雄兵叩關,他想到的只是除貪宮,均貧富;他要打進長安,衝垮李唐王朝的天。「冲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目的還是殺盡貪鄙的皇族、官吏,接濟貧苦的百姓。可是,李唐王朝的天衝垮了,皇帝趕跑了,以後怎麼辦,他卻想得比較少,也比較朦朧。孔丘在《禮記.禮運》篇裡,描繪過令人嚮往的大同世界,這是黃巢小時候即熟讀過的,所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
,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奸邪謀
www.hetubook.com.com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田令孜宅已屬華第,住在這裡就很不錯了。」
初入長安,便當著黃巢的面,說出這樣不吉利,以至近乎詛咒的話,換了另一個人,黃巢會毫不猶豫地拔出佩劍,手刃了他。可是,說這話的人是皮日休,這是他當年進京趕考不第,擾了宮市,被金吾衛追捕時,掩護他逃出長安,救過他性命的人。黃巢不是那種負義的人,不能做出這樣絕情的事。
雅王府一片混亂,莫非有義軍進去攪擾?像這樣一位皇親,義軍應該善待,任意侵入府宅,做些過分的事情,似乎都不大妥當。
孟楷一笑說:「可惜博士遲來一步,書齋裡的東西都燒完了,早來一步,便全送博士好了。這樣吧,下次再抄到這類書畫,一定留下,專人給博士送去。」
現在,皮日休是和義軍一條心的,絕不能說他身在義營心在唐。然而,皮日休畢竟是進士出身,多年在朝為官的人,看來他並不完全贊成義軍殺盡貪鄙官吏,均平財富,以濟貧民的全部舉措。卻熱中於因循舊的朝綱,建立如漢高祖劉邦那樣的新王朝。
皮日休耐心說明:就是皇親,也應分賢劣,也有該抄沒和不該抄沒的。今日和當年轉戰南北的時候不同了,義軍已占據長安,即將領有天下,不能再簡單地殺富濟貧,應該命令士卒立即停止抄沒雅王府的行動,並率眾退出。
「你要我當皇帝嗎?」黃巢警覺地逼視皮日休,「我是義軍都統呀,如此,何以示義於天下?」
黃巢正在後園和幾個侍衛一起汲水澆花,見皮日休進來,說:
「這是田令孜掏井時,親口對家人們說的。真是這樣。」侍衛連忙解釋。
他不能不承認皮日休的想法,有合理的地方。他接受了皮日休要他入住大明宮,明吿天下,即皇帝位的忠吿。但是,他不能接受皮日休的要求,建立如漢高祖劉邦那樣的王朝,他不能放棄當年舉義旗造反時就確立了的宗旨:殺貪官、除豪富、均平財富;這個宗旨寫在他的義旗上,冠於他的名號前,名之曰:冲天均平大將軍。這是他捨生忘死,轉戰南北,多年為之奮鬥的目標;這也是他當年在蘄州城的招降宴上,拳打王仙芝,以致和王仙芝分道揚鑣,所要維護的宗旨。劉邦也可以說是起於草莽,他那個小亭長的家資,也許還及不上自己販鹽積攢起來的財產。可是,劉邦舉旗造反的目的只是除暴秦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奪天下;並沒有鏟除貪官污吏,富家豪門,均平財富,接濟貧民的宗旨。劉邦的隊伍還算不上真正的義軍,自己建立的新王朝,怎麼能和劉邦建立的漢朝一模一樣呢?皮日休勸他建立和劉邦一樣的王朝,豈不是要他放棄殺貪官、除豪富、均平財富的宗旨嗎?這是他要格外警惕,也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博士,我們是奉孟楷將軍之命,這樣做的。義軍向來每到一個地方便抄沒官家、富室的財物,散給窮人,為什麼讓我們住手?」
皮日休道著了黃巢的心事,黃巢含笑點頭。皮日休見黃巢汲水的井,鑄銅為蓋,井欄上的飾金雖被取走,但白玉欄杆還在,便問:
「這是什麼寶貝,值得博士大驚小怪?」
「這是東漢書法家張芝的草書真跡,七百年前的藝術珍品,你們就這樣把它燒?!」皮日休氣憤地說。
皮日休走到井邊,探身往裡看,並不見金光寶氣,懷疑說:
想到這裡,皮日休加緊了腳步。走到雅王府跟前,外圍聚集的都是一些貧苦的里坊市民,他們衣衫襤褸,伸著齷齪的手往前擠去。裡層,門樓下面一些義軍士卒正將一些衣物、糧食、銅錢、碎金銀等,散給眾人。
黃巢終於壓住心頭的火氣,說:「這不過是我一時的想法,說出來原本是和博士商議的。博士不以為然,還可以說說你的高見,何必講那些不吉利的氣話?」
皮日休心想:這不是僖宗皇叔雅王李涇的宅第嗎?李唐自玄宗以來,宗室子孫雖然封了王,但並不去封地上享國,而多半耽在京師享清福,也很少過問朝政,所以一般並無赫赫過惡。李涇幼年風痺,長大也有一足不良於行,出入多乘車。但好讀書,喜歡收藏書畫,平時不預朝政,很少和大臣往來,卻愛結交儒士,不計貴賤。常招一些詩人墨客在府中聚飮,以賦詩弈棋和書畫相娛樂。當年,皮日休在朝裡當太常寺博士這樣的管禮樂的小官時,就曾是李涇的座上客。
又是一件出乎皮日休意料之外的事。他不明白,身為義軍之王的黃巢為何不居帝宮,卻去住一個大臣的私第。他心裡懷著狐疑,回馬向南朝永興坊去。
「那,還為什麼?」
皮日休說得有理有據,黃巢不得不一一首肯。皮日休這才滿意地離去。
孟楷這才看見了皮日休,連忙施禮,問:「博士,什麼時候進來的?也出來看看我們抄沒皇親的熱烈場面麼?」他湊上去看了看皮日休手中捧著的殘卷,只見上面道道墨跡,像鬼畫https://www.hetubook.com.com桃符,什麼也認不出來,便問:
說話之間,一個士卒提了一顆血淋淋的頭顱走上前來。皮日休一見,氣得臉色發白,轉身就走。身後傳來軍校和孟楷的說話聲:
「孟將軍,你知道這雅王李涇是何等樣人?怎麼任意抄沒?」
黃巢雙目炯炯地注視著皮日休:「也學當年楚霸王項羽處置阿房宮之法,將它付之一炬,如何?!」
「我原本也打算住太極宮或大明宮,待我進去走了一遭,實地看一看,帝王之宮比我預想的更為奢麗。那百殿千宇是萬民的白骨壘砌起來的,那梁柱的彩繪是百姓的膏血染成的。我,一個義軍都統,如何能在那裡住下去?我才明白,為何當年項羽攻進咸陽之後,將空前奢麗的阿房宮付之一炬,連燒了三個月火還不熄。」黃巢說著,動了真情,顯出不勝感慨的樣子。
以後,如何鏟除弊政,彼此走的路就不一樣了。黃巢回到家鄉,毅然舉旗造反,殺貪官濟貧民,要帶甲百萬,傾覆李唐天下。皮日休卻在朝中直言苦諫,想勸說皇帝回心轉意,鼎新朝政。皇帝不但不聽他的直言苦諫,反將他貶逐出京,最後終於走投無路,加上黃巢想方設法,才將皮日休接到義營。
皮日休知道,不是三言兩語能將這些士卒說通。况且他們是奉命行事,要想禁止,必須找他們的將領。便問這士卒:
「怎麼,黃鸝死了?如何死的?」
盂楷臉上變了顏色:「什麼,不殺富濟貧了?!」他拍著手中刀,嚷道,「那我們還算什麼義軍!不成,這不能聽你的!」
「一片鬼話!」皮日休更不相信。
黃巢問:「博士當年在長安不過是太常寺的一個管禮樂的小官,居室簡陋,今日重進長安,打算擇哪家宅第居住呢?」
「黃王剛才不是說,打算學西楚霸王項羽火燒阿房宮那樣,也將太極宮、大明宮付之一炬嗎?我只怕將來黃王也和項羽一樣,演一齣霸王別姬呢。遲早要再離開長安的,遲走不如早走。所以……」
這時,一個軍校上來稟報:「孟將軍,我們在一間埋入地下的暗室裡,找到了躲藏在裡面的雅王和他的一家老小。那個雅王死活不肯出來,被士卒一刀結果了性命,有頭顱在此。」
「扔了,為什麼?」皮日休不大相信。
想不到一入長安,他和摯友皮日休就發生了如此明顯的分歧,他要努力使皮日休遵循義軍的宗旨行事,又覺得事非容易。他擔心這種分歧愈來愈大,心頭湧起一種隱隱的憂愁。
黃巢說:「不過,經這一掏,井水倒和_圖_書格外清亮了。喝金銀水可以長壽,那是狗屁胡說,將來在這後園裡種幾畦菜,種幾畦花,用這井水澆灌,倒是正經。」
「裡面似乎並無多少金銀珍寶。」
「是呀!」
「博士就因這事過於傷心,而要離開長安?」
「那太極宮、大明宮,黃王打算如何處置呢?」
皮日休點頭說:「原來如此……」
皮日休也不客氣,直統統地說:「依愚見,黃王萬不可學項羽入關,火燒咸陽宮的各種舉措;而要學漢高祖劉邦一到灞上,便向全軍約法三章,並奠都長安,坐位長樂宮的做法。天子以天下為家,宮室自當壯麗威嚴,黃王即位之後,不再大興土木,也就夠了;居於公卿之第,如何威服天下?」
「何等樣人?不就是那個童昏皇帝的叔叔嗎,怎麼不該抄沒?」
「孟將軍就在府內。」
「黃王如學項羽火燒阿房宮之舉,難免也如項羽演一齣霸王別姬。」
「既是皇親,一律處死!」
皮日休將李涇的為人簡述一遍,說:「他這個皇親不同別的皇親,既未參預朝政,又無顯著劣跡,不該一律抄沒。」
黃巢肯接納忠言,改變初衷,皮日休當然高興。然意猶未盡,繼續進言。一是要黃巢即派兵馬跟踪追拿正逃往蜀中去的唐僖宗一行;二是講了他路過永昌坊見到的,孟楷擅帶士卒,抄沒雅王府,並妄殺雅王一家大小的事。請黃巢即如當年劉邦入關之時,向全體義軍將士約法三章,其中特別嚴令:殺人處死,傷人及盗抵罪。
黃巢無心澆花了,離了後園,自回室內。隨即命侍衛傳義軍主要將領來此議事,商議擇日入大明宮行即皇帝位大典。
一些正在清理錢物的士卒,見孟楷和皮日休爭執,都停下手來聽。孟楷把刀一揮,喝斥說:
里多路程,片時就到。皮日休在下馬石前下了馬,守門士卒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傳出話來,請皮日休入府相見。
「呆站著做什麼,這裡我說了算,繼續抄沒財物,分給貧民!」
「我去找你們孟將軍說話。」
「哦——」皮日休不置可否。
「早年在京時便聽說,田令孜家有一口金玉井,內蓄金玉,他每日汲金玉之水飲用,以求長生。這是不是那口金玉井?」
皮日休毫不畏縮,迎著黃巢兇狠犀利的目光,直瞪瞪地對視著,又重複說:
皮日休到太極宮去見黃巢,可是,走到丹鳳門前,守門的士卒卻吿訴他,黃王已經搬到太極宮東正門延喜門對面永興坊內,原宦官田令孜的宅第裡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