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塘義父當時在台中當警察,他要我複試前先到他家住,屆時準備陪我到台中師範參加複試。
我常想:是否每個人都有磁場,磁場相近的人就是有緣的人,只有有緣的人才能常相聚守呢?
有一天,見晴農場的鬥牛掙脫綑綁,衝入霧社街頭大鬧,家家驚慌懼怕,緊鎖門戶,後來,警察持槍圍捕槍斃鬥牛後,分食其肉。此事被農場人員告發抗議,安達部長便一肩扛起責任,引咎辭職。
我們高等科住校生有二十多人,分男、女宿舍。二年級的學長西井三郎和霧社荷戈社的花岡二郎,被稱為「腕相撲雙霸」,但是不管左手、右手、雙手腕相撲,他倆都是我的手下敗將。我的級任老師井出秀勝和兼任舍監的香坂武夫老師都是短跑健將,聽到我曾代表能高郡參加台中州運,是短跑的優勝紀錄保持者,就向我挑戰,結果一百、二百公尺雙雙輸給我,因此他倆特別疼愛我。
高等科兩年中最難忘的,該是夜探墓地訓練膽量的活動吧!老師們規劃好路線,沿路設置怪聲、鬼火、妖怪現身、鬼來抓人等驚恐刺|激的情境,學生們要到定點拿取證物回校。自幼膽小怕鬼的我,骨子裡卻好強不願服輸,就此成功克服了懼怕鬼怪的心理障礙,膽量變大了。
文枝像個福神,她將福運帶走。她走後梅雨不止,大雷雨造成眉溪到霧社的台車線路,處處大崩塌,製糖會社決定放棄修復,以致交通中斷多年。原本從霧社到埔里可乘坐台車,現在台車只通行於埔里到眉溪,從眉溪到霧社得辛苦步行了。
佐塚昌男很慘,從報上得知父親在霧社公學校的邊坡被砍頭,母親和弟弟音訊全無,因焦慮患上憂鬱症,原本是台中二中的高材生,卻連續兩年留級而遭退學。阿宏鼓勵昌男轉考嘉義農業實驗所,將來一起獻身台灣山地的農產品改良事業。

擅長短跑,對長跑並無自信的下山一,在台中師範年度馬拉松比賽中,由中師往返彰化,居然也都能自大岩榮吾校長手中獲頒獎狀。
能在車埕巧遇我夢中思慕的人,「緣分」實在奇妙啊!我和文枝、上島夫人一起從車埕搭小火車到二水,再一起換搭鐵路本線的大火車往北。我們三人在火車上聊天,得知井上文枝和*圖*書被東京富商井上敬領養。上島夫人受託到霧社接文枝。她到東京後,將參加居所附近洗足女高(高中)的考試,才讀完埔里高等科一年級的文枝,那時居然跳級考取,轟動了日本教育界。美好的時光飛快流逝,轉眼到台中站了,我依依不捨的下車,站在月台,揮手惜別心中思慕的人。不知何時列車已消失,心中突然覺得空虛寂寞。
我就讀台中師範一年級的暑假,昭和四(一九二九)年七月底,荷戈社兩對最優秀的青年,在霧社分室石川源六巡查主任撮合下結成連理,同時在荷戈舉行泰雅式盛大的婚禮。達給斯.諾賓(花岡一郎)畢業於台中師範講習科,當乙種巡查,任職馬赫坡蕃童教育所,他娶歐賓.那烏依(川野花子)為妻;達給斯.那烏依(花岡二郎)埔里高等科畢業,任職霧社分室警丁,他娶荷戈社頭目達達烏.諾幹之女歐賓.達達烏(高山初子)為妻。
昭和六(一九三一)年的年假,我和阿宏、昌男終於結伴回到埔里。亞娃依阿姨被母親綑綁到我家照料,生活起居依賴我母親和敏子。她常以癡呆無神的目光凝視人,而且居然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認識。她時而發出驚恐的怪叫聲,手腳亂舞。聽說嚴重時,還會掙脫綑綁,自己脫|光衣服往街上亂跑。為了照料她,母親被她打得遍體瘀青,看得我十分心疼。
屋漏偏逢連夜雨。亞娃依阿姨的丈夫被殺,次女豐子偏挑這時得了急性肋膜炎割除兩根肋骨。丈夫的撫卹金,被從長野縣來的小叔以送佐和子到法國巴黎學音樂為名全數帶走。可憐命運多舛的亞娃依阿姨,遭逢與親人生離死別的愴痛,不發瘋才怪吧!
昭和五年十月底某天黃昏,我汗流浹背地由校外練習長跑回來,晚餐後,走到晚自修室,有幾位同學來說:「你們霧社好像發生相當重大的事件。」我想:高砂族已降服十五年,治安早已平穩,再發生事件,頂多是殺樟腦工人、偷牛之類的吧!因此根本沒放在心上。

安達健治家與下山治平家結緣極深,從馬烈巴駐在所到霧社員警宿舍都是好鄰居。霧社事件後率領六蕃社遺族遷移至川島的即安達健治警官。

埔裡高等科一年級結業照。照完此照後井上文枝回東京讀書:荷戈社的高山初子和川野花子,奉日警安排輟學準備嫁給同社的優秀青年。
(學生第一排左一高山初子,左二井上文枝;第二排左一川野花子)
和_圖_書成長於單親家庭的我,畢業只能感傷。雖然我以全校第一名畢業,但是想到可憐的母親單獨撫養四個孩子,身為長子的我決定放棄升學,賺錢減輕母親的負擔,好好幫忙栽培弟弟妹妹。
小學畢業後,我以第一名的佳績考進埔里高等科。
同年十月二十七日,霧社山之祭典時,殖民政府為向世人宣揚理蕃成效,花岡一郎和川野花子,花岡二郎和高山初子再度於霧社能高神社,在高官雲集賀客盈門下舉行日式婚禮。這個消息被《台灣日日新報》大肆宣揚。其實花岡一郎和花岡二郎完全沒有血緣關係,倒是川野花子是高山初子的姑表姊。

昭和7年台中師範畢業前,下山一的班級全體在台中能高神社前合影留念。
(第三排左二為下山一)

花岡二郎(上.達給斯.那烏依)是下山一埔裡高等科的學長,花岡一郎(下.達給斯.諾賓)則是他台中師範的學長。二位都是荷戈社的優秀青年。
我常想:是否每個人都有磁場,磁場相近的人就是有緣的人,只有有緣的人才能常相聚守呢……能在車埕巧遇我夢中思慕的人,「緣分」實在奇妙啊!
次日黃昏,我又衝向台中市區練習長跑,跑到台灣新聞社前,擁擠的人群在搶「號外」,我也好奇hetubook.com.com的擠進人群,搶一份號外來看,不看則已,一看我差點嚇昏了。原來霧社真的發生驚天動地、震驚國內外的大事件啊!

下山一和井上文枝就讀霧社小學校時,兩人一直都是當班長。
(前右井上文枝,後中下山一)

埔裡高等科級任井出秀勝是下山一的偶像,他樣樣精通,教學負責認真,富熱誠有愛心,堪稱模範教師。當下山一畢業那年,台中師範學校錄取榜單上,在他免費額外輔導下,下山一等五名上榜。
(井出老師全家福)

川野花子(右.歐賓.那烏依)與高山初子(左.歐賓.達達烏)是姑表姐妹,昭和4年10月27日山之祭典時,在霧社能高神社與花岡一郎、花岡二郎舉行盛大的日式婚禮。
我是生長在深山蕃村的土包子,高等科一、二年級的修學旅行,老師帶我們到繁華的大都市,參觀各種文明精進的事物,當時我真希望長大後有能力讓母親和弟妹在繁華的都市生活。
當我從埔里搭乘製糖會社的台車,經過魚池到達車埕,下車準備換乘往二水的小火車時,突然眼睛一亮,發現十分熟悉的背影。沒錯!我自幼思慕的夢中佳人井上文枝,早我一班台車,正坐在椅子上等車。她身旁坐著穿著豪華和服的婦人,是來自東京的上島夫人。
那時台中師範學校的報名日期早過,但是理蕃課課長還是帶著母親和我,直接到校長室找校長。當時已是筆試的最後一堂,在根本不敢懷抱任何希望的情況下,我即刻單獨在校長室,由校長親自監考完成了筆www.hetubook.com.com
試。但是萬萬沒有料到,不久就接到優異的成績單,獲得參加複試的資格。
埔里比霧社繁華多了,警察宿舍林立,這是為了安頓服務於深山的警察眷屬們。宿舍區也有小學校和高等科的學生宿舍。
當我為找工作煩憂時,來自蠻荒、不識字的偉大母親,適時發揮母愛,堅強地引導我追尋光明的前途。母親把我小學校、高等科所獲的各種獎狀,珍貴地包裹在花布巾裡。晚飯後,拿出這包厚厚的獎狀,帶我到櫻旅館拜見正好到霧社地區巡視的總督府理蕃課課長。課長看到我高等科第一名畢業的獎狀,又聽到我不升學的理由,欣慰地笑說:「沒想到下山治平的孩子如此優秀、孝順、懂事。既然是因為擔心經濟問題而放棄升學,那麼師範學校一切公費,你該可以安心去讀吧!」
想到住在霧社的母親和靜子妹妹也許都被殺了,我焦躁憂慮。想到佐塚昌男的父母和小弟弟可能也被殺了,我拿著號外就往台中二中跑,昌男看到號外愣傻不語,我倆再到台中高女將號外遞給佐塚佐和子看,我們三人都心急如焚不知所措。

井上文枝五歲隨當員警的父親井上昌來到豐原,六歲時父親調到霧社分室巴蘭駐在所,全家安頓在霧社的員警宿舍。
(右二井上文枝)
師範生涯最累人的是每年度的繞台中市八周接力賽,和台中、彰化之間往返的馬拉松賽。練跑期間,穿著運動裝,腳綁沙袋,就可不假外出練習長跑。
我和昌男跑到火車站,想立刻回霧社看看,但是往埔里、霧社的車道全部封鎖。大塘義父也完全沒有我們親人的消息。安達叔叔已被徵召回霧社。我們只能從報上得知些重要的消息,知道霧社蕃區已進入戰況。
據說,埔里這個四周環山美麗的盆地,曾於大正六(一九一七)年遭受大地震,老房子幾乎都被震得滿目瘡痍,殖民政府得此契機,聘請建築專家重新整頓,改造市容,才有今日美麗的山中盆地小都市。
渾渾噩噩,只想找到回家管道地渡過了漫長的一個月,終於輾轉從東勢郡送來家書,那封信是馬烈巴駐在所淺野巡查部長所寫的。「看到霧社事件的消息,你一定認為母親和妹妹已被殺死而哀痛。其實你母親和小妹已安全和-圖-書的從埔里來到馬烈巴,她要你安心的注意健康專心課業。你們親人唯一受害的是小姨媽利德克.道雷,她因被令堂裝扮成日本姑娘遭到誤殺,被兇蕃以竹槍從尾椎深刺入腸,現在還躺在霧社醫務所治療。」看完此信,總算放下心中的大石。
體態壯碩的久谷豐吉校長聽到級任老師向他報告我的遭遇,找我去懇談,知道我心意已決就慰勉我說:「一君!其實人生的成功之道,不只是升學一途。畢業後,決定好你的目標,不管是學個技藝,進工廠學習、學經商……只要肯認真,行行都能出狀元。不要自暴自棄,以你的聰明才智,相信將來一定可以出人頭地。切記,要做命運的主人,不要變成命運的奴隸。」
後來,他被台中州廳的土木課雇用,全家住在南台中。母親帶我到安達叔叔家時,他們全家人都很高興。叔叔要求我每個週末住在他家,幫忙指導正子、義子、忠、節子課業,我們又情似一家人。直到發生霧社事件,曾在霧社分室服務過的警察們,都被徵召回霧社分室,以便駕輕就熟的處理理蕃事業。安達叔叔在霧社事件後,率領事件遺族遷移到川中島,也就是現在的南投縣仁愛鄉互助村清流。
畢業回到家,霧社分室高井主任來找我:「既然不再升學,那麼和花岡二郎一樣,聘你當霧社分室的警丁如何?不但有穩固的收入,又可就近照料母親和弟妹。」幼時在馬烈巴駐在所看盡警察殘暴的模樣,決心不當警察的我,婉拒了主任的好意。
由埔里高等科井出秀勝級任老師教授畢業的五個學生,沒有辜負老師辛勤的指導,同時考取了台中師範。師範教育方式軍事化,生活起居一切聽號令作息。學生們一律住校,假日外宿要登記。每個老師中規中矩嚴格教導學生。學長個個如師長,看不順眼學弟妹的言行舉止,可拳打腳踢規勸。
複試是考藝能科:體能、音樂、美術,將有一半人會被淘汰。埔里高等科年輕責任感重的級任井出老師,立刻召集初試及格的學生,免費施以特訓,好準備參加複試。
升上埔里高等科二年級時,我的弟弟阿宏和佐塚昌男、井上文枝、還有荷戈社的川野花子高山初子……也都考進了高等科就讀。
有一次,母親到校探望我,向校方申請外宿後,隨母親去拜訪安達健治叔叔一家。父親回日本後約半年,安達健治巡查部長從萬大駐在所調到霧社分室,我們住的霧社俱樂部分配一半給安達巡查全家住。換句話說,我們下山家和安達家,和樂融融如一家人般,同居一個屋簷下長達數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