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的士卒叫來了,跪稟說:「啓稟大將軍,昨天夜裡我在南門外野地裡找了半天。連黃將軍兵馬的影子都沒找到。我又悄悄跑到南門前去打探,南門裡殺聲震耳,亂轟轟的,城上已經樹起『黃』字大旗。這才知道,黃將軍已經趁夜襲破曹州城。我想,曹州城已經被義軍攻破,大將軍連日辛勞,現在可以放心睡一覺了,所以沒有馬上來報,怕擾將軍清睡。」
過了一天,探卒來報,黃巢部不但沒有加緊攻城,反撤了圍,放城中百姓出城汲水、採樵、割麥三天。聽了探卒的報吿,王仙芝憤憤地罵了幾句粗話,立即援筆修了一封書信,責問黃巢為何自食其言,不但不協同戮力,共攻曹州,反而退軍撤圍,給飢困待斃之敵,以喘息補充之機?
劉承祚借口要護衛國家倉廩,沒有派巡院的一兵一卒去守城,只讓這一二百巡卒保守鹽庫和巡院。這些巡卒和普通官軍不同,就在城中軍民斷炊之日,吃喝也是不愁,待遇格外優厚。劉承祚只指望朱範擋了頭陣,官軍及時馳援,曹州迅速解圍,自己的實力可以毫毛無損。
丹霞鳳眼裡落下幾滴晶瑩的淚珠來,懇切地說:「此事何止再思,早已反覆三思。丹霞流落風塵,浪跡江湖,不是那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弱不禁風的女子。黃將軍如若信不過丹霞,我只有自裁於將軍面前,以明心跡。」
「不必動用鍬鎬,還是徒手拔出省事。」
「老爹,讓我給你背一段路吧。」
黃巢和曹氏夫人卻夜深無眠,相對坐在暫做義軍營寨的劉家莊園一個庭院內,他們遙望在夜風裡飄展的黃字義旗,想著這幾天樹旗起義順利發展的情勢,心情十分亢奮。然而,他們也感到一種巨大的壓迫和危險,正向身邊襲來。
黃巢說:「何必要砸,乾脆把它推倒算了。」
那女子含羞凝睇說:「我叫丹霞,是曹州歌肆裡一個歌女,被劉承祚逼迫來此賣唱侍宴。適才劉承祚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正要加害於我,幸虧義軍及時趕到,將我搭救。真不知道怎樣感謝你們才好。」
王仙芝把黃巢來書放置一邊,對送信士卒說:「回去稟報黃將軍,就說仙芝不是那種胸無丘壑的人。黃將軍盛情,仙芝心領了。只是軍中無戲言,南門之約,豈可隨意廢棄?回覆黃將軍,我不進城了,就在原地紮營歇馬。如有官軍逃亡出城,我一定協力捕捉。就此口覆,不另修書。」
曹氏夫人帶著一支人馬伏擊朱範率領的偷襲隊,鏖戰正酣的時候,黃巢親率另一支義軍,喬裝成官軍收割隊,挑著一束束麥捆向曹州城進發了。沿途他們抓了一些被殺散的官軍士卒雜在隊裡,來到城門口,首先讓這些降卒去叩閽:
讀到這裡,黃巢讚嘆道:「寫得多好,把勝敗的道理說得多透闢呵!」
「黃將軍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文才武藝世上少有。聽說,他在京都裡,放著進士不考,幫助一個受欺壓的窮苦百姓,打了強搶民物的宮使。這次攻打曹州城,官軍頑抗,激戰不下,最後是黃將軍巧施計謀,才把曹州攻下的。」
「哦,這年輕人就是黃巢將軍。黃將軍待人真好哇,果然是名不虛傳。老漢回去要給他建生祠,燒長命香。」
那女子卻突然勒住馬韁,翻身下馬,彬彬有禮地對守門士卒說:
黃巢令林言免於跟隨,只帶二三個貼身侍衛,便在州衙內走動起來。首先,他想親自看看,早在攻打曹州之前就聽探卒李勇說過的「戒石銘」和「清苦泉」。
自義軍圍城以來,丹霞聽官軍多次講過黃巢,都說他是一個面目猙獰,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今天邂逅相遇,黃巢不但沒有殺害她,反而搭救了她。想到他的面目,丹霞又悄悄把黃巢打量了幾眼,只見他不但毫不猙獰、兇惡,反而十分英俊倜儻。丹霞心中不禁暗暗稱奇。
曹州人回答說:「天讓它四季長青的。」
黃巢把糧袋還給老爹說:「老爹,我有事去,不能送你了。」
劉承祚究竟是巡吏出身,緝捕私鹽販子戰鬥經驗多,一看滿院子都是義軍,巡卒被殺得屍橫遍地,知道不能戀戰。他並不擺開廝殺架勢,也不等林言攏身,就遠遠地一個魚躍,越過逍遙軒迴廊的欄杆,直躍到院子裡來,挺著手中鋼刀,先聲奪人地向林言當頭劈去。林言閃身一讓,避過劉承祚的鋼刀。劉承祚瞅著這個空子,一個箭步邁過林言身旁,挺著手中刀直向院外衝去,幾個擋路的義軍士卒都被他手起刀落砍死在地。
事已至此,儘管丹霞對義軍心懷依戀,也只好叩下頭去。拜謝黃巢,乘上座騎趕路。路上她從戰死的官軍身上取了把鋼刀佩上,以為防身之用。有了黃巢的令箭,又有鋼刀、座騎,丹霞膽子更壯了。
丹霞說:「沒有。義軍士卒知道曹氏夫人是朱範殺死的,一個個都很氣憤,哪肯就這樣放他的家小回原籍?都要殺了他的家小,為曹氏夫人報仇呢!」
黃巢平靜了一下情緖,反過來勸慰丹霞說:「丹霞,你的盛情,黃巢永遠銘記在心,只是義軍軍營戎馬倥傯,觸鋒刃,冒矢石,不是你安身立命之處,望你再思。」
丹霞說:「而今曹州城內兵荒馬亂,不是一個弱女子棲身之處,丹霞想向頭領討個憑證出城,回鄉針黹為生。」
丹霞聽說後營還有女將、女侍,也很高興,便說:
黃巢展開一看,原來是一卷孫臏兵法,不覺喜出望外。孫武兵法是黃巢常讀的一部兵書,然而,孫臏兵法黃巢卻只聞其名,未見其書。有人說這部兵書早已失傳了,也有人說在一些民間藏書家手裡還保存有。想不到今天竟意外地得到了它。
「唉,曹氏夫人昨晚夜戰,不幸戰死,至今屍骨還沒找到呢。」
黃巢暢懷大笑說:「勸君不用鐫頑石,路上行人口似碑!」
「說起故事,我也有一個。他說的從前,我說的眼前。故事的名字就叫『曹州人』。」
這時,一個侍衛進來向他報吿:「黃將軍派人送信來了。」
丹霞問:「聽說孫臏是孫武的後世子孫,是嗎?」
這時,丹霞泫然而起說:「小女子不才,不敢染翰與刺史共絹幅題詠,但願口占兩句,狗尾續貂。」
城門打開了,守門士卒請丹霞出城。可是,丹霞卻默默地跨上座騎,掉轉馬頭往回走去,將守門士卒楞愣地扔在城門洞裡。
黃巢想不到,丹霞聽到曹梅戰死的消息,會中途返回,來安慰他的哀思;更想不到她會毅然決定,投身義營,而且大膽表白,要像曹梅當年一樣,隨侍自己。聽了丹霞說明來意,黃巢心裡很不平靜,然而,她是不是出於哀憫,一時激動,才說出這番話來呢?
青樓歌肆,多少勢傾曹州、富甲齊魯的男子慕名而來,丹霞潔身自好,以自己的天生麗質、出眾才藝,傲視那高貴的門閥、顯赫的官職、無盡的財富。她有時也虛與周旋,投給他們青睞,然而卻沒有一個人得到過她的心、她的身。她深知周旋於青樓歌肆的交際場上,就像小舟穿行在激流險灘之中,難免有一天要觸礁沉沒。然而,寧肯枝頭抱香死,不肯吹落塵埃中,便是她的誓言。可是,今天她卻不能自制地投身在一個青年男子的懷裡了,雖然這是一個她衷心愛慕的豪俠男子,但對一個自知明豔的少女的高傲,卻不無損傷。但願他是個鍾情的男子,這便是珠聯璧合。如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今日之事便是白玉之玷。丹霞玉潔的心靈是容不下微玷的,那只有殉身明志。思念至此,不禁起了嗚咽,一片真情全在無言之中。
能分人之兵,能按人之兵,則錙銖而有餘。不能分人之兵,不能按人之兵,則數倍而不足。眾者勝乎?則投算而戰耳。富者勝乎?則量粟而戰耳。兵利甲堅者勝乎?則勝易知矣。故富未居安也,貧未居危也;眾未居勝也,少未居敗也。故決勝敗安危者,道也。和_圖_書
聽到這裡,有人會過意來,望著那個愛酒的,姓王的士卒嘻嘻直笑,知道這是那個宋州士卒有意調侃他的。
朱範大為驚異。丹霞口占,朱範當即援筆寫於絹書上:
「昨天夜裡,派去黃將軍營中送信的人,回來了嗎?」
看了「清苦園」,黃巢對身邊一個小侍衛說:「你去傳吿黃鄴將軍,中軍就設在這裡。」
席上賓客無不嘉嘆。朱範當即要丹霞以〈楊柳枝〉曲調唱這首新詞,歌聲婉轉悲涼,滿座淒然動情。從此,丹霞才藝遐邇知名,朱範也常邀丹霞侍宴、酬唱。
黃巢聽丹霞方才提到朱範夫人的事,便問:「朱範的家小,現在還住在這園內,沒有讓他們回原籍去嗎?」
黃巢對丹霞說:「這裡不是看寶的地方,走,隨我到內室去,仔細鑑賞、把玩。」
王仙芝剛剛叱令送信士卒退下,接著就有東門、西門、北門圍城將士派人來報,都說:
黃巢問:「老爹,好長時間,沒有吃這樣的糧食了吧?」
黃巢微笑著,點點頭。
劉承祚這個只會捜刮民財的鹽吏,並不懂詩歌,召丹霞來唱,除了附庸風雅之外,還懷著淫邪的念頭。他乜斜著醉眼,正如飢似渴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如花似玉的歌妓。劉承祚對丹霞垂涎已久,平日礙著朱範的面子,不敢過於難為丹霞。自義軍圍城以來,朱範足不窺內室,甚至連妻女都不見,更無心宴樂,無暇過問丹霞情況。劉承祚趁此機會,每有宴會便召丹霞侍宴唱歌,席間常常以言詞挑逗。丹霞憚於鹽吏的錢勢,每有召喚,不敢不去,然而對於劉承祚的挑逗卻裝痴作傻,只當不知。如此數日,劉承祚已是欲|火難耐,今天晚上他已下了決心,不怕和朱範撕破面皮,定要占有丹霞。
劉承祚猛然一驚,酒全做冷汗出來。他撇下丹霞,架上扯把鋼刀,開門衝出逍遙軒。不等劉承祚仔細打問,林言已帶領義軍用大木撞開大門,接著,義軍像潮水般湧進巡院。一二百個巡卒被義軍如秋風掃落葉般殺得片甲不留。林言見一個滿臉絡腮鬍,身穿錦衣的中年漢子,手持鋼刀衝了出來。知道是一個當官的,也不搭話,舞起手中鋼刀迎了上去。
「黃將軍,丹霞有要事見你,請您回中軍營去。」
丹霞從巡院出來,一路之上,種種思緒紛至沓來,在心頭縈繞。她一時感激地想:今天如果不是黃巢將軍率領義軍及時攻破曹州,殺入巡院,刀劈劉承祚,自己一個女子,赤手空拳,是無論如何難逃魔掌的。為了免受污辱,只有拼死巡院。黃巢將軍既有救命之恩,又有贈金之德,是我丹霞的大恩人,今生今世無以為報,來生來世變雞變狗也要報答。一時黃巢英武倜儻的形象浮現眼前。心中油然生出傾慕依戀之情,不免信韁緩轡,馬足踟躕。
黃巢心裡很不平靜,他萬沒想到,在他遭遇不幸的頃刻間,會有一個像丹霞這樣不凡的女子,如此多情地體貼他,給他溫存,給他慰藉,毅然托身於他,把命運和義軍聯在一起,和自己聯在一起。丹霞是一個美貌高傲的女子,也是一個淪落風塵的女子:她曾過燈紅酒綠、粉白黛黑的生活,卻又是有家難奔,飄萍轉蓬。自己如何能不掇拾這顆淪落風塵的明珠,義軍又怎能不接納這個落難的女子呢?想到這裡,黃巢情不能已地說:
「經常見。」
也有些士卒席地坐下,一面看演武,一面山南海北地扯淡著。
黃巢看了一會兒兵書,偶然抬頭,發現丹霞還在身邊,關切地問:
曹氏夫人說:「它參天聳立,把滿天風雲擔在肩上,樹大招風,樹大也招雷呀。」
「義軍頭領在上,小女子有個小小的請求,不知該不該說?」
丹霞說罷,拔出身上的佩劍,就要自刎。黃巢見此情狀,慌了手腳,旁邊又無侍衛在場,只好親自上前勸阻,他一把抱住丹霞,奪過她手中的劍,啷噹擲於地下。
想到這裡,丹霞眼裡不禁湧出兩行熱淚,心裡起了依戀之情。可是,方才請義軍助自己離開曹州城,怎好又遽然反悔?……
黃巢急令侍衛傳見。蓋秀梅雙手剪縛在胸前,雲鬢蓬鬆,淚痕滿面,一夜不見,頓見憔悴。一個平日活潑開朗的姑娘,今日像突然承受了人世間最重的憂患。她走到黃巢面前,撲通一聲跪下,登時淚如泉湧,嗚咽著說:
黃巢把身上披的一件大氅,扔給身旁一個侍衛,活動一下筋骨大步走近石碑。只見他弓下身去,兩手抱定碑身,然後猛力展腰,叫了聲:
弟巢不才,幸進曹州,正合『笨鳥早飛先投林』之俗諺。將軍大勇,馬足踟躕,蓋應『明眸亦有纖微之忽』之明訓。南門之約,兄弟戲言,請一笑置之,勿予介懷。刻下,小弟已命士卒清掃州衙,虛席以待大哥將軍駕臨。專書布達,勿使小弟聘望久待。
「嗯,投義軍。我要和當年曹梅一樣,隨侍將軍左右,也為曹梅姐姐報仇!」
他一手拉著曹氏夫人就往屋裡走,兩人剛走到屋檐下,龍尾一擺,天空閃過一道刺目的電弧光。接著,轟隆一聲巨雷,彷彿就在身邊炸響,黃巢忙將曹氏夫人掩在身後。倏忽間,庭院裡響起震耳驚心的豁啷聲,兩人抬眼一看,方才他倆在下憩息的參天大榆樹,已被巨雷攔腰劈斷,那栽作觀賞的一棵繞樹攀緣的長青藤,隨著斷折的樹幹狼藉於泥水橫流的地面。
老大爺一看黃巢義軍打扮,連說:「使不得,使不得,你們打敗了官軍,殺了貪官,把糧食分給百姓,已經是勞苦功高了,怎能讓你幫我背糧食呢?」
「哦,你就是丹霞。你的藝名,曹州人都是知道的。你也是受欺凌的人,義軍不會加害於你。」
丹霞順手將一件大氅披在黃巢身上,溫柔真摯地說:「曹氏夫人不在了,我要走了,你深夜讀書,籌劃兵機,誰來照應你的生活呢?那些侍衛做些傳令保衛的事情,倒是不錯的,煮茶剔燈,留心冷暖,怕就不能那樣體貼了,你說是嗎?」
王仙芝聽後大驚,但很快就穩住了神,只好罵道:「他娘的,又是一個糊塗蟲!」他心想,曹州城先被黃巢攻破了,我還能睡得著嗎?
「曹州城已被黃將軍義軍襲破,城上四門都樹起了『黃』字大旗。」
王仙芝拆去泥封,展開帛書,只見上面黃巢親筆寫道:
王仙芝接過送信人呈上的帛書,只見上面封泥完好,封泥上「黃巢印章」四個篆字分明。原來,古代用竹簡、縑帛為書之時,信函往返,把竹簡或摺疊好的帛書用繩穿連在一起,加以捆紮。繩端捆結的地方,用膠泥封好,蓋上印章,叫做「泥封」。防止私拆,以保機密。
黃巢遞還糧袋,甩開大步先走了。
「黃將軍真有當年楚霸王扛鼎的神力!」
丹霞坦誠地說出了心裡話,不覺粉面微紅,兩眼卻大膽地直視黃巢,等他回答。
「眾位大哥,小女子有禮了。我是奉黃巢將軍之命出城去的。」
侍衛說:「我們義軍的首領黃巢將軍呀。怎麼,幫你背了半天糧袋,兩人一路說笑,你還不知道他是誰?」
正在這時,一位侍衛趕來,近前稟報道:
巡吏劉承祚於一月前接納了由冤句奔逃而來的一家老小,他當時以為黃巢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喜歡滋事的鹽販,本擬就帶本部巡卒前去捉拿,以獻朝廷,自己借此機會也立一大功。誰知道巡卒的隊伍還沒有出發,就得到冤句來的消息:黃巢在冤句聚集飢民暴亂,老太爺已經盡節。他驚魂未定,義軍又四面圍了曹州城。
黃巢感激地望著丹霞,動情地說:「難得你如此關心、體貼。可是,你應該知道,跟隨在我身邊,那是時刻都有風險的。據探卒稟報:朝廷收到朱範吿急的奏章,大為震驚,已詔令宋威為諸道行營招討使,統帥從長安派來的數千www.hetubook.com.com禁兵,以及諸鎮數萬大軍,集結沂州,準備包圍攻擊義軍。我和王仙芝起義以來,雖然攻城略地取得不少勝利,只是打的都是州縣地方官兵,卻還沒有和朝廷主力官軍交過手,也沒有接觸數萬兵力的強大敵軍。現在,朝廷派宿將宋威率領重兵來討,以後的局勢會更加嚴重。丹霞呀,這些你都仔細想過嗎?」
「對面來的女子是誰?快快下馬受縛!」
王仙芝罵道:「全是些糊塗蟲,這樣重要的事情不馬上報吿,還分什麼黑夜、白天,睡著、醒著!快去把送信的人叫來見我,有什麼回信,給我看看。」
丹霞的歌藝名傾曹州,刺史朱範也常請她去州衙內侍宴。丹霞不但能歌,而且也能詩。有一次,朱範送別一個離任的守丞,在州衙內設下盛宴,所有幕僚、屬官都來相送。丹霞被邀即席演唱,也參加了宴會。席間,朱範取過一幅素絹,寫了《文選》上兩個句子,贈別守丞:
黃巢和曹氏夫人坐在庭院裡一棵高可參天的大榆樹下,閑話了一會,覺得天氣格外悶燥。須臾,風搖榆葉沙沙作響,串串榆錢撒落地上,陰雲漠漠,遮蔽了星月的光輝。
一席話說得小侍衛心胸豁然開朗,高高興興地傳令去了。
三杯酒下肚,小舅子便站起來考那個曹州人,他問:
接著,他得意地戲弄他姐夫說:「鴻鶴能鳴頸項長,松柏長青心中強,道邊樹有瘤子,車碰傷。這哪裡是天讓它那樣呢?」
巡院的官吏士卒平日緝私卡鹽,如狼似虎,虐害百姓最為狠毒,義軍將士中許多人都親身吃過他們的虧,對他們恨之入骨。義軍衝進巡院之後,那是逢人就殺,刀下毫不留情。
黃巢摟抱丹霞,全出於倉卒之間一片救助之心,想不到丹霞卻因此投身自己懷抱之中。丹霞名滿曹州,是黃巢私下傾慕已久的女子,然而,不是這種意外的機遇,黃巢絕不會去碰她一根指頭。一個色藝絕倫的女子,固然有她的高傲;一個抱凌雲志,懷曠世才的男子,也能睥睨一切。
那石碑果然連著泥土被拔了起來。黃巢就手將它往院中青石鋪砌的地面上一扔,石碑「咔嚓」一聲,裂為兩段。
不等黃巢說話,丹霞已含笑開口了:「我得了一件寶,要獻給你。」
守門士卒把令箭交還丹霞,一面開啓城門,一面嘆息著絮絮叨叨地說:
「丹霞雖然貧賤,賣唱為生,然而也是良家女子,清白身體,從不以顔色侍人,請巡吏放莊重些!」
黃巢撫了撫小侍衛的頭,豁達大度地說:「要是沒有王仙芝將軍的義軍三面合圍,一起攻城,我們能這樣快單獨攻進曹州城嗎?我們兩支義軍是兄弟,兄弟之間就要講友悌。豈可以見小利而忘義,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那你一定見過黃巢將軍囉。」
「這樣最好,你引我到後營去,然後自去忙你的。」
這是黃巢軍樹起義旗以來,第一次攻破州城。雖然有曹氏夫人的犧牲,黃巢認為不應因個人的哀傷,減了全軍將士歡慶勝利的氣氛。而且,這種情緒上的調劑和精神上的鼓舞也是迎接下一次戰鬥,奪取下一次勝利所必需的。
曹州城裡一片節日的歡騰。
丹霞牽著馬,尾隨守門士卒走進城門洞,聽了他這番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語,忙問:
老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拉住侍衛問:「小兄弟,剛才幫老漢背糧食的,究竟是誰?」
就在這時,巡院外響起了震天動地的殺聲,馬蹄噠噠,腳步雜沓,刀槍相碰,鏗鏘作響。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直奔向劉承祚正在尋歡作樂的逍遙軒,頃刻間一個巡卒猛敲著逍遙軒油漆大門上的黃銅獸頭門環,大聲喊道:
兩人來到室內坐定,聽著嘩嘩的雨聲,隔窗看著院裡被雷劈倒的大榆樹,曹氏夫人猶心有餘悸,惴惴地說:
丹霞第一次承受一個自己愛慕的男子,如此有力的摟抱,一身筋骨都酥軟了,握劍的手臂無力地垂下,身子就勢倒在黃巢懷裡。
那是一個微風拂煦的初夏之夜,晴明的夜空中,新月朗照。曹州的官軍處在王仙芝和黃巢兩支義軍南北夾擊的形勢下,自顧不暇,不敢覬覦冤句,劉家莊園和赤牆村一帶十分平靜。
黃巢見老爹越說越玄,被老爹誠摯的感情所感染,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黃巢心裡十分惶急,聽蓋秀梅的敘述,曹氏夫人凶多吉少。可是,他外表卻極力使自己平靜,反而安慰蓋秀梅說:
守門士卒接箭一看,箭杆上刻一個清晰的「巢」字,果然是黃巢身邊所帶令箭,嘟囔說:
「能這樣悟透生死大義,也就什麼風險都能處之泰然了。」
傳令的小侍衛剛走,便有士卒來報:「蓋秀梅自縛著要見黃將軍。」
「巡吏大人快開門,賊兵殺進城來,已經把巡院包圍了!」
黃巢聽了,握著曹氏夫人的手,感動地說:「夫妻本是同林鳥,比翼齊飛,雙棲共宿,中途失伴,啼血而亡。黃巢與夫人生一塊殺唐軍,死一塊歸九泉。」
老大爺喜悅的神情感染了黃巢,他走上前去,接過老大爺身上沉重的糧袋,往肩上一扛說:
時已夜深,劉承祚還在巡院裡狎妓歡宴。正在圍城之際,不敢笙樂高歌,只叫歌妓檀板低唱。這天夜晚,被強召到巡院宴席上唱歌的,是曹州城裡一個叫丹霞的名妓。她年方二八,明眸皓齒,顧盼有情,姿色動人。只見她輕約檀板,慢啓朱唇,唱起一首當時流行於酒樓歌肆的〈送人詩〉:
這時,侍衛已把馬匹和銀錢取來。黃巢親自付與丹霞說:
「黃將軍夫人怎麼了?」
黃巢身佩羅平劍,在城裡巡視著。他著令侍衛免於跟隨,讓他們和全體義軍一體兒歡慶去了。
巡院這邊的事情料理妥貼,黃巢才帶著林言和隨身侍衛到州衙去。攻打巡院的士卒則留下守備鹽倉、糧庫。
接著,黃巢又吩咐隨身侍衛立即從巡院的馬廐裡挑一匹駿馬,從巡院的錢庫裡取幾錠白銀來,贈與丹霞。
黃巢重新打量了面前這女子一眼,果然娉娉婷婷,自有風韻。點頭說:
走進內室,黃巢憑几坐下,也讓丹霞坐下,接著便迫不及待地展開帛書來看。看著看著,不禁高聲朗讀起來:
王仙芝只好坐定。送信士卒進營呈上書信,並說:「黃將軍專派小人送信,請王大將軍入城歇馬。」
老爹接著湊近黃巢耳根,神秘地說:「聽說黃將軍有一把寶刀,削鐵如泥,比古時候的干將、莫邪還鋒利。夜裡帶在身上,寒光四射,不用掌燈,就能閱讀兵書,是嗎?」
「能住此園,於一般百姓說,也就是人間天上了,還說什麼『清苦』?」
丹霞隨黃巢走進一間優雅的庭院,這是以前朱範讀書的地方。進門一道橫匾,上題:「知不足齋」,取「學然後知不足」的意思,院內一叢修篁,迎風弄影,更增清幽。黃巢現在就暫住在這裡面。
「銀子作為你回家的川資,和安家的花費。座騎給你路上代步。你不必再回歌肆,逕自上馬趕路吧。」
黃巢令黃揆留守南門,令朱溫、孟楷、蓋洪各帶一支人馬去占領東西北三門。黃鄴帶一支人馬占領州衙,黃巢自帶一支人馬殺向巡院。
一位鬚眉斑白的老大爺背著分得的一袋沉甸甸的糧食,眉開眼笑地走過來。他手裡抓了一把飽滿的麥粉,扔進嘴裡有滋有味地邊走邊嚼,飄垂著的白髯上沾滿了麥粒漿。
丹霞說:「從朱範的內室裡捜出來的。朱範的夫人開始還哭哭啼啼不肯給呢,士卒們慍怒了,一把奪了過去,差點把它投在火裡燒了。被我看見,上前要了過來,我聽說你有個讀書的癖好,所以拿來獻給你。」
「戒石銘」立在朱範平日理事的刺史公堂南面,青石為碑,碑高及人,篆體陰文,丹砂填紅。碑頂已被砸缺了一角,跡印甚新。當是義軍入衙之後,士卒們見此騙人鬼話,心懷不忿,有意砸缺的。
書信寫好,便派專人送到南門城外黃巢營寨裡去。這一晚上,王仙芝一夜沒有睡好,為黃巢不同心攻城的事煩惱。他輾轉反側,百思不解。黃巢是怕自己的「將軍炮」造好,首先攻進城去,奪得頭功,所hetubook•com•com以如此,有意掣肘呢,還是另有攻城巧計安排其中呢……?
「從前,有一個叫王三的人,特別好喝酒。不過,他有個怪脾氣,不喜歡獨飲,卻愛對酌。李白獨酌無相親,不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嗎?這個王三每逢獨酌無相親的時候,就提一個泥人放在眼前,和泥人對飲。王三喝一杯,便往泥人頭上澆一杯說:『你也喝一點。』
仙芝大哥將軍麾下:
守門士卒睜著驚愕的大眼,不大相信地問:「你是何人,如何認識我們黃巢將軍?」
曹氏夫人說:「『甕穿裙,大雨淋』。室內水缸潮糊糊的,莫非今夜有雨?」
曹氏夫人也慷慨地說:「曹梅願與夫君同生死,共拯百姓於水火,就像院內的參天樹和長青藤一樣,樹長藤榮,樹倒藤仆。」
丹霞在一旁聽了,無限感動地說:「黃將軍行事,真是厚道。」
小舅子說:「你講吧。」
丹霞唱的「生憎平望一江水,忍照鴛鴦相背飛」。這本是當時流行於歌肆的一首普通的〈送人詩〉中的兩句,而劉承祚卻接過話頭,淫邪地涎著臉說:
黃巢也從水桶裡掬起一捧水來品嘗,味果不澀。他想了想說:
劉承祚怫然作色說:「你一個歌肆裡的臭娘們,故作什麼正經?你和朱範那個老色鬼,什麼事情沒幹過,怕我不知道!你要是願了我,鹽鐵利甲天下,富貴繁華一生享用不盡。你要是不識抬舉,那是自找苦吃。反正今天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不侍候你劉爺一晚上,別想出巡院的門。」
經過黃巢一番好言撫慰,蓋秀梅心中平靜了許多。昨晚鏖戰一夜,又為曹氏夫人事憂傷、焦慮,已經十分疲勞,幾個女侍扶著她,自去安置歇息。
黃巢說:「你有何要求,儘管說吧。」
「起!」
「……曹梅戰死,將軍應該另找一個巾幗英雄,輔助隨侍,繼續高舉義旗,以成大業。那時,曹梅當含笑於九泉……」
黃巢頓首
丹霞接過令箭,看見箭杆上刻的「巢」字,兩眼立刻射出異樣的光彩,她驚喜地問:
黃巢聽報,吃了一驚,心想:蓋秀梅不是隨曹氏夫人帶一支人馬伏擊朱範的襲營官軍去了嗎,而今夫人未歸,她卻自縛來見,莫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黃巢撫著丹霞一頭烏黑的秀髮,用手掌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痕。丹霞偎依在黃巢懷裡,任他愛撫。她兩眼微闔,也許是出於少女的羞澀,也許閉上眼睛,心靈能更好地感受此刻的幸福。
說著,天已向晚,士卒掌上燈來,黃巢就著燈光,入神地硏讀《孫臏兵法》。丹霞就在一旁為黃巢剔燈、煮茶。
「畢竟是考過進士的人,有文才,能寫會說。」
黃巢徵詢地問:「雷霆為何單單擊倒了這棵大樹呢?」
黃巢問:「這卷兵書從哪裡得來的?」
「不是有言在先,先攻進城的,城裡歇馬,後攻進城的,城外歇馬嗎?」
丹霞深情地說:「想過。參加義軍,以後跟在你身邊,再不過那種強顏歡笑,寄人籬下的日子,堂堂正正地生活,比什麼都強。說什麼風險?大不了像曹氏夫人那樣,戰死沙場。那也是死為鬼雄。以前的歌肆裡,隨人俯仰,任人凌|辱,那樣苟且活著,還不如在殺貪官、討李唐的戰鬥中英雄地死去呢!」
黃巢送走了丹霞之後,又親自清查了巡院的鹽倉、糧庫,除一部分留作軍食外,其餘的準備開倉濟貧。
聽說夫人遭到不測,黃巢禁不住眼前一陣昏眩。他手扶木欄鎮靜了一下,然後上前親自為蓋秀梅解縛說:
「不好!」
那個姓王的曹州士卒卻若無其事,不動聲色。他說:
想到這裡,黃巢一聲長嘆,不料當日劉家莊園夜晚的戲言,今日果然成了事實,曹氏夫人竟然真的先己而去了。憶及曹梅的姣美面容、颯爽英姿,以及夫妻恩愛,黃巢痛不欲生,潸然淚下,恨不能拔劍自裁,追隨愛妻於地下。然而,想到廣大義軍兄弟,想到傾覆李唐天下的大業,耳邊彷彿又響起了曹梅那親切、熟悉的聲音,在諄諄叮囑:
王仙芝和黃巢在南門城外賭誓之後,回到營房,立刻命令部將把曹州附近的能工巧匠都徵集起來,日夜趕造「將軍炮」。並限期五天,克日完工。他決心盡快造就這種攻城利器,趕在黃巢之前攻破曹州。
漸近南門口,守門義軍士卒遠遠見一陌生女子掛劍騎馬而來,不覺引起懷疑,以為是州衙逃敵,連忙高聲喝問:
「丹霞,你怎麼又回來了?是路上有人留難,還是給你的川資不足?」
「我的心肝寶貝,鴛鴦何曾相背飛?眼前不明明是鴛鴦成雙對嗎?」
曹梅大義凜然,一片真誠,黃巢感動良深,一時竟默然難對。
城隍廟前的廣場上,義軍自動聚集在一起聯歡。當年雜耍賣藝的地方,現在成了義軍演武聯歡的場地。長拳短打、刀槍劍戟、三節鞭、流星錘,一個士卒練完一套,大家又歡迎另一個人再來一套。
「快別如此,夫人究竟怎樣了,細細說個明白。」
黃巢說:「我是黃將軍部下。」
丹霞自恃有黃巢令箭,也不理會士卒的喝問,繼續催馬向前。守門士卒見來人並不答話,也不下馬,拉滿角弓,嗖地就是一箭。丹霞看見箭來,在馬上閃身躲過。守門士卒一箭射不中那女子,料想她不是等閑之輩,正要張弓放第二箭,倏忽間那馬已到跟前。守門士卒不免有點心慌,撇下角弓,便去拔刀。
聽到這裡,大家會過意來,望著那個頸上長個瘤子的宋州士卒,轟場大笑。那個宋州士卒雖然反過來受了捉弄,但折服曹州士卒的機智,也跟著大家一塊傻笑。
丹霞見眼前這個義軍,氣質風度像個頭領,說話又十分和善,便趁勢請求說:
王仙芝叫聲:「帶馬!」準備親自到城邊去看個究竟。
有一個曹州人娶了個宋州女子。宋州人頸子上好長瘤子,也就是粗脖子病,曹州人的小舅子頸上也有一個大瘤子。婚娶幾個月之後,丈母娘擔心女兒嫁了個傻女婿,就把女婿接上門去。擺了酒宴,盛會親戚,想要當眾試一試女婿的學問。丈母娘家那個小舅子讀過幾句書,平日又愛耍點小聰明,全家就決定讓他出面考考他的姐夫。
當晚,丹霞就在「知不足齋」侍寢。
劉承祚目示左右退下,關了房門又要動手。他是武夫出身,不信降服不了一個小娘們。丹霞杏眼圓睜,橫下一顆心,拚死也不願被劉承祚污辱。
「清苦泉」在別館後面的小花園裡。黃巢來到「清苦泉」邊,侍衛從井裡汲上一小桶水來,井水清冽可鑒。侍衛先掬了一捧清水,放在嘴邊,飲了一小口,品了品味,懷疑地說:
蓋秀梅自縛來中軍,向黃巢報吿了不幸的消息,並請求責罰。黃巢以大義為重,忍著悲痛,安撫了蓋秀梅,讓她自去後營歇息。蓋秀梅走後,黃巢思念曹氏夫人之情不能自已,心緖煩亂、憂鬱。
林言大吃一驚,抬頭一望,只見黃巢仗劍立在身旁,不用說,剛才這一刀是舅舅仗劍擋開的。黃巢說:「且慢動刀,讓我問問她。」
老爹探詢地問:「兄弟,你是黃將軍部下,還是王將軍部下?」
曹州人說:「蛤蟆能鳴,難道是頸項長?竹子冬青,難道是心中強?小舅子你頸上的瘤子那麼大,難道是車碰傷?」
隨身侍衛和幾個過路的士卒看見了,一個個伸出舌頭半天縮不回去。都說:
黃巢定眼一看,卻是丹霞,不禁詫異地問:
「那還有假?天濛濛亮,曹氏夫人身邊的女將蓋秀梅就自縛了,從這裡經過,去向黃將軍請求責罰,以贖護衛不周之罪。頃刻間,曹氏夫人戰死的消息就傳遍了義軍營寨。義軍將士都在為此事哀傷、惋惜,黃巢將軍此刻心裡不知道有多麼悲痛呢。」
「曹州去大河不遠,多有地下甘泉,自然甜水井多。這也就使那些意欲稱頌朱範的人有藉口了。」
丹霞從身邊取出一卷帛書來,遞給黃巢說:「你看看,算不算得上一件寶?」
「姐夫,你在曹州讀過書,應該有學問。請問:大雁、白鶴都特別能叫,這是什麼原因
和_圖_書?」
黃巢在巡院裡見丹霞掄椅招架林言的大刀,就覺得這女子不凡;隨後得知她便是名滿曹州的歌女丹霞,寧死不辱於鹽吏,又增了幾分欽敬;及至打量她的姿容,娉婷中又露颯爽,更添幾分愛憐。於是,不禁心萌一念,想要將她收留到義軍中來。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妥。她久居青樓歌肆,過慣燈紅酒綠、粉白黛黑的生活,豈能受得了軍營的羈縻?黃巢終於決定,贈她令箭、寶馬、川資,送她返回故里。
話剛落音,陡地一陣狂風刮地而起,捲起漫天迷眼的塵沙,頃刻間,對面看不清人影,銅錢大一顆的雨點被風捲著,疏朗然而有力地砸下來,落地有聲。黃巢說聲:
「王三十來杯酒下肚,這泥人頭上也澆了十來杯酒。王三醉眼朦朧,端詳著眼前這個泥人,舌頭打著嘟嚕說:『你——不喝、喝酒——,還像個人樣,越喝——喝酒,你越——越不像個——人樣。』」
深夜,白天訓練了一天的義軍士卒都酣然入睡了,近處,除巡夜的更柝之外,寂然無聲。只有遠處的村落裡遙遙傳來幾聲犬吠。
曹州人望著那個自作聰明的小舅子,不慌不忙地說:「賢弟,願以我所見到的幾件事請教,不知道可不可以?」
黃巢來到巡院門前,見黃鄴正在開倉濟貧。城中公私倉廩的糧食都已罄盡,唯獨巡院倉庫還有不少存糧。黃鄴一面向群眾講說義軍起兵討李唐、殺貪官、除暴政、濟貧民的道理,一面把糧食分給群眾。他把千百等待分糧的群眾組織得秩序井然,有條不紊。
丹霞在生活裡接觸過不少有權有勢的男子,大多數像劉承祚一樣,見了美貌女子,如蠅逐羶,便想玩弄、占有。少數如朱範一樣的官吏,也只把女子當作消愁遣懷,悅怡性情的人。而今天,這個赫赫有名的義軍首領,卻把自己當成一個和他一樣受欺凌的人,平等相待,贈箭賜金,助她遠走高飛。
老爹盯住黃巢遠去的背影,激動得老淚縱橫,半天才說:
小舅子以為把姐夫難倒了,訕笑地說:「姐夫,虧你還在曹州讀過書,怎麼這樣沒有學問呢?」
老大爺看這個年輕人真心實意要幫忙,也就不再爭執了。
士卒中除少數宋州碭山一帶的人外,多數是曹州冤句一帶的人,聽說這故事就發生在眼前,而且名字就叫「曹州人」,興致更濃了。曹州士卒幾句開場白把大家吸引住之後,便開始不緊不慢地講故事了。他說:
侍衛們見來者並非歹人,而且正和主將動情深談,知道此處再沒有他們的事情,都自覺地退到院外去了。
說罷,丹霞從身上取出黃巢的令箭遞上說:「口說無憑,這裡有黃巢將軍手贈令箭一支為證。」
巡院一面,丹霞見黃巢英勇倜儻,武藝超群,人品不凡,完全不像官府宣傳的那樣面目猙獰,行為暴戾,已大為驚奇。而見他為人行事,豪爽磊落,堪稱頂天立地的真男子,心中更無限傾慕。只是未明黃巢身分之前,自己已先有離開曹州之言,一時不便遽然留下。
「你傳我的命令,讓黃鄴將軍立即放朱範的家小回原籍去,並且給足川資。」
守城官軍就著月色往城下一看,見叫門的果然是本城士卒。軍中眾士卒簇擁著一人,形象也頗似朱範,守城官軍不敢怠慢,連忙前去開門。
看罷來書,王仙芝不禁被黃巢的至誠感動。心中釋然,爽朗地大笑說:
林言衝進逍遙軒,只見裡面杯盤狼藉,殘宴未撤,一個青年女子惶恐地佇立在廳堂中間。林言只當是劉家的什麼親屬,衝上前去,舉刀就砍。那女子慌忙提起身旁一張椅子往上一迎,攔住林言的刀。林言暗暗詫異,想不到這個貌似柔弱的女子還有如此功夫。他提起鋼刀攔腰又是一刀。這一回只聽得喀啷一聲響,鋼刀又被重重地撥開,直震得林言虎口發麻。
夏夜陣雨來得急也住得快,雨過天青,霹靂星在天空眨著眼睛。相傳霹靂五星是主天威,擊劈萬物的星座,然而,方才發出萬鈞雷霆,此刻卻散射出柔和的星光,完全是另外一副嫵媚的形象。
黃巢接著說:「而今,曹梅新喪,我方寸極亂。曹州新破,諸事待理。我先送你去後營,那裡有女將蓋秀梅及眾女侍,可不孤單。等我忙裡偷閑,以後再和你敘談。」
黃巢高興地說:「你做得對,以後應該給義軍下一道禁令:除了豪強貪官,不得任意殺讀書人,更不得任意燒書。」
小侍衛聽了黃巢的話,心中不樂,噘著嘴說:
「提起喝酒,我倒有個故事。」
侍衛回答說:「已經回來了,夜裡大將軍正在安歇,不便驚動,所以沒有報吿。」
黃巢說,「此事容易。」隨即從箭袋裡拔出一支上刻一個「巢」字的令箭,遞給丹霞說:
黃巢在一旁靜觀著,也不去驚動黃鄴,只在心裡暗暗地想:誰說種田人沒有才幹,我看黃鄴比那些進士出身的州縣官強百倍。有一天我們打下長安,安了天下,黃鄴完全可以做一個出色的刺史。
黃巢聽了,說:「先別忙,讓我把州衙看看再說。」
黃巢聽了丹霞這一番有見地、有志氣、有決心的話語,點頭說:
眾人聽說有故事,都凝神聽著他。於是,這士卒接下去說:
說到這裡,丹霞撲簌簌落下兩行熱淚來,一雙明澈的大眼流露出無限深情。
說罷,蓋秀梅俯伏在地,不肯起來。
黃巢快要走到設在「清苦園」內的中軍營,遠遠地便見丹霞立在門首,莞爾笑著迎接他。
城門一打開,義軍一個個摔下麥捆,掣出藏在身上的刀劍,殺聲震天衝進了曹州城,先殺散守門的官軍,占了南門。接著,作為殿後的大隊義軍拔寨而起,也隨後殺到。官軍被圍多日,乏水缺食,本已十分疲憊,現在義軍騙開城門,殺進城來,城中又無主將,自然勢如破竹。
說罷,劉承祚就伸手去拉扯丹霞,要丹霞坐在他懷裡。
「此話可真?」
「義軍見了將軍令箭,無不立即放行。將軍給的銀錢,不但盡夠路上盤纏,回去安家也綽綽有餘。」
丹霞通報了姓名,自敘本是曹州歌肆歌女,被強逼到巡院歌舞侍宴,黃巢將軍帶領義軍攻進巡院,將她搭救,並贈座騎、川資,令她回鄉,另謀生計云云。
另一個宋州碭山一帶的士卒,頸上長個瘤子,樣子很滑稽,平日慣說俏皮話,他接腔說:
「你們全殲了偷襲的官軍,還殺死了朱範本人,功勞就不算小。兩軍交鋒,難免有傷亡,曹氏夫人戰死沙場,便是鬼中雄傑,豈能責怪於你?你鏖戰一夜,已經十分疲勞,先到『清苦泉』旁的小樓上歇息,那便是中軍後營安置的地方。」
「由科考出身的讀書人中間,不少像朱範這樣迂闊、愚忠的人。有的人宦海浮沉,漸明事理,慢慢醒悟過來。也有的像朱範那樣,一朝食祿,世感皇恩,形毀骨銷,至死不變。難怪太宗皇帝站在宮城端門的門樓上,看著新進士魚貫而出,得意地說:『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
「此泉果然不帶苦澀,未必真是朱範久汲而變甜的?」
「黃巢將軍如此關心一個普通歌女,而自己的夫人卻無暇顧及,遭了不幸,可嘆,可嘆……」
現在,這種傾慕的感情和報恩思想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了,而且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表達機會。此刻,丹霞心頭不知主要是出於傾慕,還是主要出於報恩,當然,她沒有必要去分清哪種感情是主要的,一顆少女的心羞於把這種感情剖析得太分明。總之,她覺得自己必須留下,留在義軍營寨,留在黃巢身邊,安慰他青年喪偶的哀痛與孤寂。
剛才潑辣不馴,敢於直闖轅門的丹霞,一眼見了黃巢,立刻低眉垂手,變得溫順起來。她搖頭低聲說:
hetubook.com.com「不要放走了虐害百姓的巡吏劉承祚!」
小侍衛卻說:「黃鄴將軍不是說已經安排好了嗎,中軍設在州衙裡面,這個小園留給後營。」
劉承祚雖是武夫出身,刀法上也有些功夫,然而怎敵得住那賽似出山猛虎、怒海蛟龍的林言的那把鋼刀?再說劉承祚是在酒後,此時方寸已亂,交手不幾個回合,就被林言劈翻在地。
「丹霞,難得你一個女子如此真情,如此俠義,患難之際,來依黃巢。黃巢何德何能?承蒙錯愛,感愧交加。黃巢從心裡感激你,義軍十分高興接納你。」
拔了「戒石銘」,黃巢又和隨身侍衛去看「清苦泉」。清苦泉在離州衙約半哩遠一處林園裡,這林園是朱範和眷屬專住的別館,園名也叫「清苦」。「清苦園」占地不過二十來畝,四周有牆圈圍,園內林木蓊鬱,樓台館榭一應俱全,小巧別致,進得園來使人覺得別有洞天。黃巢笑著說:
一個曹州冤句一帶的士卒,平日很愛喝酒,看著這個聯歡的熱烈場面,便說:
黃巢正獨處一室,哀思默想,忽聽得園內一片喧嘩之聲。黃巢濃眉緊蹙,待要喚侍衛詢問,只見一位女子旋風似的直向院裡闖來。幾個侍衛想要阻攔,也阻攔不住。黃巢立起身子,那女子已經穿過庭院,來到檐下。
「見了這支令箭,義軍就會放行,你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去吧,總比待在歌肆裡做鴇母的搖錢樹強。」
丹霞離了巡院,騎上黃巢所贈好馬,穿過戰事已逐漸平息的街市,準備出城去。
曹梅卻從黃巢掌握中,抽回纖手,斷然說:「不,將軍只能與曹梅生一塊殺唐軍,如果有一天,曹梅戰死,將軍斷不能為夫妻之情而輕生。將軍一去,大樹飄零,這滿天風雲叫誰承擔,這矮房、小樹,讓何物蔭蔽?有一天,曹梅戰死,將軍應該另找一個巾幗英雄,輔助隨侍,繼續高舉義旗,以成大業。那時,曹梅當含笑於九泉……」
黃巢長嘆一聲說:「義軍兄弟們義憤是應該的,只是朱範究竟不同鹽蠹劉承祚,不能殺他全家。至於戰場上的爭鬥,那是各為其主。朱範已經殞命,也就算為曹氏夫人報仇了,不必再株連家小。曹氏夫人如果現在在這裡,她也會這樣看的。」
「那麼,你為何返回呢?」
為了轉換氣氛,黃巢緩和地笑著說:「方才那番話題都是雷霆風雨引起的,看,風雨已經過去,我們不必盡想那些喪氣的事情。夜正深沉,該安歇了。明天還有許多事情,去濮州、曹州聯絡、偵察的探卒一回來,我們就得出發攻打曹州。」
黃巢笑著說:「我年紀輕,有勁,幫你背一段路算不了什麼。」
「要是能弄上點酒喝,這歡慶的氣氛就更濃了。」
丹霞從黃巢懷裡掙起身來,睜開明眸,帶著淚珠,無言地羞澀地笑了。
「哦,得了寶?」
黃巢強抑住內心的悲痛,莊重地說:「哦,你是安慰我來的。舉旗起義,反抗朝廷,刀兵相交,傷亡難免,我和曹梅早已以身許國。志士殉難,英靈不泯,丹霞哀思,黃巢心領。只是曹州新破,市面不靖,兵荒馬亂,羈留不便,你還是作速趕路返回故里去吧。」
「昨晚夜戰,我只顧個人衝殺,沒有侍衛好曹氏夫人,使夫人遭到不測,罪該萬死。黃將軍,你重重地治我的罪吧!」
「你投義軍?」
丹霞見黃巢並未明白她的全部用心,著急地說:「不,我不只是為安慰將軍哀思而來,我還要投義軍。」
侍衛聽說,要把「戒石銘」推倒,便立劾要去找鍬鎬。黃巢止住侍衛說:
黃巢問那女子:「看你神態不像劉家女眷,你是什麼人,為何到這虎狼窩來?不用驚恐,從實說來。」
丹霞流落江湖,為了護身,原是有些武功底子的,衫袖一拂,劉承祚鬧了個踉蹌。她正色說:
曹州人還是說:「天讓它那樣的。」
「後營有這棟小樓就足夠了。」
說到這裡,黃巢叫進一名侍衛來,傳令說:
黃巢問:「可曾到周圍麥地裡找過?」
「您就是黃巢將軍?」
「雷霆霹靂,擊劈萬物,果然天威迅烈。」
「早拿出黃巢將軍令箭,也少費這些口舌!」
朱範隨即以絹毫授賓從,請座中諸幕僚、屬官聯屬以下兩句。滿座幕僚、屬官都搔首悵望,或者文思枯涸,無以屬對;或者勉強上湊上兩句,但平庸無奇,羞以見人。一時滿座沉吟逡巡。
黃巢坐在井欄上小憩,對幾個隨身侍衛慨嘆地說:
黃巢隨後趕來,依稀認得這人就是劉恩蔭的大少爺,曹州巡吏劉承祚,大喝一聲:
「你怎麼還沒有回後營安歇呢?」
丹霞突然聽到這意外的消息,不覺呆了,她木然立定了腳步,站在城門洞裡,思緒紛紜。
惆悵人間萬事違,
依依別情黯斜暉。
生憎平望一江水,
忍照鴛鴦相背飛。
蓋秀梅說:「望雲雕曾領我到夜裡曹氏夫人與朱範最後決戰的地方。朱範倒在血泊裡早被夫人刺死了,而離朱範屍體不遠的地方也有一灘血跡,估計是夫人受傷後流下的。我們在附近麥田裡反覆找尋,始終沒有見到夫人的蹤影。」
小舅子又問:「松樹、柏樹四季長青,是什麼原因?」
黃巢點頭說:「是的,孫臏出生在山東煙城一帶,還是我們的同鄉呢。當年他圍魏救趙,大破魏軍,活捉龐涓,就在離曹州不遠的馬陵地方。這裡的人珍藏他的兵書是有道理的。」
老大爺憤慨地說:「都年把沒有嘗過糧食滋味了。就說去年關東大旱,我們打井澆水,勤扒苦做,地裡雖是歉收,總算還打了幾石麥子。可是東家要租糧,官家要兩稅,硬是折騰得我們種田人一顆麥粒都沒落下。剛收罷麥就吃槐樹葉,開春不是一點桑椹度命,早餓死了。可官家把這麼多糧食囤著。還是義軍好哇,開倉濟貧,窮人有了活命了。」
曹州人回答:「天讓牠會叫的。」
老爺卻當是自己的話說到了節骨眼上,對方默認了。也快活地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滿臉的皺紋全舒展開來。
第二天一早起來,他草草漱洗過,就喚左右侍衛來問:
到了州衙,黃鄴迎了出來,對黃巢說,中軍營就準備設在州衙內。
蓋秀梅把昨天晚上伏擊戰的經過,以及天明之後,只見望雲雕戰馬,不見了曹氏夫人的情況,從頭到尾細說了一遍。
「開門,開門,出城收麥子的回來了!」
林言聽說此人就是巡吏劉承祚,哪裡肯放他走?一個箭步追了上去,舉刀就砍。劉承祚見一員小將尾隨不捨,甩也甩不開,只好回轉身來舉刀迎戰。
黃巢慨嘆說:「參天大樹,把滿天風雲擔在肩上,它雖然招了雷霆,然而,卻蔭蔽了周圍的矮房、小樹。今天,我們樹旗起義,聲播四方,也像這棵參天的大樹,難免招來迅雷霹靂,但只要能拯百姓於水火,我就是像這棵大樹一樣,身首異處,也死而無憾。」
丹霞感情激動地說:「丹霞走到城門口,只聽義軍士卒紛紛傳說,昨晚戰鬥中,將軍夫人遭了不幸,戰死沙場……」
林言見這女子不是劉家眷屬,便捨下不管,自去院內捜索殘敵去了。
黃巢搖頭說:「不,你馬上吿訴黃鄴將軍,州衙留給王仙芝將軍歇馬,我們搬到這個小園裡住。」說著,又隨手指了指「清苦泉」旁的一棟小樓說:
小舅子再問:「路邊那棵樹上面長個瘤子,是什麼原因?」
他屏退左右,來到清苦泉旁,一所幽靜的小庭院裡,想獨自靜處一會兒。赤牆村起義,攻占劉家莊園之後,一個戰鬥間隙的夜晚,他和曹氏夫人戲言身後事的情景,又生動地浮現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