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瓊枝!」
楊復光題罷,投筆於案。侍衛們以為這該走了,然而,他不急不忙又立在題詩前端詳低徊了一陣,這才下閣上馬回營。
「尙讓,你今天是怎麼了?又不是生離死別,這樣纏纏綿綿幹什麼?去吧,去吧,等你籌糧回來,也許我已經將洪州城攻下來了。那時,咱們洪州城裡再見,用楊復光、曾元裕的頭祭你的亡兄和幾員枉死的大將。」
尙讓堅持說,論事不能以偏概全,也要看到不利的一面。洪州非荊州可比,攻荊州,官軍無備;攻洪州,官軍早有準備。楊復光也非楊知溫可比,一是熟諳韜略,而且善於顧恤籠絡士卒;一是一介儒生,全不知兵。
誰知,到洪州不久,就傳來尙君長一行被宋威俘獲,已解往長安獻捷的消息。楊復光聞訊,吃了一驚,連忙親自修表上奏僖宗,稟明其中原委,請朝廷不要坐失良機,及時招降王仙芝。表疏派專使快馬送出,楊復光心裡才安定了一些。他想,這不過是一時誤會,只要說明真情,事情便會有轉圜。
王仙芝求戰心切,不但不聽,反認為尙讓的話是長官軍志氣,滅自己威風。尙讓見王仙芝固執己見,涕泣地說:
王仙芝聽了瓊枝這首別有寄託的歌,把她拉到身邊,定定地望著她黛眉下那一雙像春|水樣明澈,像古潭般深邃的,含情脈脈的眼睛說:
瓊枝說道,冷不防從一個侍衛手中奪過一把劍,就要自刎。
這是一個溫馨的初夏之夜,田野上和風送來陣陣花香,和聲聲蛙鳴。攻城戰鬥已不像前些時那樣激烈了,偶爾能聽到稀疏的戰馬嘶鳴,和斷斷續續的喊「殺」聲。然而,對壘之勢並未改變,兩軍近在咫尺,勝負未分,必欲殺個你死我活方肯罷休,氣氛仍是十分緊張的。暫時的沉寂,使人預感到雙方都在積蓄、調整力量,一場更加激烈的戰鬥正在醞釀著。
突然,贛水邊上那上千匹驃悍的公馬,不再飲水,不再吃草,一齊聳耳傾聽,昂首西望。暮春初夏,正是公馬發|情的時候,牠們長期被禁在軍營,戎馬倥傯,疲於奔波,從來沒有接觸過母馬,現在忽然聽得近城門處群牝嘶鳴,不覺引動春心,哈哈亂叫著,一齊奔馳過去。
官軍由楊復光、曾元裕親自帶領,趁義軍幾次攻城受挫,損兵折將,士氣沮喪之機,出城偷襲。他們在城中養精蓄銳,以逸待勞,一鼓作氣,來勢兇猛。
尙讓走後,王仙芝便開始攻打洪州城。為了激楊復光出城決戰,選營中善塑像的士卒用膠泥塑了一個裸體閹人,在身上寫上「閹豎楊復光」字樣,令士卒用長篙將裸體閹人高高挑起,每日舉到城下,四門輪番叫罵,羞辱楊復光和官軍將士。
「王將軍,剛才有巡哨士卒來報,曹師雄、王重隱兩位將軍,已帶著本營人馬,拔營解圍而去了。」
就在這時,城門又一次洞開了。城邊的母馬戀著城裡哀哀喚母的兒馬,一見城門打開,紛紛奔回城去。義軍營裡那上千匹失去控馭的戰馬,春情發作,追趕母馬,也跟著奔進城去。這時馬群踏踏,人不能近,等義軍將士心知中計,要想阻攔已經阻攔不住了。馬匹倏忽之間全部奔進城去,城門霍然關閉,埋伏在兩側的義軍想要有所動作,也來不及了。
軍營中的便宴,席面不像平時豐盛,然而有酒有肉有魚有蛋,因為隊伍究竟是在彭蠡之濱,贛江岸邊的魚米之鄉。瓊枝親自為王仙芝滿滿斟了一杯酒,然後在自己面前斟了半杯。她用纖纖素手舉起酒杯,對王仙芝說:
聽說王仙芝傾營殺來,而且已由長江轉入了贛水,侍衛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那個硏墨的侍衛揑墨的手索索直抖,那墨在圓硯池中曲裡拐彎,劃不成圓形。那傳令士卒心中嘀咕:如此火急軍情,楊監軍還有心思在滕王閣上題壁!可是,又不便再催促,只好乾著急地在一旁等著。
瓊枝臉上發白,渾身戰慄。不是由於畏懼,而是由於憤怒而戰慄。開始衝入重圍,刀光劍影,四面殺聲,戰馬顛狂般驅馳,她曾經出現過一刹的恐懼。然而,眼看著一個個義軍士卒,英勇地在敵人刀下倒地,漸漸地她便出離了恐懼,而只有憤怒了。她恨自己無力手刃幾個官軍,為無數犧牲的義軍士卒報仇。眼看官軍數倍於己,義軍越拚越少,耳聽四處高聲喊話,懸賞捉人,她覺得再不能這樣拖累王仙芝了。
「瓊枝,瓊枝!」
來到軍營門口,尙讓舉手攔住王仙芝和瓊枝說:「將軍、夫人,不勞遠送,尙讓就此吿辭。」
楊復光原指望活捉王仙芝,調集重兵堵他的出路。誰知道,王仙芝突然不往外衝了,卻掉轉馬頭,銳不可當地向他身後站立的土阜上衝來。這方的官軍較少,又是冷然不防,看看抵敵不住,王仙芝就要衝上土阜。嚇得楊復光連忙高喊:
王仙芝身邊只剩下幾十名侍衛和少數殘卒,他們聽到王仙芝的驚呼,投過迅急的一瞥,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一個個為瓊枝的死,撲簌簌流下了熱淚,緊握手中的刀,更加兇狠地和官軍拚殺。
楊復光故作關心地問那士卒,今天睡了幾個時辰,為何要在城上打盹?守城士卒眼淚汪汪地說:王仙芝失馬之後,攻城加緊了,這些天日夜守在城上,沒有闔過眼,實在困得不行了。士卒就在城上打盹的不止一個,只是他倒楣,恰恰被官長抓住了。
「為什麼唱這麼一首歌呢?〈垓下歌〉雖然很有名,但在軍中唱它不吉利,我還是給你另唱一首古謠吧。」
王仙芝逐漸灰冷了的心,又被瓊枝一句句灼熱的話語,重新暖和過來。長垣首義時,那種捨死忘生,一心只知殺官兵,討李唐,別的一概不顧的氣概,又在胸中萌動了。
遠遠近近,不時傳來聲聲淒厲的慘叫,讓人聽了毛骨悚然。那是官軍士卒在虐殺被俘的義軍士卒,以及割下受傷未死的義軍士卒的首級,以便前去請賞。
突然,軍營外響起異樣的、雜沓的馬蹄聲,和隱約的號角聲、喊殺聲。瓊枝的話語戛然而止,王仙芝警覺地拔劍而起,侍衛們也都仗劍肅立。
「夫人放心,尙讓一顆心永遠繫在大營數萬義軍兄弟身上。」
被打的士卒這才連忙趴在地上,叩頭謝恩而去。校尉卻在一旁為難地說:
王仙芝正要派侍衛出去查問,軍營外何事喧嘩?一個守衛在中軍門口的士卒,神色匆匆地跑進來報吿:
自洗馬之計失敗,曹師雄營丟了上千匹好馬,心中懊惱不已。雖然,王仙芝從別營抽了一些戰馬補曹師雄營,但只是聊作安慰,遠沒補足千匹之數。曹師雄從此便暗懷離異之心。最近,屢次攻城不利,士卒m•hetubook.com.com傷亡很大,士氣低落,眼看大勢已去,曹師雄便和本營副將王重隱一起,率本部人馬拔營解圍,自謀出路去了。
楊復光走後不久,果然中軍傳下命令,將全體士卒分為兩班,輪番守城,以得休憩。這個命令傳到城上,士卒歡欣雀躍。有得知內裡細情的,便將楊復光漏夜巡城,釋放打盹被笞士卒一事,和這個更改的命令聯繫起來,悄悄傳頌楊復光對下的寬仁。每一班守城的士卒雖然減少了,但是士卒的士氣更旺了。
瓊枝卻認真地、略帶悔恨地接著說:「每天,你帶著士卒去攻城、戰鬥,我在中軍營裡坐立不安,一顆心總是懸著,恨不能隨你一起去攻城略地,殺官兵。你每次攻城失利,帶著遍體血污、傷痕的義軍士卒一道退回來,我心裡就覺得內疚。我暗暗捫心自問:自從和你生活在一起,我的歌聲是使你振奮了呢,還是使你沉溺了呢?要是尙君長、蔡溫球、楚彥威等幾員大將不死;要是廣有謀略的尙讓將軍還在你身邊;要是義軍將士上下一心;義軍軍威會大盛,義軍士氣會更高,楊復光也許不是義軍的敵手,洪州城也許可以一鼓而下。如今,如今……」
回頭,他又對王仙芝說:「大哥,孫子云:『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曾元裕還想講下去,楊復光卻笑止他說:「知道了,知道了,曾大人不必惶急。豈不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嗎?」
戰鬥逐漸平息,只有幾匹落荒的戰馬還在厲聲嘶鳴。啓明星在天邊閃爍,天色已經微明。這時,人們可以看到洪州城下,贛江岸邊,遍地的橫七豎八的屍首,有義軍的,也有許多是官軍的。
聽了楊復光這番分析計議,曾元裕心中大喜,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鼓起勇氣,準備迎敵。然而,是否真能取勝,還將信將疑。接著,二人又進一步商議迎戰王仙芝的具體方案,如何先堅城固守,以避其鋒;如何待其力疲勢竭,再伺機反攻……一一預作安排。
尙讓準備停當,臨行去中軍營向王仙芝辭行。這時,瓊枝也在側。瓊枝見尙讓一身披掛,向王仙芝辭別要走,吃驚地問:
「騎紫騮馬,穿紫色袍,佩青鋒劍,使大刀,馬上載一女子的是王仙芝!活捉王仙芝的賞銀萬兩,官封七品;割得王仙芝首級的賞銀五千兩!」
瓊枝轉過身來,對王仙芝說:「仙芝,這籌糧的事不能讓別人去嗎?義軍新折了幾員大將,尙將軍現在就是你的股肱。當今與官軍鏖戰正急,正是用人之際,尙將軍武藝韜略出眾,怎麼能離開主要戰場呢?」

王仙芝眼睛血紅,像一頭出籠的猛虎。紫騮馬精神抖擻,像一條激水的蛟龍。官軍士卒被王仙芝馬踏刀砍,立刻閃出一條路來。
「蒼天,蒼天,此恨曷極!」
土阜上的官軍得到放箭的命令,一齊張弓搭箭,對準向土阜衝來的王仙芝和十幾個跟隨的侍衞射去。箭像密集的飛蝗,有的射中了義軍,也有許多射在近前包圍的官軍身上。但是,楊復光、曾元裕不顧這些,只是一個勁命令土阜上的官軍:
埋伏在城兩側的義軍將士,見城門洞開,以為官軍中計,一個個攥緊刀柄,準備廝殺。可是,衝出城來的卻是幾百匹牝馬,並不見官軍的人影,而且頃刻間城門又關閉了。義軍將士心裡疑惑,不知道楊復光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時也不能決定採取什麼行動。
說到這裡,瓊枝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瓊枝激動得一發不可收拾了,她從王仙芝身邊站立起來,熱情奔放地說:
瓊枝纖手指著前方,翕動兩片薄薄的、蒼白的嘴唇,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著。她用最大的努力說完這幾句話,突然,指著前方的手耷拉下來,雲鬢蓬鬆的頭懸垂在馬背上,永遠闔上了她那春|水一樣明澈,古潭一樣深邃的,含情脈脈的雙眼。
王仙芝搖撼著瓊枝的雙肩,呼喚著。可是,瓊枝再不能用她珠圓玉潤的嗓音回答了。
前來包圍的官軍越來越多,而護定王仙芝衝殺的數千名中軍士卒,死的死,傷的傷,散的散,越來越少。眼前的處境,比沂州大戰時險惡多了。沂州大戰時,雖然中了敵人壅水之計,義軍士卒死傷大半,但衝上對岸時,王仙芝身邊還有尙讓等七八名得力大將護持。而今王仙芝身邊卻沒有一員得力大將做他的左右手,拚殺、指揮都全靠他一人,孤掌難鳴。沂州大戰時,他一騎一刀,行動輕捷,最後,還可以喬裝換騎,誘惑官軍,自己金蟬脫殼,在諸將保護下,乘間殺出重圍。而今紫騮馬上還同時馱著瓊枝,也不可能再喬裝換騎,金蟬脫殼。現在只有橫下一條心,靠手中的大刀衝出重圍。
王仙芝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命左營部將曹師雄挑選膘肥體壯的戰馬千匹,令士卒趕了,每日夕陽西下之際,洗馬於贛江水濱。
「丟下我吧,你還沒有受傷,有希望衝出重圍。要不,我拖累住你,兩個人都只有死。仙芝,丟下我吧!」瓊枝幾乎是在哀求。
王仙芝和歌舞劍,劍鳴蕭蕭與歌聲相和,分外悲壯。幾個侍衛因為連日戰鬥失利,聯想起王仙芝幾度屈辱求降的事情,積鬱在胸,腹誹甚多。這時也被瓊枝的歌聲振奮起來,都拔出佩劍,依歌而舞。
尙讓不再說什麼,和王仙芝、瓊枝洒淚而別,自帶一支人馬到鄱陽湖一帶籌糧去了。
王仙芝猛然向前一傾,壓著瓊枝已經流盡鮮血的身體,俯伏在紫騮馬背上。手臂無力地垂下,可是,手中的大刀卻死死地緊握著,隨著紫騮馬的奔馳,在地上劃下一道深深的印記。
尙讓涕泣不止說:「小弟一片肺腑之言,全是為了義軍的興旺發達,如果大哥以小弟為侮慢,要砍要殺悉由大哥。」
楊復光登上滕王閣,但見高閣凌雲,珠簾繡幕,果然華麗。而贛水蒼茫,西山林秀,景色亦自宜人。他不免想起王勃所寫〈滕王閣序〉中的一些名句來:
這一天,太陽剛剛傍山,斜暉投在贛水之中,如洒上一河碎金。百餘名身無披掛,手執馬鞭的義軍士卒,趕著上千匹毛色油亮,膘肥體壯,卸去了鞍韉的戰馬,又到贛江邊洗馬放牧來了。
楊復光叫校尉放了被打的士卒,並且讓他回營安歇。那被打的士卒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愣在那裡不敢挪步。楊復光揮手說:
紫騮馬還在帶箭奔馳,官軍們蜂擁而上,左和_圖_書圍右堵,刀砍箭射。這匹非凡的龍駒,身上多處負傷,流血過多,長鳴一聲,終於倒下。這時,官軍才擁上前去,爭割王仙芝和瓊枝的首級,準備提去邀功請賞。
「瓊枝,我只知道你會唱花朝月夕的歌,卻不知道你也會唱這種喻世、警人的歌。」
「事情緊急,推讓什麼,快上馬吧!」
尙讓彬彬有禮地回答說:「夫人,我要去鄱陽湖濱湖一帶,為義軍籌糧。」
瓊枝跟著王仙芝一直將尙讓送到營門口。尙讓一面走,一面思緒萬千。他想起營裡新折了幾員大將,士卒怨憤,軍心浮動,而面對的又是主力官軍,楊復光詭詐難測,心裡立刻浮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曾恨王仙芝骨頭軟,目光淺,幾次乞降。但想到他長垣首義之功,即便在狗脊嶺三將被殺之後,還對他存著一線希望,盼他在這次血的教訓之後,幡然悔悟,從此堅定信念,帶領廣大義軍和李唐王朝血戰到底。然而,看看他目前的所作所為,獨斷專行,為洩小忿而忘大局,尙讓完全心灰意冷了……
……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王仙芝此來,是報歸降不成,折將受辱之仇。我等初衷,本想招降成全他,同時也使國家早弭兵禍。無奈宋威爭功傾軋,幼主疏於政事,田令孜蒙蔽聖聰,以致招降事敗。這就是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吧。然而,王仙芝挾忿而來,求戰心切,不足畏懼。兵法云:『忿速,可侮也。』挾忿而來,急速求勝,就不可能冷靜思考,周密部署,而容易輕舉妄動,我們就可以伺隙取勝。更何況王仙芝新近折了幾員大將,上下離心,何足懼哉!?」
王仙芝聽了這個他意想不到的消息,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瓊枝聽著王仙芝的吟詠,和他那感慨滿懷的樣子,不覺兩滴熱淚從眼波盈盈的眼眶裡滾落下來。幸好,王仙芝忘情在〈垓下歌〉的意境裡,沒有留心到瓊枝感情的變化。瓊枝趕緊抹去臉上的淚珠,努力做出一副歡愉的笑容說:
王仙芝並不答話,只顧向包圍圈外衝殺。為怕左右衝突時,戰馬馳驟,把瓊枝顛下馬去,他還用戰袍上的長帶,將瓊枝緊緊繫在身上。
楊復光、曾元裕亮著燈籠火把,站在一個高高的土阜上,指揮官軍。他們命中軍傳令士卒,四出喊話:
一天夜晚,楊復光帶著侍衛巡城到一處,見守城校尉正在著力鞭打一個士卒。楊復光上前,喝令校尉停止鞭笞,命侍衛解去士卒身上的繩索,並詢問鞭打士卒的原因。
說罷,王仙芝不由分說,一手抱起瓊枝,一手扶住雕鞍,躍身跨上了紫騮馬。紫騮馬身高體健,雖然負了兩人的重載,依然發揚蹈厲,並無沉重之感。王仙芝一提馬繮,紫騮馬豎起黑紅色的長鬣,引吭一聲嘶鳴,便騰起四蹄,飛馳向前。侍衛們也一齊翻身上馬,護定王仙芝,向前衝殺,中軍將校和士卒見主帥帶著夫人衝鋒在前,也一齊向王仙芝靠攏,揮起手中的刀矛,迎戰潮水般湧來的官軍。
「仙芝,扔下我,衝出重圍,快……」
回過頭來,他喚瓊枝:「快,上我的紫騮馬,我帶你一道突出重圍!」
王仙芝聽了,微微一笑,對曹師雄附耳低言一陣。曹師雄聽了,這才轉憂為喜,連稱妙計,立即執行。
王仙芝嘆了口氣,把劍插回革鞘說:「看在你我濮州共舉義旗的份上,也看在你哥哥尙君長和我志同道合,新近殞身的份上,今天暫且饒過你一次。」
「尙將軍哪裡去?」
由於招降王仙芝的事出現波折,楊復光等著長安信使的消息,軍事上不便有所動作,鎮日便在洪洲飲酒宴樂,以度時光。
楊復光滿以為招降王仙芝的事大功吿成,再不足慮。只待尙君長等帶著降表趕到長安,朝廷便可頒下招安御旨,予王仙芝赦罪除官。那時,王仙芝的軍隊不但不再是心腹之患,還可以為我所用。因此,楊復光把駐紮申州,阻扼王仙芝北上,作兩京第一道屏障的數萬官軍,移駐洪州,與駐軍亳州的宋威互為犄角之勢,想來個南北夾擊,全殲新近移軍亳州,準備圍困宋威部隊的黃巢義軍,以竟剿賊大業。楊復光雄心勃勃,以為勝券可操,從此將成為中興唐室的功臣,圖容凌煙閣上。
楊復光聞報,大吃一驚。可是,表面上卻裝得若無其事,他叫傳令小卒不要驚慌,一旁侍候,又命侍衛繼續研墨。
瓊枝著急地說:「什麼時候了,你還顧我。你自己快上馬吧,衝出重圍,投奔黃巢將軍去。重整兵馬,再圖恢復吧!」
王仙芝以為瓊枝只是一時感情激動,對她的這些話並沒有十分在意,只是默默地喝著酒聽著。
等侍衛磨得墨釅,楊復光選了一方較大的空壁,蘸得筆飽,在上面題道:
王仙芝用刀割下一幅戰袍,正要綁紮傷口,突然,又一支箭迎面飛來。王仙芝迴避不及,連忙頭一仰,用嚙箭法,張口咬住飛來的箭鏃。
王仙芝最忌別人提他兩次歸降的事,聽了尙讓這番直率的話,不覺勃然大怒,嗖地拔出腰間佩劍說:
突然,洪州城東門洞開,數百匹健壯的母馬被驅趕著,奔馳而出。然而,出城不遠,這些母馬便腳步踟躕,不再前行了。牠們全是有兒的母馬,被強迫驅趕出城的,兒馬還繫在城裡,牠們心裡全惦著自己的小馬駒呢。拴在城裡的兒馬聲聲喚母,牽動了出城母馬的心肝,引得群牝嘶鳴。然而,牠們已不能入城了,城門已經關閉。於是,城裡城外,兒馬母馬,此呼彼應,聲聲嘶鳴。
「丟下我,你快衝出重圍,投奔黃巢將軍去!」
「仙芝,我唱支歌給你解解悶吧。」
楊復光眼看王仙芝成了甕中鼈,再不提勸降的話了,一心想活捉王仙芝,向朝廷領賞。聽到中軍傳令士卒的喊話,官軍更是向王仙芝潮水般湧去。
王仙芝猛然抬起頭,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瓊枝。以前,他只把瓊枝當作一個m•hetubook.com•com能侍奉枕席,能用歌聲、柔情慰藉戎馬生活的寂寥、單調,這樣一個美麗的弱女子。他以為瓊枝心裡只有柔情,只有歌聲,別的更剛強、深奧的東西,不會有了。然而,使人想不到,她現在卻說出了這麼一番胸有城府的話語。
官軍中一些中下層將士,受到羞辱,都紛紛要求出戰。楊復光一一勸阻,並且親自來到城上,青羅傘下,冠帶端坐,笑謂城下挑著裸體閹人叫罵的義軍士卒說:
「夫人,你要多勸勸仙芝大哥,遇事稍安毋躁,三思而行,不要急功近利。夫人的話,大哥還是願意聽的。」
「稟楊大人,曾將軍請大人急速回營,有重要軍情相商。」
楊復光撫著校尉的背,慰勉說:「曾將軍面前,我一定說你是一個忠於職守的好校尉。不過,這士卒日夜不得安眠的事,也得設一兩全之策,妥貼處置。」
然而,他不能放下瓊枝,讓她的屍體去遭官軍踐踏。
這一天,楊復光帶了幾個隨從,出了洪州東門,準備到贛江邊上去登臨滕王閣。唐高祖李淵的二十一子,也是最小的兒子李元嬰封為滕王,任洪州都督時,在贛江邊的長州上建滕王閣。高臨江渚,雕樑畫棟,楊復光在長安時更久慕其名,現在駐軍洪州,又暫無戰事,當然不能放過這麼好的一個登臨機會。
楊復光幼侍宮闈,曾讀詩書,粗通文詞,登臨勝景,不甘寂寞,也想有所題詠。他瀏覽了一下閣中題壁,題詞人有前賢顯宦,也有一般遊客,賢愚不等。所題詩文,有陽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雅俗高下不一。他憑欄遠眺,凝思半晌,打好腹稿,命侍從向閣中借得筆墨,濡墨染翰正要題寫,忽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登登地上閣來。頃刻間,一個中軍的傳令小卒出現在楊復光面前。他撲通一聲跪倒,平了平喘息,稟報說:
曾元裕迎上前去,惶急地說:「哎呀,內常侍大人,下官候你多時了,大駕卻姍姍來遲。軍情火急,事在燃眉呀……」
「還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為什麼自尋短見?要死我們死在一塊!」
瓊枝臉上倏然顯出一種堅毅的神色,她說:「仙芝,洪州城下這些日日夜夜,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日月。以前,我是一個見了刀光血影就要嚇得暈過去的弱女子,整天只會唱一些柔情的歌。以後,跟上你這麼一個起義造反的莽將軍,開始過一種金戈鐵馬的戎馬生涯。我漸漸熟悉了這種生活,喜歡了這種生活。兩年來,跟著你南征北戰,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我甚至把這種生活在腦子裡不恰當地加以美化了。然而,尙君長等幾員大將被騙喪生,洪州城下屢戰不利,這些嚴峻的事實,迫使我不得不深深地思索一些問題,我不能再整天地只唱一些柔情的歌了。」
王仙芝讀罷來書,心知此計不成,不覺勃然大怒,一把扯碎書信,大罵楊復光老奸巨猾,厚顏無恥。
接著,尙讓又跨前一步,意味深長地說:
瓊枝是一個機敏的人,平時對他們的分歧就已有所聞,現在從他們二人的言談、臉色,更窺測出其中的隱秘,知道他們一定又為攻城的事產生了新的分歧,並且到了一時難以彌合的地步。於是,無奈地說:
一個侍衛走進來,見王仙芝和瓊枝正談到情密處,遲疑了一下。但想到事情的重要,不容延誤,還是大著膽子走上前去,稟報說:
瓊枝歌罷,勸王仙芝說:「仙芝,古謠說:『將飛者翼伏,將奔者足跼。將噬者爪縮,將文者且撲。』翼伏一下會飛得更高,足屈一下跳得更遠,爪縮一下撲噬起來會更有勁,表面的樸實藏含著更高的文采。古謠裡說的是有深刻道理的,暫時解了洪州之圍,引軍撤走吧,何必在這裡硬拚呢?不要因小忿忘了大局,豈不聞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嗎?」
「大哥方才只言天時、地利,須知作戰更賴人和。大哥知道義軍將士近來的軍心嗎?前年蘄州歸降事敗,近日又被楊復光誘降,折了幾員大將,而今全營憤懣,上下離心,將士厭戰。大哥不求穩定內部,卻挾忿於心,只顧找強敵決戰。豈不聞兵法說:『知彼知己者,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如此作戰,能不危殆?」
然而,不等尙讓說完,王仙芝就不耐煩聽下去了,他說:
吟著,吟著,王仙芝面前彷彿出現了英雄不可一世的項羽,路盡途窮,吁天悲歌的窘態。這時,垓下四面楚歌,漢軍重重設圍。美人虞姬泣下和歌:
原來,王仙芝使的是誘敵之計,只要楊復光趁義軍不備出城搶馬,暗伏於城側的義軍便立即突出,一面截擊出城官軍,一面伺機攻城。
王仙芝不悅,鐵青著臉,決斷地說:
看著王仙芝愁悶的樣子,瓊枝就是瓊漿玉液也覺不能下嚥。她端起半杯酒,抿了抿,放回桌上,然後,強顏歡笑地說:
王仙芝直到此刻身上還沒負傷,紫騮馬騰挪馳驟,也不乏力,如果他從身上解下瓊枝的屍體,輕騎衝突,也許還能衝出重圍。
義軍更深夜靜,猝不及防,措手不及。再加上尙君長、楚彥威、蔡溫球幾員大將新近被殺;尙讓籌糧未歸;曹師雄、王重隱率左營剛剛離去,元氣大喪;中軍和右營被官軍分割包圍,失去救援、呼應,勢單力孤。所以,根本無法衝破幾倍於己的官軍形成的包圍圈。
她用顫抖的嘴唇,像下達命令似的,大聲對王仙芝說:
侍衛很快帶上兩匹馬來:一匹是王仙芝的紫騮馬;一匹是以往行軍瓊枝慣常乘騎的玉花驄,這是一匹小巧玲瓏,青白毛色相間,性情溫和的兒馬。王仙芝說:
曹師雄聽了,勸諫說:「此事不可。人無甲,馬卸鞍,洗馬於強敵陣前,萬一官軍從城中衝出搶馬,將要馬匹盡失。鏖戰正激,不是洗馬養膘的時候,愛馬實將失馬。」
「這是衝鋒陷陣,還要玉花驄做什麼!」
王仙芝不以為然,他說荊州千年古城,城池遠較洪州堅固,攻城之時又值三九隆冬,冰雪嚴寒,尙且一鼓而下。而今暮春初夏,天氣不冷不熱,正好野戰,洪州城又遠非荊州城之難攻,天時、地利於我有利,洪州什麼攻不下的呢?
王仙芝奮力把馬繮一提,紫騮馬一聲長嘯,高高揚起前蹄,樹起一座碑坊,踢倒了幾個近前來的官軍步卒。王仙芝趁勢一催戰馬,向楊復光、曾元裕站立指揮、亮著燈籠火把的高阜上衝去。此刻,他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想手刃楊復光復仇!
王仙芝手舞大刀,一面護住胸前的瓊枝,一面奮力砍殺近前的官軍。中軍士卒簇擁著、護持著,一齊向前突圍。然而,官m.hetubook•com•com軍蟻聚,左衝右突,殺不出重圍。派出與右營聯繫的侍衛,不見回報,而遠處激烈的廝殺聲卻逐漸沉寂下去。王仙芝估計,右營已被官軍殺散,靠他們前來救援已經無望了。
兩人各據一席坐下,曾元裕見楊復光談笑自若,問他有何退兵良策?楊復光不緊不慢地說:
「王將軍,大事不好,官軍從城裡潮水般殺出,劫營來了!」
「帶著我,如何衝鋒陷陣?你放心不下,我就先死在你面前吧!」
王仙芝眼疾手快,一把奪下瓊枝手中的劍,擲於地上說:
說到這裡,王仙芝自己首先動情地吟誦起,那首有名的〈垓下歌〉來:
「仙芝,連日戰鬥辛苦,今天你別管戰場上的事,好好歇息一晚。來,乾這一杯。」
接著,楊復光又派一官軍士卒,帶了楊復光日常穿戴的衣冠一套,及書信一封,出城面交王仙芝。信上說:
「不要胡思亂想,要死我們死在一起!」
……膚髮為父母所遺,本不應隨意捐棄,廢棄膚髮,是為不孝。然閹宦為宮闈所需,聖皇所求,惜體而拂聖意,是為不忠。忠孝不能兩全,捨孝而求忠也。將軍塑製閹體,環城昭示,使士卒庶眾明某之忠,不勝銘感。特專使呈上某日常所服衣冠一套,以備裝扮之需,俾塑像能形神維肖也……
「瓊枝,你剛才的話是對的。為我唱一支振奮精神的軍歌吧,我來舞劍!」
王仙芝在荊州城裡正日夜盼望著朝廷准降授官的御詔,不料得到的卻是尙君長三人被俘獲,遭殺戮的晴天霹靂。消息傳到荊州城內,義軍將領、士卒知道王仙芝又一次偷偷洽降,受到官軍誘騙,折了幾員大將,人人心裡憤懣不平。但是,上一次王仙芝會借機殺害議論他的士卒,鑒戒不遠,大家有話也不敢公開表露。
說罷,瓊枝囀著春鶯似的歌喉,如有所寄託地唱起來:
「監軍大人,這是曾將軍的命令。此令如不貫徹執行,我如何向曾將軍交代呢?」
王仙芝命兩名侍衛間道馳出,傳令右營義軍,立即向中軍靠攏,一齊和官軍拚殺,共同突圍。
王仙芝想著把尙讓留在身邊,耳旁聒噪,礙手礙腳,不如把他支使開去。便對他說:
「仙芝,以往的讓它行雲流水一般過去算了,從今起再振作起來幹吧!你有一身好武藝,有數萬英勇善戰的義軍士卒,為什麼總想著歸順朝廷?為什麼俯首貼耳,低三下四地去向皇帝討官做,以致受他們愚弄欺騙呢?你為什麼不帶著這幾萬義軍兄弟橫行天下,傾覆李唐王朝!?自古以來,哪家王朝的天下不是一刀一槍奪來的?仙芝,橫下一條心吧,要想將來榮華富貴,自己去打江山!」
「去吧,去吧,好好歇息一晚,明早再來守城。不過,那時候你可得振作精神,如再打盹,就得重重責罰了。」
「曾大人說,頃接京中邸報,尙君長等三人已被斬首狗脊嶺。又有探卒偵得,王仙芝從荊州傾營東下,目前已由長江轉帆贛水,殺奔洪州來了。軍情緊急,所以,曾將軍請大人急速回營,商議應敵之策。」

尙讓聽罷,不覺流出兩行熱淚來,也深情地回答說:
楊復光問:「什麼事情如此急迫?」
「回覆你們的主帥王仙芝,鄙人不過是宮中一個普通內侍,蒙你們為我塑像,至感榮幸。只是你們塑得還不逼真,為使塑像形神更似,鄙人特到城上來和你們見一面,露露真容。」
曾元裕聞王仙芝傾軍來犯,迫近洪州,甚是驚恐,立等楊復光回營商議應敵之策。然而左等右等,好不容才盼得楊復光馬到中軍。
王仙芝只留心著迎面射來的箭矢,卻不防身後又飛來了一支冷箭。放箭的官軍就在王仙芝身後不遠,距離較近,力量很猛,那箭一直插|進了王仙芝心窩。
瓊枝一把拉住王仙芝,勸止他說:「仙芝,不要激怒。大敵當前,義軍營中怎麼能自相火併呢?他們不願跟你了,就讓他們走吧。老鴰嫌樹老鴰飛。就是把他們追回來,已經離了心,勉強湊在一起,貌合神離,又有什麼用呢?」
「什麼,這兩個忘恩負義的賊子,在這個時候不辭而別,還拉走了我的隊伍!快給我備馬,讓我追上這兩個叛賊,斬下他們的頭顱,以警戒三軍!」
贛江裡綠水長流,河岸上青草離離。士卒們用毛刷蘸著清涼的江水,給戰馬洗去汗塵,一匹匹戰馬舒適的咴咴長鳴。洗馬之後,便將戰馬散放在河岸邊飲水吃草。牧馬的士卒則散坐在江岸上休憩閑談,有的還信口無腔地吹起了短笛,唱起了牧歌。完全是一片鬆弛無備的田園牧歌景象。
王仙芝懊惱地拔出佩劍,猛力一劍斬去擺著酒宴的方桌的一角,然後頹然跌坐在椅子上。他抓過席上一把酒壺,嘩嘩倒了一杯酒,他的手因氣惱過分而索索顫抖著,斟得那酒溢出酒杯,流得滿桌都是。然後,他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咕咕嚕嚕地喝了下去。他圓睜著兩隻佈滿血絲的紅眼,霍地站起來,對身旁的瓊枝說:

瓊枝再次深情地說:「尙將軍身在湖濱,心要常繫大營呵。」
傳說,當年閻伯嶼為洪州牧的時候,重九的一天,宴僚屬於滕王閣上。時值王勃前往海南省父,路過洪州,被邀與宴,州牧請他撰文贊滕王閣。宴前,王勃先磨墨數升,引被覆面而臥。等到州牧派人請他赴宴,他忽然推被而起,直趨閣上,鋪紙命筆,一氣呵成〈滕王閣序〉,不加點竄,文才驚動四座。
騁望高閣景物妍,
子安昔日有遺篇。
堪憐逝水夕夕去,
無奈國家日日艱。
暫借閣旁為戰場,
還將虜血寫新箋。
百年後世登臨者,
戰場閣詩兩泫然。
「啊!」
「放箭,放箭!」
登城強攻不成,王仙芝又令士卒捜取贛江邊上民船的竹篷,以備攻城之用。先將竹篷在贛水中泡浸數日,竹篷經水泡浸,又濕又韌。士卒們頂著竹篷運動到城根,城上官軍張弓射不進,投火燒不燃。義軍士卒借竹篷掩護,在城根挖掘隧道,準備通過地道攻進城去。經過多日連續攻城,城上準備的擂木滾石也用得剩下不多了,王仙芝正在暗暗慶幸,估計楊復光再無良策破這竹篷計。誰料楊復光又在城下搭起排排紅爐,熔了許多鐵汁,讓守城官軍從城上澆hetubook.com.com下。水浸過的竹蓬雖然經得起火燒和箭鏃,卻抗不住高溫的鐵汁,竹蓬只要沾上一滴鐵汁立刻穿一個大洞,再落到人身上,馬上燒得肉爛骨銷。士卒傷亡無數,竹蓬計又遭失敗。
突然,瓊枝猛地拔出王仙芝腰間的青鋒劍,用力向自己心窩刺去……
「尙讓,你出言不遜,亂我軍心,該當何罪!?」
城內,楊復光每日親自巡城,毫不懈怠。並多方故作姿態,體恤士卒,以籠絡人心,使士卒為其所用。
王仙芝悶悶地喝乾了面前那一大杯酒,後又大筷子大筷子地吃菜,心中如有滿腹愁悶。
義軍一個個中箭倒下。紫騮馬身上也中了幾箭,但是,牠究竟是一匹非凡的好馬,並未倒下,還是一個勁地嘶鳴著,馳驟著。王仙芝一面用刀撥開射來的亂箭,一面揮刀砍殺近前的官軍,一心要衝上土阜,砍殺楊復光和曾元裕老賊。
「瓊枝,軍旅之事,你就少操些心吧。糧食輜重,事關義軍勝負存亡,責任重大,非尙將軍去不可!」
他心中充滿了憤恨,怒目蒼天,大呼一聲:
校尉說,這是副招討使大人的命令,守城士卒有在城上打盹的,一經發覺,立即責打一百軍棍,不得輕饒。
贛水繞閣流萬里,
娥眉壯士舞還歌,
不為牛尾為鷄口,
寧作鴻鵠不作鵝!
楊復光用以馬制馬計,從城中民間徵選了幾百匹母馬,驅趕出城,而將兒馬拴在城裡。義軍戰馬都是公馬,終於被楊復光以此法誘進城去。王仙芝不但沒能挫傷官軍,反而白白丟了千匹戰馬。
義軍長驅來到洪州城下,官軍並不迎敵,只是堅城固守。王仙芝和尙讓並轡而行,環城走了一遭,只見城上旗幟鮮明,官軍部署周密,嚴陣以待,無隙可趁。尙讓看罷,勸王仙芝不要強攻洪州。王仙芝哪裡肯聽,卻說:
瓊枝這些發自肺腑,極有見地之言,使王仙芝也不得不動心改容。然而,大錯已經鑄成,一切都晚了……
「快快放箭,射殺王仙芝!」
王仙芝心中又羞又惱。他以為這是楊復光等人做就了圈套,誘騙愚弄他上當,不覺遷怒於彼。此時,楊復光、曾元裕已經移兵洪州,於是,王仙芝立即從荊州拔寨起營。徵集了數百艘大船,帶領全部人馬,順長江東下,日夜兼程,直取洪州。
一串豆大的淚珠順著王仙芝粗獷的、多髯的臉孔流下。王仙芝是不大輕易落淚的,從少年提刀下江淮販鹽,到現在身為義軍統帥,不管是江湖落魄,還是夥友戰死,抑或身負重創,他咬咬牙就過去了,從沒有落過一滴淚,而現在卻禁不住淚如泉湧。
「你不是熟知兵法嗎?兵法說,糧食輜重非常重要,我們幾萬大軍圍攻洪州,看來急切難下,要有糧草接濟。你既不贊成攻城,就帶一支人馬籌糧去吧。」

「身邊歌星相伴,只因忙於戰事,卻好久不聽你唱歌了。唱吧,唱吧。常言說:『藥不治假病,酒難解真愁。』只有你的歌聲能夠安慰我,使我忘掉殷憂。你唱吧,就唱項王在垓下為虞美人吟詠的,那首有名的詩——」
「尙將軍前去籌糧,責任也是重大。只是出去之後,心裡要常惦著大營,不時回來看看,為王將軍參贊謀劃。」
尙讓說:「兵法云:『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逸,後處戰地而趨戰者勞。』官軍早有準備,堅城固守,以逸待勞。強行攻城,城不可破,徒招傷亡。」
驀地,王仙芝左臂上中了一箭。他用提刀的右手猛然拔下箭鏃,登時血流如注。
「快帶馬!」
王仙芝率領船隊從長江進鄱陽湖,然後溯贛水北上洪州。逆水行舟,船速緩慢,從鄱陽湖到洪州城下這段行程,一連走了三四天。這也給了官軍喘息、準備的時間。
王仙芝猛吃一驚。然而,他畢竟是久經戰陣的人,立刻鎮靜下來,臉上露出剛毅的神色,命令侍衛:
王仙芝一聲驚呼,要想挽救,已經來不及了。頓時,一腔殷紅殷紅的鮮血,染紅了王仙芝的戰袍,順著紫騮馬汗濕了的馬背,湧泉般流下。青鋒劍啪地一聲,落到地下。
誘敵出城決戰不成,王仙芝決定強攻。他準備了雲梯、衝車,集中全部將士,四門齊攻,鼓噪而上。楊復光、曾元裕在城中早有準備,讓官軍用繩索鈎環,挽套住攻城的雲梯,澆上膏油,然後投火焚燒。雲梯著火,攻城義軍或被燒死,或因雲梯燒斷,墜城而斃,傷亡不計其數。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尙讓只好應承。同時,他也想到,分一支兵馬出去,遇有不虞,還可以保存一部份實力。
漢兵已略地,
四方楚歌聲。
大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瓊枝但願王仙芝真能從此振作起來,她一掠垂頸的長髮,珠圓玉潤地,昂揚唱道:
將飛者翼伏,
將奔者足跼。
將噬者爪縮,
將文者且撲。
尙君長等三員義軍大將被官軍俘獲,斬首狗脊嶺的消息,經過朝廷廣為露佈、招貼,很快傳遍全國。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聽說唱歌,王仙芝眼裡閃過一絲興奮的目光,無限感慨地說:
二人巡城回去,尙讓立即點起本部人馬,準備帶到鄱陽湖濱湖一帶地方去,找那些霸占大批肥沃湖田,囤積大量糧食的湖霸籌糧。
王仙芝如何能捨下瓊枝,獨自突圍?他大聲說:
「楊復光、曾元裕都在城中,正好甕中捉鼈,為誘殺的幾員大將報仇,怎能捨城不圍,縱敵不攻呢?」
義軍久圍洪州不下,攻城幾次受挫,王仙芝情緒十分沮喪。瓊枝看在眼裡,心裡也很焦急。一天晚上,她叫士卒在中軍營裡設了一小桌酒宴,一來想給王仙芝把把杯,解解悶。二來她記起尙讓臨走時囑咐的話,想在席間勸勸王仙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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