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一聽「反詩」,尙讓令侍衛歇下肩輿,他下了轎便登登地邁步上台階。果然,大門上題詩一首,寫道:
「來人自稱詩人皮日休。我好像聽主人說過,此人投了義軍,在黃巢的新朝裡做官。老爺見不見他?」
辛丑就是今年的干支,這首時是韋莊的今作了,看來咏的便是義軍佯退出城,又殺回長安,全殲入城官軍這場戰事。他絲毫不為義軍的勝利歡欣,卻在盼望有奇士出商山,來收拾亂局。更有甚者,還西望唐天子的翠蓋返回長安!皮日休的臉色變得嚴峻起來。
「嗯,像你這樣的白面書生,眼下出城是怕不易……」
東不題,西不題,偏偏題到我尙讓署理政事的尙書衙門上,這矛頭不是明明對著我尙讓來的嗎?龍尾陂之敗,至今蒙羞,各種非議之詞耳畔時有所聞,不藉此事整治整治那些膽大妄為的小人,如何立威?我這宰相以後還怎麼當下去?
「往日讀本朝段成式先生撰寫的《酉陽雜俎》云:『鸚鵡能飛。眾鳥趾。前三後一,唯鸚鵡四趾齊分。凡鳥下瞼向上,獨此鳥兩瞼俱動,似人目。』對此記載,我一向將信將疑,卻一直沒有機會檢驗。今日我倒要好好瞧瞧這隻鸚鵡……」
「有這樣怪事?」幾個義軍士卒圍上前來看,都嘖嘖稱奇說,「今天算長了見識。」
老僕在身後牽韋莊的衣襟:「老爺……」
「哦,大算?」
走走行行,皮日休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這人雖尙未謀面,但已經神交。聽說他進京趕考,因兵亂考試未成,滯留長安。而今因反詩事件,尙讓正在長安城中大索能寫詩的人,他的處境必然艱難,危難之中似乎應助他一臂之力。
韋莊回過頭來,問:「何事?」老僕卻不說話,只是眼裡流出擔憂的目光。韋莊沉浸在自己言談的意緒裡,並不理解老僕的心情,卻說:
就連向知主人儉約的老僕,也覺詫異了:「剩下一捆柴,約摸有三、四十斤,也要帶走嗎?」
「哦,我這位朋友正能寫詩,是不是要帶去尙書省審問?」
皮日休詫異地轉過頭去,韋莊也倏然注目,如有所警醒。原來,老僕將已經收進簍子,打算與行裝一擔挑走的一隻鳥籠,又提了出來,掛在門前,此刻,他正調|教籠裡的鸚鵡。「禍從口出」,便是鸚鵡叫出來的。
皮日休一想,也對。當年在毗陵,若不是酷吏王回把自己逼到家破人亡,有國難投的地步,自己也不會輕易參加義軍。於是,不再相強,只是試探著問:
老僕答應下來,又去收撿四壁黏貼懸掛的詩稿。韋莊客寓無長物,滿壁黏貼懸掛的這數十首詩作,算是他身邊的財富了。所以,韋莊愛惜,老僕也愛惜。老僕正在收撿詩稿,門外響起咚咚的敲門聲。
「不會的,不會的!」皮日休自信地說。又問:「端己兄似在收拾行裝,欲歸杜陵?」
皮日休說:「願聞其詳。」
尙讓在長安城裡捕殺詩人一事,驚動了義軍營裡的詩人皮日休。尙書省南門上那首反詩,皮日休也聽說了。他對這首反詩以及題寫反詩的人,和廣大義軍將士一樣同仇敵愾。但尙讓藉反詩事件如此大量殺人,皮日休卻隱隱覺得其中夾雜有個人意氣,他是想藉此事立威,一洗前月兵敗之辱,也好堵住他人議論之口。
「大人,尙書省大門上,一早發現一首反詩。」
宰相動了怒,聚觀的屬吏才陸續散去,各歸衙署,門卒長才跪在肩輿前稟報:
尙讓冷笑一聲:好大膽,反詩竟然寫到尙書衙門的大門上來了!他命書吏記下反詩,又命門卒用水洗盡門上字跡,然後進衙理事。
「是呀,天寶年間安祿山倡亂,長安失陷,玄宗避蜀,行至馬嵬坡,六軍不發,只好殺了楊貴妃以謝天下。後世人為玄宗諱,將楊貴妃稱為禍水,把誤國的罪責一攬子推到一個女人身上。今天黃巢將軍起義兵,倡均平,為百姓,自然不能與安祿山相類比,而僖宗的玩樂昏庸,較之當年的玄宗更過十倍。今日童昏身邊並無楊貴妃式的寵妃,可見興亡不關妃妾事,當年枉殺楊太真……」
這首黑詩是什麼人寫的呢?皇城之內重門深院,各門又有士卒把守,外人很難進來,這黑詩很可能就是尙書省的屬吏和門卒寫的。這種人「身在曹營心在漢」,和義軍並不一心,他們每日進出尙書衙門,又有hetubook•com•com作案之便,這反詩出自此等人手可能性最大。
「奉尙讓將軍令,為尙書省門上『反詩』事,捜捕長安城裡寫詩的人。」
皮日休笑著說:「眾位兄弟也來見識見識,這鸚鵡和別的鳥不同,四個腳趾都是朝前的。」
尙讓心裡不大高興,心想:畢竟是新朝甫建,什麼都還沒有立出個章程。尙書省是掌管朝廷政務的首腦機關,豈容閒人圍聚喧嚷?那些門卒一個個也太不曉事,竟不驅趕衙前圍聚的人群!
「我和皮博士談詩,不須伺候,做你的事去吧。」
江南憶,
最憶是杭州。
山寺月中尋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頭,
何日更重遊?


江南憶,
其次憶吳宮。
吳酒一杯春竹葉,
吳娃雙舞醉芙蓉,
早晚得相逢。
「小弟之作,往往文勝而理弱,詞繁而義儉,無甚深意。不像襲美兄文章義理,偉論卓識。」
皮日休的話還沒說完,門口一個清脆的聲音,將他中途打斷:
「相通固然相通,但不盡相同。」
皮日休住的昌平坊在長安城東,位於東市南的第三個里坊。韋莊蟄居的嘉會坊在長安城西,位於西市南的第三個里坊。長安街道、里坊東西南北規規整整,而且對稱。所以沿著昌平坊門前東西向的橫街,端直西走,便可到嘉會坊。中隔七個里坊,十幾里長街,路不算近,皮日休本來可以騎馬去,但怕一向心高氣傲的韋莊因此見嫌,還是安步當車。
老僕只好去門前引皮日休進來。兩人見面,互致寒暄,皮日休還特別關切地問起韋莊的病情。韋莊只說感染時疫,近已漸癒。
「一副詩人的赤誠、熱忱心腸,只可惜身陷賊營,污了一生清白……」
「閃開,閃開,宰相肩輿到!」
「嘯聚一起,意欲何為?怎麼還不散去!」
皮日休將這個主意吿訴韋莊,韋莊欣然同意,並感謝他關照之情。兩人約好,當天下午韋莊帶了行囊到昌平坊皮日休寓所去,第二天一早上路出關。
韋莊不知道皮日休為什麼突然問起自己的年齡來,但還是如實回答:
「日休甲寅生人,如此說來,還長你兩歲。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說到這裡,皮日休長嘆一聲,「皮某一生坎坷,咸通八年三十三歲的時候,還中了個進士。以端己兄大才,卻年近半百,功名未就。唐天子童昏無能,朝政腐敗,不能選賢任能,端己兄還望他做甚?」
大明宮西南緊鄰著唐朝故宮太極宮,太極宮南面有皇城緊緊相連。宮城皇城都有高牆圍繞,以與市廛里坊隔絕。朝廷官署都設在皇城之內。
「既是皮博士的朋友,想必不是外人,那就不必麻煩了。博士自看鸚鵡。」
然而,也不能排除外面人作案的可能性。皇城雖有門卒把守,但門禁遠不像昔日皇城那樣森嚴,百姓糾紛投訴,市民扭送隱藏於里坊的唐朝劣吏,常常進出朱雀大門,壞人混進來題寫反詩也非難事。
「好一幅超塵脫俗的圖畫!端己兄向以長短句名世,想不到詩也出神入化,竟和端己兄的長短句一樣清麗。」
韋莊默然,孤傲抗世之色稍解。
「聽說你們正在城裡捜捕題反詩的人,我這首〈辛丑年〉大概也要被目為反詩,我這個寫詩的人恐怕也在捜捕之列吧?」
「罈子裡還剩多少米,都裝進行囊了嗎?」
皮日休來嘉會坊的路上,默念著韋莊那些為世人傳誦的清麗纏綿的長短句,諸如:「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幾時携手入長安?」等等。心想:韋莊一定是一個風流倜儻的才子。現在見面,仔細打量,只見他身材不高,貌不出眾,衣不入時,就像一個關中平原的鄉下人。很難想像,那些為時人傳誦的清詞麗句,和*圖*書就出自這樣一個人之手。
皮日休根據一位故人提供的線索,也不帶隨從,獨自向韋莊蟄居的嘉會坊走去。
「端己兄貴庚?」
門卒們聽了,並不生疑,會寫字的,踴躍上前,紛紛在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尙讓命他們站在一起。那些不會寫字的門卒,此刻抓頭撓腮,乾著急沒有辦法,只恨爹媽沒讓自己讀幾年書,往後得不到進身的機會。尙讓命那些完全不能動筆寫字的門卒,又另站一旁。然後命身邊的親信侍衛引那些會寫自己名字的門卒下去,留下的羨慕地望著他們離去,只當他們要去補官了。
老僕連忙前去應門,一會兒關上門又急忙返回內室,對主人說:
尙讓決定從身邊的屬吏和門卒整治起。過了幾天,他將尙書省的數十個門卒召到面前,几案上置一大盤墨汁和一大張紙,對門卒們說:
「史詩般的長篇巨製來不及寫,短章我還是寫了幾章,補壁的這幾首,就全是庚子年冬天駕幸蜀後的近作……」
「真有這麼一天嗎?到時候再說吧。」
「有何不同?」
皮日休首先注目壁上的題咏,其中〈嘉會里閑居〉寫道:
豈知城闕内,
有地出紅塵。
草占一方綠,
樹藏千古春。
馬嘶遊寺客,
犬吠探花人。
寂寂無鐘鼓,
槐行接紫宸。
「也許義軍士卒搜查到嘉會里來了。先生這四壁題咏有些不便,快請尊僕收撿起來。你我二人且到門前看鸚鵡去。」
皮日休辭別韋莊,回昌平坊去。韋莊站在門首,遙望皮日休漸漸消失在人叢中的背影,輕輕嘆息:
尙讓面對案上的文牘,心卻靜不下來。好惡毒的黑詩!切齒咒罵「貴落深坑賤出泥」的乾坤扭轉,深惡義軍中這些「扶犁黑手」掌朝綱持象笏,哀憫昔日貴胄富豪的「食肉朱唇」再也不能餐餐酒肉,而只能吃菜末子了。
皮日休調侃地說:「只是自義軍攻占長安之後,就擾了嘉會里的清靜,此地怕難以出紅塵了。」
「對,大算!端己兄詩詞婉麗,國之瑰寶。雖一時不能為義軍所用,但一旦天下定於大齊,終當捐棄對義軍的各種偏見,與皮某共輔黃王。皮某今日之舉,不只是為文友義氣,也是為他日平定天下後的大齊王朝預攬人才!」言訖,皮日休縱聲大笑。
韋莊說:「聖賢有言,『君為臣綱』。主上雖然年幼壅蔽,到底還是唐朝天子,韋家世為唐臣,代受國恩,怎能不歸依於彼?」
「別再收撿詩稿了,去請皮博士進來吧。」
故事講完,韋莊說:「襲美兄以文會友,一見如故,不忍見物喪同類,所以濡羽相救,不也和這故事相通?」
「有朝一日,僖宗就擒,藩鎮削平,大齊皇帝一統天下,四海承平。那時候,端己兄也拒不仕大齊嗎?」
「皮博士在這裡看鸚鵡。」
韋莊也在打量皮日休。他曾想,《皮子文藪》裡那些針砭時弊的詩文,那樣鋒利峻刻,以後皮日休又投身黃巢營壘,這樣一個人一定桀驁鋒利。然而,此時站在他面前的皮日休,卻是風流儒雅,甚至可以說慈眉善眼。
皮日休回過頭來問:「你們到此何事?」
韋莊讀過皮日休的《皮子文藪》,粗讀,不免覺得為文太實,直而且露,文采不足。細讀,方知文如橄欖,頗耐咀嚼玩味。詩文之中甚多獨到精闢的見解,堪稱文以載道之佳作。他自己喜歡清麗的風格,但也不得不承認凝重也是一種美。他不喜歡寫那種嚴峻凝重的文字,也深知那些注重文以載道,因文見道的人,有一種偏見,往往目清麗纏綿的文字為「月露風雲,雕鏤為工」,頗有輕視的意味。所以,此刻他聽到皮日休對〈嘉會里閑居〉詩的讚揚,心裡格外高興,頃刻間兩人感情的距離縮小了,不覺也謙遜地說:
勸黃巢乘復入長安,全殲程宗楚、唐弘夫數萬眾之捷,御駕親征,率軍蕩平關中諸鎮所餘官軍。黃巢也不以為然,認為鄭畋主力被殲,關中其餘官軍已不足道,用不著御駕親征。新朝甫建,皇帝常離京都,會使人心動盪;以義軍之威,坐鎮長安,傳檄可定天下。
「只怕將來辜負了襲美兄。」
https://www.hetubook.com.com哦?!」皮日休驚愕了,不覺用審視的目光打量韋莊,似乎要重新認識他。看來他不盡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婉約綺靡的詞人……
九重天子去蒙塵,
御柳無情依舊春。
今日不關妃妾事,
始知辜負馬蒐人。
皮日休不客氣地說:「你這首詩如果也悄悄題寫到大齊朝尙書省的大門上去,無疑便是一首反詩,尙讓將軍要抓了你,我還不好為你說話。不過,你畢竟是個人咏懷之作,你還肯拿出來就正於我這個大齊朝的翰林學上,此事便又當別論了。」
皮日休沉吟起來:近來數諫黃巢不聽,自覺逗留在京無益。東面黃鄴、黃揆、朱溫率領的義軍,已占領華州、同州(轄今陝西大荔、合陽、韓城、澄城、白水等縣地)等地,並置官設治,不如東出潼關,到同州一帶巡視巡視。此事已面陳黃巢,並獲准允,只是未定何日啓程。何不近日就走,韋莊夾雜在隨侍人員之中,出城也就免了盤詰。
這一天,宰相尙讓去尚書省理事,肩輿進了皇城的南正門朱雀門,順著承天門街往北走,快到尙書省衙,遠遠便見衙前聚著一夥人。
韋莊聽著隔壁咚咚的撞門聲,大喉嚨的喝斥聲,心裡忐忑不安,哪有心思看鸚鵡?只魂不守舍地站在一旁。皮日休卻若無其事地說:
皮日休舉目牆上,就在〈嘉會里閑居〉旁邊,懸著一首〈立春日作〉:
「小弟丙辰年生,虛度四十五個春秋了。」
這時,一隊執行捜捕任務的義軍士卒過來了,他們還沒進宅,首先聽見了皮日休大聲說話的聲音。於是,在門前站住,為首的小頭目行禮問訊:
清理了內部,又在長安城裡搜索會寫詩的人,捉到之後,也以題反詩罪殺頭。
眾人都說有理,這事放在心中,以後見了鸚鵡都要看看牠的腳趾。眾義軍士卒看罷鸚鵡,自到別處搜查去了。
聚觀的是尙書省及其他官署的一些屬吏,守衛尙書省的一些門卒也夾在裡面看熱鬧。眾人見尙讓肩輿到,閃開一條路來,但並不散去,肩輿只能在人巷裡艱難穿行。尙讓坐在肩輿上,眉頭皺得更緊了:成何體統!要是唐朝的宰相來衙,轎前是「肅靜」、「迴避」的牌子,淨鞭老遠噼啪亂響,有人擋道,侍衛立即擒下問罪。這些人簡直不把我這個大齊王朝的宰相放在眼裡!他似乎還聽見人叢中隱隱有嗤笑之聲,咦,這些人是不是因我有龍尾陂之敗,致使程宗楚等率領官軍攻進長安,而小看了我?……
說實在,皮日休更喜歡那種直面人生,凝重入世的詩風。然而讀了此詩,卻不得不佩服詩人白描寫意的功力,疏淡的機華,勾勒出一幅多麼清幽的圖景!不事雕琢,不仗詭譎,出乎自然。不禁脫口讚道:
「端己兄,你敘述得活龍活現,生動極了。你既親眼見義軍入長安的宏偉場面,怎麼不把它寫出來呢?以兄生花的妙筆來敷陳此千古盛事,定成傳世之佳作。」
「果然,鸚鵡和別的鳥不同,別的鳥趾,前三後一,鸚鵡鳥趾卻四趾平齊分開。《酉陽雜俎》所載不謬!」
皮日休一句話引起韋莊許多感慨:「是呀,庚子年臘月初五那天,我正在門前餵籠裡的鸚鵡。忽然看見門外塵頭大起,金鼓齊鳴,左右鄰里都倉皇走出門察看動靜。長街上一隊隊的人携兒帶女,背著細軟向西逃難,都說:僖宗皇帝已經紫蓋西南行,蒙塵入蜀,黃巢的軍隊馬上就要進城了。一些冠蓋整齊正準備去上朝的大臣,還駐足長街心下猶疑,以為這些流言不足憑信。然而,過不多久便見白旗匝地而來,黃巢的隊伍萬馬奔騰而至,彷彿雷聲從地湧,又像轟轟乾坤動……」
說到這裡,外面突然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和喧亂的人聲。皮日休警覺地說:
想到這些,皮日休心情鬱悶,信步上街走走,散心釋悶。皮日休以前雖曾寓居長安多年,但至親好友不多。任唐朝太常寺博士的時候,他常去西市柏氏酒店飮酒,收集龜茲樂譜。以後貶謫毗陵,柏枝姑娘隨行,並結為夫妻。豈料毗陵任上為奸人所害,皮日休被逼投身義軍,柏枝姑娘投井身亡。消息傳到長安,柏氏老爹心傷女兒https://www.hetubook.com•com之殤,又怕受株連,關了柏氏酒店,悄悄離開長安,返回西域。等到皮日休隨義軍攻進長安,造訪柏氏老爹,已是人去店空,只好嘆息一番。
韋莊又問:「剩下的柴呢?」
「你們到尙書省來守門快半年了,我還不能一一叫出你們的名字。有的能叫出名,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幾個字。往後朝中各官署需要屬吏日多,難免要從你們當中補選。你們都把名字寫下,留在我這裡,以後補選官吏好用。」
「不只是以文會友,怕傷同類。我胸中還另有大算呢!」
這些話皮日休只能放在心裡,不便明言。一則自己便是詩人,寫詩的朋友又多,事涉反詩案件,多說話難免有嫌。二則這些話說給誰聽呢?直接說給尙讓聽,固然不行。說給黃巢聽,請黃巢出面制止濫殺的行為嗎?近來,自己在黃巢面前進諫太多了,黃巢並不肯聽。復入長安,怒民之助官軍,縱兵屠殺,百姓謂之「洗城」。皮日休勸諫;黃巢說,磚頭瓦礫都砸到我的鑾輿頂上來了,不殺一批助官軍的頑民,何以威服長安?博士菩薩心腸只會助長頑民氣焰。
韋莊見義軍士卒遠去,這才感激地說:「若非襲美兄相救,險遭不測。襲美兄恩義,終身不忘。這倒使韋莊想起一個鸚鵡救火的傳說。——」
侍衛們看出尙讓不悅之色,不到衙門口就大聲吆喝:
韋莊沉吟說:「先生有毗陵之難,不得不歸依黃巢。韋莊村野一布衣,天不收地不管,四極可遨遊;山不窮水不盡,我不願鋌而走險。」
既然意見不被採納,多說又有何益?
「還剩一、二升米,都裝進行囊了,不勞老爺操心。」
韋莊雖然出身世家,到他父親的一代卻已經式微。他四十幾歲才中了個舉人,尙未入仕,生活一直不很富裕。他又少孤,當家早,一直是既治琴棋書畫詩酒花,又管柴米油鹽醬醋茶。俗人嗤笑他秤薪而爨,數米而炊,譏為慳吝。老僕卻知道他素來生活儉約,整治行裝的時候,把剩下不多的一點米也帶上了。而今主人問起,他便立即回答:
雜沓的腳步聲越響越近了,皮日休見韋莊惶悚、木然地站立一旁,忙招手喚他:
「如此說來,我更該束裝早行,一睹江南風光為快。只是城中捜捕正緊,像我這樣的白面書生,出城怕不容易吧?」韋莊聽了皮日休的吟哦,受了感染,心情振奮起來。可是想到出城困難,又不免惴惴不安。
老僕聽主人說請皮日休相見,先不去傳話,又急急收撿壁上尙未摘完的詩幅。他怕這些詩稿給主人帶來災禍,也許皮日休正是來查反詩的。韋莊卻說:
「端己兄,來、來,看看這隻鸚鵡是不是四趾齊分。」
老僕不等韋莊吩咐,已經慌忙入室摘收牆上尙末收盡的題咏。韋莊也只好跟著皮日休來到門前,皮日休不慌不忙地打開大門,然後安詳地入神看著門樓裡鳥籠中那隻羽毛斑爛的鸚鵡。
韋莊的眼睛裡射出一種異樣的光芒,彷彿當時的情景就在眼前。皮日休也被他的敘述感染了,說:
想到這裡,他不能自制了,厲聲喝道:
關中尙餘料峭春寒,江南當是鶯飛草長,雜花生樹的季節了吧?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啊……
韋莊會意,這才走過去,和皮日休一起把頭凑近鳥籠,察看鸚鵡的腳趾。那鸚鵡受了驚,在鳥籠裡跳上跳下,韋莊又心不在焉,哪裡看得清楚鸚鵡那幾個細小的腳趾?皮日休卻很快看清了,高興地說:
「現在兵荒馬亂,無暇巨製。將來我要寫的,要寫一首古往今來最長的詩篇,記敘我在長安的這一段難忘的見聞。」韋莊的目光暗淡下來,「我還要寫朝廷的腐敗無能、倉皇失措,官軍的乘亂搶劫、燒殺,我也要寫黃巢軍隊的濫殺無辜、長街踏盡公卿骨……」
韋莊回到宅內,適才那種憂慮惶悚之感一掃而光,只覺得一身輕鬆,病也彷彿完全好了,真有漫卷詩書喜欲狂的心情。
「柴太笨重,當然無法帶走。不過,也不能白扔了,可留給房主人,少許抵一點房錢。」
皮日休微微一笑,繼續看那牆上的題咏,看到〈辛丑年〉的一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老兄從小在關中長大,還沒有去過江南https://m•hetubook.com.com吧?那是一個迷人的好地方,不可不遊。我倒曾數遊江南,至今還魂牽夢縈。」皮日休說到這裡,竟忘情地吟哦起白居易的〈憶江南〉詞來:
韋莊敏銳地看出皮日休臉色的變化,冷笑一聲,孤傲地說:
韋莊娓娓敘述起來:傅說有一鸚鵡飛栖他山,山中禽獸以牠為珍禽,都厚待牠。牠想:此地雖然快樂,終非故園,便吿辭離去。過幾天,山中忽生大火,鸚鵡遙遙望見,連忙飛到溪裡,打濕羽毛,再飛到著火的林區,洒水滅火。天神見了,說:「你雖有志滅火,片羽滴水,何濟於事?」鸚鵡說:「我也知道,憑這兩張翅膀蘸水,難以滅火。然而,我曾僑居此山,多受厚待,彼此同類,皆為兄弟,不忍見葬身薪火而不救。」天禮嘉其德義,並為牠濡羽滅火的勇敢行為感動,助牠滅火。山中禽鳥百獸因而得救。
韋莊久病初癒,身體尙未完全復元,但近因反詩事件,城內風聲日緊,正督促家人整治行裝,打算離開長安。此刻隨侍他的,是長安鄉下杜陵老家帶出來的一個老僕。韋莊一面清理書卷,一面問老僕:
自從大駕去奔西,
貴落深坑賤出泥。
邑號盡封元諒母,
郡君變作士和妻。
扶犁黑手翻持笏,
食肉朱唇卻吃齋。
只有一般平不得,
南山依舊與天齊。
此人姓韋名莊,字端己,唐宰相韋見素之後,唐朝大詩人韋應物的四世孫。然而,他自己卻尙未顯達,四十多歲才中了個舉人。雖已經以詩詞名世,但尙未登上仕途。他心高氣傲,自以為是書香世家子弟,耻以幕僚入仕,硬要求個進士的正經出身。
其實,外面早已佈置好別營調來的軍隊,一到別院,馬上將這些會寫字的門卒捆縛起來,連同尚書省中那些信不過的屬吏,全部處死。
韋莊此刻也神情自若了,說:「也許這隻鸚鵡只是碰巧偶合,是否天下鸚鵡都四趾朝前,平齊分開,還要多看幾例。」
題寫反詩為官軍富豪張目,嘲罵義軍,其罪可殺。而把反詩題到尙書省衙大門上,更是罪不容誅,必須徹查!
「禍從口出!禍從口出!」
吟罷,皮日休說:「到了江南,見了江南的旖旋風光,以端己兄清麗秀逸的筆墨,一定可以寫出能與白樂天〈憶江南〉相比並的好詞。」
「怕什麼?壁上沒有幾幅詩稿,還像我韋莊的寓所嗎?」
「這……」
皮日休懇切地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端己兄祖上雖然出過仕唐的大臣,但早已衰微,而今更純然是杜陵一布衣了,還談什麼代受國恩?況且俊傑擇主而仕,好鳥揀枝而栖。而今大齊皇帝當代豪傑,率義兵百萬入主長安,倡均平於天下,解百姓於倒懸。端己兄何不與皮某一起,輔弼大齊皇帝,一統天下?」
對童昏的倉皇出逃,不無同情之意,這是使皮日休皺眉的,然而,論事畢竟還有幾分公允:
「這個時候,皮日休來做什麼?」韋莊沉吟一下,終於說:「請皮博士進來相見,就說我久病尙未康復,不能出門迎接。」
韋莊始則目瞪口呆,心裡暗暗佩服皮日休胸有丘壑,比自己高出許多,終於苦笑說:
「不,不想回杜陵老家蟄居。」杜陵雖在長安城外鄉下,同處義軍兵威之下,兵燹所及,仍難保安寧。但韋莊沒有明白說出這層意思,頓了一下,又說:「江南風光旖旎,久思一開眼界,此次欲遠遊江南,以償素志。」
黃巢建大齊政權之後,依唐舊制,帝駕居於大明宮,官署也設在皇城內,太極宮仍閒置著。
九衢漂杵已成川,
塞上黃雲戰馬聞。
但有羸兵填渭水,
更無奇士出商山
田園已沒紅塵裡,
弟妹相逢白刃間。
西望翠華殊朱返,
淚痕空濕劍文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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