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大老爺,放我們出城汲水、採樵、割麥去吧,可憐可憐飢渴難熬的百姓。」
「這封絹書,還給別人看過嗎?」
朱範忙問:「哪裡的庫房,糧鹽堆積如山?」
朱範看到這裡,心知民意難拂,長嘆了一聲,這才對侍立一旁的南門校尉說:
參軍知道有關巡院的事多說無益,提著一盒馬肉自去賞賜下屬,以示郡守的恩典。朱範帶著幾個隨身侍衛繼續在城上巡行。經過上午一番激戰,攻守雙方互有很大傷亡,都在重新組織力量,準備進行新的更激烈的戰鬥。這是兩次戰鬥之間的一段暫時的平靜。
此刻,王仙芝立馬土丘,用鞭遙指曹州城,對黃巢說:
合圍的義軍越逼越近,隨身侍衛由於久受朱範厚遇,一個個誓死不降,拚命廝殺。
走了十幾里路程,快要接近黃巢退軍駐兵的臨時營帳,前隊的領隊忽然發覺,領路的嚮導鑽進麥地裡,左一拐右一拐,最後一抽身不見了。
王仙芝帶著鹽馱穿過集市,忽然見路邊一位年輕女子,身穿麻衣,手裡敲一面俗名「報君知」,又叫「打鐺鐺」的遊鄉藝人、卜卦相面人常敲的一種小銅鑼,背上插一個「賣身葬父」的草標,面容悲戚,雙目低垂,正等著有錢的仁人君子前來認買。
「都說飢民聚亂,全是烏合之眾,今觀南門賊營,迥異眾說。賊軍中一定也有知兵善陣之人,為其統帥。」
這時,王仙芝正派人趕製能用機械發石攻城的「將軍炮」,「將軍炮」造成之前,並未發動凌厲攻勢。因此,朱範還從東、西、北三門守軍中,抽了小部份兵力加強南門守備。
朱範目光如炬,逼視著面前這個中年士卒,問道:
「用不著你們幫忙,我已經把他們收拾了。東方已經發白,快收拾鹽馱,準備趕早渡河。」
黃巢將令一下,全營連夜行動,照著黃巢擬就的文字,割袍作書。月光下、篝火前,抄呀、寫呀,一直忙碌了一夜。
參軍囁嚅著,還要說什麼。朱範卻不願再聽下去,厲聲吩咐:
當朱範在南門敵樓上察看黃巢軍營,為黃巢射帛書進城而驚恐時,王仙芝來到南門外黃巢軍營裡。接著,黃巢、王仙芝兩人並轡立馬在一個土阜上,一起察看攻城形勢。
「廂房裡販鹽的好漢,我們領教了好漢的武藝,不打算在這裡糾纏。請擲還巡卒的屍體,我們好抬了回去。」
朱範對刀斧手說:「好吧,鬆了他的綁,讓他把話說完,死後做個明白鬼。」
清晨,他秉著聞雞起舞的精神,剛在營帳外的空地上舞罷劍,南門鎮守校尉就送來了黃巢義軍用箭射入城內的一份帛書。朱範看了這份帛書,更是大驚失色,忙問校尉:
「給守城的士卒拿去,就說是郡守送給殺敵有功的將士吃的。」
四十大板直打得中年士卒皮開肉綻,連聲呻|吟。中年士卒被拉回到朱範面前跪下,又連連磕頭哀求說:
李勇開始還吿饒,以後漸漸聲音微弱,昏死過去。
鹽巡猝然無備,王仙芝如虎入羊群。僥倖撿了條性命的巡吏再顧不得要屍首,引了殘卒,倉皇逃走。
參軍無奈,嘆息著走了。
李勇回轉身來說:「大人要殺,今天我就做個屈死鬼。大人要問,就讓左右鬆了我的綁,我再細細給大人從頭說來。」
王仙芝說:「上次我在濮州衙內得到一份『將軍炮』的圖紙和造炮說明。據說,這種『將軍炮』是濮州一位外號叫『賽魯班』的巧匠發明的,他準備親自上長安,將造炮圖紙和說明獻給兵部。濮州刺史知道,把這位巧手匠人誘到衙內,秘密殺死,竊據了圖紙和說明,準備獻上朝廷冒功。然而,還沒來得及獻上去,就被我攻破城門繳獲了。我準備派人徵集能工巧匠,按照圖紙和說明造『將軍炮』。這種炮用機械發石,威力巨大。如能在我們立馬的土丘上,裝上幾十具『將軍炮』,斗大石塊直轟城壁,很快可以把城牆攻陷。」
校尉頗有些倨傲地說:「南門攻城賊將是黃巢。在整個賊軍中,王仙芝是統領,黃巢是副統領。他起事後於王仙芝,兵馬也遠比王仙芝少。據說還是個不第舉子,勇武也有限。大人不必以南門為慮。這兩天城中糧絕,他攻城反自怠慢了,卻不時用箭射些不關痛癢的書信上城來。我正要呈上大人呢。」
黃巢擬就帛書,命全營將士各自割袍書寫,務得每人一幅。不會書寫的士卒,割下袍裳一幅,請粗通文墨的將士代書。
朱範親自審問了李勇之後,來到南門敵樓上,察看義軍動靜。只見黃巢軍果然全部開拔,退軍一舍,解圍而去。
王仙芝在馬臀上重重地著了鞭,撥轉馬頭,返回自己的軍營去。那馬是攻占濮州時,奪取濮州郡守的一匹雁北好馬,毛色純白,而身披三道紫花,又叫「三花騮」。此馬奔馳如風,王仙芝雖只輕著一鞭,而幾個隨身侍衛卻要全速策馬才能跟得上。
王仙芝濃眉虬髯,身長六尺,較黃巢略矮,而更為粗壯。他是長垣、濮州一帶有名的鹽販,為人豪俠尙義,勇武過人。
在隨身侍衛保護下,朱範掄著寶劍左砍右殺,想衝出重圍。朱範雖是文官,由於處在晚唐亂世,深知學習武藝的重要,早年曾於儒業之餘,投師學劍;入仕之後也聞雞起舞,沒有中斷過武藝練習;因此,劍術精通,少量義軍士卒不能近他的身,反被他揮劍砍倒數人。再說,經過喬裝,又在夜色中,義軍一時也分不清官軍主將在哪。然而,義軍重重圍困,朱範雖然左馳右突也殺不出重圍。
城裡的官軍原以為義軍要趁夜攻城,一夜金鼓齊鳴,城牆上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哪知道這一夜義軍營裡卻全無動靜。將近天明,守城官軍人也倦累了,警愓性也鬆懈了,許多士卒倚著城上的雉垛,呼呼熟睡,飛蝗一樣的羽箭帶著帛書射進城來,守城官軍還全然不知。
朱範反問參軍:「你說說,我們這座彈丸小城,為什麼能堅守十天以上?」
天交五鼓,一千多幅帛書、麻書全抄寫好了,黃巢命各營挑選善射士卒,將帛書繫在箭鏃上,沿著城根散射進城。
朱範厲聲說:「叛賊壓境,兩軍陣前,你唱思鄉淫|亂之歌,還不知罪!你是對本州不滿,所以要渙散軍心,破壞本州城防嗎!?」
義軍為首一員女將正是曹氏夫人,她騎一匹望雲雕駿馬,舞雙劍,帶頭闖進敵陣。蓋秀梅緊隨在她身旁,巾幗英雄賽過鬚眉男子,東砍西殺,如入無人之境。
「大人,城中已經糧盡,守卒幾餐沒有吃飯了,怎麼辦?」
李勇說:「我因前番去濮州聯絡王仙芝軍隊有功,黃巢見我辦事伶俐,把我留在中軍營,所以得知一些內情。黃巢是落第舉子出身,喜歡咬文嚼字,舞文弄墨,這帛書的事,確實出於他的本心。但是,要說其中有詐,也確實有詐。黃巢這人是笑裡刀、棉裡針,他為人兇狠,表面卻要裝出一副和善樣子,口裡總說他起兵為百姓。他見大人對下寬仁,有『朱青天』之稱,士卒、百姓都願效死守城,所以想了這一個離間大人與百姓關係,爭取民心的奸計。他估計大人害怕義軍趁百姓出城的混亂時刻攻城,決不會放百姓出城汲水、採樵、割麥。這樣,全城百姓就會埋怨大人不體恤下情,而認定黃巢是『仁義之師』。從此,城內軍民定然離心,以致釀成內亂;黃巢趁機內外夾攻,曹州城就可以攻破了。所以,大人放百姓出城並無大礙,如果畏縮不決,釀成民變,倒正中了黃巢的奸計。」
朱範皺著濃眉,尋思半晌,無計可施,才無可奈何地說:
一些被驚醒的鹽販,聽到器械相交的聲音,紛紛爬起,提刀出來助戰,黑地裡出門反被躺在門口的屍體絆倒,挺身躍起朝門外一看,王仙芝正在巡卒屍身上拭擦刀上血跡,哈哈笑著說:
「投宿的私鹽販子,睡在哪間房裡!?」
汲水的隊伍越排越長,天色已經大明,還有很多人沒有汲到一點水,眼看太陽出山,官軍就要封井了,那些排在隊伍後面的就悄聲嘀咕起來:
王仙芝哪裡肯依,一再說趁人之危不義,又從身上取出幾兩銀子,讓她返回故里,另擇良人。那女子見王仙芝情意懇切,這才接了銀子,又跪在地上,流著淚叩謝一番,然後起身返回。
這次渡口小店裡鹽販和鹽巡交手的事情,立刻轟傳開去,本已蜚聲於外的王仙芝,從此更加揚名。
hetubook.com.com長垣、濮州、曹州、江淮一帶的鹽客和巡院都知道王仙芝的名字。巡院密令緝私隊著力緝拿長垣鹽梟王仙芝,可是緝私隊卻不敢和王仙芝帶領的鹽隊硬碰,懾於王仙芝的機詐、驍勇,常常睜隻眼閉隻眼,放他溜過鹽卡。
「要說有過,我們都有過,全沒有盡到護衛曹氏夫人的責任,回營去我們一齊向黃巢將軍請求治罪吧,這罪責也不能讓你一個人擔。」
「朱範幼讀經史,早明禮義。深知動必由禮,守之以仁。只有捨生以取義,決無求生以害仁。山陵可夷,志不可奪,生為唐臣,死為唐鬼,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南門校尉得令,欣然立即執行。說實在話,校尉心裡也渴望著趁此良機,派士卒混在百姓中出城搶割點麥子回來,以充軍食。
王仙芝聽了夥伴們的讚譽,哈哈笑著說:「仙芝能得江湖上兄弟們的讚譽,比得一女子勝過百倍。」
王仙芝接過手一看,原來是幅帛書,只見上面寫著一些揭露李唐王朝罪行,宣揚義軍紀律和起義目的,並曉以大義的文字。
黃巢就著月色,仔細一看,認得是李勇,不覺更是怒火中燒,他勃然大怒說:
黃巢沉吟片刻說:「『將軍炮』如能按圖造成,自然威力比衝車更大。可是,既要找能工巧匠,又要準備造炮材料,造成之後還不知道效用是否全部能夠如圖所說。因此,只怕遠水難救近火。頃有探卒來報,朝廷已命平盧節度使宋威統帥青州兵,星夜急馳,援救曹州。如此遷延時日,萬一宋威援兵到來,我們就要腹背受敵。況且,朱範忠義之士,善於籠絡人心,百姓稱他為『朱青天』、『朱瘋子』,頗有逸舉高行,士卒多願為他所用,因此,攻城還得同時攻心。」
黃巢問:「仙芝兄有何妙法?」
望著眼前這個衝殺了一夜,殺死了許多敵人的年輕姑娘,士卒們哪裡忍心動手去捆綁她呢?一個士卒流著淚勸說:
王仙芝見了,不覺心中惻然。他命鹽隊在一家小店前停下,自己進去和店主洽商,願將鹽馱減價出讓,以濟燃眉。店主人見有利可圖,十分高興,可是店小本少,獨力買不下這些鹽馱,於是出面串了另外兩家店舖,湊足幾十兩現錢,合資買下了全部鹽馱。
那小曲是要一直唱到十二月才完的,然而,朱範卻心頭火起,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憤怒地命令隨身侍衛:
朱範因問守城校尉:「南門攻城賊將是誰?」
「大人,萬一援兵不至,要突圍出走,沒有戰馬怎麼能行,要考慮後路呀!」
巡吏和巡卒聽房裡鹽販說,願意交還屍首,從此兩不相犯,已經有些鬆懈。再說,他們只盯著那扇房門,提防鹽販從廂房裡衝出,卻想不到拽上牆頭的「屍首」會突然活了。鹽巡們正在驚疑,「屍首」大吼一聲,躍下牆頭,捉刀殺人,他們這才知道中了鹽販計策。
「依你之見,怎麼將計就計,殺散黃巢賊兵呢?」
到了第二年初夏,他接到黃巢信使帶去的書信,得知黃巢在長安鬧了宮市,潛逃回鄉,在冤句舉起義旗,響應他的起義,心中大喜,如同身上又增加了一隻有力的臂膀。他接受了黃巢的建議,決定兩支義軍在曹州城下會師,合力圍攻曹州。
小妹子說:「恩人出了銀錢,小女子就是恩人的奴婢了。豈能得了銀錢便忘恩棄信,去而不返?」
王仙芝心想:過了黃河,只消半天便到長垣,不必著急。今晚且在河南岸小鎮裡找間旅店住下,明天再上路。
王仙芝回顧黃巢說:「巨天兄,看來光靠雲梯衝車還不能攻破曹州城,得另設妙法——」
一起販鹽的夥計讚嘆地說:「王大哥,真仁義!」
校尉是個粗魯愚鈍,而又妄自尊大的人,他不屑地回答說:
朱範懇切地說:「這就對了。要想打勝仗,首先得收將士之心。前漢黃石公所撰《素書》說:『昔者良將之用兵,有饋簞醪者,使投諸河,與士卒同流而飲。夫一簞之醪,不能味一河之水,而三軍之士,思為致死者,以滋味之及己也。』同樣,這一食盒馬肉,雖然不能使全體將士果腹,但能使他們知主將與士卒同甘苦之心,而思效死守城。」
就在這時,侍衛報吿,南門守卒送來一個黃巢軍營中叛逃來的士卒。
「啓稟大人,這個士卒平日守城作戰十分勇敢,對父母大人更是感激佩服得五體投地。上午,我們一火十個人支著鐵馬架,掛著盂盆,燒馬肉吃的時候,這個士卒還說:郡守大人殺了自己心愛的座騎『雪耳驥』,來餉士卒,真是情同父母,決心效死守城。」
朱範聽得出那是詐降士卒李勇的聲音。義軍聞喊,一齊向朱範圍來。隨身侍衛請求朱範換下手中劍,解下身上所佩魚袋。
李勇答道:「別無所求,只想請大人趁黃巢軍解圍弛禁,放百姓出城汲水、採樵、割麥之機,帶領一支官軍衝出城去,攻其無備,殺他個人仰馬翻,洩洩身遭毒打之氣。而且大人殺散了黃巢的軍隊,王仙芝勢孤,也自然引兵離去,曹州城圍就指日可解了。」
朱範聽了南門校尉的報吿,吃了一驚,連忙追問:
黃巢和王仙芝義軍四面合圍曹州城,已經十多天。
聽到這裡,王仙芝一掀被子,披衣坐起,枕頭下摸了刀,翻身下炕,在房門背後持刀站個騎馬襠,只等巡卒破門而入。
「快去把那個唱淫歌,擾亂軍心的士卒抓來見我!」
太陽落山,天色漸漸黑下來,黃巢軍還在離城一舍以外的地方埋鍋造飯。並且重新搭起了營帳,全無返回城南繼續圍城之意。月亮漸漸升起來,田野上還有零落遲歸的人。
「來人是誰,黃巢派你進城何事?」
王仙芝帶著鹽販們來到鎮店投宿,將鹽馱卸下,放進歇宿的旅店,把馬匹牽到店後飲水餵料。同行的夥計們打了酒,切了肉,在一起飽餐了一頓。
「不是本州對下狠酷,實是你違犯了軍令。雖是誤犯,也不能免刑。孫子兵法云:『將之所以為威者,號令也。』『故將無還令,賞罰必信。如天如地,乃可使人。』
帳後一陣吼聲,湧出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士,手中的刀斧明晃晃,一條繩索捆定李勇,就要推出帳外斬首。
販鹽日久,王仙芝積資漸多。他父母早已過世,身邊又無妻室兒女,經濟上沒有什麼大的負擔,加上他的生性豪爽,銀錢上比較慷慨,常說:「良田萬頃,日食一升。大廈千間,夜眠八尺。」於是,常將所得鹽利,解囊助人。
李勇鬆了綁,這才細細敘述他叛逃進城的原委。原來,昨天晚上因為帛書的事,他在背地裡議論了幾句,被黃巢聽到了,叫侍衛打得昏死在地。黃巢當他已被打死,也就不再管他了。過了約摸半個時辰,夜半沁涼的清露和夜氣使他清醒過來,想到自己平白無故遭此毒打,心中怨氣難消,強自掙扎起來,趁天明前黃巢軍紛紛到城根下放箭射帛書進城的機會,悄悄接近城根,隱伏下來。黃巢軍射完帛書退回營去,他便叩關來降。常聽人說,曹州郡守是「青天」大人,所以冒死來投。
……
黃巢接過帛書,掖於箭袋,笑著說:
朱範接過「雪耳驥」的一對雪耳,不覺潸然淚下,就城上取了些築城備用的泥土,親自將雪耳掩埋,並立一個小塚。口裡哀憫說:
「都怪我!夜裡,我只顧東衝西殺,忘了緊緊跟隨和護衛曹氏夫人。要是曹氏夫人有個閃失,我也不用活了。也把我捆綁起來吧,請黃巢將軍治罪!」
朱範臉色發白,暴怒說:「蠢驢,你為何不及時報吿!」
隊正跪在一旁,也說:「火長所說,句句是實,乞大人念其素日的忠誠勇敢,饒了他一時的過錯。」
在這十多天中,曹州刺史朱範衣不解帶,親帶士卒,日夜巡守在城牆上,義軍圍城的前兩天,他已派專人星夜馳赴長安,請求援兵。十多天過去了,朱範天天如大旱望雲霓,盼望救兵到來,然而卻無音信。
「打開城門,放百姓出城汲水、採和*圖*書樵、割麥。南門守軍除派少數化裝成普通百姓,出城割麥,以充軍食外,其餘官兵一律擁甲持兵,加強戒備,以防不虞。」
看過士民的呈子,朱範也覺得眾意難拂,眾怒難犯。對百姓出城之事,更覺不是簡單下道禁止命令就解決的。他轉過頭來問李勇:
朱範喟嘆說:「厲害呀厲害,此輩已非飢民滋事可比,就其組織、謀略而論,就是十幾年前大中年間浙東裘甫起兵,以及幾年前咸通年間的龐勛戍卒桂林叛亂,都難以望其項背。」
朱範聽了喜形於色,忙說:「快帶上來,我要親自審問他。」
另一個士卒排解說:「先回去向黃巢將軍稟報吧,多派些人來找尋,一定能找到曹氏夫人的。她也許負傷摔下馬之後,掙扎著走了一段路,然後昏迷地躺在哪塊麥地裡了。」
「巨天兄究竟是文士出身,喜歡咬文嚼字。如果巨天兄堅信帛書威力賽過『將軍炮』,那麼,我派人日夜動工,加緊製造攻城利器;巨天兄則派人日夜往城中射此帛書。最後,看誰最先攻進城去。最先攻入城中的,駐軍州城,城中物質一任揀取犒軍。後攻入城的,屯兵城外,對城內財物,不取寸帛片金。巨天兄,以為如何?」
一切布置停當,朱範親自坐鎮南門城樓,密切觀察南門外情勢,隨時聽取探卒的稟報。
「咴咴咴——」望雲雕鳴聲急促,似在向人召喚。蓋秀梅預感到不祥,催馬走近望雲雕,想攬住牠的轡頭,看個究竟。望雲雕卻掉轉馬頭就跑。蓋秀梅帶了幾個士卒去追望雲雕。望雲雕是一匹很有靈性的駿馬,立刻引著蓋秀梅去找曹氏夫人。望雲雕在前面引,蓋秀梅帶著幾個士卒在後面跟,走了十來里的樣子,來到昨晚曹氏夫人和朱範最後廝殺的地方。只見朱範倒在血泊裡早死了,而離朱範屍體不遠處也有一灘血跡,只是人卻不見了。蓋秀梅和幾個士卒連忙跳下馬,分頭就近尋找,找了半天,哪裡有曹氏夫人的蹤影?
王仙芝看帛書的時候,黃巢一面向他述說:「書製此種帛書,簡便易行,用箭射入城中,守城軍民必然拾讀。他們了解義軍起兵,志在討伐李唐王朝,拯民於水火;而李唐王朝腐敗已極,苛賦重斂,虐物害民,氣數已盡,效死守城,徒死無益,自當軍心動搖。乘其軍民心旌搖動之機而攻之,堅城可破。」
校尉立即呈上一幅用素絹寫的書信。朱範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那士卒抬頭一望,見黃巢身佩羅平劍,帶著侍衛,突然出現在身邊,直嚇得兩腿哆嗦,關節一發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說:
就在這時,一隊割麥的百姓,趁著月色出城了。他們頭上一律紮著青色頭巾,手裡拿著鐮刀,肩上扛著扁擔。他們出了城,鑽進麥田,然而並不割麥,卻借著稀疏的麥叢掩護,彎著腰急速向前趲行。
朱範面西執劍,仰天長嘆說:「子曰:『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孟軻有言:『生亦我所欲,義亦我所欲,捨生而取義也。』為國死節,朱範何憾?只是幼主昏庸,遠賢臣親小人,賊勢日熾,皇祚難繼,叫朱範抱恨終身!」
朱範對侍衛說:「你吿訴士民們,本郡守正在商議軍機大事,沒有時間見他們,有話叫他們留下。」
朱範見校尉昏憒懵懂的樣子,也無可如何,只是悵望著南門城外那一面面上書斗大黃字的旗幟,獨自喟然長嘆說:
參軍捧著食盒不肯走,他說:「大人,你把自己乘坐的良驥都殺了,吃點馬肉還不應該嗎?」
朱範鞭著座騎在前面跑,曹氏夫人催著望雲雕,仗著雙劍在後面追。要在白天,路徑看得分明,望雲雕本可以很快追上朱範的座騎,然而,現在是在夜晚,月色朦朧,曹氏夫人怕戰馬失蹄,不敢過分催鞭。這樣,兩騎一直跑出離兩軍廝殺之地十餘里,望雲雕才漸漸將朱範的座騎追上。
王仙芝酒喝到八分,略有醉意,想著,想著,身不由己,兩眼一闔,正要睡去。朦朧中,忽然聽到店外有雜亂的腳步聲。王仙芝猛然警醒,睡意全消,側耳細聽,只聽見一條嗓子壓低了聲音,嚴厲地問店主人:
說到這裡,侍衛來報:「稟大人,城中士民們要見大人。」
黃巢馬上還揖說:「一言為定,曹州城見。」
朱範無心戀戰,他瞅了一個空,奮起一劍,刺死身旁一個義軍馬卒,奪下一匹戰馬,飛身跨上,猛著一鞭,落荒而逃。正在官軍隊伍裡衝殺,要找朱範決一死戰的曹氏夫人見了,哪裡肯捨,趕緊一催戰馬追了上去。
「陰陽失調,天降梟雄。混亂聖唐者,必此人也!」
鹽巡們很快包圍了東廂房。巡吏側耳在廂房門邊聽了聽,廂房裡鼾聲如雷,此起彼落,鹽販們睡得正熟。廂房裡除了鼻息聲,別無聲音,也不見燈火。巡吏以為鹽販們全然無備,不覺心頭暗喜。他目示門邊幾個執著刀杖、火把的巡卒,立即破門而入,捕殺廂房內的私鹽販子。
店外兩個巡卒拽住繩子的另一頭,使勁往外拉,還拉不起來。
燒毀手中帛書之後,朱範責令校尉立即捜出所有士卒私藏帛書,一律銷毀,毋令妖言惑眾,渙散軍心。又飭令校尉:天色向晚,要嚴加守備,謹防賊兵趁夜攻城。
軍讖云:「當斷不斷,必受其亂。」若負隅頑抗,坐失良機。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城破之日玉石俱焚。身殄民累,貽萬代罵名,足下不可不三思也。逝水不駐,時不待人,何去何從,公其速決!
「黃巢射帛書進城,要解圍三天,放百姓出城汲水、採樵、割麥,這話是不是黃巢的本心,其中是否有詐?」
朱範撫著已經月餘沒有梳理、修剪,宛如一把亂草的鬍鬚,沉吟起來。要按普通年景,平常時候,像曹州這樣的郡府,起碼也會有月餘的存糧。然而,這幾年連年飢饉,府庫空虛;五月,又是麥子將熟未割,青黃不接的時候,城裡餘糧撑持了十天半月,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如今已到絕糧境地,而城圍尙無望解之日,怎麼辦呢?
前面座騎的馬尾掃到望雲雕的馬頭,突然,望雲雕揚鬃一聲長嘯,響遏行雲。朱範騎的戰馬受到這意外的驚嚇,馬失前蹄。曹氏夫人趁勢一劍向朱範刺去,朱範左背中劍,立即滾鞍落馬。曹氏夫人翻身下馬來取朱範首級,那朱範昏迷之中,突然掙扎著從地上躍起,挺劍向逼近的曹氏夫人刺去。曹氏夫人冷然不防,躲避不及,左胸肋上中了一劍,登時血流不止。曹氏夫人忍著劇痛,一個白蛇吐信,回手一劍向朱範刺去,這劍不偏不倚正中朱範心窩。朱範大叫一聲,血流如注,撲地倒去。曹氏夫人一手捂著左胸肋的傷口,一手執劍要割朱範首級。稍一使勁,傷口一陣鑽心的疼痛,立即昏厥在地,不省人事……
這是五月末的一天,天氣晴和。雖說,城門洞開之前,有不少百姓跪在城下,懇請刺史大人放他們出城,可是,等到早飯後城門大開,有些人又望著洞開的城門膽怯了。開始,只有幾個膽子大,家無妻小老人牽累的男子漢,拿了鐮刀、扁擔、繩索出城割麥。看看前面出城的安然無恙,隨後出城的人才越來越多。等到中午,出城的人有的挑著麥,有的擔著柴,有的提著水,無不喜氣洋洋,滿載而歸。
「還是殺戰馬以餉士卒吧。」
這時,販鹽的夥計們都返身聚上前來,聽了小女子的話,都為之動容。他們知道王仙芝身邊無人,都勸道:
官兵正要掉頭退回,只聽得周圍麥田伏兵四起,殺聲震耳,把官軍圍得密密層層,水泄不通。官軍慌忙丟下鐮刀、扁擔等喬裝之物,拔出身上暗藏的兵器應戰。然而,官兵軍心已亂,怎敵義軍將士勇猛似虎?
朱範當著校尉的面,用抖動的雙手親自打著火鐮,燒毀黃巢射給他的帛書。他用顫抖的聲音說:
聽了火長、隊正的介紹,朱範這才緩頤。看著中年士卒皮開肉綻的樣子,也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潸然淚下說:
「真是一個將軍一道令,一個和尙一套經。兔子能拉車,誰還買馬?帛書能攻城,也用不著我們這萬千起義弟兄了……」
朱範揮淚說出的這番話,大大感動了隊正、火長,和那個受了刑的中年士卒。隊正、火長架著那個中年士卒回隊去,臨行還一再感謝父母官大人從寬發落和圖書的恩典。
參軍跟在身後,催促說:「大人,你也幾天沒吃一頓飽飯了,將就吃點馬肉吧。」
王仙芝關切地問:「小妹子,你為何又跟來了,是葬父的銀錢還不夠嗎?」
麥地裡義軍和喬裝成百姓的官軍一直混戰到天明,直殺得官軍屍橫遍野,全部就殲。天色大明,仗劍衝殺了一夜的蓋秀梅才發覺不見了曹氏夫人。她正在嫌疑,忽然聽得望雲雕格外響脆的嘶鳴聲。蓋秀梅展目一望,正在蹈踏嘶鳴的望雲雕卻是一匹空馬。
有的老太婆和牽著孩子的婦女,一把鼻涕一把淚,其聲哀切,不忍卒聽。
「光打水,那你不割麥了,你家裡還有吃的?」
「王大哥,就把這小女人帶在身邊吧,只是不把她當奴婢看待就成了。」
「稟大人,小人是自己逃來投効,不是黃巢派來的。」
朱範正在城上巡行,從落日的餘暉裡,傳來一陣「咚咚」的、沉實的夯築城牆的聲音。朱範知道這是守卒們正在利用戰鬥的間隙修復攻破的城缺。隨著沉實的穷築聲,還傳來一陣陣聲調凄涼的夯歌。那是流行在民間的一種小調,唱的是杞梁妻哭夫的故事:
朱範喝令侍衛:「不要聽他狡辯,拉下去,先給我重打四十大板!」回頭又對身邊另一侍衛說:「你去把他的隊正、火長叫來,我要進一步查問。此人如係平日就有不軌行跡,還要重責!」
到了下午,出城汲水、採樵、割麥的人更是絡繹不絕。布穀鳥在麥田上空飛著,唱著「莫黃莫割」的歌,於是,麥田裡搶割的人們也一掃圍城以來的沉鬱心情,開始扯開嗓子唱起歌來:
南門校尉沮喪地說:「不像走失,倒像有意潛逃了。」
「父母大人饒命,小人確不是有意渙散軍心,破壞城防。只是家有老母,內有糟妻,一時思念家鄉親人,偶然唱起了這支杞梁妻哭夫的歌調。卻忘記了兩軍對壘,身在陣前,該唱〈無衣〉、〈國殤〉這樣的戰歌,以壯軍威。」
參軍看看附近沒有外人,這才靠近朱範,低聲說:
朱範正在重圍驅馳衝突,忽聽得有人在喊:「身佩魚袋,仗劍衝殺的是郡守朱範,不要讓他走了!」
「我,我想,幾幅輕飄飄的帛書有什麼可怕,哪值得去驚動郡守大人呢?」
李勇說:「大人白天放百姓出城汲水、採樵、割麥,並讓一些官兵喬裝平民百姓一道出城,觀察黃巢軍的動靜,順便也搶割一些黃麥,以充軍食。如果黃巢軍果真退軍一舍,鬆弛無備,晚上便可派一支官軍喬裝割麥的百姓,趁著月色夤夜出城,偷襲敵營,小人願意為襲營隊伍領路。黃巢即算想趁百姓出城之機攻城,也當在解圍兩天之後,然而不等黃巢奸計得施,大人已先得手了。」
「這種帛書射進來多不多,百姓手裡是不是也撿得有?」
一個身材高大,一身橫肉的巡卒,大喝一聲,一腳踹開房門,執著刀杖、火把,首先衝進房去。大漢帶頭,站在門邊的四五個巡卒也一齊湧進了廂房。巡卒們只當鹽販們一個個還熟睡熱炕上,正打算挨著炕頭,切西瓜一樣,一刀一個砍了他們的腦袋,讓他們死了做個糊塗鬼。冷不防門背後黑地裡突閃出一條大漢來,也不搭話,閃電似的,手起刀落,戚裡咔嚓,將排闥而入的幾個巡卒,全部砍死在地。然後,一掌將房門重新推上。
門外的巡卒見門裡鹽販已有準備,而且如此勇武,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不敢貿然再往裡衝。
「你們既然認時務,屍首還給你們,從此兩不相犯,快從牆外投繩進房拉屍首吧!」
王仙芝走後,黃巢連夜親自擬寫新的帛書。帛書上說:
「好哇,小弟願以帛書當『將軍炮』,攻破曹州城。如帛書無功,黃巢甘願屯兵城外,不取城中寸帛片金。」
義軍副都統 黃 謹呈
巢等起於草莽,結聚義兵,以清君側,實惠天順人之舉。終當叩闕而否,爭鋒於朱雀門内,問鼎於大明殿前,斬侫臣頭以謝天下。
侍衛得令,立即把李勇按倒在地,倒轉刀柄,就在他臀部、背上狠狠抽打起來。周圍將士平日從未見黃巢如此暴怒,現在見了這種情勢,都嚇懵了,也不敢上前相勸。
義軍多次用雲梯、衝車強攻,都被雨點般的矢石擋回。幾次城牆攻破缺口,也被刺史兼鎮守使朱範親率守卒,冒著如蝗的箭矢,擔著泥土,扛著夾板、木夯、石硪,上城板築、修復。
「要是真讓百姓出城打水,我們一定全家出動,把缸呀、罐呀、桶呀,一切能裝水的東西,都裝滿。」
參軍說:「聽說巡院的庫房裡,巡吏們多年屯積的糧鹽就絲毫未動。巡吏劉承祚即使在而今全城軍民無米為炊的時候,還天天食膏飫肥呢。」
「你知罪嗎!?」
望雲雕引著蓋秀梅等一行人找到曹氏夫人受傷的地方,便靜靜地立在那灘血跡前面,再不亂跑了,牠溫順地任蓋秀梅牽住牠的繮繩。偶然仰天嘶鳴幾聲,似在哀傷,又似在呼喚。
唐代城牆,除了城門、敵樓用磚石築成外,城牆部分都是板築泥牆。築時,城牆兩面用厚木板夾持,中實黏土,上用石硪、木夯夯實。泥牆築好,再去掉夾板。
朱範揮著手說:「殺吧,殺吧,刺史衙內的戰馬一樣殺了給士卒吃。不吃東西,士卒怎麼有力氣打仗呢?眼下只是守城,也不出戰,暫時用不到戰馬。」
一天,朱範正帶著隨身侍衛在城上巡行,一名參軍尋來,向朱範報吿:
「有時間城牆邊打個盹,養足精神好殺賊,誰耐煩看賊書!」
「朱範老賊,實在頑固,多次雲梯、衝車攻城,都被城上雨點般的擂木、滾石打回。有時,衝車勉強衝破一個小小的城缺,朱範又親自帶人,冒著矢石板築修復。他日若是攻破曹州城,一定將朱範老賊正刑棄市,誅滅全家。」
「三天,你知道官軍讓不讓出城呢?只怕一天也不讓你出去哩。」
唐朝官儀,九品以上官員,人人身上佩一個布袋或緞袋,裡面裝著佩刀和礪石。袋上彩繡著幾條鯉魚,魚和餘諧音,取強盛有餘的吉兆。這種袋子便叫魚袋。朱範一面堅持聖朝命官氣節,不肯解下魚袋,同時,他也知道就是解下身上魚袋,把手中的劍換成刀,他還有別的徵狀為黃巢派去的奸細所識。總之,今晚已經是在劫難逃了。他不願敗了氣節而死。
王仙芝不解地說:「既然葬父銀錢不缺,小妹子你還跟著我做甚麼?」
帳內臨時設了公案,朱範威嚴地端坐其上,他見李勇進帳,驚堂木一拍,威嚴地問:
黃巢喝令侍衛:「給我重重地打這個破壞軍令,誹謗本將軍的惡徒!」
自官豎殘殺皇儲,擁立幼主。朝柄旁落,李唐失馭;讒邪結黨,小人道長。水火成災,生民塗炭;邪正莫辨,訴訟含冤。田令孜虺蜮其志,豺狼其心,欲指鹿而獻馬,先害忠而損善。幼主委任奸宄,斥逐賢良,雖有忠臣烈士,空撫髀於私室,而鉗口不敢言。徵斂煩重,萬姓更不勝其弊。
朱範喝令刀斧手說:「且慢!這奸細口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訥訥地說什麼『昏天』、『青天』,是何用意?」
這天晚上,朱範是在中軍營帳裡過的夜。自從義軍圍城以來,朱範向官軍將士立下一個誓言:城圍不解,他不回内府與家小團聚,不整容理髮。
侍衛出去傳了朱範的話,接著遞上一張呈子來說:「這是士民們遞給大人的。」
校尉不明白,郡守大人為什麼突然暴怒?為什麼對城下強兵萬千,全然不懼,卻畏懼這幾幅帛書?他愣著雙眼說:
隊正、火長一齊跪伏在朱範面前,為這個中年士卒求情。火長說:
只有王仙芝一人躺在炕上,聽著旅店裡此起彼伏的鼾聲,聽著窗外呼呼的風聲,以及稍遠處黃河裡的浪濤聲,不能成眠。他想:黃河渡口向來有緝私的鹽巡活動,今天怎麼日裡、夜間都沒遇上麻煩?也許緝私隊趕巧到別處活動去了,這便是大家的好運氣。但是,也不能不防巡卒們趁夜圍捕……
「有個屁。是呀,還得找鐮刀出去割點新麥回來吃。好久沒吃過糧食了,真是餓得兩眼發綠,想得嗓子發癢。麥子已經黃熟,不割要爛在地裡了。」
王仙芝停下腳步,那女子也停步不走了。王仙芝心中詫異,折身轉去,走到女子身邊。那女子見王仙芝來了,粉頸低垂,不勝羞赧。
「眼下曹州是一座孤城,你跑進城來何為?」
黃巢這才叫侍衛住手,接著大聲曉諭眾將士說:「每人限交的一幅帛書,務須於天明前做好,中軍隨即派人到各營檢驗。如有人膽敢背地散布流言蜚語,一律嚴懲不貸!」
巡吏聽了,果然命巡卒從牆頭投一根粗繩進房去。王仙芝拾起繩頭,打個活結,繫在自己腰身上,然後,大聲對門外發話。
校尉懵懵懂懂地說:「昨天傍晚好像集中射過一批帛書進城。士卒們或覺得這玩意兒新鮮,或愛那帛書的好絹,各人拾走了。」
參軍將描金食盒遞上,朱範只看了看裡面的馬肉,就吩咐說:
參軍見朱範要熬馬骨湯充飢,不平地說:「刺史,將士們浴血奮戰,拚死守城,飯都吃不上。就連大人您也喝馬骨湯充飢。可是,城裡並非公私倉廩真的都空了。據說,有的庫房糧鹽還堆積如山呢。」
蓋秀梅臉上垂著淚,悔恨地一劍削倒了身邊田塍上的一棵小樹,對身旁的士卒說:
校尉如實回答說:「據說射進來很多,許多百姓手裡也撿得有,但是怕官府追查、坐罪,都藏匿起來了。如今百姓議論紛紛,有的還在悄悄準備桶擔、鐮刀、繩索,打算城門一開,就出城去汲水、採樵、割麥。」
朱範預感到其中有詐,趕緊命令南門校尉通知前隊停止前進。並將前隊改做後隊,後隊改做前隊,立即撤出麥田,退回城去。
「哼,自己逃來投効,你想瞞過老夫耳目!?」接著,朱範大喝一聲:「刀斧手在哪裡,把這個奸細推出去斬了,提頭來見我!」
原來,朱範的座騎特別,全身烏青,唯兩耳雪白,戰馬的名字就叫「雪耳驥」。朱範要參軍交驗「雪耳驥」的兩片白耳朵和幾塊馬骨,就說明他決心已經下定,再無迴旋餘地。
巡吏決定,白天裡不驚動這夥私鹽販子,只在後面遙遙相跟。來到黃河渡口,天晚無船,鹽販們投宿鎮店,夤夜睡熟。巡吏覺得時機已到,這才帶了一隊巡卒,前來圍店緝捕。誰料,王仙芝如此乖覺,警醒,早有準備,反將衝進廂房的四五個巡卒全部殺死,而私鹽販子們卻毫毛未傷。巡吏暗想:長垣鹽梟王仙芝果然名不虛傅,十分英武。自料不是他的對手,只好自認晦氣,低聲下氣地對廂房裡面喊話:
不一會兒,侍衛把唱歌的士卒抓來了。這是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長期沒有整容,鬍子拉叉的。他被侍衛像老鷹抓小雞似地,反扭著兩隻臂膀揪來了,強按在朱範面前跪下。這個中年士卒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麼罪,一種莫名的恐懼籠罩著他,使他渾身冷汗直冒,兩腿股慄不禁。
驚堂木一響,李勇嚇得連忙俯伏在地,戰慄地說:
「小的放肆,口出狂言,請黃將軍饒過這一次。」
「快去執行吧,不要多言了。殺馬之後,立即帶我那戰馬的兩片白耳朵和幾塊馬骨來交驗。」
日銜遠山,漸見西沉,時交申刻,朱範巡視城守來到城南。只見城下旌旗遍地,營寨布局嚴整,士卒井然有序。朱範看了驚嘆說:
朱範讓刀斧手查看李勇身上,果然皮開肉綻,體無完膚。朱範問:
足下空懷忠義為主之心,然群樑蛀空,大廈將傾,獨木難支。諺曰:識時務者為俊傑。唐代隋煬,不謂不忠。李唐數盡,足下獻窮城來歸,亦不謂不義。
呼喚聲在清晨清新靜寂的空氣中傳得很遠,然而,除了山和水的回音外,沒有別的回答。
朱範平時不大容易發脾氣,但是,動起怒來,卻往往雷火交加,十分嚇人。
朱範忙問:「書信在哪?」
黃巢從箭袋裡掏出一幅帛書,遞與王仙芝說:「將此攻心,以輔攻城,和『將軍炮』比,不知威力如何?」
隨行的士卒一面勸慰著蓋秀梅,一面想起曹氏夫人的許多好處:一個女子如此豪傑,平日對義軍兄弟那樣寬厚、愛護……想著、想著,禁不住熱淚滿面,一個個在心中呼喚:
領隊的大漢著了慌,連忙到後隊報吿:「稟報郡守大人,領路的李勇一抽身溜了。」
朱範嚴厲地說:「城門不許打開,百姓一個不許放出城去。這是賊軍使用的奸計,我們千萬不可上當。」
布穀唱呵麥子黃,
微風吹過撲鼻香。
年年新麥繳官稅,
農家辛苦口無糧。
今年曹州麥子黃,
誰割誰吃破天荒。
……
小女子接過銀子,垂著淚千恩萬謝地走了。王仙芝和販鹽夥計在一家小飲食店裡吃過酒食,也開始動身趕路。王仙芝和夥計們走出草市,忽見身後不遠的地方跟著一個人,開始不大在意,走著走著,那人並不離去,才引起王仙芝疑心。他歇下腳來,回頭仔細一看,認得是草市上那個插標賣身的女子。
這時,另一個侍衛把中年士卒所在隊、火的隊正、火長叫來了。
「雪耳驥,雪耳驥,我心愛的千里駒。為軍食而獻身,與叱咤戰陣而死同榮。解圍之日,我要為你立碑永誌。」
「哎呀,又是打水,又是採樵,又是割麥,真忙不過來,還好,義軍給了三天時間。」
「曹氏夫人,您在哪兒——」
有一次,王仙芝與一夥長垣鹽販,從淮北販鹽歸來,來到黃河渡口,天已向晚。時令已是冬天,擺渡的艄公收船較早,河水茫茫,無船可渡。
王仙芝馬上拱手說:「一言為定,曹州城見。」
兩個侍衛下去,立刻帶上一個遍體鱗傷,衣衫破爛的義軍士卒來。他就是黃巢營中的李勇。
朱範命刀斧手下去,讓左右給李勇看坐,開始心平氣和地問:
巡吏罵了聲:「廢物!」親自上前搭手拉。旁邊幾個巡卒見巡吏搭手,也一齊上前。眾人合力拉扯,終於把「屍體」拉上了店房的牆頭。
經朱範這一點撥,參軍才恍然大悟刺史的良苦用心。可是,他又擔心的問:
王仙芝問:「攻心之計如何?」
李勇這一番話,朱範將信將疑。朱範讓侍衛帶李勇下去歇息,並找一名郎中給他治傷,同時讓李勇隨時聽候使用。
黃巢手提「羅平劍」,帶著幾個侍衛,親自下各營督寫帛書。黃巢走到一處,聽見幾個士卒在月光下議論帛書的事。一個士卒嗓門最大,氣最粗,憤憤地說:
義軍起兵,志在討唐,本為百姓。而今圍城經旬,城中水涸食盡。義軍顧恤城中百姓缺水乏食,特解南門三日之圍,准許城中百姓出城取水、採樵,並割取城外田疇中正在黃熟的麥子,以為民食。百姓出城取水、樵採、割麥,義軍一列放行,來去不禁;官軍如敢出城掠奪民食,割取黃麥,格殺毋論。
朱範命侍衛將幾塊馬骨拿去煮湯,說:「我喝點骨汁也就可以了。」
朱範兩眼突然射出嚴厲的目光,逼視參軍說:「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呢?朱範忝受國恩,在朝不能以忠言感動君心,修明政事;出守曹州又不m.hetubook.com•com能以兵革固守封疆,苟且偷生,有何面目立於人世?朱範只有與曹州城共存亡之責,絕無棄城出走之理。你命士卒,首先把我的戰馬殺了,分餉守城將士。」
唐代兵制,士卒以三百人為團,團有校尉;五十人為隊,隊有隊正;十人為火,火有火長。隊正、火長都是低級軍官,比較接近和了解士卒。朱範命侍衛把中年士卒的隊正、火長叫來,為的是要查訪這個唱淫歌的士卒平日行為如何。
「蠢驢,你怎麼讓他跑了呢!」
「那麼,大人吃什麼呢?」
「在東邊廂房裡。」店主人的回話,聲音有點哆嗦,嗓門也壓得很低。
「還殺戰馬!?」參軍為難地說:「別的戰馬都殺吃完了,只有刺史衙內還有幾匹以備急需的戰馬,那可是不能殺吃的呀。」
鹽局裡的巡卒和一般軍隊裡的士卒不同,巡卒有利可得,多由附近豪強子弟擔任。所以,死於鹽販之手後,巡吏還要把屍首抬回,好向他們的父兄交代。
曹州刺史朱麾下:
王仙芝銀錢到手,付過販鹽夥計們的力資,自留了十幾兩盤纏,將另外的十幾兩銀子拿在手中,走到那插標賣身的女子面前說:
「朱大人不是總說愛民如子嗎,未必到這個節骨眼上,就不管百姓的死活了?」
看著,看著,朱範捧著絹書的兩手不覺抖動起來,他急問校尉:
中年士卒雙膝點地,惶恐地說:「父母大人在上,小人拚力築城,不知因何獲罪?」
這士卒正唾沫四濺地議論得上勁,黃巢悄悄走過來了,突然喝道:
「本州也有老母在鄉。久末歸省。更有妻孥在衙,然自賊兵圍城以來,足亦未窺內室。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然而王命在肩,身為守土之臣,怎敢玩忽職守,辜負聖恩?我願全體守城將士,以忠義為本,同仇敵愾,共勤王命。戮力守城,一心無二。」
有一次,王仙芝獨資販了一馱鹽,返回長垣。路過一個草市,集上小店裡匹頭百貨,油鹽醬醋,應有盡有,舖主夥計笑臉攬客。墟市裡周圍農民手提肩挑,米麥柴草、禽畜蛋菜,沿街擺放。人語喧雜、熱鬧異常。
天寒地凍,白天趕路辛苦,酒醉飯飽之後,夥計們馬虎地洗了洗,便一個個上床安歇。都是出力氣的人,頭一挨上枕頭,便呼呼睡著了。
朱範堅持不肯,他說:「魚袋是聖朝命官的標識,豈可任意抛擲?頭可斷,節不可移。」繼續仗劍衝殺。
「你好大膽子,敢在背後口出怨言,蠱惑人心,破壞本將軍軍令,誹謗本將軍行事!」
正月裡來是新春,
家家戶戶點紅燈,
奴家門前無燈照,
只因丈夫去從征。
二月裡來百花開,
家家女子採花戴。
奴家無心插花朵,
丈夫出門千里外。
……
這時,朱範忽聽得身後城下一片喧嘩。他回頭一看,只見敵樓下城門邊黑壓壓跪了一大片百姓,眾口一詞齊呼:
王仙芝上了牆頭,隨手把繫在身上的活結一解,拽繩的巡吏和巡卒,撲通一聲,一齊摔倒在地。王仙芝大吼一聲,躍進庭院,乘巡卒不備,手起刀落,如風掃殘雲,殺得巡卒紛紛倒地。
中年士卒磕頭如搗蒜,連忙說:「小人豈敢如此。父母大人愛民愛卒如子,是曹州的青天,小人怎敢對大人不滿,有意渙散軍心呢?」
南門鎮守校尉又說:「從黎明時分起,黃巢軍果然解了南門之圍,退軍一舍以示信。老百姓已經得到消息,有的公開要求官軍打開城門,讓他們出城汲水、採樵、割麥。大人看怎麼辦?」
「曹氏夫人,你現在在哪兒?……」
小女子這才開口答話:「多謝恩人,葬父的銀錢足夠用了。我見恩人是路過客商,行色匆匆,怕誤了您的行程,所以,把銀錢託鄉鄰料理父親後事,小女子便跟隨恩人來了。」
本來,鹽巡們白天就釘上了這支販鹽的隊伍,可是,一打聽這夥鹽販為首的是長垣鹽梟王仙芝,鹽巡們就不敢在大白天公開緝拿了。如若公開攔截、緝拿,王仙芝不是等閒之輩,一定率眾反抗,那樣,鹽巡們即使得手,殺人一百,也得自損八十,這樣的買賣,太不划算。
「李勇是不是在麥地裡走失了?」
朱範接過呈子,約略翻了翻,上面不外是恭維他一向愛民如子,當此賊兵圍城,經旬不解,城中缺水乏食,百姓無以為生,度日如年之際,懇請大人秉愛民之素心,准許百姓出城汲水、採樵、割麥一類話。並說,百姓有了生計,自更效死勉力,協同官軍守城。曹州城當固若金湯,而大人則有功社稷,名垂青史云云。
「原來是李勇,上次因你辦事勤快,給了你獎勵,你竟不知天高地厚,私自誹謗起本將軍來了,真是小人得志,忘乎所以!」
「小妹子,我這裡有十幾兩銀子,你先拿去安葬令尊吧。」
聽了喊話,王仙芝心生一計,回答說:
原來,這是守城官軍喬裝的一隊割麥百姓,他們想借用麥田、夜色的掩護,悄悄接近黃巢營寨,來一個突然偷襲,殺他個措手不及,人仰馬翻。曹州刺史兼鎮守使朱範親自帶隊督陣,南門校尉帶著一隊官兵作前鋒。
李勇從地上掙扎起來,嘆了口氣說:「昨晚黃巢杖下沒有打死,今天又跑進城來送死。只怪我錯把『昏天』當『青天』!」
曹州百姓平日多在護城河裡汲水飲用和洗滌。義軍圍城之後,全城軍民都依仗城裡幾口大井供水。天旱水枯,水源本不豐沛,用水人一多,更是供不應求。開始,官軍乾脆封井,不准百姓汲水。朱範知道此事之後,怕釀成民變,決定日出之前准許百姓汲水,日出之後,水井全部歸官軍使用。百姓無奈,只好半夜起來排隊挑水。
第二天拂曉,曹州城裡南門一帶的住戶早早起來,第一件大事,便是擔著桶擔,到南門一帶僅有的兩口還有水的深井旁去汲水。出得門來,人人拾得一幅繫在箭鏃上的帛書。認得字的,悄悄就著熹微的晨光細聲讀了起來;不識字的,拿在手裡覺得蹊蹺,偷偷讓識字的人給自己讀讀帛書上的文字。當他們得知義軍曉諭百姓,從即日起南門解圍三天,准許百姓出城打水、採樵、割麥時,飢饉的人們一個個喜形於色。可是,又怕官軍發現帛書加罪於己,讀完之後,連忙把它悄悄掖在懷裡藏了起來。
朱範憤慨地說:「國家都讓這些鹽蠹給蛀空了,致落得今日大廈將傾。然而,我們卻奈何他不得,鹽池、巡院都是由朝廷鹽鐵使專管的。只有待城圍解了之後,再將鹽蠹劣跡上奏,以待朝廷處置。」
王仙芝勇武過人,又豪俠仗義,扶危濟困,所以,深得長垣、濮州一帶鹽販擁戴。他長期長途販鹽,深知民間疾苦:對鹽局的高利盤剝,巡院的緝拿虐殺鹽販,早已積怨在心。到了咸通十五年底(乾符元年,西元八七四年),趁著懿宗新崩,十二歲的幼主僖宗剛剛登位,朝政未穩的時刻,首先舉起「均平」義旗。果然,攘臂一呼,應者雲集。開始,聚集一夥販鹽的兄弟砸鹽局、殺巡吏,開鹽倉賑民;接著,一般平民也來參加,起義隊伍迅速擴大到數千人。於是,傳檄天下,自稱天補均平大將軍、海內諸豪都統,聲討李唐王朝,攻州占縣。
「義軍不是有帛書說,南門解圍三天,放百姓出去打水、採樵、割麥嗎?城裡幾口深井不讓我們打水,就放我們出城打水好了。」
一種難言的悲痛咬嚙著蓋秀梅的心,她嗚咽地呼喚著:
參軍不假思索地說:「大人身先士卒,親冒矢石,和士卒同甘共苦,共勤王事唄。」
過了一兩個時辰,參軍果然捧著「雪耳驥」的兩片雪白的耳朵和幾塊馬骨,到朱範面前交驗。同時,用一個朱漆描金食盒,給他帶來了一盒加料燒製的馬肉。
朱範又問:「賊營裡還射過別的書信進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