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天明,雪霽。黃巢帶著左右侍衛,走在第二次占領的曹州城裡,只見曹州城垣、民舍經過官軍幾番燒掠,已經零落不堪,到處是斷壁頹垣。又經一場春雪,街上行人更是稀少,顯得格外冷落。和二年前義軍初占曹州城時,分糧濟貧,滿城歡騰的局面相比,景況淒涼多了。
黃巢伸手一攔,制止說:「不行,如此將驚動守卒,成為強攻,很難奏效。」
等到日暮,三處回令,船隻、大缸、木料都已備齊。大地回暖,水氣升騰,彤雲密佈的天空,經過朔風一吹,濕雲凝雪,果然不出黃巢所料,紛紛揚揚下起一場特大的春雪來。
曹氏夫人對門口那個侍衛女子說:「你去丹霞姐營房裡,對那幾個女孩子說一聲。就說天氣冷,丹霞姐在我這裡睡下了,兩人擠著暖和些,也好說說話。晚上不必等她回去了。」
他心裡一面念佛,祈求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保佑,讓他度過此難,一面暗暗盤算:黃巢既然看出自己不會做餅,認定自己不是廚工,那就不如暫且承認自己是州中屬吏,因害怕義軍軍威,而躲入廚房的吧。主意想定,他正要開口……
曹氏夫人知道,丹霞問的「他們」,就是「他」,那是指代黃巢的。
丹霞緊隨曹氏夫人進了裡間,曹氏夫人想把桌上的小花兜收起來,可是已經遲了。丹霞眼尖手快,早把小花兜拿在手裡。
黃巢說:「春風起了,大雁又由南邊飛回來了!」
走了三個時辰,行程九十餘里,四更天氣已到曹州城外。城內,天平節度使薛崇夜半接到萬福河岸定陶縣防河官軍報吿,黃巢軍扼於河險,阻於風雪,在成武南岸雖然擊鼓噪嘯,然而終不敢放船渡河。守將稱:河防可保無虞,請節度使高枕無憂。薛崇接到這個報吿之後,果然高枕而臥。心想,今天終非兩年前可比。兩年前,天平鎮所屬各州尙未命百姓備弓刀,辦團練,訓鄉勇,防盜賊,因而兵員不足,禦賊無力。兩年後的今天,天平軍官兵之數已遠逾萬人,而且器械精良,操練有素。而義軍方面呢,王、黃內訌之後,南北分兵,軍勢已大減,黃巢率兵北上,相從者不過二千來人。想到這些,薛崇更不把遠在百里之外,萬福河南岸的黃巢義軍放在心上了。
對遠方征人的共同思念,使她們兩人的情感更加接近,心貼得更緊了。平時,她們兩人之間,便沒有一般庸俗婦女之間的窄心眼、嫉忌、猜疑,此時此刻,她們更覺得彼此是情逾手足的姐妹。
朱溫、蓋洪以為自己擔任渡河的主攻任務,帶著人馬高高興興地徵集船隻去了。黃揆、孟楷分得買缸、伐木的任務,心裡卻不大痛快,不約而同都找到中軍營去了。一個說自己不會做生意,怕買不好東西。一個說當雇工的時候打柴打膩了,現在,參加了義軍,怎麼還要我去打柴呢?說完,都要求去徵集船隻,擔任渡河主攻。
這次義軍入曹州,是冒著風雪徒步奔襲,離開曹州時,一千士卒卻都騎上了高頭大馬。然而,和義軍二年前離開曹州的景況已大不一樣了:路旁見不到士卒的親屬來相送,也看不到聚在兩廂看熱鬧的群眾;只有流落街頭的瞎子老爹,聽著義軍隊伍走過的雜沓人馬聲,唱著歌相送。那歌聲淒涼中含著悲壯,哀傷中帶著希望:
魯南曹州各縣多牡丹,素有牡丹之鄉的稱譽。牡丹多生於竹間、水際,和山桃、杜鷳一樣,原本是一種野花。每到暮春姹紫嫣紅,花朵大而艷麗,被農家姑娘掐了,簪插在鬢間,以為美飾。而那花根則被人們採了合藥。
牡丹既被移種宮廷,昂貴到「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於是民間也競相種植。牡丹之鄉的曹州一帶,除了林間、水濱、野地裡遍開野牡丹外,戶戶農家的竹籬茅舍之間也普種紅白綠紫各色牡丹。
「你既是廚工,怎麼不會做餅,甚至連蒸餅、燒餅的做法也分不清?!」
最初,女眷都統一住在中軍後營,以後,漸漸地覺得這樣生活上不大方便,於是,曹氏夫人、丹霞、秀梅,都各自另房居住,各有幾個年輕女子侍衛。只是在編制上,這些女將、女眷仍稱中軍後營。
黃巢率軍冒雪奔襲曹州那個夜晚,萬福河南岸駐紮成武縣的一千多名義軍,由朱溫、蓋洪帶領,分批輪番鼓噪,佯做準備渡河強攻的姿態,以迷惑對岸官軍。其實,並未放一艘船渡河。
丹霞笑著說:「大姐不愧巾幗英雄,能指揮千軍萬馬,可是,這小東西遲來早來,你卻指揮不動,不過,這樣也好,讓他從娘肚子裡就經受戎馬生活的鍛鍊,將來也成為一個能征慣戰的勇將。」和圖書
黃巢嚴肅地重申軍令,黃揆、孟楷不敢違拗,只好帶了士卒,按黃巢吩咐的行事。
一聽「黃巢」二字,那人嚇得臉如死灰,膝蓋骨也軟了,撲通一聲,跪到地下。他聽過許多傳聞,自己也向別人傳說過,都說:黃巢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
曹氏夫人詫異地說:「晚上又沒有你的事情,如此大風雪,為何不早睡?」
想著如此雪夜,黃巢要帶領士卒徒步奔襲百里,一路上風寒泥濘,多麼艱難困苦,不禁陣陣心痛。輕裝奔襲,雖易出奇制勝,而軍情變幻,難以預測,吉凶休咎,更不可預卜。想到這裡,一顆心更是懸著,放不下去。
擊柝人戰戰兢兢地敲著木梆,繼續在城邊擊柝巡行,以示城防平安無事。
中軍營裡燈火輝煌,侍衛森嚴,報事士卒不斷出入,彷彿黃巢還在中軍帳坐鎮,親自指揮這場渡河戰鬥。其實,坐在中軍帥位上的,是中軍副將黃鄴。
得到這個消息,成武義軍一個個興高采烈,磨礪戰刀,等待著渡河夾擊對岸官軍。這天夜晚,萬福河北岸一夜鼓柝不斷,似乎也加強了戒備。然而,等到天明一看,河對岸已見不到官軍的人馬旌旗。原來,官軍也得到了曹州被襲破,節度使薛崇被殺的消息,怕受南北夾擊,不敢戀戰,夜裡一面加強更柝,以虛張聲勢,一面悄悄拔寨而起,率隊退還天平軍鎮所齊州城去了。
曹氏夫人單住一所營帳。她安排外間幾個隨侍的女孩子先睡了,自己卻在裡間燈下做針線。她牽針引線做一個小花兜,可是,半天也沒有縫下幾針。聽著河岸上佯攻渡河的鼓噪,再看看帳外如飛絮濛濛,似楊花顛狂的漫天風雪,一顆心不禁魂飛神馳,隨夜襲的黃巢關山飛渡了。
曹氏夫人臉更紅艷了,她知道秘密已被窺破,不好再掩飾支吾,可是,又難啓齒把話挑明。她站在桌邊,望著桌上的小褲褂,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義、義、義軍老、老爺爺饒、饒饒命!」
「住下?你們聽過一首古老的民謠嗎?」說著,黃巢就自個輕聲哼唱起來:
「黃將軍,讓我宰了他!」
丹霞點點頭。可是,一會又遲疑地說:「出來時,我沒有對侍衛的女孩子們說,我要在這兒留宿,怕她們不放心。」
奔襲曹州的義軍由黃巢帶領,勝利歸來,與成武義軍合師一處。襲破曹州之後,帶回許多馬匹、兵刃、錢糧輜重,大大加強了義軍軍力。黃巢也不去追趕逃往齊州的天平軍,只在成武一帶擴軍練兵,準備南下亳州,找老奸巨猾的唐軍招討使宋威決戰。
曹氏夫人正在燈下停針凝思,忽然,營房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曹氏夫人不願再驚動外間隨侍的女孩子,便起來自去開門。
擊拆人連忙趴在雪地裡叩頭稱是,沾滿雪花的臉上,又糊上了一層新的雪泥。周圍的義軍士卒見了擊柝人這副怪模樣,實在忍俊不住,可是,又不敢笑出聲來。
黃巢問:「你這是做的什麼餅?!」
義軍行到成武縣境,一條大河橫在面前。此河名萬福河,一派桃汛大水,浩浩數百里,東流入汪洋浩淼,綿延二百餘里的微山湖。
聽了曹氏夫人這些話,丹霞心上的疙瘩解開了,不再暗暗抱怨黃巢薄情,於是,自我解釋說:
黃巢不動聲色,上前摸了摸床上的舖蓋,被窩尙溫,料定薛崇沒有跑遠。他推窗四望,朔風正緊,夜色尙未隱退,州衙內各房都闃無人聲燈光,顯然,還沒有被驚動。只有左近一間大房裡,燈火燦然,不時傳來刀砧相碰的聲音。
乾符二年乙未年,
金色蛤蟆爭怒眼,
干戈遍地旌旗揚,
翻卻曹州天下反。

春風吹過秋風寒,
金色大雁飛向南,
當年笙笛歌舞地,
一片斷壁與頹垣。


淒涼小曲日夜唱,
百姓盼得眼枯乾,
何日芳草遍天涯,
春風又送雁北還?
原來,定陶往西,萬福河上游一帶河窄水淺,易於涉渡,離曹州又近,官軍都有重兵部防。而定陶往東,萬福河下游一帶河寬水深,非船莫渡,離曹州也較遠,守軍也較少。
黃巢率領一千士卒渡過萬福河,立即棄了木罌登岸。一千人分做前、中、後三隊,孟楷帶三百人為前隊打先鋒;黃巢領四百人居中,前後策應;黃揆帶三百人為後隊。冒著飛雪,人盡銜枚,一路https://www.hetubook.com.com禁聲,徒步奔襲百里外的曹州。
窗外的風越刮越猛,雪越下越緊。聽著窗外的風雪,兩人相對無言,都在牽念著夤夜冒雪奔襲的義軍,從心底為征人祝福。她們擔心風雪太大,增加了征途跋涉的艱辛,凍壞了夜襲的征人;然而,她們又盼望風雪再大些,讓大風雪隱匿住夜襲隊伍的行跡,封凍住軍營門,好讓義軍打它一個措手不及。
「這樣大風雪的夜晚,他們上哪兒去了?」
黃巢自己卻親帶黃揆、孟楷,以及千餘名士卒,騎上快馬,馱上大缸、繩索、木料,借著夜色和大雪的掩護,往東向萬福河下游疾馳。
「我也是鞍馬之暇,習習針黹,縫了這幾件小褲褂送給夫人。」
北齊畫家楊子華有牡丹畫幅,可見南北朝人們已注意到了牡丹的艷麗。然而,直到隋末文人詩集中還沒有咏牡丹的詩歌,足見此時牡丹還未大量人工栽培。將牡丹移植園林,以為觀賞,當是唐以後的事。《酉陽雜俎》說:唐「至德中,馬僕射鎮太原,得紅紫二色牡丹,移於城中。元和初猶少,今與花茙角多少矣。」
曹氏夫人吃吃笑著,連忙上前掩住丹霞的口,制止她說:
黃巢這一次可是鐵面無情,他望了望營寨外面灰濛濛、陰沉沉的天空,聽了聽一陣比一陣緊的朔風,板起臉說:
天無涯呵地無頭,
綠林漢子到處遊。
官倉借得粟如沙,
朱門沽得葡萄酒。
坐不上六宮金鑾殿,
騎馬佩劍還要走。
……
曹氏夫人接著慨嘆說:「總覺得這事來得太早,太不是時候。要是等我們打到長安,傾覆了李唐天下,這東西再來,那該多好呵。」
「既是廚工,你便當著我的面,好好做幾個餅子,招待義軍!」
就在這時,一個擊拆的官軍敲著木梆過來了。一個義軍小校上前,一腳將擊柝官軍絆倒在雪地裡,舉刀要殺。刀未落下,半空中手腕被另一隻強有力的大手拽住了。義軍小校回頭一看,卻是主帥黃巢將軍。小校說:
那一人一面搓著手上黏的麵,一面隨口回答:「我這做的燒餅。」
孟楷早已打開城門,放進城外義軍。黃巢帶著一千義軍殺向州衙,前去捉拿天平節度使薛崇。
說到這裡,黃巢和侍衛們都難過地垂下頭去。良久,林言仰起頭來,對黃巢說:
乾符四年丁酉年,
曹州又見義旗卷。
齊魯子弟回故園,
故園不見親人面。


綠林漢子闖江湖,
飄泊四海如蓬轉。
何日飄風入長安?
狂飆摧蕩金鑾殿!
……
那人語塞,目瞪口呆。
黃巢率領少數士卒闖進那間亮著燈光的房子,果然是間伙房。廚工們正埋頭做油煎餅,義軍闖進,並不理會,然而,仔細觀察便能看出他們內心的驚惶不安。
黃巢無奈地說:「老爹,我們還要走。官軍的主力由宋威老賊帶領,駐在亳州,元氣還沒有大喪呢。我們還要回師南下,圍攻亳州,與宋威老賊決一死戰。」
瞎老爹嘴唇哆嗦著說:「盼你們回來,盼得好苦哇。義軍一走,官軍回來了,他們得知我分了官倉裡的糧,而且黃將軍親自幫我揹過糧,一索把我捆了去。我活了大半輩子,半截入土的人了,也橫下一條心,死了算了。可是,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不讓我痛痛快快地死,偏偏要折磨我。他們生生把我的眼珠挖了出來,讓我沿街討要,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在人世間受罪。……」
然而,兵至城下,前隊卻受阻不前。黃巢趕到前面去,只見孟楷在城下急得直搓手。既無雲梯,又無別的攀和-圖-書登工具,這數丈高的城墻如何得上呢?城內巡夜官軍擊柝,正敲四梆。那「柝、柝、柝」的木梆聲,聲聲像敲在義軍將士的心上。很快就要五更天明了,夤夜不能入城,天亮之後,全體義軍就要完全暴露在守城官軍眼前。那樣,不但這次奔襲完全失敗,這一千冒雪疾行了百里的步卒,也禁不住以逸待勞、數倍於己的官軍馬隊的衝擊,大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我,我是廚工。不是混來做餅的。」那人口雖如此回答,臉上卻不覺變了顏色。
天快五更,薛崇還在酣睡。左右驚慌來報,說:
「你不是張大爹嗎,怎麼二年不見,眼也失明了,在街頭賣唱討要?」
曹氏夫人嫩白的臉面,倏地一下緋紅了,她搭訕著說:
前隊義軍來到城門前,守門官軍正在門洞裡熟睡。義軍揮刀盡殺守門官軍,讓他們一個個做了昏死之鬼。
「人家好心好意來給你送小褲褂,好言好語勸解你,你倒借機會取笑我了。你這大姐怎麼當的,我可不依你……」
門打開一道窄縫,隨著撲臉的風雪進來的卻是丹霞。
瞎老爹猛然失驚:「黃將軍,這麼說,你們還要走?」
「還對我說呢,臨走,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黃巢橫眉切齒說:「你這個狗官,自我們兩年前離開曹州之後,你大肆屠戮曹州百姓和義軍家屬,罪該千刀萬剮。今日落在義軍手中,豈能輕饒了你!」
瞎子老爹點頭說:「去吧,去吧,打到亳州去,宰了宋威老賊。將來還要打到長安,坐上大明宮的金鑾殿。老漢眼也瞎了,早晚只等一死,還怕什麼官軍再回來。」
「不要推諉,快按將令行事。我觀天象日內必有特大春雪。春寒回凍之際,誤了大軍軍需,我要拿你們軍法從事!」
「和你一樣,睡不著。」
第二天,雪霽天晴,萬福河南岸的義軍與河北岸的官軍又對峙了一天。到了晚上,成武義軍接到黃巢派來報卒的報吿:雪夜奔襲成功,義軍二次得了曹州,還殺了天平節度使薛崇。即當揮師南下,與成武義軍夾擊定陶北岸官軍,以求全殲。
表面十分緊張、熱烈,實際上,與佯攻無關的人員可以自行安歇休息。
黃巢將蘄州帶來的二三千人馬,在萬福河南岸紮下營寨,與北岸官軍旗鼓相對。命令朱溫、蓋洪帶一千人馬徵集船隻,準備強渡萬福河。命令黃揆帶二百五十人到成武縣城,買五百個能裝米二石以上的大缸。命令孟楷帶領一百名士卒出外伐木,每人得交兩根碗口粗細的木料。對外揚言,如強渡萬福河不成,則囤集糧草薪柴,以為久滯南岸軍食之需。以上各項準備事宜,都要求當天完成。
黃巢淒然說:「張大爹,那是我們連累您受罪了。」
「走,隨我砸城門去!」
曹氏夫人嬌羞地微微一笑,在丹霞背上拍了一下說:「死丫頭,真機靈!」
想到這裡,擔任先鋒任務的孟楷急了,他手一揮,對數百前隊士卒說:
丹霞不動聲色,從懷裡拿出兩件綉花刺朵的小褲褂來,往桌上一放,若無其事地說:
北岸雖有少數官軍守河,但見南岸並無村落,白天也未有船隻集結,都不以為備。這樣的風雪之夜,他們都蜷縮在營帳裡,根本想不到會有義軍用木罌偷渡。
黃巢親率義軍衝進州衙,刀逼著一個更卒領路,帶他們直奔節度使薛崇的臥房。來到臥房前,黃巢對準房門一腳踹去,那門哐噹一聲開了,原來是虛掩著的。黃巢心知有異,打燃火鐮,撕幅帳幔點起一個火把來看,只見室內空無一人。士卒們床底屋角四處捜尋,哪有人影?不免面面相覷。
瞎老爹驚喜地說:「聽聲音好熟,難道您是黃將軍,義軍的隊伍真的又回來了?」
薛崇在床上被驚醒,望了望窗外的風雪,斥責說:
黃巢暗想:倉促之間,薛崇一定來不及去別的房間敲門求避。如此寒夜,遍地積雪,他也不可能露天躲藏。十有八九,是跑到早炊的伙房中暫避去了。
黃巢讓小校放開擊柝人,擊柝人爬在沒膝大雪的地上直磕頭,磕得臉上耳目口鼻都被雪糊住了,只剩下兩隻烏黑的眼珠在閃動,口裡直喚:
丹霞望望外間,笑著縮縮頸子,做個警怵的樣子。接著,望望窗外的漫天風雪,改換話題,悄悄地問:
丹霞噗哧一笑,親熱地拉著曹氏夫人的手說:「大姐,你的事我都看在眼裡了。記得去年年底駐軍蘄州的時候,你常常無故嘔吐,開始我只當是飲食不調,以後次數多了,我就生了疑寶。你還悄悄叫隨侍的女孩子為你買酸菜,買一些怪僻的食物,我就猜測大姐有喜了,是嗎?」
「這兩年日日鞍馬劍戟,針線活都丟生疏了,夜間無事,隨便縫縫連連,習習針和圖書黹。」
侍衛女子聽了,按吩咐自去傳話。丹霞也就安心地在曹氏夫人房裡睡下。
曹氏夫人淺笑著,找一些話來寬慰丹霞:「他這人就是這樣,一忙就把個人的私事都忘了。你倒是留心了我的事,還做來了小褲褂。等他回來,你問問他,他保準還不知道我有了身孕呢。這事我也是在各營領隊將領會上聽說的,對下面的士卒,還保著密呢。傍晚,他騎上馬帶著隊伍就走了。一夜之間,又要渡河,又要徒步奔襲一百多里地,時間太緊了,臨行時,他也沒有看看我。」
初更時分,木罌全部造成,一齊抬放河中。一千士卒棄馬就罌,黃巢和黃揆、孟楷也各據一罌。戰馬都留在南岸,由餘下的數百士卒照管。由於罌缶分布均勻,所以,雖有大風,波濤裂岸,木罌也不傾覆。士卒各在罌內以大刀代槳,將木罌划向對岸。
黃巢逐個觀察眾廚工,只見其中一人神情格外慌恐。此人身上雖然也紮一幅圍腰,但操刀切麵,笨手笨腳,麵團在案板上盤來盤去,半天做不成一張餅子。黃巢走到那人跟前,厲聲問:
黃巢說:「不必害怕,你站起來,照常擊柝,不准有誤。如果更柝出了紕漏,引起官軍懷疑,或者你竟敢走漏義軍進城消息,我們殺了薛崇之後,再找你算賬!」
小將林言聽了老爹的話,望著眼前一片斷壁頹垣,痛楚地說:
丹霞仰起紅撲撲的臉,嫵媚地一笑,調皮地說:
義軍奇襲曹州,懲罰了把家鄉親人投入血泊之中的劊子手——天平節度使薛崇,取得了回師北上首戰的重大勝利。在曹州留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從官軍馬廐裡取了一批良馬,打開官倉馱了一批糧食、輜重,其餘的開倉任百姓自取,隨後便整隊出發,準備南下。行前,已派出士卒與仍駐成武萬福河南岸的義軍聯繫,南北夾擊定陶一帶的官軍。待兩軍會會,再南下亳州,與宋威老賊決戰。
丹霞臉上的笑意沒有了,眉心打著結,不高興地說:
黃巢令左右義軍士卒,將薛崇拉出去,就在州衙院內梟首示眾。官軍得知節度使已死,紛紛作鳥獸散,城中再沒有進行什麼大的戰鬥。
黃巢冷笑一聲,目光如電,逼視那人說:
話猶未了,只聽得院外腳步雜沓,又一個侍衛衝進臥室說:
遙望萬福河北岸,但見鹿砦營寨,壁壘森嚴。原來,天平節度使薛崇得到黃巢回師北上的消息,立刻帶了本鎮一萬餘名駐軍,從鎮所齊州移兵曹州,以扼魯南門戶。接著,又在成武對岸的定陶布下重兵,據河而守,以為第一道防線,拱衛曹州,屏障魯南,以至往北的天平軍鎮所轄各州。
曹氏夫人說:「他帶著一隊人馬,準備從下游棄馬,用木罌渡河,再連夜徒步奔襲曹州城。這事,他沒對你說嗎?」
黃巢卻說:「不,留下活口,讓他為我們擊柝。」
外間,一個乖覺的侍衛女子,聽到裡間的說話聲,悄悄起來,見曹氏夫人和丹霞靜靜地相對著坐在窗前,便說:
聽那歌聲淒楚又親切,黃巢帶著林言和幾個侍衛走近前去。黃巢同情地望著這個孤苦伶仃,雙目失明的老漢,漸覺得那臉龐有些熟悉,似乎以前在哪兒見過。他捜索著記憶,猛然想起,這不就是當年義軍初占曹州時,分了糧,揹著麥袋,歡天喜地從城隍廟前經過的那位老漢嗎?那年路上遇見,還幫老爹揹了一段路糧袋呢。黃巢驚訝地問:
曹氏夫人對丹霞說:「今晚就在這兒睡吧,天寒地凍的,兩個人擠在一起睡,暖和一些。」
傍晚,黃巢令朱溫、蓋洪帶了一千多士卒,在河岸上擂動戰鼓,搖旗吶喊,做出渡河的姿態。河對岸官軍果然也集積河岸,手持刀矛箭弩,嚴陣以待。自恃有數倍於彼的兵力,又有河險可守,不甘示弱。
黃巢軍來到曹州城下,既無馬嘶,也無人聲,加上一夜風雪之聲混雜,所以,城內全然不覺。天平精銳盡在定陶萬福河岸第一線駐守,城中駐軍不多,而且老弱居半,所以守備也較懈怠。
「二舅,我們當時要是不走,鄉親們也許不會遭此橫禍。這次回來,我們在曹州多住些時吧!」
天氣本來寒冷,再受這一意外的驚嚇,所以,擊柝人牙齒捉對打架,結結巴巴說不清話語。
瞎老爹也接上說:「是呀,黃將軍,義軍這次回來別走啦,就在曹州住下吧!」
這一回,該丹霞臊得兩臉飛紅。她急了,大著嗓子,不依地說:
「小聲點,小聲點,當心把外間的女孩子吵醒,讓她們聽去了!」
乾符四年(西元八七七年)初,黃巢和圖書帶領一支義軍在蘄州與王仙芝分手,回師山東。來到魯南,已是三月桃汛,冰消河開的季節。
黃巢帶著侍衛走過城隍廟廣場,遠遠地見一個瞎老爹一早便在雪地裡賣唱討要,唱的小曲實在淒涼:
黃巢霍地抽出佩劍,厲聲說:「豬鼻子插葱——裝什麼象!你是什麼廚工?明明是天平節度使薛崇!」
那人更是驚慌,嗑嗑巴巴地辯白說:「實實在在,祖祖……輩輩……世世……業業此。」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縱滅。』如此大風雪,又有數千官軍據萬福河阻扼,黃巢軍如何能夤夜到此?不要庸人自擾!」
瞎老爹遲疑地問:「你是——」
「你是什麼人,為何混在廚工中做餅?!」
說到這裡,黃巢走近城根,拔出腰間的羅平劍,猛揮手臂,霍地插入黃泥草筋板築的城墻。他躍身踏上羅平劍,把它當作登城的第一步階梯,接著,又將手中大刀猛力插入城墻,作為第二步階梯。士卒見了,頓時領悟了主帥的妙計,紛紛將自己佩刀遞上。黃巢接過士卒們遞上的佩刀,插一把,登一步,很快登上了城墻。孟楷仿效黃巢的辦法,第二個登上城墻。一部分士卒沿著黃巢、孟楷插上的刀階,相繼登城。另有一些膂力過人的校尉、士卒,也依法辦理,插刀為階,蹈刃登城。前隊三百人迅速輕悄地登上了曹州城。最後登城的一批士卒拔回插在城上的刀劍,分給眾人。城下積雪很深,眾人飛身躍下,既不傷足,也無聲息。
「丹霞姐也過來了。夜深天寒,房裡又沒生火,夫人和丹霞姐早點睡吧。」
「你這裡只有竹籠蒸煮,並無爐子燒烤,如何能做燒餅?!」
「是,是,這就做。」
「其實,我也不是非要他臨走時看看我不行。只是,這樣大風大雪的夜晚,親自率隊出擊,說上一聲,也免得人懸心吊膽,牽腸掛肚的呀。」
想到這裡,黃巢大步走出室外,舉目察看,只見雪地裡有一行鮮明的腳印,從薛崇的臥室直通向左近的廚房。黃巢更確信了自己的判斷,他低聲命令士卒,分頭包抄左近亮著燈光的廚房。
「賊軍已經殺進州衙,大人快到廚房去,混到早起炊爨的廚工中去,暫避一時吧!」
義軍士卒多齊魯子弟兵,轉戰二年,又回故土,重見牡丹盛開,更是別有一番親切的感情。除了像曹梅、丹霞、秀梅這些女將,各採一朵牡丹,簪戴在髮鬢間外,就是一些青年士卒也採了牡丹,綴在刀鞘上以為飾物。
「受害的不只是張大爹一人。據說,許多義軍將士的家裡,也只剩下一片瓦礫場,親人都被殺害了……」
薛崇這才慌了,推被坐起,拉了件舊棉袍,胡亂穿上。一個衙役又忙脫下自己身上的一件外衣,給他罩上。薛崇喬裝了一下,便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左近廚房跑。
黃巢親帶千餘人馬,從成武往東疾馳數十里地,急令將士下馬,趕造一種奇特的渡河工具。造法是,用木料夾住瓦缸口,四圍縛成方格,一格一缸,數十格數十缸合成一排,五百缸分成二十排,毎缸兩人,可載千人。這種渡河工具古來有名,叫做木罌。原來魯南平原樹木較少,全憑伐木紮排,木料難備,夾以罌缶,則木罌易成,而渡河效用還勝過木筏。
「節度大人,快請起來,義軍已經殺進城來了!」
林言在一旁大聲說:「張大爹,黃將軍的隊伍真的打回來了!」
朔風勁吹,旌旗獵獵,平原上的積雪,頃刻間已深能沒足。黃巢率領士卒踏雪前進,雪深路滑,有摔倒路上的,黃巢親自將他們拉起,再繼續趕路。士卒們見主帥同樣棄馬和他們一起步行,個個情緒高昂,沒有掉隊的。
黃巢哼罷這支民謠,痛苦地說:「不走不行呵,自古綠林好漢,哪個不闖蕩江湖?闖不進長安城,坐不上金鑾殿,這縣城州治,沒有我們安身之地呵。」
薛崇一經點破,連忙叩頭求饒:「黃巢將軍,饒……饒……薛崇一命。」
那人切下一團麵來,手裡揉揉揑揑,案板上壓壓搓搓。他手心上沒有蘸油,案板上沒有撤乾粉,立刻手上、案板上都黏上了麵。別的廚工已做好了七八張餅,他才做了一張,方不方圓不圓,還不成餅樣。
曹氏夫人覺得找到一個回敬的機會了,也笑著說:「既然如此,那麼讓你也得一個小東西,好整天帶著他在馬上顛簸,經受戎馬生活的鍛鍊吧。」
「好一個祖祖輩輩世世業此!你騙得了別人,豈騙得了我黃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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