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田令孜插話說:「姑娘的名字好,這海棠也不錯啊。姑娘,這是什麼海棠?」
郭琪在馬背上猛抽了一鞭,那馬撒開四蹄狂奔起來,二里路程,貶眼就到南門。進了城門,馬速依然不減,驚得街上行人四處躲閃,齊呼:
「世間萬物,一類同形,但都有少數變態異形的。一根禾苗生一穗是常態,一根禾苗生兩穗是異態,人以為豐年瑞兆。羊生一角,像瑞獸犀牛,是吉祥之兆。」
郭琪卻故意裝得若無其事。他知道空腹酒最容易發作酒性,便一筷接一筷地大口吃菜。眾都頭見郭琪神情異常,不管酸甜鹹辣,只顧狼呑虎嚥地吃菜,都為他懸著一顆心。
曙色中,一條大江橫在面前,這便是從岷山南流而來的岷江。見了岷江,郭琪大喜,將馬繮一提,逕向江邊馳去。到了江邊,三人滾鞍下馬。郭琪解下身上所佩印鑑,連同手中寶劍,一起捧給隨從。
進得城來,那一百二十條街坊,或東西向,或南北向,整整齊齊,果然和古都咸陽、長安的街坊格式酷似。西川節度使兼成都府尹陳敬埴,早已將府衙騰出,作為皇帝行宮,僖宗便駐蹕成都府舍。
「小妹能與玉盆裡這株海棠王媲美嗎?」
田令孜臉一沉:「我只知道園裡的美人都是皇上親自看中的,都要專車送進行宮,充實宮闕。如令妹也在其中,那就向你道賀了。」
「嗬,真是一株不凡的海棠,看看去吧。」
「郭將軍不愧為蜀中驍將,痛快,痛快!」
郭嫣見哥哥態度認真,不像鬧著玩的,水也不澆了,仰起臉來問:
一進宮門,便見庭院裡立著兩隻高大的銅鑄青羊,翹首舞角,形象逼真。其中更有一隻獨角羊,形象特異。僖宗上前,手撫獨角羊問:
「多說無益,請郭小姐上車吧!」
僖宗彷彿是剛剛看到,也故作驚訝地說:
僖宗、田令孜等一夥人終於到別處看花去了。郭嫣再沒有心思像往年一樣逛花會、聽戲、品嘗小吃,她命兩個侍女收拾篷帳,準備回府。
郭琪見都頭們開始退席,也站起身來。他腳步有點飄忽,眼裡冒著火,踉蹌走向田令孜。別的都頭拜辭時,田令孜只在席上欠一欠身,以示回禮,此刻,他卻倏然戒備地站了起來。郭琪走前幾步,突然收住腳,扭曲了臉,怪笑著:
郭琪還營,向士卒厲數田令孜貪暴不仁,誤國害民的罪狀,連夜舉兵攻城,口口聲聲要捉拿閹賊田令孜,以清君側。
這小姐姓郭,單名嫣,是西川軍都頭郭琪的妹妹。郭琪是西川軍中一員驍將。統率一部之軍謂之一都,一都軍的部帥便稱都頭,位僅在節度使之下。像這樣一位有錢有勢人家的小姐,為什麼也和許多民女一樣,抛頭露面出來護花呢?
田令孜連忙插話說:「不,陛下是王,此花只能稱『后』,花中皇后。」
僖宗步入庭院,便進入了花的海洋。只見殿宇周圍、甬道兩旁、庭院中央,名花佳卉,爭芳鬥艷。紅如胭脂的山茶,潔如白玉的玉蘭,艷麗的海棠,秀媚的迎春,五彩繽紛,各具特色,叢叢束束,應接不暇。庭樹間還懸掛著無數鳥籠,裡面裝著各種鳴鳥,如畫眉、鸚鵡、白燕、黃鶯、四喜、八哥等等。真是花香襲鼻,鳥語迎人。
說罷,一躍上馬,催鞭前行,郭嫣隨後緊跟,一行人出了青羊宮,逕回府去。
誰知,郭琪走近前來,卻說:「小妹,今年的青羊宮花會,你不要參加了。」
蜀中天府之國,地方雖然富庶,畢竟交通阻梗,多少年也難得有一朝皇帝駕臨。聽說唐天子駕幸成都,還要御目評覽花會上的名花,不但地方官吏要趁機獻媚,就是一些好勝的養花人也躍躍欲試。
他想:花會那天,我要率軍警衛青羊宮會場,如果有事,還可以有個照應……
「走,到鄰室細說你聽。」
郭琪將手中鋼刀拍得琅琅作響,怒目圓睜說:
田令孜、陳敬瑄一面死守內城,一面派人命令城外各軍立即起兵剿滅郭琪叛軍。城內城外朝廷有軍數萬,而郭琪所部的一都人馬,不過千餘人。郭琪急攻內城不下,受到城內城外數萬官軍夾擊,寡不敵眾,只好連夜突圍。
田令孜的隨身侍衛不知厲害,仗著田令孜的勢,向來天不怕地不怕,見郭琪拍刀擺出廝殺的樣子,也一個個亮出刀來,拉開架勢,躍躍欲試,只等主人一聲令下。
郭琪將手一拱:「謝中尉大義相顧,郭琪知恩了。」
郭琪召來岸邊一隻小船,郭嫣惴惴不安地問:
郭嫣見了哥哥,滿和*圖*書肚子委屈才發洩出來,哇地一聲哭了。
席上菜肴都是川蜀風味,盤盤帶辣。每人面前還放一隻蜀中特產纏絲兔子。這種用絲纏風乾,以特殊方法燻製的兔子,蒸煮了蘸蜀中有名的辣醬吃,別有風味。此外,還擺滿一小碟一小碟的蜀味小吃,諸如湯圓、抄手、酸辣麵等等。因為是中秋,雖還沒到皓月當空、圓如玉盤的夜晚,席上還是擺了幾盤糕餅。酒,用的是蜀地瀘州產的名酒,這是馳名海內的好酒。
隨從哪裡肯接印、劍,不覺泣下說:「都頭正在危難之際,我豈能棄將軍去獲重賞?如此,叫天下人罵不義。」
又走了四、五天,由劍閣經梓潼到了綿陽,從此地勢漸漸開濶,進入一馬平川,肥沃富饒的川西壩子。一來迎送的地方官吏漸多,二來不愁追兵,那鑾輿比以前反而走得慢了。又行了八、九天,直至元月下旬,僖宗車駕才抵成都。
「醉漢來了!」
郭琪虎地站起來說:「事到如今,有他無我,就是老虎,我也餵牠幾口!」隨後,附耳低言:如此,如此……
「哥哥,這是怎麼了?」
到了隔壁房裡,郭琪將田令孜武侯祠設宴,暗下毒藥,他勉強馳回,殺婢吮血以解毒的事大略說了一遍。
「為什麼?」
八卦亭前,有一個彩綢搭的幔帳,帳內有一蓬用玉盆養的海棠,葉艷花紅,高與人齊。護花的是一位姿容妍麗、氣度不俗的小姐,小姐身旁還有兩個秀媚的丫環伺候,那氣派更引人注目。
郭嫣是一個聰敏的女子,豈聽不出他們的弦外之音?幾個陌生的男子站在面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旁敲側擊,藉花品人,直羞得她無地自容,恨不得面前有條地縫鑽進去,躲起來。躲又躲不開,發惱又不敢,她才後悔沒聽哥哥的話。早知如此,真不該來參加今年的花會。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嫣然的笑靨早已無影無踪。
「陛下,綢篷下那株海棠足有一人高,去不去看看?」
郭琪一面說著,一面有點晃盪地走出武侯祠,祠前樹上解下戰馬,一踩腳鐙,跨了上去。
「蜀中女子一個個都這麼美麗嗎?」
「稟田中尉,馬上的是舍妹和兩個侍女,不是什麼美人。她們看了花會,現在回去。」
田令孜為討僖宗歡喜,連忙機應權變地回答:
聽到皇帝誇獎性的問話,郭嫣果然情不自禁地嫣然一笑,然後默默頷首。
其實,田令孜的主要目的也不在殺郭琪以洩私憤,而是要借藉此事棒打出頭鳥,殺一儆百,以警戒那些不大馴順的土著蜀軍。蜀中驍將郭琪,被田令孜一棒子敲下去了,整得軍覆家破人亡,地頭蛇終於沒鬥過強龍。從此,那些土著都頭再不敢抗上,田令孜兄弟進一步鞏固了他們在蜀的地位。
酒宴就擺在古柏森森,花木籠翠的武侯祠後殿。祠在城南二里,出城門,馬臀上催一鞭便到。酒菜擺好,設宴人田令孜和赴宴的各軍都頭也已到齊。
郭嫣站起身來,僖宗一直含笑地盯著她,問道:
「哥哥,我們投何處去?」
田令孜怕他就這樣倒在宴席上,諸多不便,便說:
更使僖宗皇帝眼目為之一亮的是,每叢花下還立著一位玉人,一律長身窈窕,小不過十五、六,大不過十七、八。真是花面交相映,人比花更艷。僖宗大為詫異,問身邊的田令孜、陳敬瑄兄弟倆:
「嗯,不錯,花中之后。」
外城很快被攻破。田令孜只好和哥哥西川節度使陳敬瑄一起,指揮身邊數千禁衛行營的隊伍,緊守內城,田令孜和陳敬瑄親上內城城樓督戰。
中和元年(公元八八一年)正月,車駕從漢中出發,經古棧道,過劍門。大劍山,小劍山峰巒連綿,下有隘路如門,故名劍門。世稱「劍門天下險」。三國時諸葛亮在這裡開鑿閣道,成為川陝間主要通道。唐於此設立劍門關,派兵戍守,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鑾輿過了劍門關,唐僖宗和扈從群臣都鬆了一口氣,現在可以不懼黃巢的追兵了。
郭嫣笑得前仰後合,那笑聲像銀鈴琅琅:
一切安頓就緒,看看便到春二、三月,成都如同江南,己是蜂喧蝶鬧,繁花似錦的時節。成都向有花會之風,田令孜、陳敬瑄決定大辦今年花會,為僖宗皇帝洗塵壓驚。
「郭琪呀郭琪,你身經百戰,什麼樣的危難沒有經歷過?當年腸子殺出來了,縫幾針再戰。這一杯毒酒算什麼,一定要堅持到家,死也不能死在半路上,叫田令孜笑話……」
www•hetubook.com•com兄妹二人當即召集僮僕,吿以主人有難,散了家財,叫他們各奔前程。又另給一筆重金,交付一僕人,命他帶交死婢家裡,以撫恤遺屬。
僖宗笑嘻嘻地說:「平身,平身!」
這一天,她像籠中的小鳥,從深閨中脫身出來,自由自在。花會的日子,是她一年中最快樂的節日。郭琪是武將,於閨範之事本不甚嚴,又同情小妹深閨寂寞,難得有到外面散散心的機會,也就不多管她。
僖宗看見郭嫣的嫣然笑靨,甜美極了,脫口讚道:
「好酒,好酒!田大人,吿辭了,改天我要回請你的,你等著。」
突然,有人在喚她:「還愣著做什麼,快上馬吧!」
田令孜倒抽了一口冷氣:膽敢反叛朝廷!若是在長安,皇都禁衛軍都在他掌握之中,京畿之內,誰敢說半個不字?而今是在成都,長安帶來的禁衛軍少得可憐,行宮禁衛半是長安隨駕來的人馬,半是蜀地的土著隊伍。哥哥陳敬瑄名義上是西川節度使,但下面各部都頭全是蜀人,並不悉聽他調遣。眼前守門的軍士,便是郭琪的部下,如果此刻動起手來,自己必然要吃眼前虧……
郭琪覺得事情有異,先不受酒,起立問田令孜:
僖宗聽了,連連點頭,讚賞地說:
「小將父母早逝,小妹從小任性慣了,不懂宮中的規矩,伺候不了皇上。中尉就放她隨我回去吧。」
郭嫣聽說哥哥大醉而歸,過來探視。推門一看,只見屍橫血流,腥臊滿地,嚇得幾乎要昏厥過去。她手扶門框,定了定神,才驚恐地問:
「琪有何功,勞大人單獨以金杯斟酒相賜,而獨異於眾都頭?」
郭琪雖然冒死救出了小妹,心裡卻一直不很踏實,怕田令孜不肯善罷甘休,要尋機報復。然而,從春到夏,又屆初秋,一晃數月,並不見田令孜再提此事。郭琪心裡一塊石頭漸漸放下,心想:田中尉為了籠絡蜀地都頭,也許就不追究此事了。
話音剛落,宮車已轔轔推到。
好像青天響起一聲霹靂,整個花會都驚亂了。膽子小的哭爹叫媽,膽子大的扔下花鉢,攀牆想逃。哭爹叫媽的,被推車前來的軍士送進帷車拉走了。翻牆想逃的,圍牆那麼高,怎麼爬得上去?找來墊腳的東西,剛剛攀上牆頭,推車的軍士過來了,還是被拉下來,裝進了帷車。
「眾位護花美人聽著,今天皇上駕臨青羊宮花會,賞了名花看了美人,聖衷大悅,稱讚今年花會辦得好,花好人更美。皇上大發聖恩,將眾位護花美女統統收為宮娥,現已備好專車來花市,接各位美女去行宮。」
說起海棠,郭嫣膽子大些了,回答說:
僖宗又問:「是『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那個『嫣』麼?」
這年七月,改元中和。八月中秋,田令孜以行在都指揮處置使名義,舉行宴會,宴請成都駐軍的土著和客籍都頭,一為歡慶改元,二為歡度中秋。郭琪和眾都頭一樣,接到了請柬,因為宴請有名,也不懷疑,便去赴宴。
田令孜眼珠子轉了幾轉,卻說:「好吧,郭將軍既然執意要先將令妹接回,就請便吧。」
「此花堪稱花中之王。」
酒要開始,田令孜先以銀杯行酒,遍賜各土著和客籍都頭,諸都頭均拜謝受酒。接著,田令孜又親自用金杯斟酒一杯,以賜郭琪。
郭嫣兩道柳葉眉豎了起來,恨恨地說:「這個老賊,一向在長安稱王稱霸,想不到落難入蜀,還這麼歹毒!」接著,又垂淚說,「而今他坐鎮成都,我們揑在他手心裡,以後日子怎麼過?」
郭琪心裡卻充滿疑慮和憂鬱:為什麼朝廷露布,今年花會全要妍麗的少女護花?皇上親臨花會御覽名花,莫非要趁機選美?皇上從長安匆匆逃難到成都,幾乎是隻身出走,後宮佳麗數千人,全陷入黃巢手中,此刻正要美女充實行宮啊……
到了家門,郭琪跳下馬背,馬也不繫,踉踉蹌蹌,直奔內室。一個使女見主人大醉而歸,連忙跟進內室服侍。郭琪出其不意,一刀砍下使女的頭來,那血嘩嘩往外噴湧,郭琪張口就吮。那血好腥啊!郭琪猛喝了幾口,只覺得一陣難忍的噁心,哇哇哇,像下豬娃,兜膜兜肚地吐了起來。方才吃下的酒菜吐了個乾乾淨淨,猩臊滿地,足有數升穢物。
郭琪認真地說:「別使性。真的,今年花會,你別去了。」
漸近成都,但見綠野平疇,河渠交錯,冬有春色。左思的〈蜀都賦〉說:「金城石廓,兼市中區,既麗且崇,和圖書實號成都。」又贊蜀中的險要富庶說:「一夫守隘,萬夫莫向。公孫躍馬而稱帝,劉宗下輦而自王。由此言之,天下孰尙?故雖兼諸夏之富有,猶未若茲都之無量也。」
郭琪吐盡了肚裡的酒菜,其毒稍解,猶自胸悶頭疼,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氣。
「田大人入蜀不過半年,想不到蜀中事已瞭如指掌,連末將這點微功,也入了大人明目。大人有賜,卻之不恭,末將只好拜飮了。」
宴席擺在城南的武侯祠內。這是蜀人為紀念治蜀有功的蜀漢丞相諸葛亮,建立的一座祠堂,因諸葛亮生前被封為武鄉侯,所以名為武侯祠。
成都青羊宮,僖宗在長安時早已知名,傾慕已久,只是從前囿居長安,深居簡出,無緣一遊。此次喪亂,逃出長安,一路上吃了許多驚嚇、辛苦,但也因而有機會見了一些真山真水、綺麗風光,飽了眼福。二月十五日這一天,僖宗由田令孜、陳敬瑄等近臣陪同,乘坐鑾輿,前呼後擁,前往青羊宮看花會。
此刻,郭嫣站在花篷裡,遙遙見幾位大臣、一群侍從,簇擁著一位年輕的君王進青羊宮來,心裡甚是好奇,不免多看了幾眼。
郭琪抬頭一看,認得是宦官田令孜,身後還有一群帶刀侍衛,連忙滾鞍下馬,陪著笑說:
郭嫣一看,原來是哥哥郭琪帶了幾個侍衛,備了幾匹馬,接她來了。
相傳,遠在周代,當年老子西行至函谷關,為關令尹喜著道經,授他長生之術。臨別時說:「子行道千日後,於成都青羊肆尋吾。」(見《蜀王本紀》)道家向奉老子為道主,遂在此建立廟宇,名青羊宮,以祀李老君。每年二月十五日是「花朝」,百花同時開放,相傳此日又是李老君生日,所以,每年成都花會都在此日舉行。
隨從大驚:「都頭,你這是做什麼?」
諸葛武侯是歷史上卓有才能的治國良臣,輔先帝、扶幼主於危難,歷代王朝都把他視為勤勞王事的典範。另外,武侯祠殿宇高大宏敞,重重庭院,建築精美,又有花木山石襯托,也是一處園林勝蹟。田令孜選擇武侯祠擺宴,是自有道理的。
僖宗兩隻眼睛在郭嫣身上滴溜溜打轉,的確是一位稀世的美人。隨駕從長安逃到成都來的妃子只有花見羞一人,花妃雖然美麗,但整天廝守在一起,沒有別的美人,也就膩煩了。況且那花妃只會侍寝,哪有郭嫣這高雅的氣質和談吐?即位多年,一直還沒有選定皇后,看來眼前這女子倒真是不錯……
「此花夠得上『皇后』嗎?」
「花朝」前幾天,一個傍晚,郭嫣正用一把噴壺給玉盆裡的海棠澆水,甬道上郭琪邁著軍人的武步,踏著夕陽走來了。哥哥平日極少到她閨房來,郭嫣見了很高興,遠遠就喊:
到了門口,守門的便是郭琪的部下,見郭琪一行來了,連忙敞開大門。突然,一人從門樓裡闖了出來,擋住去路,大喝:
郭琪突出重圍,向西南方向逃走,天色大明,來到成都府郊雙流縣境,此時,從騎都被追兵殺散,只剩下郭琪兄妹倆,和一個隨從。郭嫣幸得平日也習騎射,又有哥哥全力保護,才得不陷落官軍之手。
遠在周代末年,蜀王開明的後代,把國都從成都西北不遠的郫縣遷到這裡,取一年成市,三年成都之意,定名成都。秦滅蜀國,在這裡設蜀郡,派張儀等築土城。土城仿秦都咸陽的式樣建造,故有「儀築成都,以象咸陽」之說。前幾年劍南西川節度使高駢又將城址向南擴張,蜀土疏鬆,不好築城,便用磚砌檣面,中填泥土,築成周長二十五里的城牆。
說話間,田令孜目光烱烱地盯住郭琪,似乎逼他非喝下這杯酒不可。
露布一出,成都市內各里坊,鄰近各鄉縣紛紛挑選珍奇花卉,挑選本地最美麗的女子護花。二月十五日這一天,一齊送到青羊宮。以此,而今僖宗面前花嬌人艷,賞心悅目。
「沒——事,栽——不下來,我還要橫——刀躍馬上——戰場呢……」
原來,早在兩個月前,田令孜和陳敬瑄就傳令成都府周圍各縣挑選名花,並由美女護花,參加今年青羊宮花會,舉行賽花。這一天,皇帝要駕幸青羊宮,御覽名花。花美,護花女也能與花媲美的,賞銀百兩,並金榜題名,張榜宮內,周示全城。
「你叫什麼名字?」
田令孜那些隨身侍衛暗暗驚異:中尉今天怎麼軟了呢?到底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啊。主人軟了,他們也就無勢可仗了,只好怏怏地退到一旁。
說罷,郭琪再拜www.hetubook.com.com,然後將酒一飮而盡。眾將見郭琪喝下毒酒,臉上都失了色。田令孜哈哈大笑,說:
那田令孜追拿郭琪兄妹不著,正不知如何向朝野交代,忽得郭琪隨從獻來的印、劍,大喜過望。果然,厚賞來人,並張榜言明郭琪兄妹死狀,懸其印、劍於上,以安定人心。也就不再派人四出追拿郭氏兄妹。那隨從知道此事只能隱瞞糊弄一時,事久必洩,得了一筆厚賞,便悄悄離蜀,遠走他鄉。
郭琪跨上戰馬,只覺得眼冒金光,胸口發悶,頭像要炸裂似地疼痛。這不是一般的酒醉。今天他並沒有喝多少酒,以他的海量,絕不會醉,這是藥性要發作的徴兆。他擔心,真如田令孜所說,半路從馬背上栽下來。他咬緊牙,強打起精神,暗暗提醒自己:
田令孜從容回答說:「將軍久戍邊鄙,身經百戰。戰場之上,脅下受傷,腸子掉出,你用線縫合再戰。將軍戰功顯赫,故田某獨以金杯斟酒相敬。」
那一隊人向八卦亭走來了,她的心咚咚直跳,白|嫩的臉覺得發熱。她希望大臣和皇上走近她的花篷,讚賞她培植的鮮花。但是,羞怯之情很快壓住了她的好勝心。菩薩保佑,他們還是不要到花篷跟前來吧,一大群人全是男子,圍到花篷跟前來,靠得那麼近,是看花還是看人呢?那君王多麼年輕,大概比自己大不了二、三歲。除了哥哥,自己還從沒有和陌生的青年男子面對面地站立過呢,那多叫人難為情;要是他問自己話呢,答還是不答?自己從沒有和陌生的青年男子說過話啊……
「民女迎接聖駕。」
郭琪心頭一震:嗬,全不給一點面子!但臉上還陪著笑:
陳敬瑄笑而不答,田令孜卻凑到僖宗皇帝耳邊,密語他的「花會妙計」。僖宗聽得眉開眼笑,連連點頭。
「誰敢劫人!」
彷彿鬼使神差,那一群男子竟朝著她的花篷走來了。那年輕的君王似乎並未看她,顧左右而言它。其實,他心裡已經盯上了海棠花篷裡這個漂亮的小妞。陪侍的宦官田令孜老奸巨猾,他是僖宗肚裡的蛔蟲,全知道皇上在想什麼,故意說:
郭嫣跨上馬背,兩個侍女也各騎一匹馬。郭琪手提鋼刀縱馬在前面開路,幾個侍衛催鞭在後護持,一騎人馬直奔青羊宮大門而去。園中軍士都認得蜀中驍將郭琪,誰敢阻攔?
「哥哥,小妹是女子嗎?」
「哥哥,看我的海棠,能奪今年青羊宮花會的花魁嗎?」
郭琪說:「你多年跟隨我,能全始終,很是難得,現在我要報償你。你帶了我的印、劍去投田令孜,就說郭琪逃到江邊,準備渡江,被你一劍刺倒,取下印、劍來獻朝廷,屍首則隨湍流漂走了。田令孜必定據你所言,張榜懸印、劍於市,以安朝野。你因此可以得到朝廷的重賞。」
「好名字,好名字!」
「朝廷露布,今年花會全要女子護花,護花的女子還要能夠與花媲美。」
可是,轉念又想,可能是自己太關心小妹而過慮。朝廷如要選美,何不明詔天下?如有藉花會之機為宮闈選美之事,自己每天出入節度使衙門,為何全不見節度使大人提起?
田令孜毫不容情地說:「這是皇上的旨意,我也不能做主,你還是讓令妹進宮去吧。」回頭便吩咐侍衛,「備一輛宮車來,送郭小姐入宮。」
郭琪默默地點頭。也許這株海棠花還不及小妹好看呢。
郭琪心裡明白,酒裡一定有毒。此刻,滿席肅然無嘩,眾都頭都為郭琪揑著一把汗。兩邊廡廊內,人影晃動,並隱隱傳出刀劍碰擊的噹琅聲,更增加了席間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郭琪繃緊的臉忽然綻出一絲微笑,一隻大手將面前的金杯擎了起來,說:
經小姐這麼一點撥,隨從才領會了郭琪製造假象,迷惑田令孜,金蟬脫殼,一箭雙鵰的妙計,於是,破涕為笑,接過郭琪手中的印、劍,拜了主人三拜,轉身返回成都。
郭嫣只當哥哥故意逗她,嬌嗔地說:「偏要去,你管不著。」
郭琪喘息著,站起身,走出來,反手將房門扣上,拉著妹妹的手說:
侍女把蓬帳卸下、疊好,正要裝車,就聽得園内一陣聲響,一個聲音大聲曉諭:
原來,郭琪的父母早亡,家中有一個比他小十來歲的妹妹,也不大去管束她。郭嫣呢,生得妍麗娉婷,卻是一副男孩子性格,弄刀使劍,養花養鳥,不甘寂寞。往年青羊宮花會,她年年參加。自扮少年,侍女們扮成男僕,跟隨左右,以自種的海棠博得眾人讚譽為快事。而且還自得其樂地和圖書流連於各地各家匯聚而來的奇花異葩之前,品嘗花會場上的各種著名小吃,聽聽民間藝人清麗的小唱……
但是,這些話郭琪都不便對小妹說。他見小妹全無顧慮,興致勃勃,一心一意要參加即將舉行的花會。知道她任性慣了,阻攔不住,只好嘆了口氣,無語而走。
是夜,雲幕重重,中秋無月,正好行事。郭琪帶了妹妹郭嫣微服出城,潛往駐紮城外的郭琪所部軍營寨。
有幾個都頭在一旁看著,也不敢上去扶他一把:數月前青羊宮花會上郭琪衝撞了田令孜,今天,田令孜單獨用金杯斟一杯酒,盯著郭琪喝下去,不無蹊蹺。可是,郭琪並未當場出事,那酒究竟……都頭們疑疑惑惑,沒有個準譜。
往年花會,男子居多,她不得不女扮男裝,前去趕會。說實在的,心裡總有些愁氣。今年花會,朝廷全要秀麗女子護花,那才順她的心呢。
唐僖宗在漢中住了月餘,陸續來從的朝臣,各地來護駕的兵馬漸多。而漢中地方褊狹,錢糧不豐,距離義軍又近,不是長住的好地方,決定駕幸成都。
「郭都頭,帶了皇上選定的美人,哪裡去?」
「成都海棠,天下第一,品種繁多,這種海棠叫貼梗海棠。這種海棠,花多色艷,光彩灼目。花梗短,看上去似乎花瓣是緊貼在枝條上,所以叫貼梗海棠。」
僖宗聽說是吉祥之兆,心裡也就高興了。他展眼四望,只見青羊宮殿宇華美,三清殿前的八卦亭造型更是別致,亭基為四方形,亭身呈圓形,象徵天圓地方,龜紋門窗,抱抄亭身。兩層亭頂,上覆黃色琉璃瓦。屋簷高聳,爪角玲瓏。八根石柱,鐫刻盤龍,雕藝精湛。
郭嫣說:「你得重賞,我們兄妹二人因此金蟬脫殼,兩全其美,有什麼不義?」
聽說下揚州,郭嫣高興地隨哥哥上船,她早想領略領略如畫的江南風光呢。
「你瘋了,你怎麼不是女子,這還要問?」
田令孜在思量:這事也實在太巧。郭琪是土生土長的蜀中驍將,這郭嫣偏偏是他的妹妹。如果不是皇上親自看中,並讚她為「花中之后」,而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有郭琪如此求情,是應該賣他一個面子,抬抬手,放她過去的。然而,郭嫣卻是僖宗親自看中,乃花會上數百美女中,皇上最滿意的一位美女。輕易放她走了,日後僖宗問起,如何交代?與其失寵於僖宗,毋寧得罪郭琪,郭琪究竟不過是一個不大的都頭。思量已定,田令孜一揮手說:
田令孜等陪著僖宗來到郭嫣的花篷前面,郭嫣率著身邊兩個侍女連忙跪下說:
聽了田令孜深有用意的話,僖宗已領會弦外之音,又問:
郭嫣既不哭叫,也不去翻牆逃走,只愣愣地站在那裡,氣得渾身發抖:堂堂天子,耍這種詭計!
今年,她聽說朝廷貼出露布,大開青羊宮花會,剛剛從長安逃難來的唐僖宗,要駕幸花會,親自評覽名花,更是加意培養閨中那株用玉盆栽種的貼梗海棠。早施肥、晚澆水,整枝、捉蟲,許多原來由侍女們做的事,她也親自動手做了。
「哥哥,今天你怎麼了?這不正合朝廷露布要求嗎,怎麼不能參加今年花會呢?」
席間,大家雖然虛與周旋,強顏歡笑,其實,各懷心事,酒菜無味,貌合神離。
郭琪的蜀軍以黃色絲巾纏頭,稱黃頭軍。田令孜率軍奉天子入蜀之後,黃頭軍雖與長安隨駕入蜀的諸軍同樣擔任宿衛任務,而每月所得薪俸,土著黃頭軍卻遠不如長安來的客軍。黃頭軍早有怨艾,所以郭琪一呼即起。
郭琪笑著說:「而今烽煙遍地,天下英雄競起,各據一方,可去的地方多得很。揚州高駢,偏安江南,兵多糧足,已不受朝廷節制。我們揚帆而下,入長江,下廣陵,投高公去。」
田令孜本來沒有誠意待客,現在見詭計已成,更是逐漸顯露出虛情假意。眾都頭見此情狀,哪還有心思長飲?酒過數巡,便一個個託故離席。田令孜也不多挽留,由他們自去。
郭嫣在一旁,也不明白,愣愣站著,作聲不得。
田令孜連忙諂媚地回答:「夠得上,夠得上。」
「郭都頭,你醉了,回去吧。路上小心,別從馬上栽下來。」
「羊有獨角的嗎?」
郭琪冷笑一聲,心一橫說:「什麼皇上的旨意,還不是中尉定下的花會選美妙計!中尉抬抬手,事情也就過去了。」
郭嫣羞澀地說:「叫郭嫣。」
成都城西通惠門外,百花潭附近,有青羊宮,是成都最大最古的道教宮觀。一年一度的成都花會,便在青羊宮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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