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這大概還是僖宗李儇十二歲登基時穿的禮服,找到了也沒用,大家一時束手無策了。朱溫急中生智說:
僖宗無道,荒嬉誤國,橫徵暴斂,兵連禍結,陷百姓於水火。改年統為廣明,暗隱「去唐下體,而著黃家日月」之意。豈是無心偶合?實乃天意使然,李唐當亡,巢率義軍當興之符瑞。
這次該皮日休搖頭了:「衣上畫龍以為袞衣,是遵黃帝的古例,當然可以。帝王行大典,用戰鼓以代雅樂,則聞所未聞,古無先例,只怕不妥。」
朱溫比較變通,說:「今日黃王入宮,找不到弦管之樂,駕前開道的就是號角和鼓樂嘛。」
皮日休又徵詢林言:「小將軍,以為如何?」
晚上,黃巢在大明宮內的一座御廟裡齋戒獨宿,準備以清淨之身參加明天的即皇帝位大典。這座御廟叫太清宮,是專為皇帝齋戒而築的。李唐各代皇帝每年郊祭天地,或參加大典之前,都到這裡來行齋淨身,在這裡獨居一至三日不等。
「睿文宣武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立曾梅為皇后,封尚讓、崔璆為宰相,孟楷、蓋洪為左右僕射、知左右軍事,博士皮日休為翰林學士,朱溫、柴存、黃鄴、黃揆為將軍,林言為控鶴使。張直方為檢校左僕射。
黃巢乘坐肩輿,繼續往前走,來到永昌坊和光宅坊之間的十字街口。只見街旁熊熊燃著一堆旺火,幾個百姓一根接一根地將青竹投擲其中,新竹著火,發出一串串脆響的噼啪聲,上干雲霄。這是百姓們在燃放爆竿(也叫爆竹),以示歡迎和喜慶。街對面又有一夥百姓身著彩衣,踩著高蹻,扮演故事,吹奏笙笛,更使長安市上平添了一種節日的氣氛。百姓們這些自發的歡慶行動,使黃巢無比感動,自古以來只有仁義之師才會受到百姓如此歡迎。他知道,正是殺貪官、除弊https://m•hetubook•com.com政、均平財富的宗旨,使百姓的心和義軍相通。
林言聽皮日休引黃帝作根據,也就心服了。冕旒小了,改做起來比較簡單,把帽上那塊伸出額前腦後,前後懸垂十二條玉串的板子拆下來,縫到另一頂大一點的帽子上去,就成了。
「此事關係大典,必須奏明黃王,如黃王允奏,事情就這樣定下好了。」
「好哇,黃帝的袞服能畫卷龍,我們黃王的袞服怎麼就畫不得呢?」朱溫高興地叫道,「我這套袞服,也算沒有白費力氣。趕快找善畫的人,照這袞服的樣子開始畫吧!」
頃刻間,永興坊原田令孜宅第前號角齊鳴,戰鼓咚咚,旗幡招展,黃巢開始啓駕。
鼓角聲歇,黃巢行禮,祭祀天地。然後,手捧事先寫好的聖旨,詔吿天下。黃巢莊重地、大聲念那詔書:
聽著這海嘯般的歡呼聲,黃巢全身頓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曾被士卒及義軍將領呼為大將軍、黃王,他覺得這兩個稱呼和義軍首領的身分還頗相稱,並無陌生、異樣的感覺。今天,又被群臣尊為「承天應運啓聖睿文宣武皇帝」,這個稱號當然備極尊榮,聽起來也令人舒坦;那身登鳳闕,接受臣民俯伏山呼、三拜九叩的威勢,也遠非昔日稱大將軍、稱黃王的時節可比。但是,他還是免不了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儘管臣民山呼時,已把那尊號的全稱壓縮、簡省為「睿文宣武皇帝」,聽起來還覺得陌生。他想起帝王宗廟裡,供在神台上的列祖列宗歷代帝王牌位上恭楷書寫的那些尊號、謚號、廟號,它把一長串充滿神祕氣味的、歌功頌德的冷僻字眼,叫人費解地組合在一起,給這些帝王籠罩上一層神聖、威嚴的氣氛。
巢才鮮德薄,本不敢貿踐帝祚。無奈百萬義軍吁求,天下黎元懇請。復思唐虞之世,大道普行,天下為公,尚有堯舜為帝,以牧萬民;今天下汹汹,豈可一日無君?
朱溫趁勢幫腔:「只要黃王喜歡就成。皇帝是天子,皇帝喜歡,泰山難當。」
大典服飾禮樂中,最重要和圖書的有兩項,一項是皇帝的大禮服,一項是行禮時的樂舞。歷來典章規定,帝王即位、祭祀天地、祖先及朝賀等大典,需要用「中正和平」、「典雅純正」的雅樂。此種樂曲必須以絲竹管弦鐘磬,用宮廷訓練有素的樂工演奏,始能熙熙然、雍雍然,得其正、得其雅。
軍中禁妄殺人。
林言從袞衣的變通受到啓發,說:「袞衣上的卷龍可以以畫代綉;軍中多戰鼓,何不用幾百面戰鼓代替絲竹金石之樂?」
時交五更,也就是朝廷通常早朝的時節,黃巢在近侍服事下梳洗已畢,穿上畫有墨龍的袞衣,戴上臨時改作成的冕旒,在近侍和義軍重要將領簇擁下,登上丹鳳門上的城樓丹鳳樓。
公元八八〇年十二月十二日這一天,天宇澄明,似乎天公也為黃巢的入宮登極事歡悅開顏。早晨,溫煦的朝陽剛剛升起,從永興坊到大明宮四、五里路長的街道兩旁,已經人山人海,聚滿了等候觀看黃巢入宮盛况的長安市民。
義軍百萬,十二月庚辰朔叩關。大軍所向,望風披靡;長驅直入,戊子而據長安。童昏狐奔,李唐敗亡。
首先要為黃巢備辦即帝位時穿戴的皇帝禮服,帽上橫一塊薄板,前後懸垂十二條玉串的「冕旒」之冠,和上綉卷龍的「袞服」。
走盡光宅坊,前面便是大明宮的正門丹鳳門,門樓城闕上張燈結綵,朱溫一身戎裝,帶領進駐大明宮的義軍士卒,列塚門前,迎候黃巢的大駕。門内是大明宮內原唐宮室的妃嬪、宮娥、太監等,早已分立甬道兩旁迎候。見黃巢駕到,一齊跪下,俯伏於地,不敢仰視,誠惶誠恐地齊呼:
黃巢乘坐的肩輿來了,肩輿四面的綉簾全已揭去,百姓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肩輿裡的黃巢,黃巢也可以看到街道兩旁聚觀的百姓。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旦看盡長安花」。當年,黃巢曾經嚮往過金榜題名,然後騎著高頭駿馬在長安遊街,長安萬巷人空,爭睹新科狀元風采的盛况。他曾為此寒窗苦讀,希望卻終成泡影。今天,這種「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願望,以另外一種方式,風光十倍地實現了,黃巢大慰平生的欣喜之情,是可想而知的。
唐官三品以上悉停任,四品以下位如故。大赦天下,囹圄所繫,死罪改判徒刑,徒刑減等……和_圖_書

滴漏計時的銅壺,刻度指向子時,已經中夜,朱溫還沒有找來冕旒、袞服,主管禮儀的皮日休在太清宮旁的一座別館裡,急得團團轉。他正要派人去催問朱溫,忽然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頃刻間,朱溫已不待通報,闖進門來。
皮日休抖著衣服說:「嗨,你仔細看看,黃王七尺身軀,這點小衣服套得上去嗎?」
銅壺滴漏,聲聲催人,再過一兩個時辰,就要行即位大典了,不能再猶疑耽擱,皮日休只好說:
今日,黃巢入宮即位,駕前不但沒有「肅靜」、「迴避」的清道牌子,允許百姓站在街道兩旁觀看,那由林言率領的數百侍衛,還一人手裡托一個大木篋,篋裡裝滿銅錢,一路走,一路向兩旁聚觀的平民百姓散發隨喜賞錢,百姓們一個個喜笑顏開。當然,長安的豪門富商是不高興的。國家府庫早已匱乏,僖宗遷蜀之前,田令孜又暗命神策軍將庫帑(國庫所藏錢財),搬遷入蜀;黃巢入京後,從國庫中所得有限,這些賞給平民的錢幣,多半是取之豪門富室。豪門富室對於黃巢又恨又怕,他們不屑於和這些低賤的平民百姓混雜一起,聚觀一個入京的「草寇」。他們也怕這些殺富濟貧的「亂賊」,避之猶不及,哪還敢站在街上看?
就在黃巢於太清宮中清心息慮,齋戒淨身之時,太清宮外大明宮內,卻為籌備明日的即帝位大典,而徹夜忙碌。操持大典籌備事宜的義軍將領,主要是侍衛長林言、最先入駐大明宮的將軍朱溫、備禮樂諮詢的博士皮日休。
「朱將軍,冕旒、袞服找到了嗎?」
「朱將軍的話並非全然不可。傳說,黃帝軒轅氏作冕旒,正衣裳。當時尙不知錦綉,乃染五彩為花紋圖像。黃帝最初製作的袞服,那卷龍就是畫上去的嘛。」
「總算在府庫最裡面一個塵封的箱篋裡,找到了一套袞冕!」
時間緊迫,比量黃巢身材,新縫製冕旒、袞服,顯然來不及,朱溫只好親帶士卒到府庫、到原來唐僖宗的寢宮去找。儘管府庫裡、寢宮中僖宗穿戴的日常衣冠留下甚多,而這種行大典時才穿的禮服冕旒、袞服卻找不到。原來,唐僖宗平日只願玩樂,不理朝政,也極少舉行禮節繁縟的大典,m.hetubook.com.com甚少穿戴大禮服冕旒、袞服,內府做這種禮服也做得很少,新做的幾套,僖宗逃蜀時都帶走了。
此刻,他自己身上似乎也籠罩上了這麼一種神聖、威嚴的氣氛,再加上高踞鳳闕之上,更如身在半天雲中。他覺得和眼前這些曾經一起販過私鹽,一起在村野小店抵足而眠,一起共過生死的兄弟,距離遠了。從此,他將開始一種居於九重宮闕,深居簡出的生活,宮娥妃嬪環繞,美酒佳肴伺候,固然令人神往,但從本性說,他無寧更留戀那種金戈鐵馬,馳騁沙場的戎馬生涯。然而,現在他已經有點身不由己了,他掀起了一個翻天覆地的浪潮,而這浪潮又以一種巨大的力量,推著他身不由己地向前。
詔吿天下之後,黃巢接受群臣朝賀。宰相尙讓代表群臣,跪上黃巢尊號,稱「承天應運啓聖睿文宣武皇帝」。接著,城闕上下,群臣士卒一齊山呼:
慈恩寺大雁塔上的銅鐘喧鳴撞響,即位大典正式開始。丹鳳樓上幾百支號角同時奏起,幾百面戰鼓同時擂動,那聲音嗚嗚、咚咚,格外悲壯,把整個長安城都震動了。大街上有百姓焚燒爆竿,噼啪山響,與鼓角之聲相應和。
往日,唐朝皇帝出行,駕前是「肅靜」、「迴避」的清道牌子,噼啪亂響的清道淨鞭,以及殺氣騰騰的虎賁,百姓們躲避不及便要被御前虎賁拿了,投入牢獄,哪敢公然站在御駕經過的街道兩旁觀看?
這些妃嬪宮娥、太監內官,樣子比街上的百姓恭順多了,萬歲之聲也更整齊更高。可是,黃巢從這些聲音裡感受不到發自內心的情熱;從他們的臉面上看不到一絲愉悅之色,有的只是惶恐、畏葸、淡漠的臉色。黃巢方才在街上那種春風得意的情熱漸漸凉冷,臉上變得肅穆、嚴厲起來。他清楚地意識到,從此進入了一個神聖的、陌生的環境,從此將開始一種神聖的、陌生的生活。
侍衛們在肩輿兩側分別掛了兩個滿貯著零碎金銀和銅錢的錢袋,以備黃巢沿街親自賞賜平民之用。黃巢見到此情此景,心腸內熱,他站了起來,從肩輿兩側的錢袋裡,掏出一把把零碎金銀和銅錢,雨點般撒向燃放爆竿的火堆,撒向扮演百戲的人群。彷彿在火堆裡撒了一把鹽,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片「黃王萬歲」的歡呼聲。
皮日休一見朱溫,連忙迎上前去,迫不及待地問:和-圖-書
朱溫的話卻啓發了皮日休,他琢磨了一下,忽然展眉說:
皮日休一陣欣喜:「快拿來,我看看。」
「黃王萬歲,萬萬歲!」
丹鳳樓前,義軍士卒將校、張直方以下的歸降舊臣,黑壓壓一片,肅立著,靜聽黃巢宣讀詔書。黃巢讀著、讀著,不覺動了真情,那聲音愈益洪亮,充滿自信。他決心遵循起義初衷,創立一個嶄新的王朝,一個真正為百姓的王朝。這個王朝裡不允許貪官污吏立足,不允許豪門富室魚肉百姓,無處不飽暖,無處不均勻。這個王朝只有古之唐堯虞舜的盛世,可以和它相比並。
巢順天應人,辛卯入宮,壬辰詔告天下,即皇帝位。國號大齊,取抑富濟貧,均勻平齊之意;改元金統,蓋黃為土,金所生也。

皮日休打開那個雕刻著龍鳳的盒子,拿出袞冕一看,眉頭不覺皺了起來:
可是,混戰之間,宮中樂工為避禍亂,多所逃匿,剩下十來人也組不成樂隊,無法演奏雅樂。這又是一個新的難題。
朱溫一招手,身後一名士卒捧著一個盒子,將尋到的冕旒、袞服獻上。
雖然是十二月天氣,因為四處奔走尋找,心情急迫,朱溫頭上汗氣蒸騰。他一把揮去額上的汗珠,興冲冲地回答:
朱溫這才一拍自己的腦袋,說:「剛才都把人急昏了,一見是袞冕就高興地捧了來,忘了細細看看它的大小。」
「這如何能用?」
林言接話:「我舅舅就是喜歡號角和鼓樂,以為它聲勢雄偉,勝過絲竹管弦。」
黃巢卜得十二月十二日辛卯日、十三日壬辰日大吉,決定十二日入大明宮,十三日即皇帝位。
林言在旁,一聽就直搖頭:「這是即帝位的開國大典,非同兒戲,如何能讓黃王穿畫的袞服?豈不叫天下耻笑黃王不懂禮儀?」
朱溫不解地說:「道不正是僖宗皇帝穿過的,好好的一套袞冕衣帽嗎,怎麼不能用?」
「就在日常穿的綢袍上,照這袞服的樣子,畫上一條卷龍,明天將就穿一次,如何?」
事不宜遲,三人立即去太清宮見黃巢。黃巢正在太清宮內齋戒趺坐,以靜心息慮。整個夜晚,他都未上牀睡覺,只是盤腿而坐,閉目養神,以示虔誠。他本來不願拘束於瑣細的禮儀,又且大典在即,不變通不行,聽了三人的稟奏,當即首肯,要他們立即分頭去籌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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