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不多,女人卻不少。」
「十九歲。」
馬可身子一側,讓過劍鋒,右手五指如爪,一下抓住劍柄,抖了幾抖;雖覺不如西洋劍那樣趁手,但兩面有刃,可削可砍,卻勝於西洋劍只能劈刺;當下舉劍前伸,左腳踏後,左手彎肘斜斜作勢,瞬也不瞬的望著古兒里。
明朝分別,依依不捨。
「我是這樣想,但雪芝拉不肯。」他故意這樣說:「她要我立功昇官,寧可暫時分別,留到將來享受。」
那少女本來坐在床上,這時欵欵站起,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牙齒,說:「你和他們不同,你是拉丁人吧?」她說的是畏吾兒語,再看她的裝束和面貌,可以斷定她來自盛產美女的西域。
她的手從他的小臂一直移上去,止於肩頭,說:「你很強壯呀,不能算是孩子了。你們拉丁人是不是個個都這樣強壯?」
麻合謀笑道:「將軍忘了?他有個畏吾兒姑娘留在那裡呢!這些日子,他連做夢也在叫雪芝拉。如果沒有她在身邊,馬可做什麼事情都不會有興趣。」
「我不去接她,她會不高興的。」
「茫貢諾,什麼是茫貢諾?」
馬可一面下城,一面說:「倒不是守節不守節,我只覺得所有女子都沒有雪芝拉好,和她們在一起倒還不如獨自一人。但是不要緊的,你要尋樂,我自然陪你去。」
西方女奴用錢買賣,東方卻採取贈送的方式。阿里海牙正在用人之際,視馬可如寶,立即運用權力,把雪芝拉脫籍歸了馬可!
「我比你大兩歲。我們都還是孩子呢!」
他們選擇燈光較亮的一家,大搖大擺的走進去,屋子裡擠滿兵士,吵吵嚷嚷的亂成一片。原來粥少僧多,不敷分配,那些當兵的有什麼耐性,自然吵嚷不休。
在西方,被征服民族的女人也有這樣的命運,所以馬可倒不怎樣驚奇,然對這滿面天真的如花少女,卻不禁有點憐惜。他不自覺地走了過去,拉著她的手,說:「雪芝拉,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古兒里雖是巨人,見了阿里海牙卻立時倒了氣燄,手裡的彎刀「噹」的一聲掉在地下,身軀像突然縮小不少,腿也軟了,一步一步挨過去站住。
黃昏時節,冬天黑得早,那些臨時妓院家家門口都點了燈。頹垣敗壁也好,殘脂賸粉也好,燈光遮掩了這些,把醜惡化成了美。
馬可不甘示弱,說:「雪芝拉的像一面鼓,手放上去一彈一彈。」
「打仗還能不殺人嗎?」
大漢古兒里像一隻黑猩猩那樣站著,從喉底發出「咕咕」之聲,一手揮舞彎刀,另一手伸縮作狀,接著轟然大笑起來。
麻合謀卻說:「將軍,我們萬里東來,你的部下為什麼欺負異鄉人?」
「那有什麼趣味!何況那些韃子兵也不是好惹的,我們終究是外人,犯不著為了這種事和他們衝突。」麻合謀心猶未死,定要拉著馬可多走幾家。
馬可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在西方的傳統觀念中,戰爭不但應該,而且是神聖的。沒有成就的人在戰爭中求建樹,所以他們簡直歡迎戰爭。波羅一家是商人階級,在本土難有施展,所以尼古拉和瑪竇貿遷,如今連馬可也出來了,他們的機會離不開戰爭。
「將來的事情誰都料不到。」馬可說:「也許你愛上一個漢女或韃靼女人呢!也許你也愛上這塊土地的一切呢!」
第二天,馬可果然去見阿里海牙,要求為雪芝拉贖身。
馬可和麻合謀對望一眼,都不禁苦笑。趁著還沒有人來招呼他們,互相打了個手勢,悄悄退出。
他們拾級登城,察視那座被茫貢諾摧毀的譙樓。石彈的破壞力驚人,整座譙樓被擊傾圯,好些磚瓦碎如粉屑。
雪芝拉讓他抱住,背靠著他的胸膛,並不回頭。她柔軟的肌肉僵硬了,呼吸粗重,但是仍捨不得www.hetubook.com•com冷落他。
「你說得是,將來的事情,只好等將來再說吧!」麻合謀轉身一指:「現在,我們憑弔無益,何不去找些消遣!」
馬可卻道:「我必須先回一次涿州,然後才能去揚州。」
「你們。」她又說:「這一次南下,聽說是去打蠻子國,光是這幾個人有什麼用!」
馬可急了,說:「雪芝拉,你聽我說,我並不要殺人,我只是製砲,開砲……」
麻合謀意動,說:「將軍好意成全,我們自然願去。」
馬可忽發怪想,道:「麻合謀,茫貢諾無堅勿摧,你想以後還會有更厲害的武器麼?」
「一個漢女,很嬌弱,但她的皮膚像錦緞,手一放上去就滑開了。」
「沒有什麼,大人。」她坐起,口氣變了,神情也變了。
進了關,景色馬上不同,又是天朗氣清的涼秋了。從此以後,愈往南草木愈盛,彷彿時光在倒流。
「但是我不比你。我總覺得這裡雖好,卻不如家鄉風物的親切。何況你有雪芝拉,我沒有,所以我將來總要回去的。」
「自然是酒和女人了。雪芝拉又不在這裡,難道你還替她守節?」
「啊——沒有。」
襄陽既陷,滿目瘡痍。收拾殘局是阿里海牙的事,馬可和麻合謀等無事可為,少不得到處亂走。
「雪芝拉。」他不自覺地收緊雙臂,「你不舒服?」
「看不出,這女娃兒倒有些志氣。」
「你可以讓別人開砲的。」
馬可一手按住激動的麻合謀,說:「這種醉鬼,犯不著和他計較。」一面盯著這個大漢,防他近身時暴起傷人。
恰巧還有一副座頭空著,兩人坐下,等了半天才有人上前招呼。好在兩人都學會了幾句漢語,連說帶比的要了幾樣酒菜,一面打量著四座人物,慢慢吃喝起來。
「是大砲,裝好了的機括,可以發射一百五十斤重的石彈。」他得意地說:「這東西是我發明的,大汗喜歡得很。」
「不要叫我大人,我不是。」他只覺爽然若失,不自禁地伸手抱她。
馬可高興了,和麻合謀並轡走著,一面滔滔不絕地描述雪芝拉的好處。講了一大套,忽然想起問:「麻合謀,他們沒有為你準備女人麼?你不喜歡她麼?」
「我在想,我們好容易碰上了,最好以後能夠常在一起。」
「自然會有,只是我們無法料知就是了。」他停了停又說:「馬可,我不再隨軍了,我要回西里亞故鄉去。」
「那還好。」
「但我奉命去襄陽……」
「那是不可能的。」她嘆氣,「我身不由主,你也……」
麻合謀忍無可忍,突然掙脫馬可的手,撈起長櫈衝上去。
這日來到涿州,由地方官迎至一座大宅安置。阿里海牙是大臣身分,所押運的又是軍中利器,一切享受自勝普通過路的官員。有盛宴,有女樂,宴畢歸房,每間房裡都有一個少女等候著。
阿里海牙何等精明!細長的眼睛一掃,已知就裡,沉聲道:「古兒里,你過來!」
「是的,我們有無堅不摧的茫貢諾,世上已無不可攻下的城池了。」
古兒里如逢大赦,轉身就走,連彎刀也不要了。其餘的軍士們自覺沒趣,也都跟著離開。轉眼之間,只賸下阿里海牙、馬可、麻合謀三人和一軍隨來的親兵。
襄陽城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可玩的地方,這些年來,為了守城,幾乎全民皆兵,娛樂兩字早已沒人想起了。現在,為了應付佔領軍,也為了現實生活,自然而然的有了花街柳巷,雖然還在草創時期,但效果總是一樣——反正有女人和酒,那些軍士就趨之若鶩了。
果然不出馬可所料,每一家都擠滿了人,都在大呼小叫地你爭我奪,也有因此而打了起來的,總之亂成一片。
「你製砲,開砲,那砲彈會不和圖書會殺人呢?這和你親手揮刀又有什麼兩樣?」雪芝拉面色蒼白,聲音發顫,眼中有恐懼。
「啊!你剛纔對我說什麼?我沒有聽見,我在想一點事情。」
而這少女卻視他為殺人兇手,這使他不禁怔住了,從事戰爭也算是殺人嗎?而殺了人的也算是兇手嗎?
馬可十分得意,安慰了他幾句,拖著他走進一家酒樓。
這時馬可竟然用蒙古話大叫:「古兒里,人家沒有刀,你要不要臉?」
「你不肯?」她雙臂上舉,攀住他的脖子,情意綿綿。
「話是不錯,但我們總該弄個明白。這樣吧!請他們喝酒,問問他們為什麼。」
麻合謀在前路駐馬而待,等他走近,笑笑說:「多情的馬可,我看你也不用到襄陽去了,留下陪伴雪芝拉吧!」
「你放心!她既然愛你,自然知道必須以公務為重。你儘管先去揚州,不出五十天,我包管把她送到就是了。」
古兒里吃了一驚,手中彎刀不由自主地砍下,「奪」的一聲,正好嵌在櫈面上,陷進去整整二寸,一時拔不出來。
「自然是本城的老爺們教我來的。」
馬可與麻合謀都不知揚州是怎麼個地方,躊躇未答。
「但是我在戈壁親眼看到兀鷹在啄食屍體,還有很多枯骨。這些都是行商,也許家裡人還不知道,正在等候他們回去呢!」
「大概為了我們是外國人。」
古兒里是個渾人,本就不會說話,這時慚懼交迸,越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管低著頭,紅著臉,像個闖了禍的孩子。
「韃靼喜歡畏吾兒女人。」
「宿衛不能回家,那不好。」
他們對這座城市一無所知,但略一觀察,便對闔城軍民肅然起敬。圍城數年,不但吃的東西羅掘俱窮;連房子也拆得七零八落,磚瓦木石甚至傢具,都拿去作為守城之用了。現在城破家散,人人面有菜色,食住都是難題。但他們彷彿早在意中,並沒有因此而悲哀,絕望或是怨天尤人。
阿里海牙給了五十兩銀子作為賠償。店主店夥本來嚇得失瑰,又心痛所受的損失,這時喜出望外,千恩萬謝的送一行人出門,回去整理不提。
「沒有,你呢?」馬可說。
馬可為自己慶幸,雖然去國萬里,卻非被迫,而且得和父親和叔叔在一起,這境遇比雪芝拉好多了。他拉她坐下,摸摸她的頭髮,說:「雪芝拉,你幾歲了?」
她搖頭。
「據我看,大概是家家都擠滿的了。你想玩就玩,管什麼人多人少?吩咐他們退出,讓你佔先就是了。」因為他們是軍官,有權教兵士們退讓,所以馬可這樣說。
「父親戰死了,只有母親和兄弟。」明亮的眼睛倏現昏暗,「他們在西域,只怕今生未必再能相見。」
馬可掀開門簾,一隻腳已經跑了進去,另一隻腳像被什麼東西勾住,不能動彈。
馬可以為不妥。但麻合謀這人想到就要做,立刻吩咐跑堂,每張桌子送一瓶酒。
「我們就住在那裡好了。」他也為之神往,「我請大汗派我做宿衛,這樣就可以帶你進宮了。」
阿里海牙大喝一聲:「滾吧!」
「攻下襄陽,蠻子國已經無險可守,蘇州的投降也就在眼前了。」
古兒里一刀砍將下來。人群紛紛退避,嘩叫聲中,突聞一聲斷喝:「住手!」這聲音自有一種威嚴,使瘋虎般的古兒里也愕然回顧。
麻合謀雙手一沉,長櫈壓下半尺,正好消解了古兒里這一拳的勁力。但這樣一來,古兒里得以趁勢拔出彎刀,刀光一閃,反手斜斜劈來。麻合謀正用壓勁,變勢不及,眼看這一刀下來,連肩帶臂都難保全。
「我怎樣?」馬可又拿住她的手。
「我們暫時分離。」他說:「為什麼要傷心?他們說襄陽城的蠻子已守了六年,只要茫貢諾架起,那就連六天也用不m•hetubook.com.com著。照我推算,今冬必可回來,那時我向大汗請假,我們到大都去過年。」
馬可和麻合謀穿街過巷,看了一處又一處,兩顆年輕的心為這景象而感嘆。麻合謀說:「原來打仗是這樣可怕!當年成吉思汗和拔都汗西征,我還沒有出世,聽老輩像講故事那麼講,誰知竟是真的。」
古兒里一怔,手中略緩。麻合謀死裡逃生,趁勢後退,單手舉櫈橫掃,恰巧把這一刀盪了開去。
兩個年輕人各自誇耀女伴,一場鬧口,終究還是馬可贏了,因為雪芝拉的美有目共睹。麻合謀無法口是心非,他賭氣說:「你別得意!我到襄陽也找個妻子,再不然還有蘇州。他們說蘇州少女最美,且看比雪芝拉如何。」
「先做宿衛,期滿定然外放,那時我就選擇西里亞。很快的,我想一二年就夠了。」
「不,打仗也可以不殺人的。當然,根本不打仗那是更好,就是要打,也為什麼要用這種可怕的武器呢?你……」
他想說:「我不要你侍候。」卻有點不忍,只好說:「雪芝拉,誰教你來的?」
她嘆口氣,雪白的小手揉了揉眼睛,說:「人世實在很殘酷,為什麼老是要打仗呢?太太平平的不好嗎?」
馬可一呆,說:「我當然娶你。」
他只覺一陣麻癢,為了表示男子氣,並不退縮,只說:「我本來很瘦弱,但這次東去,風霜雨雪把我鍛鍊得堅強了。我想一個人出門是有好處的。」
雪芝拉的少女情懷受傷了,她的手緩緩滑落,眼皮低垂,長而黑的睫毛一掀一掀的,只差沒有流下淚來。
「畏吾兒人在這裡不多吧?」
塞外秋深,滿天黃霧。
「如果大汗喜歡你,信任你,他會答應的。」她想了想:「但是你最好求他派到西里亞去,這樣就可以和家人團聚了。」
阿里海牙向他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見這巨人已如一根將溶的蠟燭,心有不忍,氣就平了一半,冷笑道:「襄陽城未破之前,你的氣力和勇敢在那裡?城破了,你倒會欺負人了?」
阿里海牙啞然失笑,拍拍馬可的肩膀,說:「你倒是個多情人!這很容易,只須我一紙公文,涿州的地方官自會教驛站護送她到揚州來會你的。」
馬可一想果然,說:「我也見到的,我很可憐這些不幸的人。」
十來個親兵擁著主帥阿里海牙。他站在門口,雙眼環掃當場,沉聲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麻合謀低聲說:「不對,這些韃靼好像和我們有仇,這是怎麼回事?」
一行人迤邐進關,帶頭的是阿里海牙,此外就是馬可及幾名技|師,三架茫貢諾拆卸開裝在大車裡,由一百名驍騎護送。
馬可是男子,儘管神傷離別,想想以後的日子,倒也沒有什麼。但雪芝拉流下淚來,她太幸福了,懷疑這一別是否還有再見的機會!
他回答不出來。
他苦笑。她又說:「在這裡,每天人來人往,個個都是英雄,但我一見就聞得出他們身上的血腥氣。你還沒有,希望以後也不會有。你能答應我嗎?」
她轉還身來了,眼中含淚,說:「你是不是要娶我?」
「我自己完全可以作主。」他說:「雪芝拉,你屬誰管,我明天找人去說情。」
她嘆口氣,說:「你想什麼?」
圍觀軍士見他從容接劍,已不約而同地叫好,又看了他這古怪架式,不免竊竊私議。但古兒里是出名勇士,生成龐然大物;在他們看來,這個年輕的西洋人縱然矯健,無論如何不是敵手。
「我問過了,宿衛是輪班的,一個月只當十天差,還有二十天完全沒事。」
阿里海牙忽道:「襄陽的事情已了,整個蠻子國只有臨安一城未下。伯顏元帥不願毀壞此城,決定等候蠻子國王出降,故始終屯兵不攻,也不想調用茫貢諾。你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次立了大功,我想派你們到揚州去做官。」
馬可目睹艷色,鼻聞幽香,那軟滑的手掌又在頸後移動,這些幾乎使他暈眩。他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甚至也沒有聽清雪芝拉的話,這樣他自然沒有回答。
阿里海牙道:「為什麼?」
麻合謀想了想說:「你的話也有道理。在這裡打仗,我們永處上風,但回去就說不定了,若有戰爭,那是兇多吉少。」
「為什麼?」
一行人繼續南下,馬可在馬背上幾次回望,直待看不見雪芝拉的影子了,這才一心向前。初戀的甜蜜就在此,它是牽腸掛肚的,沉重的,甚至微帶苦澀的。
一個契丹小軍官「嗆」的一聲抽劍出鞘,臨空擲出,叫道「接住了!」燈影下精光耀眼,倏地飛來。
「我也沒有。聽說大都有黃金宮殿,地板是白銀嵌著水晶。那裡尋常人家的女人個個有珍飾,最大的珍珠像鷄蛋。真要能在大都住,一年抵得上十年。」
呂文煥雖終為貳臣,但元兵南下,僅受阻於襄陽,延遲了南宋滅亡的時間,這樣的人不失為仁人義士。他的苦守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投降是大勢已去,保全闔城孑遺。衹看砲毀譙樓之後,先有軍民踰城歸降,文煥仍然不屈,直等阿里海牙親詣城下,保不屠城,並折矢為誓,方啟城出降;可見他決不是貪生怕死,見利忘義的漢奸。
到了外面,麻合謀搖頭道:「這那裡是尋歡作樂?我們找一家人少的去!」
馬可把自己的意思對麻合謀說了。
只是軍情緊急,雪芝拉卻不能跟去襄陽,只好在涿州等候。馬可盡一日之力安置了她,並向地方官取得「不准騷擾」的告示,這才稍覺放心。他告訴她:「我就會回來,很快就會回來。以後我們南下也好,西行也好,總之永遠在一起。雪芝拉,你會等候我麼?」
麻合謀個子不大,但驃悍靈活,順著古兒里拔刀之勢把長櫈一送,隨即右腳後退,身子橫旋,把古兒里帶出幾步,突然飛起左腳踢他小腹。這一腳要是踢中,古兒里必受重傷,但韃靼最擅近身肉搏,危急中不退反進,一步跨向左方,避開了這一腳,而且從櫈面下伸出斗大拳頭,向麻合謀面門擊來。
對於戰爭的殘酷,馬可亦有同感,但他沒有回國的打算。第一,他對東方事物的興趣遠過於本國;其二,他和雪芝拉有約,除非能帶她回國,否則必須留下;其三,戰爭無處不有,以他的本國威尼斯而論,就常和吉那哇作戰,所以逃避不是辦法。
出得門來,阿里海牙棄馬不騎,和兩人步月同行。親兵們牽著馬遠遠的跟在後面。
「但我們一路南下,卻沒有這個經驗。難道攻襄陽的韃靼和其他的不同?」
「你去過大都麼?」雪芝拉破涕為笑,踡在他懷中問。
「何況我們有茫貢諾!」馬可說。
馬可見這大漢坐在那裡就跟別人站著一樣高,又黑又壯,就如半截鐵塔也似,不覺吃了一驚,向麻合謀做了個眼色,低聲道:「不要理他!我們吃我們的,看他怎樣?」
「我們有茫貢諾,很厲害,一彈打出去,整座屋子就坍了。我們是去攻取襄陽城,因為那裡的軍民死守了好幾年。」
馬可笑道:「怎樣?還要再找嗎?」
古兒里自己也是這樣想,手臂連揮,彎刀在空中呼呼作響,說道:「孩子,準備好了沒有?」
茫貢諾果然有無堅不摧的威力,襄陽城被攻前後十餘年,安撫使呂文煥率軍民堅守,以漢水為籬,以樊城為畸角,始終不屈;但石砲三發,譙樓先毀,滿城士無鬥志,不得已開城獻降。
「我叫雪芝拉,來侍候大人的。」
「所以,你也不要回去吧!以後我們衹裝砲不開砲,減少一點良心的不安。等大汗征服蠻子國全境,我們就在這裡做個官兒,不比回去強hetubook.com.com得多嗎?」
漠北的韃靼只飲馬乳,自越大摸,方知世上還有比馬乳更好的飲料。久戍漠南的韃靼個個學會了喝酒,只因生性豪放,酒量也豪,喝上了總是除醉方休。有幾個早已半醉,再喝了他們送的酒,醉上加醉,一個大漢忽然一拳打在桌上,罵道:「小子,你們兩個男不男女不女,別在這裡現眼了!」
馬可擲劍落地,說道:「我們鬧著玩的。古兒里的刀法果然高明,不愧蒙古勇士。」
麻合謀微微點頭,果然只管吃喝談笑,只裝聽不懂蒙古話。
馬可凝立不動,道:「來吧!」
馬可也想不出道理來,搖頭說:「我們只管吃喝,當作沒看見就是了。反正我們是大汗請來的,連阿里海牙也尊重我們,還怕這些小兵?」
再加麻合謀在旁勸說,馬可想了又想,終於點下頭來。
說是酒樓,其實也不過是幾張破桌子破椅子,再加上幾個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的跑堂而已!顧客倒是不少,但一眼看去,就知道十九不是本城人。
「那末以後也不要殺人!」
「算了,我們找個地方喝酒去吧!」麻合謀只有苦笑:「這可是趁了你的心意,你本來不想玩,如今連我也玩不成,你就不用左右為難了。嘿!但願我心裡也有一個好女子,就管得住自己,不必為找不到消遣而掃興了。」
這些日來,馬可波羅初離父叔,自覺是一個成年人了。阿里海牙對他很重視,一路上,像長輩似的照顧他。馬可在這短短的幾個月裡,已經學了許多蒙古語和畏吾兒語,現在又開始學漢語,和同行諸人已能流利交談。
「但蘇州還不屬大汗管!」
馬可又道:「古兒里,你們蒙古勇士是這樣殺人的嗎?給我一柄劍,我和你玩玩。」
古兒里為人樸實,果覺自己不該追殺手無寸鐵之人,正在為難,聽馬可索劍,忙道:「你們誰有劍,給他一柄!」
他們自然不認得這些人,但人家卻認得這兩個是西洋砲手。襄陽城下這三砲萬目共睹,但蒙古人以騎射為正宗,雖然驚於茫貢諾的威力,卻認為是左道旁門,連帶對馬可和麻合謀也就投以特殊的眼光。
「你是一個可怕的人。」雪芝拉垂眼道。
「消遣?什麼消遣?」
裝砲匠中的麻合謀也是個年輕人,和馬可一見相投,友情日增。麻合謀的畏吾兒語講得很好,一路說著故鄉西里亞的風光,還教馬可跳他們的土風舞,唱他們的民歌。
「只是宿衛都是韃靼貴族。我既非韃靼,又非貴族,不知道成不成。」
不錯,他可以讓別人開砲,麻合謀父子都會,但這一來,不是把功勞讓給別人了嗎?他此來何事呢?
她熟練地倒向他懷中,水晶般的雙眼向他凝視,柔聲說:「你沒有殺過人吧?」
雪芝拉鼻翅掀動,簌簌地流下淚來。她被許多人愛過,但沒有一人對她如此的情真愛切,有男女之間的互相尊重。她轉身伏在他肩上,流著淚,但心裡甜蜜。
阿里海牙看出他們的心意,笑道:「除了臨安,揚州是蠻子全境最富庶繁華的名城;而且大軍一到,即便歸降,一點也沒有遭到兵焚。好多人爭著想去呢!」
「雪芝拉,你怎麼了?」他倏然警覺,輕撫她的臉。
韃靼天性好鬪,不約而同地圍成一圈,叫嚷助威:「古兒里,撕碎這兩個西方人,讓他們知道怎樣才叫做勇士。」
馬可呆了一會,才說:「你是誰?」
馬可默然。他是想起了雪芝拉的話,求他不要打仗,不要做殺人兇手。自己果然是殺人兇手嗎?
大漢見激將無功,「嚓」的一聲拔出佩刀,又叫:「兩個小子,開炮有什麼了不起!敢和老爺玩玩刀子嗎?」說著離座而起,直向這邊走來。
她突然放手,身子微微移開,眼中的柔情消失了,嘆道:「這樣說來,你不但是去打仗,而且是去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