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主降宋的公卿將相,自然也要有一個發落,徐鉉曾兩度奉使京師,與太祖抗辯,太祖曾按劍要殺他。現在也作了階下囚。太祖因而聲色俱厲的責問徐鉉,爲什麼不早勸李煜歸降。徐鉉說:「臣爲江南大臣,國滅,罪固當死,不當問其他!」太祖聽了,不但不責怒,反而笑著說:「忠臣也!事我當如李氏。」並賜坐慰撫。隨後又責問張洎說:「汝敎李煜不降,使至今日。」於是取出張洎在金陵被圍時,召援兵的蠟書。張洎見了,頓首請死,說:「書實臣所爲!犬吠非其主,此其一耳,他尙多,今得死,臣之分也。」辭色不變。太祖本來想殺張洎,見他慷慨陳辭,毫不懼死,於是撫慰他說:「卿有大膽,朕不罪卿。今事我,無替昔日之忠也!」於是於九日(丙子)以左內史侍郞徐鉉爲太子率更令,右內史舍人張洎爲太子中允,其餘授官有差。但多爲小官,而所著服裝,不論職位高下,都著綠色,以示與中原不同。《燕翼貽謀錄》說:「江南初下,李後主朝京師,其羣臣隨才任使,公卿將相多爲小官,惟在州縣官者仍舊。至於服色,例令服綠色,不問其官品高下,以示別於中國也。」
開寶八年冬十一月二十七乙未,這天是冬至節日,吳越軍中因爲過節暢飮。沈承禮對將士們說:「城中以我節序,必有宴享,備我怠矣。宜出其不意,以圖之。」乃召敢死千人,以火攻城。破城東門,士兵鼓勇攀壘而上。宋師見狀,也攻擊南門,於是城陷(見《吳越備史》)。
「彬等上露布,以煜並其宰相湯悅等,四十五人上獻。太祖御明德樓,以煜嘗奉正朔,詔有司勿宣露布,止令煜等白衣紗帽至樓下待罪,詔並釋之,賜冠帶器幣鞍馬有差。召升殿撫問。」
開寶九年(西元九七六,後主年四十)正月四日(辛未),後主至京師,著白衣紗帽,在明德樓下待罪,太祖降詔釋罪,賜冠帶器物。《東都事略》說:
「東坡書李後主去國之詞云:『最是倉皇辭廟日,敎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以爲後主失國,當慟哭於廟門之外,謝其民而後行。乃對宮娥聽樂,形於詞句。予觀梁武帝啓侯景之禍,塗灰江左,以至覆亡。乃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其不知罪己,亦甚矣。竇嬰救灌夫,其夫人諫止之。嬰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無所恨。』梁武用此言而非也。」
「建康瓦官寺閣,晉哀帝時造,逶迤精巧,甲於江左。……大宋開寶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剋復之際,爲兵火所焚,時已五百八十餘載矣。」
「長圍旣合,內外隔絕。城中之人,惶恐無死所。後主方幸淨居室,聽沙門德明、雲眞、義倫、崇節,講楞嚴圓覺經。」
又《宋史.世家》說:
又陸游《南唐書》說:
又如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說:
「昇州行營馬歩軍戰櫂都署,徽南院使義成軍節度使臣曹彬等,上尙書兵部。臣等聞天道之生成庶類,不無雷電之威。聖君之統制萬邦,必有干戈之役。所以表陰慘陽舒之義,彰弔民伐罪之功。我國家啓萬世之基,應千年之運,四海盡歸於臨照,八紘皆入於提封。西定巴邛,復五千里昇平之地。南收嶺表,除七十年僭僞之邦。巍巍而帝道彌光,赫赫而皇威遠被。頃者因緣喪亂,分列土疆,累朝皆遇於暗君,莫能開拓中夏。今逢英主,無不埽除。惟彼江南,言修臣禮。外示恭勤之貌,內懷姦詐之謀。況李煜此是騃童,固無遠略。負君親之鞠育,信左右之姦邪。曾無量力之心,但貯欺天之意。修葺城壘,欲爲固守之謀,招納叛亡,潛萌抵拒之計。我皇帝度深含垢,志在包荒。輒靑鏁之近臣,降紫泥之丹詔。曲示推恩之道,俾修入覲之儀。期暫詣於闕庭,庶盡銷於疑閒。示信特開於生路,執迷自履於危途。託疾不朝,堅心背順,士庶咸懷於憤激,君親曲爲於優容。但矜孽豎之愚蒙,慮陷人民於塗炭。屢宣明旨,庶俾自新。略無悛悟之心,轉恣陸梁之性。事不獲己,至於用兵。大江特創於長橋,銳旅尋圍其逆壘。皇帝陛下,尙垂恩宥,終欲保全。遣親弟從鎰歸,迥降天書,委曲撫諭,務從庇護,無所闕焉。終懷虵豕之心,不體乾坤之造。送蠟書則句連逆寇,肆兇徒則劫掠王民。勞我大軍,駐踰周歲。旣人神之共憤,復飛走以無門。貔貅竟效其先登,蟣蝨自悲於相弔。臣等於十一月二十七日,齊驅戰士,直取孤城。姦臣無漏於網中,李煜生擒於麾下。千里之氛霾頓息,萬家之生聚尋安。其在城官吏,僧道軍人百姓等,久在偏方,困於虐政,喜逢盪定,皆遂舒蘇。望天朝而無不涕洟,樂皇化而惟皆鼓舞。有以見穹旻助順,海嶽知歸。當聖明臨御之期,是文軌混同之日。卷甲而兵鋒永戢,垂衣而帝祚無窮。臣等hetubook.com.com俱乏將才,謬司戎律,遙稟一人之睿略,幸成九伐之微勞。其江南國主李煜,幷僞署臣寮已下若干人,旣就生擒,合將獻捷。臣等無任歌時樂聖,慶快懽呼之至。」
「李後主在圍城中,可謂危矣,猶作長短句,所謂『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文未就而城破。蔡約之嘗見其遺藁。東坡在獄中作詩贈子由云『是處靑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猶有所託而作。李白在獄中作詩上崔相公云『賢相爕元氣,再欣海縣康。應念覆盆下,雪泣拜天光』。猶有所訴而作。是皆出於不得已者。劉長卿在獄中,非有所託訴也。而作詩云『斗間誰與看寃氣,盆下無由見太陽』。一詩云『壯志已憐成白髮,餘生獨待發靑春』。一詩云『冶長空得罪,夷甫不言錢』。又有獄中見畫佛詩。豈性之所嗜,則縲絏之苦,不能易雕章繢句之樂歟。」
「不知以爲君之道責後主,則當責之於垂治之日,不當責之於亡國之時。若以塡詞之法繩後主,則此淚對宮娥揮爲有情,對宗社揮爲乏味也。此與宋蓉塘譏白香山詩,謂憶妓多於憶民,同一腐論。」
照《續資治通鑑》所載,曹彬與諸將約,誓不妄殺一人,金陵似未遭兵火塗炭。但事實卻不然。我們由許多史籍及詩文中可以得知。例如梅磵詩話說:
馬令《南唐書》也說:
「胡則守江州,曹翰攻之危急,忽有旋風吹文字一紙墜於地中,其詞曰:『由來秉節世無雙,獨守孤城死不降。何似知幾早回顧,免敎流血滿長江。』翰攻陷江州,殺戮殆盡,謂之洗城焉。」
此外還有一種傳說,說後主在城危時,仍在誦佛不輟。例如陸游《南唐書》說:
鍾蒨的詩文都很好,該書又說:「本書《音釋》曰:『保大九年,蒨以員外赴東府。亞尹、徐鉉等,餞於石頭城。分題爲詩,蒨有別諸知已詩云:「暮景江亭上,雲山日望多。只愁辭輦穀,長恨隔嵯峨。有意圖功業,無心憶薜蘿。親朋將遠別,且共醉笙歌。」又克復揚州後,以蒨輟侍從,攝戶正,與徐鉉等分韻賦詩,弟鍇亦與。蒨有賦得新鴻別諸同志詩云:「隨陽來萬里,點點度遙空。影落長江水,聲悲半夜風。殘秋辭絕漠,無定似驚蓬。我有離羣恨,飄飄類此鴻。」蒨之才譽亦可見矣。』」
「宋太祖命諸將征江南,大將曹彬與諸將約,城破之日,誓不妄殺一人,載在史冊可考也。嘗觀曾景建金陵百詠樂官山詩序云:『南唐初下時,諸將置酒,樂人大慟,殺之,瘞此山,因得名。』詩云:『城破轅門宴賞頻,伶倫執樂淚沾巾。駢頭就戮緣家國,愧死南朝結綬人。』以山名詩意觀之,豈果不妄殺耶!」
後主這時心情自然十分恐懼悲楚,後來護送他的宋將郭守文勸慰他,心才稍安。《東都事略.郭守文傳》中說:「曹彬等平金陵,守文護送李煜歸闕,守文語之曰:『國家開拓境土,從禹舊跡,豈責防風之後至乎?』煜心遂安。」舟行至臨淮汴口,汴口有普光寺,後主登臨禮拜。《江南野史》說:「旣至汴口,欲登禮普光寺,左右諫止。後主怒而大駡曰:『吾自少受汝輩禁制,都不自由,今國家俱亡,尙如此耶!』登之拳拳而禮,歎念久之,散施衣物緡帛。」
「鍾蒨字德林,豫章人。屬詞敦行,綽有時譽。仕唐與二徐遊(徐鉉、徐鍇)。初爲藩府從事,累登臺郎,爲集賢殿學士。……宋師入金陵,後主帥羣臣降,蒨朝服坐於家,亂兵至,舉族就死不去。」
當年十月,太祖崩,太宗卽位,封後主隴西郡公。
又如梁紹壬在《兩般秋雨盦隨筆》中說:
我以爲夏氏所稱,仍有未審處。因爲陳鵠親見李後主七佛戒經及雜書中,有臨江仙詞,而且塗注數字。如書寫他人詞,何必塗注。夏氏大槪因陳氏文中,下連有「其後則書李太白詩數章,似平日學書也」一語,而也武斷臨江仙也是他人詞。
「項羽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泣數行下。歌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又東坡志林載李後主去國之詞云:『二十餘年家國,數千里地山河,幾曾慣干戈。一旦歸爲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敎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東坡謂後主當慟哭於九廟之外,謝其民而後行,顧乃揮淚宮娥。聽敎坊之曲哉!其詞悽愴,同出一揆。然羽爲差勝。其悲歌慷慨,猶有喑嗚叱咤之氣。後主直是養成兒女之態耳。如梁武帝稔侯景之禍,毒流江左。乃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此說雖與二者不同。如窮兒呼盧,驟勝驟負,無所愛惜。特付之一拚耳。嗚呼。安得此亡國之言哉。」
又袁文在《甕牖閒評》中說:
又如《墨莊漫錄》說:和_圖_書
十一月二十九日,後主與家人及官屬四十五人登舟,隨宋師北上。這時後主與子弟如囚犯一樣,愁坐舟中,舉目看一看那崔巍的石頭城,那輝煌高聳的宮殿,那戀主而哭的人民,怎不傷痛欲絕呢?
後主昔爲一國之尊,今爲階下之囚,自然日夕愁苦,滿懷悲傷。有一天,太祖小宴,對後主說:「聞卿能詩,可舉一聯。」後主沈思良久,乃舉詠扇詩說:「揖讓月在手,動握(或作搖)風滿懷。」太祖說:「滿懷之風何足尙!」從官歎服(見《談淵》)。《石林燕語》也說:「(太祖)他日復宴後主,曰:『好一個翰林學士!』」
又說:
這首詞,眞是用血淚所寫成。四十年來的家國,三千里地的山河,轉眼都喪失了。高連雲香的龍樓|鳳閣,煙霧繚繞的瓊枝玉樹,一旦也成空了。往昔那裏知道戰爭,原來戰爭是這樣可怕。自從國破受俘,身體一天天消瘦,這是多麼悲慘。回想往日辭別九廟,敎坊奏著別離歌,熱淚不禁潸潸而下,這又是多麼悽慘!
又淸容居士集跋玉笉觀李後主牒說:
「開寶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半,金陵城陷,大軍將入,予六歲矣。父母昆弟十三人空宅號泣而出,未知匿藏之所。天漸明,行至廣濟倉北角姑之子張成家,見父母泣且言曰:『兵至矣,去將焉適?此有梯,可踰垣入倉。大軍若來,必不燒倉。』……至卯辰間,大軍旣入,火照臺城。……二十八日,招安,城中固多殺虜,惟此間老幼近二千人獲全云。」
此外,也有人說,他在城將破的時候,還在後宮作詞。例如蔡絛在《西淸詩話》中說:
「煜舉族冒雨乘舟,百司官屬僅千艘。煜渡中江,望石城泣下,自賦詩云:『江南江北舊家鄕,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臺殿已荒涼。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閒坐細思量。』」
「《苕溪漁隱》辨《西淸詩話》之誤固是,然疑詞在圍城中作,則仍未審。觀《釣磯立談》記後主遣陳大雅之辭,及命徐鉉上表之語,危窘憂傷,可云極致。其時復何心爲詞,此猶聽經講易,同爲宋人讕言耳。葛立方《韻語陽秋》三云:『自古文人雖在艱危困踣之中亦不忘製述,蓋性之所嗜,雖鼎鑊在前不恤也,況下於此者乎。李後主在圍城中可謂危矣,猶作長短句……未就而城破。蔡約之嘗親見其遺藁。東坡在獄中作詩贈子由云:「是處靑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猶有所託而作。李白在獄中作詩上崔相公云:「賢相爕元氣,再欣海縣康。應念覆盆下,雪泣拜天光。」猶有所訴而作。是皆出於不得已者。劉長卿在獄中非有託訴也,而作詩云:「斗間誰與看寃氣,盆下無由見太陽。」一詩云:「壯志已憐成白髮,餘生猶待發靑春。」一詩云:「冶長空得罪,夷甫不言錢。」又有獄中見畫佛詩,豈性之所嗜,則縲絏之苦,不能易雕章繢句之樂歟。』案此說亦非。後主負宗社存亡之痛,十倍於長卿諸人,其詞之了無託訴,又甚于長卿諸作。謂出于極困劇哀之中,誰復信之。陳鵠《耆舊續聞》三云:「蔡絛作《西淸詩話》,載江南李後主圍城中書,其尾不全,以余考之殆不然,余家藏李後主七佛戒經及雜書二本,皆作梵葉,中有臨江仙塗注數字,未嘗不全。其後則書李太白詩數章,似平日學書也。本江南中書舍人王克正家物,後歸陳魏公之孫世功君懋,余陳氏壻也。其詞云:『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閒裊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據此,乃後主書他人詞,非其自作,殆足破此疑矣。」
「王師攻金陵垂破,後主倉皇中作一疏禱於釋氏,願退兵後許造佛像若干身,菩薩若干身,齋僧若干萬員,建殿宇若干所。數多而字草,蓋危窘中書也。」
「陳喬字子喬,廬陵玉笥人。父濬,事吳爲翰林學士。烈祖時,以兵部尙書卒。簡幼敏悟,文辭淸麗,事親以孝聞。濬死,撫恤族黨,均財給之,親疏無間,起家爲太常寺奉禮郞,歷屯田員外郞、中書舍人。淮南兵興,元宗憂蹙,不知所爲,陳覺李徵古請以宋齊丘攝政。元宗怒,度羣臣必持不可,乃促召喬草詔,如覺徵古言。喬請對,未報,排宮門入,頓首曰:『陛下旣署此,則百官請朝,皆歸齊丘,尺地一民,非陛下有,陛下縱脫屣萬乘,獨不念先帝中興大業之艱難乎?讓皇幽囚丹陽宮,陛下所親見也,他日垂涕求爲田舍翁不可得矣。』元宗笑而止,引喬入見后及諸子曰:『此忠臣也。』及齊丘黨與皆斥,喬與齊丘尤親厚,獨得不坐。遷都豫章,以喬輔太子留金陵。後主嗣位,歷吏部侍郞、翰林學士承旨、樞密副使,https://www.hetubook.com•com遂以門下侍郞兼樞密使。貶制度改右內史侍郞,兼光政院使輔政。喬風度淹雅,小心守法度,然短於才略,吏胥多交通權倖,侮文法,不能察也。太祖遣使召後主入朝,後主欲往,以喬爲介,喬曰:『往必見留,如社稷何?』後主懼見討。喬曰:『陛下不得已,當以臣爲解。』及兵圍金陵,太祖又遣進奉使江國公從鎰諭指,欲後主自歸。且命曹彬緩攻以俟之。而喬堅持不可。劉澄以潤州降,後主方惶惑,欲置其家不問。喬憤切曰:『人臣受重寄,一旦開門迎敵,此豈可容。』悉取其父母妻子斬之。於是人皆知喬必死國事矣。及城將陷,後主自爲降款,命喬與淸源郡公仲寓詣曹彬。喬持款歸府,投承霤中。復入見云:『自古無不亡之國,降亦無由得全,徒取辱耳。請背城一戰而死。』後主握喬手涕泣,不能從。喬曰:『如此則不如誅臣,歸臣以拒命之罪。』後主又不從。乃掣手而去,至政事堂,召二親吏,解所服金帶與之曰:『善藏吾骨。』遂自縊。二吏徹榻瘞之。金陵平,家人謀改葬,求尸不獲。」
後主回返官中,十分悲歎,因國已破,家已亡,所以無心收蓄財貨,將宮中黃金悉數分與近臣曹彬等回到舟中,然後召後主飮茶舟中。船前架一獨木板。後主到了,徘徊不敢登。曹彬命左右扶持,後主這才登船。大家吃了一會茶,曹彬說:「李郞辦裝,詰旦(明朝)會此,同赴京。」於是後主下船回宮。當時潘美十分擔心,怕有意外,曹彬說:「舟邊獨木板尙不能進,畏死甚也!焉能取死?」(見王陶《談淵》)。
「後主與二弟太子而下登舟赴闕,百司官屬僅千艘。將發,號泣之聲溢於水陸。旣行,後主於舟中泣數行下,賦詩云云。」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烟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爲臣虜,沈腰潘鬢消蘑。最是倉皇辭廟日,敎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破陣子。
「太祖御明德門受俘,太祖以其嘗奉正朔也,召露布寢而不宣,釋其罪。」
「蘇東坡記李後主去國詞云:『最是倉皇辭廟日,敎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以爲後主去國,當慟哭於廟門之外,謝其民而後行。乃對宮娥聽樂,形於詞句。余謂此詞決非後主詞也,特後人附會爲之耳。觀曹彬下江南時,後主預令宮中積薪。誓言若社稷失守,當攜血肉以赴火。其厲志如此,後雖不免歸朝,然當是時,更有甚敎坊,何暇對宮娥也。」
計南唐自晉天福二年(西元九三七)建國,至開寶八年(西元九七五),爲時三十九年。所以後主詞說「四十年來家國。」當時南唐的領域,有今江蘇、安徽、淮南、江西、福建及湖南一部。據《續資治通鑑》載,開寶八年十二月,金陵陷後,捷書報京師,言「得州十九、軍三、縣一百有八。戶六十五萬五千六十有五。」像這樣廣大的土地,這麼多人民,竟然亡國了。所以他追懷說「三千里地山河。」眞是傷心極了。但後人對這首詞,卻有許多不同的看法。例如蘇軾說:「後主既爲樊若水所賣,舉國與人,故當慟哭於九廟之外,謝其民而後行。顧乃揮淚宮娥,聽敎坊離曲哉!」也有人爲後主辯護,例如洪邁在《容齋隨筆》說:
由以上所舉,金陵陷日,人民也飽遭燒殺之禍。金陵經一夜的激戰,守軍多敗死,於是曹彬整軍成列,到了宮門。後主自殺不得,乃帥司空知左右內史事殷崇義等,肉袒出降。後主著白衫帽,先拜見潘美,潘美答拜。繼拜曹彬,曹彬說:「介冑在身,拜不及答。」曹彬選精兵千人,守宮門,並下令「有欲入者,一切拒之。」(見王陶《談淵》)。
「上天之德,本於好生。爲君之心,貴乎含垢。自亂離之云瘼,致跨據之相承,諭文吿而弗實,申弔伐而斯在。慶玆混一,加以寵綏。江南僞主李煜,承奕世之遺基,據偏方而竊號,惟乃先父早荷朝恩。當爾襲位之初,未嘗稟命,朕方示以寬大,每爲含容。雖陳內附之言,岡效駿奔之禮。聚兵峻壘,包蓄日彰。朕欲全彼始終,去其疑閒。雖頒召節,亦冀來朝,庶成玉帛之儀,豈願干戈之役。蹇然弗顧,潛蓄陰謀。勞銳旅以徂征,傅孤城而問罪。洎聞危迫,屢示招攜。何迷復之不悛,果覆亡之自掇。昔者唐堯光宅,非無丹浦之師,夏禹泣辜,不赦防風之罪。稽諸古典,諒宥明刑。朕以道在包荒,恩推惡殺。在昔騾車出蜀,靑葢辭吳。彼皆閏位之降君,不預中朝之正朔。及頒爵命,方列公侯。爾實爲外臣,戾我恩德,比禪與皓,又非其倫。特升拱極之班,賜以列侯之號。式優待遇,盡捨尤違。可光祿大夫檢校太傅,右千牛衞上將軍,仍封違命侯。」
「南唐之亡,城陷猶誦佛不輟。」
又如https://m.hetubook.com.com蕭參在《希通錄》中說:
又《江南野史》說:
又如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說:
南唐雖有不少怕死降敵的二臣,但也有許多忠貞節烈的志士。例如江州指揮使胡則,金陵城陷後,仍固守江州不降,直至開寶九年四、五月,胡則病,城始陷。曹翰入城,怒殺全城人民。屍積如山,井坎皆滿,江水殷紅。陸游特爲胡則列傳,敍述這件事:
後主因爲曾奉正溯,所以太祖特予優待,乃於八日(乙亥),詔釋其罪,封右千牛衞上將軍,及違命侯。該詔書說:
吳讓王乃楊溥,是吳王楊行密的四子。天祚三年(西元九三七)十月,遣江夏王璘,奉冊禪位於齊王(卽南唐先主)。先主遷讓王於潤州丹陽宮。《五代史記》載這件事情說:「唐天成二年十月徐溫卒,追封爲齊王。溫之養子李昪,代溫佐輔秉政數年,位至太尉中書令,錄尙書事襲封齊王。僞加九錫。晉天福二年(卽天祚三年),溥不得已,遜位於昪。昪遷溥於潤州,築丹陽宮以處之。溥自是服羽衣習辟穀之術,年餘以幽死。」吳讓王,本以廣陵爲都,被迫禪位時,自廣陵乘舟赴潤州,家人大小三百,這種遭遇情形,與李後主同,所以臨江仙一詞,有的說是李後主作,有的說是吳讓王作,我認爲後者爲是。爲什麼呢?因爲第一,《江表志》較《江南野史》可信,《江表志》爲鄭文寶所撰,文寶與後主是同時人。父親彥華,在南唐時作鎭海節度使,文寶初受業於徐鉉,後仕校書郞,南唐亡後,入宋,舉太平興國八年進士,歷官陝西轉運使及兵部員外郞。《硯北雜志》記載,他歸宋以後,常披蓑荷笠作漁夫,以見後主,深加寬慰。後主認爲他很忠。文寶是南唐舊臣,又親事後主,所撰自屬可信。而龍兗身世不著,亦不知爲何許人,所撰《江南野史》,頗多失實。四庫提要說:「今觀諸傳,皆序次冗雜,頗乖史體,陳振孫《書錄解題》,載無名氏《江南餘載》序,排抵此書頗甚。是當時已譏其疎。」據此,則《江南野史》遠不如《江表志》有價値。第二、此詩所述,與後主事頗多不合,而與吳讓王事極爲相符。例如詩中稱「兄弟四人三百口」,《五國故事》,謂行密四子,正與此合。而後主有兄弟十人,彼時諸兄雖多死亡,但弟從善、從鎰、從謙、從慶、從信等尙在,並且《玉海》記載說:「開寶九年正月四日辛未,曹彬奉露布,以李煜及其子弟僞官四十五人來獻。」是後主家人及屬官才四十五,與兄弟四人三百口,相去懸殊。並且吳都廣陵,與詩中所稱「廣陵臺殿已荒涼」正符,而南唐都金陵,後主不可能捨金陵而言廣陵。由以上種種我們可以斷言,此詩非後主作。此詩雖非後主所作,但當時悽慘情況,不但與吳讓王相似,甚有過之。因爲讓王雖失天下,而尙爲遜君。後主也失天下,卻是罪俘,二人處境不同,自然心情亦異。所以以上詩形容後主,尙嫌不足。
又如陸游《南唐書》記載陳喬的壯烈成仁說:
「自古文人雖在艱危困踣之中,不忘於述作。蓋性之所嗜,雖鼎鑊在前不恤也,況下於此者乎。後主在圍城中,猶書長短句,未就而城破。所謂『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曲欄珠箔,惆悵卷金泥。門巷寂寥人去後,望殘烟柳低迷』。嘗見殘藁,點染晦昧。心方危窘,意不在書耳。」
當時有許多壯烈死節的人,計有勤政殿學士鍾蒨,光政使右內史侍郞陳喬等。《唐餘紀傳》記載鍾蒨死節說:
我們看露布所稱後主之罪,也不過是「修臣禮,外示恭勤之貌,內懷姦詐之謀。」及「負君親之鞠育,信左右之姦邪,曾無量力之心,但貯欺天之意。修葺城壘,欲爲固守之謀,招納叛亡,潛萌抵抗之計。」這許多話,總括起來不過是四個「抗命不降」,這能算是敵方的罪嗎?古語說:「勝者王侯敗者賊」,一點不錯。
「昇元寺閣崇構因山爲基,高可十丈。平旦,閣影半江。梁時爲瓦棺閣。至南唐民俗猶其名。士大夫及豪民富商之家、美女少婦避難於其上,迨數百人,越兵舉火焚之,哭聲動天,一旦而燼。」
後主乘舟北上的時候,正嚴冬時節,天寒地冷,河流淺涸,退朝錄說:「開寶八年十一月,江南平。留汴水以待李國主。舟行甚寒,河流淺涸。詔所在爲霸閘,潴水以過舟。官吏擊凍,督役稍稽,則皆荷校。甚者劾辠,以次被罰。州縣官降敕而杖之者,凡數十人。」由此可知後主北上時路途的艱苦。
又如《雁門野說》、載稱:
這時後主見敵兵入城,乃欲舉劍自殺,後因左右泣諫乃止(見《江南別錄》)。
以上所戴,大都是說圍城時的事,如陸游所說後主幸淨居室聽沙門講經,下令軍民誦救苦菩薩,聲如江濤。及《墨莊漫錄》中說後主作疏禱於和-圖-書釋氏。事雖可信,但決非城破時事。至如淸容居士所稱「城陷猶誦佛」,度以常情,似不可能。
馬令《南唐書》說:
《江南野史》是宋、龍兗所撰,龍兗與馬令,都記此詩爲後主所寫。但鄭文寶在《江表志》中,卻說是吳讓皇所作。他在該書上卷說:「讓皇居泰州永寧宮,嘗賦詩云:『江南江北舊家鄕,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臺榭已荒涼。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滴孤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回首細思量。』。」此外尙有《江南餘載》及《五國故事》,也說是吳讓王所作。
次日淸晨,後主辭拜宗廟,敎坊奏起離歌,他不禁熱淚縱橫,後來他作詩追憶這件事說:
「《西淸詩話》云:南唐後主圍城中作長短句,未就而城破。『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曲欄珠箔,惆悵卷金泥。門巷寂寥人去後,望殘烟柳低迷』余嘗見殘藁,點染晦味,心方危窘,不在書耳。藝祖云李煜若以作詩工夫治國事,豈爲吾虜也。《苕溪漁隱》曰:余觀太祖實錄及三朝正史云,開寶七年十月詔曹彬潘美等率師伐江南,八年十一月拔昇州。今後主詞乃詠春景,決非十一月城破時作。《西淸詩話》云,『後主作長短句,未就而城破』,其言非也。然王師圍金陵凡一年,後主於圍城中春間作此詩,則不可知,是時其心豈不危窘,於此言之乃可也。」
在金陵危急的時候,曹彬屢屢接奉太祖的指示:「勿傷城中人!若猶困鬪,李煜一門,切勿加害!」曹彬接獲命令,乃稱疾不視事,諸將都來問候。曹彬說:「余之疾,非藥石所愈,須諸公共爲信誓。破城日,不妄殺一人,則彬之病癒矣。」諸將許諾,乃相與焚香爲誓(見《續資治通鑑》)。二十七日夜,宋兵攻入金陵,守軍將帥均抱必死決心,與宋兵展開巷戰。將軍咼彥(曾爲池州牧),馬承信及弟承俊等都戰死。
各家看法不同,有的以爲君之道責怪他,有的以塡詞之法爲他辯護,我以爲後主是一位卓越不羣的詩人,而不是一位治國平天下的聖君,如果他揮淚對社稷的話,他就不會亡國。相反的,他也就成不了千百年來爲人景仰的詞學泰斗。
「金陵受圍,後主召小長老求助。對曰:『北兵雖強,豈能當我佛力。』登城一麾,圍城之師爲小卻。後主眞以爲佛力,合掌歎異,厚賜之。下令軍民,皆誦救苦菩薩,聲如江濤。未幾,梯衝環城。矢石亂下如雨,倉皇復召小長老,稱疾不至,始悟其姦。殺之,羣僧懼,倂坐誅。」
後主本積薪宮中,不得已時想與家人赴火死,及見曹彬,尉勉有加,心神稍安。曹彬並吿訴後主說:「歸朝,奉賜有數,當厚自齎裝。旣爲有司所籍。一物不可復得矣。」於是讓後主回宮,整理行裝。並遣士卒五百,爲輦載軸重。當時宋將梁迥、田欽祚等諫靜說:「倘有不虞,咎將誰執?」曹彬笑著說:「非爾所知,觀煜神色,懦夫女子之不若,豈能自引決哉!保煜無他。」
後主這首詞,蔡絛以爲城破時作。胡仔又因詞中寫春景,以爲非城破時作。近人夏承燾更以爲是後主書他人詞,不是自作,夏氏在唐宋詞人年譜中說:
又《江表志》也記載這件事情說:
太祖降詔釋後主罪,並令勿宣露布。露布是軍中吿捷文書,一則數敵人之罪,二則述戰勝之功,南唐有什麼罪呢?宋軍又有什麼功呢?玆舉露布原文如下:
「胡則,不知其世家,後主末爲江州指揮使。金陵陷,曹彬喩後主以手書,命郡縣悉以城降。書至江州,刺史謝彥賔集將佐視之,謀納款。則憤形於色,亟出謂其下曰:『吾屬世受李氏恩,安可負之。且都城久受圍,此書眞偽不可知。刺史不忠,欲汚吾州。爾輩能從我死忠義乎!』衆皆曰:『善。』乃率同列宋德明等,大譁入攻彥賔。彥賔懼逃簷霤中,執而殺之。衆推則爲刺史,號令肅然,莫敢不聽。則嘗爲壽州裨將,從劉仁贍城守累年,盡得其方路。乃日夜閱丁壯,勒部伍爲堅壁死守計。太祖命南面行營招安巡檢使曹翰攻之,城帶江負河,樓櫓高險,堅不可破。屢遣使諭降,則誓死不從。翰軍死傷者衆,詔書切責督戰。會則疾革不能起,城始陷。衆猶巷鬪,雪涕奮擊不少退,翰軍猶多死。則臥牀上,翰執之,數其違命之罪。對曰:『犬吠非其主,亦何怪。』卽舁置木驢上,將磔之。俄死,腰斬其屍以狥。並殺宋德明,而隳其城七尺。使後不可守。時右補闕張霽,被命知江州與翰借行。旣入城,翰軍士,掠民家,民訴於霽,霽按誅軍士,翰因發怒,屠城死者數萬人。取其屍投井坎皆滿溢,餘悉投江流,因誣奏霽。太祖薄霽罪,徙知饒州,民家貲鉅萬,翰悉取之。初太祖聞江州城垂破,遣使持詔賜翰,使勿多殺,使者至獨樹浦,大風斷渡,比至已無噍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