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興奮地先單身赴明治小學校服勤,才上了五天課,收到總督府理蕃課的公文,轉調為能高郡霧社公學校教師。想到父親為國家犧牲奉獻,想到母親和井上公醫寬闊的胸懷,想到因為國家的栽培才有今日當上教師的我。渺小的我只是地球上的一個過客,沒什麼好計較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無怨無悔地依順命運的安排,回霧社公學校當教師吧!
任憑父親怎麼辯解,他都聽不進,還在報端大肆撻伐,斥責家父是沒良心的人口販子。
井上勞累成疾,被眼疾、瘧疾、十二指腸潰瘍、腎臟炎次第襲擊,另外,也深覺自己的醫學知識技能仍不足。大正六(一九一七)年七月回日本,一邊治病,一邊加強醫學能力。當基督教宣教士一直是他的心願。大正十一年,他一度曾隨賀川豐彥為首的基督醫療團隊重回台灣免費義診。

依政府與下山治平所定契約,當其子已有能力養家活口,政府給予政略婚姻貝克的優惠終止。下山一到霧社公學校報到,分配到霧社小學校的教師宿舍,便立刻搬離住七年多的員警宿舍。
據說這位蕃丁和受井上愛之感召的人,有些不顧政府嚴禁,偷偷受洗成基督徒,默默宣揚基督教義。也因此井上伊之助是「以愛報父仇的貴人」的名聲傳開了。
修業旅行出發前,大岩校長把我叫進校長室說:「對不起!我接到總督府理蕃課的公文,為預防你見到父親後,滯留日本不肯回台灣,這樣你母親就太可憐了,要校方阻止你參加修業旅行。」校長硬退三十五元給我時,我欲哭無淚,雀躍歡愉的心一下子從天堂掉進地獄。我恨透了自己的命運。「我能出生到人間是因為有父母。我無法參加内地修業旅行,是因為父親在內地的緣故。」怨恨父親的心又高漲起來。成也理蕃課,敗也理蕃課,原本非常感謝理蕃課助我進台中師範的心,開始被「恨」滲透。
明治四十三(一九一〇)年初,他到靜岡縣伊豆戶田寶血堂醫院去實習醫學技術。次年十月,到台灣花蓮玉里及深山最欠缺醫護人員地區行醫。他非hetubook.com.com常有愛心、耐心地為蕃人診療,同時,精神上灌輸聖經上勉勵的話語,以及指導衛生健身之道。明治四十五年四月,其妻也到台灣協助深山醫療工作。
母親身體不適,求我陪公醫去。我終於邂逅以愛報父仇為目的到台灣蕃區行醫時,宣揚基督博愛的教義,來教化導正高砂族惡習的井上伊之助公醫。
兒子修業旅行受挫淌血的心,惟有母親最了解,她以其體驗相勉:「越悲哀痛苦,越要運動、勞動、做善事,讓自己消耗體力,忙碌得沒時間悲哀痛苦。」
我強忍淚水,心不甘情不願回到埔里。可憐的亞娃依阿姨好像康復如正常人了。她接到霧社分室聘為白狗駐在所囑託的公文。我正要去馬烈巴看媽媽,於是順便幫忙揹著三歲的佐塚晃男,陪阿姨走到白狗駐在所就任。
有一天,送來一位奄奄一息的重病患,井上伊之助不眠不休全力救治,等病患身體有起色,突然痛哭告白:「對不起!井上醫師,真的非常對不起!你爸爸井上彌之助的頭顱,是我砍取的,現在我生病沒有力量,請你殺了我為你的父親報仇吧!」
最後父親終於為我們母子爭取到幾項保障,包括:聘請下山龍子(貝克.道雷)為霧社分室囑託,按月領取下山治平警部被革職時職位的薪資(不包含各種津貼),以及分配警察宿舍供下山龍子母子居住。優惠辦法直到下山治平的兒子成人,有正當職業,生活無憂慮便終止。
父子關係真微妙。昭和六年五月,井上伊之助到霧社蕃區當公醫,母親常以囑託的身分當井上公醫的助手,到處巡迴醫療。想到這位曾在報端撻伐攻訐父親,害我們下山家為不實之事蒙羞的人,我難抑對他的怨懟。但是卻也渴望見見這位被稱之為「以愛報父仇」的奇人。

霧社分室高井九平主任為說服下山一到霧社服務,翻出有關下山治平厚厚的最密件,揭露“政略婚姻之秘”。
(中立者是高井九平)
後來他起身平靜地說:「我是帶著耶穌的愛來報殺父之仇的,如今和_圖_書你已告白殺我父的罪過,耶穌都聽到了。只要你謹記耶穌的話『愛人如愛己』,從此絕不再殺人,基督耶穌就赦免你的罪了。」
霧社事件前,她們回來探望家母,我聽到她倆說:「治平想在東京開間泰雅文物館,因沒龐大資金開不成。年已四十的治平找不到高薪的工作,只好先做苦力,養一家五口外加我倆。他曾有意送我們回台灣,但是我們想留在東京。那時綠燈戶主找上治平要求買下我倆,他沒有答應。生活實在困難,他徵詢我們的意見:『我們身為人,要在有限的生命裡掌握自己的命運。假如妳們真想留在東京,是否到綠燈戶賺夠本錢,然後回故鄉從良嫁人,找尋幸福的未來?』我倆賺的錢,要交給他,他和仲子都不肯收,要我們自己存著。現在我們回故鄉嫁給同族的人,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這都是治平的恩惠,我們實在非常感謝他。」霧社事件過後,姮巴斯夫妻帶其子到埔里探望過家母。

國家的政令、被父拋棄之悲、因父之故被禁參加旅行的痛,使下山一對人世的怨恨到極點,幸虧此時邂逅胸懷“以愛報父仇”的井上伊之助公醫,導正其偏執的思想。
(左為井上伊之助,中為貝克)
我藏在內心的怨懟,敗給肅然起敬的心。這位井上公醫不只醫病還醫心。不單醫病患,同時給病患家屬人格生活教育,難怪受眾人敬愛。
為消除我心中的痛和恨,母親講述井上公醫的故事給我聽:
奇怪?我明明恨透父親遺棄我們,卻又萬分期待修業旅行快到。渴慕會見在東京等我、睽違六年多的父親。
以往是受人珍重的公主、高貴分室主任夫人的亞娃依阿姨,丈夫在霧社事件殉難,撫卹金被小叔領走,還得咬緊牙關辛苦撫育昌男、豐子、晃男,現在以囑託身分回故鄉,不僅不再受人珍重,還處處受到鄙夷的眼光,更甚者,辱罵她是霧社事件的罪魁禍首,受到種種無情的刺|激,其躁鬱症又發作,火燒白狗駐在所。巡查打電話到馬烈巴要公醫速去。
這位曾在報上撻伐家父的井上www.hetubook.com.com伊之助,於昭和五(一九三〇)年正式取得開業醫師合格執照後,再度回到台灣,先在台北市立傳染病院服務,公餘的時間到花蓮玉里,以及最深山需要他的地方,自掏腰包為高砂族義診。
大正十五年四月,他在東京傳教時,在風化區遇上家父從台灣埔里妓|女戶贖回帶去東京的扶給哈和姮巴斯,充滿愛心又急公好義的井上伊之助,氣憤填膺去指責家父太自私,不懂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禮數。曾當過高砂族駐在所主任,更應懂得尊重、關愛、珍惜高砂族人。為何不顧人權,當起人口販子,把高砂族女性賣入東京綠燈戶賺黑心錢?
此刻我才知曉我有個偉大的父親,他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壞父親。他之所以拋棄我們,在那個時代有其難訴的苦衷。無知的我,聽人說父親不顧母親自殺,把我送給大塘當養子後,就開始對父親有成見。小學校四年級時,他遺棄我們後,更是恨透了他,因此到知道家父的苦衷和為我們爭取福利的事實以前,我只寫過數封責罵他的信。哪知他有苦衷?哪知他也是無可奈何的被時代變遷的狂潮所戲弄?
戴著眼鏡看似瘦弱不堪的公醫,也許是被愛鞭策,健步如飛緊隨我後,到被火燒的白狗駐在所。亞娃依阿姨含著無辜的眼神被綑綁。她發出求救的眼神,凝望公醫和我,公醫說:「躁鬱症患者最忌諱受到刺|激,周邊的人若能『愛人如己』的對待她,再按時吃藥,應該不會有問題才對!」
井上彌之助於明治三十九(一九〇六)年到台灣花蓮玉里的樟腦會社當技術指導員。樟腦取材自他給社(卓溪)和西水社(卓清)的後山,因這兩個布農村落地理位置很接近,翻譯者說不清楚,樟腦會社只付錢給較大的他給社,西水社的人誤認被輕蔑,震怒下出草砍殺日本人。明治三十九年七月三十一日,布農族凶蕃先夜襲花蓮支廳長大山十郎等,再去擊殺樟腦會社賀田組支配者山田海三之下的日本人,井上彌之助在樟腦事務所成為無頭屍,這次事件中共砍死了二十五個日本人。
他又含淚悲喜的說:「今天能聽到你的告白,我到台灣以愛報父仇的願望,就達成了。」
井上公醫當下震住,愣了一會兒說:「我是基督徒,耶穌為拯救世人,把自己犧牲在十字架上,祂常告誡信徒『愛人如己』,也就是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當我遇到困難挫折、迷惑傷痛,和_圖_書隨時隨地虔誠的向主耶穌禱告,求祂啟示我該怎麼辦。」語畢跪地祈禱。
他數度上書台灣總督府,建議蕃民應以基督耶穌信、望、愛的精神感化導正。只要蕃民接受博愛的基督,必能產生無限的力量,改掉蕃民出草殺人的惡習。但是總督府每次回覆,對台灣蕃民應宣揚佛教教義導正惡習,嚴令禁止基督教傳入蕃區。若願為祖國獻身台灣蕃區,最需警察和醫護人員。
邂逅這位以愛報父仇的貴人,等待參加修業旅行的同學從日本回校這段時間,我都跟隨他和母親,忙碌於奔波山區醫療。看他倆懂得珍愛生命,有一分熱發一分熱,有一分光發一分光,快樂的貢獻自己,幫助他人。
他帶著我去拜訪亞娃依阿姨的兄弟。告訴他們以強者遽變弱者的亞娃依要完全康復不再發病,端賴頭目家族的支持,大家多「尊重、關懷、珍惜」她,讓她在親情的溫馨滋潤下,慢慢恢復健康。回馬烈巴後,他寫信給在嘉義農業實驗所的昌男和彰化高女的豐子,要他們以感恩的心,常寫信表達對偉大母親的愛和關心,有空常回去陪陪母親。
原來父親和母親的婚姻,是五年理蕃計畫下的政略婚姻。總督府理蕃課和父親訂「娶蕃邦公主三年內致力理蕃事業後,隨時可以拋妻棄子」之約。父親是婚後十五年餘才離開母親返回日本。那麼我們家不幸的遭遇是誰的過錯?父親?日本警察?理蕃課?總督府?還是日本國?
我到明治小學校報到後,返回霧社媽媽身邊,分室主任高井九平找我約談,他說:「霧社事件過後,霧社蕃區非常需要混著泰雅血統的你,請你放棄當教師,改在霧社分室當巡查如何?」自幼看盡日警殘暴對待高砂族的我,早已立誓絕不當警察,因此婉然拒絕。
淚溼衣襟的我,再也無法壓抑對父親的思慕與愧咎,衝出分室奔向郵局後方高台邊,我高聲吶喊:「爸爸我錯怪您了。爸爸對不起!」
他又說:「那麼求你回霧社公學校教書好嗎?」我努力爭取績優分發好學校,是為了實現讓辛勞的母親和可愛的弟妹能到文明進步大都市生活的夢想。我已到台中市明治小學校報到過了。換句話說,我的希望已成真,因此也搖頭拒絕。
雖然我沒有受洗成基督徒,但是立誓要效法井上伊之助「以愛報仇」的寬闊胸懷,點燃我心中的光明燈,把黑暗面的失望、悲哀、嫉妒、仇恨,用愛的光明燈化盡,活出誠信、希望、和*圖*書關愛的快樂人生。
所簽之約中,沒有寫出政略婚姻被拋棄的公主和其子女要如何善後。當母親鐵定不去日本後兩個月間,父親為安頓我們,爭取我們的生存權益,到處陳情由政府照料。申請書從霧社分室、能高郡役所、台中州支廳層層遞呈,但是日本統治台灣史上,無此先例,因此,次次被打回。父親只得一次次,直接到台北總督府民政部警察本署的警務課、理蕃課陳情。一個人力單勢薄,又拜託獻策政略婚姻的近藤勝三郎和同樣被逼以政略婚姻娶蕃邦公主的佐塚愛祐、下松仙次郎以及井上伊之助醫師助陣,共同陳情申請加簽「政略婚姻的高砂族妻和其子女被遺棄時的優惠辦法」。
當時井上彌之助之子井上伊之助,是東京聖經學院的學生,聽到父親被台灣野蠻凶蕃出草砍走頭顱的惡耗,既悲痛父親的慘死,又憐憫同是上帝所創的人類,居然尚有生活在原始無知,彼此互相出草,仇恨越結越深,只知報仇雪恨,不知尊重、關愛、珍重他人生命與生存權的可憐人。
自從進入師範學校,每個學生每學期都從公費的零用錢中扣五元,由校方保管,作為人人期待三年級畢業前的秋季到内地修業旅行的費用。
這時他打開保險箱,翻出一大疊厚厚的「最密件」公文,我看著看著淚水不禁流了下來。
記得當我在高等科二年級時,看到井上伊之助在報上撻伐斥責家父的消息,對父親的行為感到憤怒羞愧,就去信攻訐責罵。父親回信:「人們往往只相信自己眼睛所見,不會去探究真實面。公義真理自在我心,對扶給哈和姮巴斯,我問心無愧。她們總有一天會回故鄉。真實面到時自然揭曉。」
昭和七(一九三二)年三月,在三年級三個班級一百三十多個畢業生中,受到霧社事件和棘手的台語必修課影響,我以些微的成績輸給黃其萬,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了。依我所填的第一志願,分發到台中市最大規模的明治小學校當教師。
涙溼衣襟的我,再也無法壓抑對父親的思慕與愧咎,衝出分室奔向郵局後方高台邊,那裡曾是我、阿宏、敏子佇足遙望台車,期待他返回霧社來的地方。我高聲吶喊:「爸爸我錯怪您了。爸爸對不起!」這時我真想抱著爸爸痛哭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