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日(己亥)曹彬遣使送徐鉉、惟簡晉京。徐鉉在江南,以名臣自負。所以他這次北來,想以口舌說服太祖。宋人也知道他的心意,所以羣臣吿訴太祖,說徐鉉博學有才辯,應設法對付他。太祖笑了笑說:「第去!非爾所知也。」一會兒,徐鉉入朝,見了太祖,意氣激昂,仰天舉目,大聲的說:「李煜無罪!陛下出師無名!」太祖不動聲色,輕輕叫徐鉉升殿,繼續說下去。徐鉉說:「煜事陛下,如子事父,未有過失,奈何見伐?」他滔滔不絕的說了很長的一篇大道理。太祖說:「爾謂父子爲兩家可乎?」鉉不能對。後又盛稱後主博學多藝,有聖人之風。太祖讓徐鉉朗誦後主的詩,徐鉉誦秋水篇(《捫蝨新話》作風月詩),並說這篇詩,曾傳誦天下。太祖聽了大笑說:「寒士語耳,吾不道也。」徐鉉內心不服,說太祖大言不實,請太祖也歌詠一首,當時殿上羣臣,都驚懼相視。太祖說:「微時自秦中歸,道華山下,醉臥田間,覺而月出,有句云:『未離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萬國明。』徐鉉聽了大爲驚服,乃殿上稱壽。」(見《後山詩話》),這時惟簡在一旁嚇得目瞪口呆,最後把奏目奉上。該表奏說:
援軍不至,城圍益急,朝野惶恐,後主與羣臣商議,遣人出城北上入貢,以求緩師。當時有位道士周惟簡,早年隱居洪州西山,後主召見館於紫極宮,常以褐冠侍講周易。累官至虞都郞中,致仕。這時張洎薦惟簡,說他有遠略,可以談笑弭兵。於是召惟簡爲給事中,與修文館學士承旨徐鉉,同使京師。當時後主屢次派人促朱令贇入援,乃對徐鉉說:「汝旣行,卽當止上江援兵,令勿東下。」徐鉉說:「臣此行,未必能排難解紛,城中所恃者援兵耳!奈何止之!」後主說:「方求和好,而復召兵,自相矛盾,於汝豈不危乎?」徐鉉說:「要以社稷爲計,置臣於度外耳。」後主聽了,感動得哭了起來,於是拜徐鉉爲左僕射參知左右內史事,徐鉉固辭不受。後主又因惟簡雅素高尙,不近榮利,於是親寫十數紙,題寫奏目,令惟簡乘間求哀,欲謝政養病。
金陵被圍,自春至冬,與外隔絕,不幸又疾疫流行,人民多死亡。而士兵因乏糧,多羸弱不任干戈,但軍民愛戴後主,都願爲效命。當時宋軍圍攻金陵,列有三寨,潘美居北,後來曹彬繪一兵力部署圖,表奏京師,太祖看了,指著北寨對使者說:「此宜深溝自固,和*圖*書江南人必以夜來寇,亟語曹彬等,並力速成之。不然將爲所乘矣。」曹彬奉旨,乃自督丁夫掘塹,不日完成。到了十一月十六日,南唐兵五千,果於深夜出城突襲北寨,每人手持火炬,鼓噪猛進。宋兵因有防備,不動聲色,俟其衝至寨下,伏兵四起,南唐兵悉數就殲。
盧絳去後,劉澄召集所有將士說:「澄守城數旬,志不負國,事勢如此,須爲生計,諸君以爲何如?」將士們都放聲大哭。劉澄恐怕有變,乃哭著說:「澄受恩固深於諸君!且有父母在都城,寧不知忠孝乎?但力不能抗耳!諸君不聞楚州乎?」往昔周世宗圍楚州,久不下,及攻破,大事屠殺,無一倖免。所以劉澄故意以楚州被屠來威脅大家,諸將士都垂頭不語,於是劉澄率將吏開城請降。
大雅到了湖口,令贇也正計劃,絡繹赴難,大雅促倍道星行,令贇不從,大雅乃馳返臺城,突重圍,冒矢石,潛入金陵,君臣相見,喑嗚泣下。大雅說:「令贇軍必無成!」於是後主大爲失望,君臣沮喪(見《釣磯立談》)。
七月初,江南捷書屢至京師,宋吏促李從鎰入賀。潘愼修向從鎰說:「國且亡,當謝罪,何賀也!」於是羣臣稱慶,從鎰卻奉表請罪。太祖稱許從鎰知禮,遣中使慰問,並賜牛羊等肉,非常優待。七月十二日,太祖命李穆送從鎰返金陵,手詔勸後主來降,並命令宋軍緩攻。
此後,金陵軍民更爲沮喪,於是曹彬遣人告訴後主說:「此月二十七日,城必破矣,宜早爲之計。」後主不得已,乃約定先讓他的兒子淸源郡公仲寓入朝。仲寓是昭惠后(大周)所生,這時年才十七。約定之後,久久不出,於是曹彬又再三督促,並且吿訴後主說:「郞君不須遠適,若到寨,卽四面罷攻矣。」後主因受左右的包圍,認爲城堅如此,不可能尅日而破,於是回報曹彬說:「仲寓趣裝未辦,宮中宴餞未畢,二十七日乃可出也。」曹彬又遣人吿訴後主說:「二十六日出,亦無及矣。」後主不聽。
八月二十二日,宋軍攻至潤州城下。九月初旬,後主命凌波都虞侯盧絳,率舟師八千援潤州。盧絳到了京口,捨舟登岸,與吳越兵展開激戰,吳越兵稍退,盧絳入城,吳越兵又一擁而進,包圍了潤州。劉澄與盧絳,二人同守潤州,但彼此不能合作,並且相互猜疑,後來有一裨將犯法,盧絳與劉澄商議,想把他處死,但還沒決定。於是劉澄暗自將hetubook.com.com裨將召來,說:「盧公怒爾,爾不生矣。」裨將驚懼大哭。劉澄說:「我有一言吿爾,非徒免死,且得富貴。」因而吿訴他出城交涉求降。裨將說:「某家在都城將奈何?」劉澄說:「事急矣,當自爲謀,我家百口,亦不暇顧矣。」於是裨將踰城而出。當時盧絳毫不知情。次日,絳與澄共餐,部下報吿說:「某裨將越城逃走。」劉澄故作驚異說:「我謂公已斬之矣,何得令逃也!」盧絳雖不知內情,但也十分氣憤。劉澄因已通降款,怕盧絳作梗,於是對盧說:「間者言都城受危日急,若都城不守,守此亦何爲?」盧絳也知潤州難以固守,乃回答說:「君爲守將不可棄城去,宜赴難者,惟絳可爾。」劉澄故作難色,等了片刻,才說:「君言是也。」於是盧絳突圍而出,奔向金陵,後來聽說金陵危急,乃轉往宣州。每天以酣飲爲樂,有人勸他率兵赴難,他拒不作答。
五月,有一天,後主登城巡視,見宋師列柵城外,旌旋滿野,知爲左右所蔽,大怒,乃收繼勳殺之,軍士爭著割他的肉以洩憤,頃刻都盡。後主見情勢緊張,乃召神衞軍都虞侯朱令贇,率上江兵入援。當時令贇擁有十萬大軍鎭湖口,諸將請求乘江水上漲,速發船而下。全贇說:「我今前進,敵人必反據我後,戰而捷可也。不捷,糧道且絕,奈何!」於是以書召南都留守柴克貞代鎭湖口。克貞以病遷延不行,令贇也不敢東下。
太祖接過來看了看,說:「爾主所言,我亦不曉也。」太祖雖然不答應緩兵,但對待鉉等,猶如未舉兵時一樣。十月四日,徐鉉等返江南。
後來徐鉉及周惟簡,回反金陵。這時金陵正是吃緊。後主與羣臣商議,除了派人再度北上請求緩兵外,別無他圖。於是後主又促徐鉉與惟簡北上。
先是李穆送從鑑還金陵,諭後主降,後主也有意出降,但陳看、張洎,勸後主說:「城守甚固,北軍旦夕當自退。」於是後主又改變主意。及李穆北返,太祖又命諸將進兵。及潤州失守,盧絳潛往宣州山間,金陵中外隔絕,人心沮喪。於是後主召集羣臣,商議計策,承相徐鉉等,都唯唯不能對。陳喬建議,遣人冒圍出城,召鎭守湖口的神衞軍都虞侯朱令贇,發長江上流的兵,入援,背城一戰。如果不能保,再降也不晚。衞殿卿陳大雅舉笏版說:「侍郞平日自謂赤心許國,是以陛下悉心相待,名位舄奕,流輩所不敢望。今都城受圍和-圖-書,復欲遣何人犯難者耶?」李後主很誠懇的叫著大雅的字說:「審己儒者也,平時尙欲急人之急,能強為孤一行,所謂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也。」大雅再拜說:「陛下十許年來,焦心養士,羣臣不能報稱萬分之一,今倉卒之際,至煩玉音反覆如此,臣罪合萬死,然臣之愚,以謂覆水之勢,殆于難圖。臣雖幸承威靈,恐不克辦。」後主說:「我生平喜耽佛學,其于世味澹如也。先帝棄代,冢嫡不天,越升非次,誠非本心。自割江以來,亡形已見,屈身以奉中朝,唯恐獲罪。嘗思脫屣,顧無計耳。竟煩天討,蹙促如是,孤亦安能惜一日之辱,正以城圍淹時,旅拒旣久,暴輸降款,將不見納。是以欲起上江征戍,共相影答,然後投誠請命,於是亦或爲允。」大雅說:「陛下乏使令,不以下臣爲不佞,臣請死生以之。然敢問上江主帥誰可委以集事。」後主說:「洪州朱令贇,志不營私,其庶幾分孤之憂。」大雅說:「臣頃經與同事,至悉令贇之爲人雖斷斷顧國,而無遠謀,頗愎諫而自用,臣懼非解紛之才也。」後主說:「人有言,中流失船,一壺千金,今日之急,奚暇于擇。」大雅說:「臣請得奉將明令,都護諸軍進止,臣雖不武,願竭駑蹇,或有千慮之一得。若與令贇共事,必無益也。」後主變色不悅說:「諸人平時高談禹稷,眼前但欲爲蠻奴計,孤亦何所託命也。」因歔欷而起。晚出詔予大雅,發令贇等軍,督促卽行。大雅不敢再辭,乃於深夜三鼓犯圍馳出。(見《釣磯立談》)
當時後主以兵權委於神衞統軍指揮使皇甫繼勳,繼勳魏州人。他的父親暉,初仕唐晉,爲密州刺史,後奔南唐,中主時,爲神威軍都虞侯江州節度使,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周師攻淮南,力戰而死。繼勳因父餘蔭爲將軍,後拜神衞統軍都指揮。年輕驕縱,富有家財,貪圖享樂,因而無必死決心,所以願後主降宋,免遭塗炭,但又不敢向後主明講。他旣然是這種心思,所以每每與人談話,就說北軍如何強勁,誰能抵抗!因而每聞兵敗,則喜形於色,說:「吾固知其必敗也。」有一次,裨將募敢死隊,想夜間出營偸襲北軍,後來繼勳知道了,把裨將拘禁起來,並用鞭毒打。於是衆情憤怒。繼勳掌握兵權,一切軍情都隱瞞不報。因此,北軍已兵臨城下,而後主還不知道。
「長圍旣合,內外隔絕,城中之人惶怖無死所,後主方幸淨居室,聽沙門和-圖-書德明、雲眞、義倫、崇節、講楞嚴圓覺經。用鄱陽隱士周惟簡,爲文館詩易侍講學士。延入後苑,講易否卦。賜惟簡金紫,羣臣皆知國亡在旦暮,而張洎猶謂北師已老,將自遁去。後主益甘其言,晏然自安。命戶部員外郞伍喬於圍城中放進士孫確等二十八人及第。」
當徐鉉北使,請求援兵的時候,朱令贇也統帥十五萬大軍,自湖口沿江東下。縛木爲筏,長一百多丈。戰艦大的,可容千人。順流而下,到了當塗,當塗再前,就是采石磯,有浮橋,不能通。宋將王明率所部屯守獨樹口,大驚。乃遣其子,馳騎入奏。請求增造戰艦三百,以襲擊令贇。太祖說:「此非應急之策也!令贇朝夕至,金陵之圍解矣。」乃秘密派遣使者,告訴王明,在洲浮之間,多立長木,僞裝帆檣,使令贇望而生疑,不敢速進。當時江水淺涸,不便航行,十月十九日,令贇乃獨乘大船,高十餘重。上建大將旗旛,行至皖口。宋行營步軍都指揮使劉遇,率兵急攻,令贇驚懼,因而縱火拒敵,劉遇不能支,正要敗退,而北風乍起,火勢南向,江南兵遭火猛撲,不戰而潰,令贇驚惶投火而死。宋軍擄獲兵仗數萬。金陵所仰望的,只有這支援兵,今已全軍覆沒,於是金陵孤城,更加危急。這時宋兵發動總攻,日夜不停。城中斗米萬錢。人民飢餓病倒,死者枕藉,但士卒用命,皆無叛心。
「臣猥以幽孱,曲承臨照。僻在幽遠,忠義自持,唯將一心,上結明主。比蒙號召,自取愆尤,王師四臨,無往不克,途窮道迫,天實爲之。北望天門,心懸魏闕。嗟一城生聚,吾君赤子也。微臣薄軀,吾君外臣也。忍使一朝,便忘覆育。號咷鬱咽,盍見捨乎。臣性實愚昧,才無異稟。受皇朝獎與,首冠萬芳。奈何一日,自踵蜀漢。不臣之子,同羣合類,而爲囚虜乎。貽責天下,取辱祖先,臣所以不忍也。豈獨臣不忍爲,亦聖君不忍令臣之爲也。況乎名辱身毀,古人之所嫌畏者也。人所嫌畏,臣不敢不嫌畏也。惟陛下寬之赦之。臣又聞鳥獸微物也,依人而猶哀之。君臣大義也,傾忠能無憐乎。倘令臣進退之跡,不至醜惡,宗社之失,不自臣身。是臣死生之願畢矣,實存沒之幸也。豈惟存沒之幸也,實舉國之受賜也。豈惟舉國之受賜也,實天下之鼓舞也。皇天后土,實鑒斯言。」
這時後主已決心與城共存亡,於是下令宮中積薪,計畫假若城破,乃與家人赴火自焚,不作他國之鬼。www.hetubook.com.com後主善書畫,所藏碑帖頗多,由保儀黃氏掌管。黃氏江夏人,頗具姿容,並工書札。城危之時,後主說:「此皆先帝所寶,城若不守,汝卽焚之,無爲他人得!」
南唐的行政機構,除中書密院之外,另設澄心堂於苑內,引文士徐元機、元楡、元樞兄弟在澄心堂,中旨由之而出。因此,中書密院,形同虛設。戰事興起之後,降御札,易將帥,大臣都不知曉。
開寶八年(西元九七五),正月十六日,曹彬等進攻金陵。當時江南水陸兩軍共十幾萬,防衞金陵,背城而陣。宋、行營馬軍都指揮使李漢瓊,率所部渡淮南,以巨艦滿載蘆葦,順風縱火,攻南唐水寨。南唐不支,敗退。當時宋兵船隻缺乏,不能渡水,潘美下令說:「美提驍勇數萬人,戰必勝,攻必取,豈限此一衣帶水而不徑渡乎!」遂率所部先渡,隨後大軍續進,江南兵大敗。二月九日,曹彬等進攻白鷺洲,十一日,攻下金陵關城,江南兵撤至城內。當這兵臨城下,危急萬分的時候,李後主卻能安然處之。因爲當時執政的陳喬與張洎,時常勸後主堅壁以老宋師,所以後主也不以爲憂。經常在後苑引僧道誦經講易,命戶部侍郎伍喬開科取士。例如陸游《南唐書》說:
十一月一日,徐鉉等到了京師。太祖在便殿召見。徐鉉說:「李煜事大之禮甚恭,徒以被病未任朝謁,非敢拒詔也。乞緩兵以全一邦之命。」徐鉉的話非常肯切,太祖與徐鉉反覆爭辯。徐鉉越說聲氣越大,太祖怒,於是按劍對徐鉉說:「不須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乎?」徐鉉惶恐而退。太祖又責問惟簡,惟簡更怕,乃說:「臣本居山野,非有仕進意,李煜遣臣來耳。臣素聞終南山多靈藥,他日願得棲隱。」太祖可憐他於是允許。太祖對二人厚加賞賜,遣返金陵。
六月,吳越兵向潤州進攻。潤州在金陵以東,形勢險要。所以當宋兵南侵時,後主派他最親信的侍衞都虞侯劉澄,爲潤州留後。臨行,後主說:「卿本未合離孤,孤亦難與卿別。但此非卿不可,勉副孤心。」劉澄感動得哭了。回家以後,把家中金玉都收拾好,滿載而東。劉澄對人說:「此皆前後所賜,今國家有難,當散此以圖勳業。」後主聽說,非常高興。劉澄到了潤州,營壘尙未築成,吳越兵已至。左右請求出兵拒敵,當時劉澄已懷二心,向諸將說:「兵勝則可,不勝則爲虜矣。救至而後圖戰,未爲晚也。」於是按兵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