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長大回日本探親時,父親曾敘述此段往事:
對了!為何馬烈巴的人都稱我父親為「西目疫」?問來問去有兩個答案:一、「下山」的日語蕃人發音不準就成了西目疫。二、西目疫是指凶殘霸道的人。日警接管蕃地之初,都以凶殘的暴政對待蕃民,因此日警被稱為西目疫。泰雅駙馬下山治平很奇特,對待犯人手段嚴苛,對待善良的人,卻親切如兄弟姊妹,常常犒賞有功、有喜慶的蕃民物資。聽到背後被指罵為西目疫,他明知被罵,卻笑著接納此綽號,從此西目疫成為馬烈巴人對父親的稱呼語了。
站在駐在所前等候被審的達滾,突然從裝菸草的山貓袋裡取出富利(小蕃刀)衝進所內。
我最懷念的童伴是,大我三歲被稱大劍客的神之門豐,和大我三個月的二劍客鈴木實,我是小劍客,我們常常模仿父親和一個漢人警丁、一個蕃人警丁叔叔練習日本劍道的模樣,揮舞著木棍,大人都稱我們為「三劍客」。

馬利可灣海拔約2300公尺,晴空萬里時視野極佳,馬烈巴、帖比倫、馬卡納集、木卡塔塔、木卡富富、賓士不甘溪、帖比倫溪盡收眼底。時常雲煙漸漫宛若天堂。
父母親躲在愛的蠶絲被中纏綿,孕育了四個愛的蠶寶寶:大正五(一九一六)年生了弟弟阿宏、七年生了敏子、十年生了阿昇、十二年生了靜子。加上亡故的春子姊和我,下山家族在馬烈巴生下三男三女共六個子女。

下山治平與貝克.道雷婚後三年,終於察覺兩人情緣深重,決定正式接納貝克為妻,于埔裡的松山照相館拍了這張婚照。貝克額頭上的紋飾被相館修掉了。
父親把我送給大塘義父的那個秋天,父母親帶著青少年教育所的學員到可汗溪兩側試種板栗的樹苗。工作累了兩人在小溪畔休憩片刻閒聊,父親提到可烏卡恩之役重傷,被擔架抬往霧社醫務所後,常似真似幻夢見仙女掬水給他喝之事,而母親也憶起曾在此地掬水給重傷日警喝水之事,一查對時間,他倆不禁深深感嘆,原來兩人的姻緣早由天註定了。從此發自內心地彼此珍惜,真情日濃。
爸爸帶著既高興又感傷的語調說:「阿一,你不是我們親生的孩子,馬烈巴駐在所下山治平主任才是你親生的爸爸。」手指著八字鬍男說。又手指紋面女,「貝克.道雷夫人才是你親生的媽媽。」和_圖_書
記憶之河回溯到我的幼年時代:

大塘正藏夫妻收養下山一後一直視若己出。當下山治平返回日本,更將其兒女都當成自己的孩子,無論讀書、當兵、就業、結婚……樣樣當己務,重情重義令人敬愛。
「因此誠懇的修書給一直受命運之神玩弄的初戀情人,請仲子把我遺忘,早日另覓更適合她、更好的男人下嫁。

治平送愛的蠶絲被給貝克,大正5年次子下山宏、7年次女敏子相繼出生。大正9年初重病危急的下山一被送返給親生父母。
(前排中貝克抱著下山宏,後排最右下山治平)
當時有人見到警察就往奇萊山方向逃竄,被擊斃三人,有一人逃入深山找尋不著。這三具屍體,由留置監牢的蕃丁抬往曝屍場(見晴農場),懸屍於馬烈巴蕃和白狗蕃人來往霧社必經之路邊,好讓凶蕃明白,藏匿槍枝企圖叛亂者的下場。
「馬烈巴的養蠶班,一直由你的母親當負責人,她每天帶著青少年教育所的學員,採桑葉、清蠶糞,等蠶結繭後,將蠶繭交由蕃產交易所寄賣給日本的絲織品工廠。織成綢緞絲帕和蠶絲被。所賺的錢貼補蕃童、青少年教育所用。我復原回馬烈巴駐在所時,要送給貝克一份愛的禮物,這個郵購自日本絲製品工廠的愛的蠶絲被,早已在恭賀我們返回馬烈巴了。」
天漸漸黑暗,我心急如焚哭喊著,一會兒用雙手,一會兒用樹枝,一會兒用石塊刨泥土:「阿實快點出來,天已黑了,我們再不回家鬼怪就會出來呀!」突然,泥土裡冒出白煙化成鬼,頭像臉盆一樣大,額頭只有一個發出陰森森青光的大眼睛,張著血盆大口,口中吐出的舌頭似蛇般的扭動,似章魚的腳約有百隻,飄浮於空中,我嚇得大聲哭喊:「鬼!鬼!爸爸救命!媽媽救命!」我跑得快,鬼也飄得快,我停下來鬼也原位飄浮,我哭著跑回家,鬼也緊跟隨我到玄關。
我不禁大聲叫:「你們是誰?這裡是哪裡?我的爸爸、媽媽在哪裡?爸爸、媽媽救我呀!」
首先傳喚全馬烈巴蕃六社壯丁,都集合到運動場接受調查,個別審問,態度友善似乎無嫌疑者,當場釋放。態度惡劣似有仇日情結者,留置監牢等候再審。然後全力搜hetubook.com•com索缺席者和被關者之家、倉庫,找尋藏匿的槍枝。
青山巡查眼尖驚叫:「小心!達滾有刀。」大家慌亂騷動,以為達滾進去刺殺日警,怎料達滾在眾目睽睽下,割喉自盡倒下,所內的留置蕃駭然大叫:「達滾死了!」
我自幼一直不太親近父親,那該是「被父拋棄情結」所致。外婆曾告訴我:「你姊姊出生半年病死了,你出生是個獨子,為何那個『西目疫』那麼狠心,你一離乳就硬送給人家當養子?你知道嗎?那個西目疫把你送給大塘後,你媽媽貝克傷心地深夜跑到鬧鬼最凶的可烏卡恩上吊自殺。那時正好你膽子大的小舅舅瓦歷史.道雷,深夜一個人跑到沒人敢去的鬼域打獵,看到昔時懸掛人頭的大櫸木上吊掛一個人,起先他以為見到鬼嚇得跑離,但後來他又回頭大膽地爬上去用蕃刀砍斷繩索。是巫毒浮保佑,你媽媽才得救了。」
兩位警丁叔叔抬著阿實的棺木,挖土將棺木放進深坑裡,當覆上泥土時我又氣又傷心,用雙手刨開泥土大哭:「不可以把阿實埋進泥土裡。」爸爸媽媽又把我抱走。等立好墓碑大家要回分遣所時,我緊緊抱著墓碑不肯走,他們一個個告訴我:「人死了變成鬼怪,你若不走,天黑了鬼怪就會把你抓走,被鬼抓走的人就會死,然後像阿實一樣埋進泥土裡。」我非常頑固的只想把阿實從泥土裡救出來,最後連爸爸媽媽也氣得丟下:「你不要再抱著墓碑哭,快點回家,要不然天黑了鬼怪真的會來抓你哦!」就先回家了。
大塘義父只要是到駐在所接洽公務,或義母輪到做「囑託」來教導蕃青生活技藝時,一定都會來看望我,讓我覺得有兩個爸爸、兩個媽媽來關心,幸福溫馨比他人多一倍。
我的爸爸是日本巡查,名叫大塘正藏。爸爸媽媽都非常疼愛我,每晚我都要含著媽媽的奶頭才能入眠。我們家還有一隻中型白色長毛狗叫博基、一隻白色的波斯貓,都睡在同一個房間裡。屋後菜園邊,還有爸爸最喜愛的鬥雞,牠們都是我們孩子們的好玩伴。
「出院以後,更專程到埔里的松山照相館,請陳先生為我與貝克合攝一張真正的結婚照當紀念。
望遠鏡裡,我們常常看到各種珍貴稀奇的飛禽走獸在眼前表演,我喜歡花鹿爸媽帶著花鹿寶寶到溪畔喝水的鏡頭。阿實最愛找尋攀爬在峻嶺間排便的山羊群。不知為何只有神之門豐常說看到台灣熊?總之,除了這些以外,觀賞山谷間幻化無窮的白雲,也讓我們不知寂寞的滋味。
當我睜開矇矓的雙眼,不知自己置身何處,身邊圍繞很多陌生但關愛的眼睛,唯獨不見爸爸、媽媽。突然間我看到阿實,於是就高興的坐起來:「阿實,太好了,你終於回來了。」仔細端詳那張憨笑的臉,不對!他的年紀比阿實小,眼睛又比阿實的大。而那個額頭有刺青,以十分慈愛的手愛撫著我的婦人是誰?那個留著八字鬍,手抱圓臉圓眼美麗小女孩的男人又和_圖_書是誰?
當阿實被裝進小棺木時,我以為他只是睡在那裡。警丁叔叔用釘子釘棺木時,我發瘋似的以身擋著,大聲哭鬧:「不可以!不可以!叔叔不可以把阿實睡的木床釘起來,這樣他要怎樣爬出來呀!」爸爸把我抱起來,媽媽說:「阿實已經死了,人死後身體會腐爛發惡臭,一定要釘在棺木裡,埋進泥土中。」
所外的留置蕃家人也亂成一團,這時達滾的父親揮舞蕃刀,不問青紅皂白,猛向我父親的腹部砍下去,父親立刻倒臥血泊,達滾的父親當場被擊斃。
父親聽到這消息著急萬分,此情報若屬實,同僚與其家眷們的生命堪慮;蕃情平穩多時了,若再引發抗日事件,理蕃成效不彰,身為主管的自己,將愧對同僚、天皇、國家。
「然而住院兩個月期間,我數度從死亡的幽谷走回人間,衣不解帶地照護我的是貝克.道雷。脖子被砍的可烏卡恩戰役,在可汗溪畔以芋葉掬水解我死渴的人也是貝克.道雷,顯然我和你媽媽的緣分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出院前我決定認命,要和她長相廝守。
大難不死的父親變得更開朗樂觀,凡事看得更遠,更能寬容相待。他深深認定命由天註定,埋怨反抗無益,但是運該由自己操控。 當他遇到困難挫折時,經常靜坐閉目沉思,尋求對策。良心常告訴父親:「人類何其渺小,只不過是到人生舞台轉一圈罷了。不必計較金錢、地位,只該問自己能為家人、部屬、馬烈巴社、國家做些什麼?不先付出,哪來成果。」

大正3年太魯閣戰役霧社分室員警和味方蕃大隊長下山治平,大腹便便的貝克以蕃婆裝扮當前鋒刺探兼翻譯。6月底太魯閣蕃投降,貝克回馬烈巴不久生下長男下山一,但才離乳便送給馬利可灣的大塘正藏撫養。
(後排左起貝克抱下山一、大塘正藏、下山治平、大塘夫人)
從此我就留在馬烈巴駐在所的警察宿舍,有嚴父慈母的守護,弟弟、妹妹相伴,應該不會再感到孤寂了吧!
「因此我寫一封信給你爺爺下山為吉,雖然他不願接納你母親為媳婦,但是我已決定和貝克.道雷成為真正的夫妻了。
我們住在台灣中央山脈接近合歡山峰的馬利可彎分遣所內,這裡的海拔約二千三百公尺,整個分遣所內就只有三家九口人和兩位警丁叔叔,總共十一人住在這裡。分遣所內有一間辦公室,四間宿舍,另有幾間堅固的小屋是大人嚴禁我們接近的。分遣所四周都設有砲台。
他火速召集駐在所、監督所、分遣所人員共同研商應對政策。
鐵絲網外面到處埋著地雷,有時可看到動物和蕃人踩踏地雷炸得粉身碎骨hetubook.com.com的慘狀,所以大人嚴禁我們步出鐵絲網外。還有,就是絕對不可玩火。長大後才得知鐵絲網平常天黑就通電,遇非常狀況則日夜都通電。這是為了保護分遣所内的人員和儲備的彈藥武器的措施。但這也造成我膽小怕鬼的性格。

馬利可灣分遣所內僅有三個孩子,被稱為“三劍客”。大劍客神之門豐隨父調走,二劍客鈴木實病死,孤寂傷心的小劍客大塘義子下山一從此鬱鬱寡歡。當他到埔裡高等專科讀書,看到其弟宏的同學吉岡武雄酷似鈴木實,從此特別喜歡吉岡。
(左起吉岡武雄、下山一、神之門豐)
我們三劍客終年累月被隔絕在小小的分遣所的鐵絲網内,還好我們很能自得其樂地模仿大人舞劍、摔角、比腕力,還有逗逗貓、狗、鬥雞來取樂。
父親更加勤政愛民,對馬烈巴社民多獎賞少懲罰,得到「生蕃下山」封號的父親,不但深受上級賞識,更獲得同僚與社民的尊敬和愛戴。
當時分遣所被鐵絲網圍繞,鼻子若聞到烤肉味,大人就會把我們三個孩子拉去瞧瞧,然後指著焦黑冒煙的動物或蕃人屍體說:「絕對不許碰觸鐵絲網,不然就會像那屍體一樣成為焦黑鬼怪。」
「鬼!鬼!爸爸媽媽救救我!」爸爸手執日本劍驚慌地問:「鬼在哪裡?鬼在哪裡?」我手指向鬼:「那裡!那裡!」爸爸朝著我手指的方向,不停的猛砍。好像鬼也會怕爸爸揮舞的劍,終於飄走了。
這件隱匿槍枝案件的結論,有六位擁槍逃亡奇萊山,五枝槍被沒收,槍枝主人被關進牢房。父親即刻再度以擔架送往霧社醫務所住院治療。後來因傷勢太嚴重,部分腸子已壞死,轉送埔里開刀,將壞死的腸子割除,治療約兩個月才完全康復。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無義?住院兩個月期間,每次從昏迷中醒轉,都看到貝克對我無微不至的細心照料,甚至疲憊倒臥在我身邊。幾經靜思,心中的那盞光明燈亮了,驅走心中的陰暗,我的人生觀大大的改變,決定要光明正大的順命而為,真正接納貝克.道雷為妻。
分遣所內有數台望遠鏡,我們三劍客常拿著望遠鏡四處瞧瞧,從分遣所高台順時鐘方向眺望,馬利可彎向馬烈巴方向的隘勇線、馬烈巴駐在所、賓士不甘溪對岸的帖比倫社、大峽谷、馬卡納集分遣所,其下的馬卡納集社,還有我們腳下的木卡富富社和木卡塔塔社的景物,都像近在眼前一樣。馬利可彎是賓士不甘溪的源頭,潺潺的水流,蜿蜒流下馬卡納集和帖比倫方向而去。右端的隘勇線是往沙拉冒(梨山)的方向。
後來,我不管移居何處,大塘義父母也一直似親m.hetubook.com.com
父母般的關心我,直到日本戰敗,他們被遣送回國。每次見面,義母最愛說害我臉紅的陳年往事:「你是我們永遠的孩子,因為你是個不含著我的奶頭就睡不著的孩子哦!」
「另一封寫給和我情路坎坷的初戀情人勝又仲子。我父親明知我和仲子感情甚篤私訂終身,卻在我高中一畢業時,為了幫助米店的事業,逼我和老家大佃農之女結婚,婚後數日,我以回三島市幫助父親從商的名義,將她留置在修善寺我生母的身邊,不久就當兵到台灣,我一直請父母親將她休了,送她回娘家,希望她已改嫁過幸福的日子。
我們最愛在澡桶内撫摸父親身上當日警的兩塊光榮標誌探問,父親也會不厭其煩地訴說這兩塊大疤痕的由來:脖子右端害他差點成無頭屍的疤痕,是參加可烏卡恩戰役的勳章,肚臍以下像一條大蜈蚣的勳章是……
可惜好景不長,大劍客的爸爸調職,他們全家下山搬到豐原了。剩下和我同齡的二劍客。不久鈴木實因為疑似感染禽流感過世,分遣所内的孩童僅剩孤零零的我。
爸爸和媽媽笑容可掬地出現,我立刻躲進媽媽懷裡。
二十三歲的達滾原本精神狀況就不太穩定,看到恐怖的懸屍後,躁鬱症的狀況就更嚴重了。有一天,駐在所、監督所、分遣所的人員合力在審問留置者,其家中成人也都被集合於駐在所前。戒備森嚴中,酷刑逼供留置者有無藏匿槍枝?藏在何處?調查逃往奇萊山者名單與槍枝數。這些被審者個個被打得鼻青臉腫,鮮血直流。
「當時接受政略婚姻三年期已過,為國為理蕃,必須虛情假意討好蕃邦公主的日子終於可以結束,應該是回國與初戀情人結合的時候了。
回到親生父母身邊後,晚餐前入浴是我最期待的時刻。父親每次都先剝光我衣服,用肥皂把我洗淨,裝入大木浴桶内,然後接著是阿宏、敏子,當父親洗淨進入浴桶內時,母親開始拿著大浴巾,嘴裡直唸:「拔蘿蔔!」我們三根大蘿蔔彼此謙讓:「先拔他!先拔他!」誰都想多浸泡在熱呼呼的澡桶的情景,最是溫馨難忘。
有一天,母親將偵查所得情報告知父親:「馬赫尼一再宣揚巫毒浮的聖旨,說頭目家族的魂魄都被巫術高超的日本馬赫尼壓制,若想殺光日本人收復失土,惟有更換領導一途,據說族人已開始偷偷收購槍枝藏匿備用。」
爸爸帶著既高興又感傷的語調說:「阿一,你不是我們親生的孩子,馬烈巴駐在所下山治平主任才是你親生的爸爸。」手指著八字鬍男說。又手指紋面女,「貝克.道雷夫人才是你親生的媽媽。這位叫阿宏,是你的弟弟,那位叫敏子,是你的妹妹。」
從此我鬱鬱寡歡,白天還可以和博基、咪|咪、鬥雞相處,半夜都怪叫亂踢打:「鬼!鬼!爸爸媽媽救我!」接著整日發高燒,囈語不斷,偶爾全身顫抖抽搐,爸爸媽媽懷疑我被阿實傳染了禽流感,請公醫來診治,他說:「是感冒加上驚嚇過度造成的。」針藥無效,我陷入了昏迷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