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煙花月下揚州

走完甬道,穿過一座月洞門,裡面是個小小的院子,建有三間精舍。
她向師傅看了一眼,說:「道就是心智的運用,開始是天人交戰,最高的境界是天人合一,於是就有了法。」
馬可搖頭而笑。
「我叫慶雲。」她很快接口,隨又臉紅,望著牆上的字畫說,「老爺們不聽了?」
麻合謀猛然驚覺,道:「哎呀!我真是喜歡得忘形了。來!慶雲,看看我的屋子。」他親熱地挽著她的手往內走去。
兩人由女奴服侍洗了一個澡,換上新衣,不覺相對而笑。
酒醉飯飽,瑪竇照例午睡。馬可與麻合謀行到樞密院打了一個轉,便去找地方官商辦挑選宮女的事情,一直忙到天黑才回家。
三人都為之神往。蒙古的伯顏丞相攻取江南,一路兵不血刃,那些城市都不曾遭到破壞。只有行在(指杭州,因宋朝舊都汴梁)未下,聽說伯顏正遣人招降。
慶雲對他此來似在意中,只淡淡的說了一聲:「難為你居然找得到這地方。」
「啊!那是我們的不是。其實我們三個也並不是蒙古人,真不該這樣幸災樂禍。」他捧住她,像一件易損的寶物。
中年道士拂塵一指道:「這是本教的祖師重陽真人和門下七大弟子,都已仙去多年了。這幅畫是長春真人邱祖師所繪,為本教鎮山之寶。普天下有十八所重陽宮,如今每家一年,輪流供奉。」
「今天我是陪客,自然一切由你,反正我跟著你走就是了,要迷路就迷在一起。」
景教即被羅馬基督教認為異端的聶斯脫留派。唐初東來,從西北逐漸發展至東南,雖然信徒不多,卻幾乎每一個城市都有此教蹤跡。揚州是個大城,就有三座教堂。
馬可接口道:「我們西方也有修士修女,都是終身不娶嫁的。貴教不禁嫁娶,一樣可以成道,足見教義高明。我這個朋友想找一位女道長談談,行不行呢?」
「我想起慶雲,要是她也被選作宮女,就永無相見之日了。」
「不會選我們這種人的。」她在鏡裡微笑,「再說選中了也不壞,一個女人能夠入宮,還有什麼更大的榮華呢?」
整整半日,把三百人盡皆問完,計一計求免的二百有零,不甚堅決的有三十幾個,真正願意進宮的剛巧是六十之數。
馬可停著道:「店主人,這女子為何這樣傷心?可是有什麼為難,需人幫助?」
「你願意進宮?」
李春不明就裡,自是十分奇怪,說:「老爺們不進去拜佛麼?」
「不,她一定好好活著。」他想,「也許她突然來到,就像慶雲一樣。雪芝拉,你快來,快來吧!」
麻合謀上來相見,他和瑪竇曾在上都見過面,因為馬可的關係,彼此著實親熱。
「倘若查出來不及格的太多,豈不教叔叔臉上不好看?這樣吧!我們不妨找幾個有經驗的老嫗先查看一遍,將來送進宮去,就不會有太多落選的了。」
兩個年輕人自然不同意,但並沒有和他繼續爭論,因為覺得不會有什麼結果。
麻合謀呆了一呆,撲上去握住她的手說:「怎麼了?慶雲,你好嗎?」
「剛見面一次,怎能立刻就談到嫁娶?她即使願意,也不會答應得那麼快。」
麻合謀大笑起來,道:「你真是情聖,我羨慕你,也羨慕雪芝拉。」
麻合謀忽然嘆了一口氣。
任何宗教氣氛都有一種懾人的力量。自古以來總是神權勝過人權,尤其在當時,幾乎舉世人類都相信神的存在——即使所奉的神各各不同。馬可等三人根本不明道教的精義,但置身於此,自然而然的有了一種自覺渺小不潔之感,個個誠惶誠恐。
麻合謀嘆口氣說:「依你就是。但明天你可不能拒絕的呀!」
瑪竇搶著說:「蠻子國的女人害羞,心裡是千肯萬肯的了,嘴裡仍然不肯講。你那個慶雲,大概也是這樣吧!」
他點頭,她也點頭,兩人都沒有說什麼,然心理開展了,一個死結已有解開的頭緒,只為來得突然,故還沒有動手去解。
「無論值得與否,總之必須忍耐。當然,我和你一樣希望圓滿的結果。」
家奴們見主人帶了個貴客回來,一齊上來服待,又擺上酒菜。
馬可見狀,覺得自己有責任為他們解開這個結,便道:「站在這裡做什麼?麻合謀,到你屋子裡去談吧!」一面向他連施眼色。
這是中國人傳統的世界觀,所謂「天下國」者是。馬可當然不是從什麼人學來的,因為他東來不久;這是他自己粗淺的想法,甚至從不曾加以肯定過,此時被迫用上,目的只是為他們撮合。
「你說得對!」麻合謀跳起來握住他的手,「現在你替她設身處地想一想,明天她來,會給我一個怎樣的答覆?」
麻合謀苦笑道:「我是心神不定。慶雲說要想上一夜,誰知道她明天的決定怎樣。馬可,你是局外人,看事不受感情的影響,你料她將會作出怎樣的決定?」
馬可旁觀者清,看出這兩人實在已經墜入情網,也為他們歡喜。他說:「你們對家鄉的觀念太仄,其實整個世界都是人的家鄉;或者可以說,我們另有一個家鄉在不可知的地方,此來作客,將來都要回去。所以一城一鄉固然太小,甚至國與國也沒有什麼大分別。人就是人,還能有什麼兩樣?」
馬可說:「我們不拜這裡供的佛。」
麻合謀怏怏不樂,只得罷了。
麻合謀接過酒來,一飲而盡。
麻合謀說不出心頭是什麼感覺,自然歡喜,但在歡喜中卻有一股難以言宣的鬱悶——慶雲此來只為避難,並非一定真愛上自己,得到一個女人並沒有什麼大不了,他重視的是她的心,她的心怎樣呢?
麻合謀道:「不錯,我來時曾見數處,問起來都說是一位中土仙人,想來供奉的就是長春真人了。」
店主笑逐顏開,一疊連聲的催人上菜。不久上來四個冷盤,那是肴肉,糟魚,板鴨,乾絲。他一一推薦,得意之中不忘謙虛。
中年道士眉頭一皺,想了想終於答應下來,雙手一拍,叫道:「松鶴,把靈雲師姊找來,說有幾位遊客想見見她。」
馬可搖頭說:「慶雲不是這樣。她是有所顧忌,因為她的同胞用另一種眼光看待外國人,而女人出嫁是終身大事,要為後半生甚至子女打算,一時自然委決不下。」
下人來請,已經是吃午飯的時候了。
麻合謀忙道:「別亂說!我是想問問她們為什麼出家,出家人的生活怎樣。」
靈雲為難了一陣,眼望師傅等他解圍。
慶雲拿著銀票看了又看,忽然說:「我不應該得這樣的重賞,還你。」
她認真地說:「重陽祖師和他的七位弟子都得到了。」
麻合謀聽完呆了半晌,苦笑道:「馬可,慶雲是不是在故意作弄我?」
來至大門,靈雲站住說:「不送了。你們幾時再來,我帶你們逛觀後的小山。」
「你……你為什麼不嫁人?」
麻合謀堅持己見。於是雙方互不相下,就在丹墀下辯論起來。
「你怎樣?去……」
「你和我一樣,憑什麼笑我?」
麻合謀用漢語說道:「你今年幾歲了?」
「啊!剛和慶雲談過,我不願褻瀆她和我自己。」麻合謀理直氣壯地說:「我們自不妨各處看看,別的就不用提了。」
這些在羅馬基督徒看來都是邪教,他們儘管心裡反對,還是被好奇心所驅使而一家一家的進去參觀。
馬可接口道:「第二還是金錢。」
「怎麼?你認為那些女孩子願意進宮,捨棄親人去侍候大汗?」
第二天,慶雲就成了這個宅邸的女主人,把一切雜務全都攬在身上了。
麻合謀吁口氣說:「我們做了三十件好事,保全了三十對姻緣。」
少女眼珠一轉,說:「那末韃子請你們來做什麼?就為到這裡聽我唱曲麼?」
慶雲像從夢中醒來,呆了一呆說:「此時我真的不能回答你。麻合謀,你若真的愛我,就要讓我多想想……」
那嚮導名叫李春,是個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被派在府中當差。這時回道:「揚州這麼大,名勝古跡又多,十天八天也未必遊得遍。老爺們想先看那一類地方,有了先後緩急,小人才好打算。」
李春想了想說:「現在正是遊春踏青的時候,城外衹怕比城裡還熱鬧。」
「各人的利害觀念不同,一件事,在我們局外人看來無關緊要,本人卻可能以為很嚴重;反之亦然。所以我們最好無須猜測,等她明天來向你說好了。」
她嘆息,說:「好吧!你就坐著。」一面仍然有一下沒一下的對著鏡子梳頭,心卻不知飛向那裡去了。
少女故意胡纏,道:「我可沒有學過這一支曲,請老爺先唱給我聽聽,也許我會唱,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是曲名不同。」
全城醒來,麻合謀反而因倦極而沉沉睡去。懶洋洋的春朝,夢境離奇。
地方官送來初選宮女的名冊,有三百多個名字,慶雲果在其中。麻合謀拿起筆來劃去,想想說:「光劃去一個似乎不好,多劃幾個做陪襯吧!」
唐宋文明把揚州城堆砌得如花團錦簇,它有異於北方諸名城,其韻味是純粹中國式的,沒有經過胡風的摻雜。
王重陽有弟子七人,其首徒馬鈺即與妻孫不二合籍雙修;其餘五人為邱處機、譚處端、劉處玄、王處一、郝大通。其中以邱處機名望最盛,他曾萬里西行,謁成吉思汗於花剌子模國(今阿富汗、伊朗等地),諫殺論道,頗得成吉思汗的器重。
「慶雲,」他喘息著說,「大汗派人到揚州來選宮女,你快躲起來!」
麻合謀明白過來了,說:「姑娘,別以為我們給了銀子就留你,你要走立刻可以走。我們兩人身在異國,又是初到此城,難得有個能說說話的朋友,你要是不嫌棄,喝杯酒,坐下談談如何?」
兩人商量著一共劃去十分之二——三十個,也不說明理由,只命重選。
一路行來,麻合謀沉默寡言,對這些五光十色的異教徒彷彿全沒看到;但道觀中的女道士終於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去看看。」馬可站起說,「情人們說的必然是廢話,但他們自己卻認為是每一句都有意義。尤其麻合謀和慶雲他們的姻緣正遇到難關,越談有得談了。」說完,他便唱著歌走了進去。
中年道士大為得意,把全真教誇個不休,直有望他們三人皈依門下的用心。
靈雲見師傅離開,頓時活潑了不少,笑嘻嘻的說:「我來帶路,這邊走。」
靈雲瞥了他一眼,微笑道:「為求平安,快樂和永生。」
馬可不忍堅拒,勉強答應了,又說:「可不要又和人打起來!我們若老是打架,總是說不過去。阿里海牙看得起我們,這裡的樞密使為人也好,別讓他們為難。」
馬可與麻合謀都不反對,遂把瑪竇請來,詢問他的意見。
少女笑道:「我可沒有說你們是壞人!」
火燄在跳動,真像裡面藏了些什麼東西。如果雪芝拉就從火光中跳出來,那多好!如果靈雲……奇怪!怎麼想到靈雲身上去了?他揉揉眼皮,要把這個小道姑的影子揉掉,一切都留給雪芝拉。
「馬可!馬可!」那叫聲愈近了,但決非雪芝拉,因為是重濁的男音。
麻合謀戀戀不捨的走去,但心裡充滿希望,因為看出慶雲的眼中有愛。若女子有愛,不會很快失去,甚而愈久愈熾。他自信好事可諧,歡喜之餘,反而有一種莫名的驚慌。
瑪竇哼了一聲說:「十字教也有真假,我們是真的,這些是假的。」他怒氣沖沖,若非畏懼大汗的嚴令——一切宗教平等發展——,早已要衝進去大鬧一場了。
馬可猝然道:「你別叫我們老爺。我們並不是韃子,我們是好人。」
店主道:「這女子是個賣唱的,或悲或喜,任由客人點選,並不是她自己傷心。」
馬可悠然道:「雪芝拉的聲音笑貌也都在我眼前和耳邊。彷彿我們的分別還是昨天——甚至今天的事,你聽?她在叫我……」
「我可以永遠留在這裡的。」他又說,「西里亞雖好,如果沒有你,再好的風景也減色。和你在一起,地獄是天堂。」
兩人大慚,馬可更有所感,低頭不語。
麻合謀已如癡如醉。馬可突然道:「姑娘還請留步!」
「啊!真的,雪芝拉也該到了。」
揚州女子出名的皮膚白|嫩,身材窈窕,果然個個都是美人胎子。三人看得眼花撩亂,若非安心救人,必然照單全收。馬可與麻合謀能說漢話,便由他們兩個問話。
馬可站在門口,小心地問:「怎樣?」
瑪竇波羅望著兩個年輕人,笑道:「這樣好的差使,你們為什麼遲疑?」
馬可想不出該對她如何稱呼,沒頭沒腦地說:「你為什麼出家?」
馬可在旁笑道:「你這人奇怪!昨晚和今朝簡直像瘋了一般,現在慶雲來了,你倒淡得像滲水的酒了。」
那人大喜,立時側著身子一直把兩人讓到樓上,吩咐夥計騰出最好的一間雅座,又說:「兩位老爺喜喝什麼酒,吃什麼菜?」
麻合謀是死硬派,搖頭說:「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西里亞……」
中年道士說:「是靈雲嗎?進來!」
吃了一會,兩人已有三分酒意,忽聽外面有個女子唱曲,雖詞意不明,卻是音調淒楚,聞之酸鼻。
「何必我教?讓慶雲教你更好。」說著便把信中內容解釋給他聽。
麻合謀淡淡一笑,說:「我還是想回西里亞。故鄉比什麼地方都好。」但他也承認,揚州確是他東來後所見的最好城市。「如果西里亞突然毀滅,」他說,「我就陪你在這裡住下去,到死為止。」
馬可與麻合謀自然不解詞中之意,但光是那音和色已足夠教他們陶醉。中華自古稱天朝,兵威還在其次,主要的還是以禮樂折人。當時的歐洲和西域那有什麼文化可言?因此兩人互望一眼,都有了自慚形穢的感覺。
那兩人見他穿的是軍服,碧眼黃髮,像個鬼怪一般,一個驚哄著逃走了,一個拚命打拱作揖賠不是。
「馬可!馬可!」
飲到中間,慶雲告辭,但在臨別時訂了後會之期,這才翩然去了。
麻合謀不敢直視鏡裡的眼波,低聲說:「你肯嗎?慶雲,你肯嗎?」
馬可認真地道:「我與雪芝拉兩心如一,再美的女子我也不會動情的了,何況她們也未必比得上雪芝拉。」
「蠻子真奇怪!他們現在是亡國之民了,你看這些人卻沒有一個不快樂,仍然在追求一切生活上的享受,難道他們沒有心肝的麼?」
瑪竇問明了他們從襄陽來此的經過,聽說他們有一所房子,便道:「那我不用住店了,回店取了行李。一同回去吧。」
一個孩子應聲從後窗底下傳入,接著細碎的腳步迅速遠去。
這所道觀好大!殿後古樹參天,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奇花異卉和一對白鶴。中間一條青白板鋪成的甬道,既闊且直,通向後院。一路上不斷遇見本觀道士,個個站在一旁稽首為禮,待客人過去方才走動。
麻合謀說:「為什麼不要我再來?是不是你要從此避開我?用不著這樣,只須你現在對我說『我不嫁你,也不願再和你見面。』我就會走開,而且……」
音沉響絕,那少女以袖掩面,不覺失聲。
可見得世上凡是最極端的東西反而能夠容忍,最容不下的卻是大同小異的叛徒。因為極端的東西沒有眼前的致命威脅,而叛徒和母體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馬可猛然驚覺,倒呆了一呆,向麻合謀說:「這人怎麼了?」
次日一早,麻合謀騎馬去找慶雲,找了半天,才從陋巷小樓中把她找到。
「我就是不知道忍耐這三天是否值得。」麻合謀把信摺起來貼身藏好。
馬可道:「賣唱的人自然貧苦,這聲音乃從她心裡發出來的,並非假裝。店主人,煩你請她進來。」
那少女高髻如雲,穿一件寬袖綠衫,漆黑的眼珠滑碌碌地一轉,手抱琵琶斂衽福了一福,道:「老爺們要聽什麼曲子?」
「我說進宮是任何女人最大的榮華,可沒有說我自己願意進宮。憑良心說,進宮自然不自由。但酒樓賣唱,侍候老爺們歡喜,也沒有什麼大趣味。你說是嗎?」
瑪竇憋了半天,這時問道:「誰曾得到了平安,快樂和永生?有人麼?」
當時蒙古侵入中國以後,把居民分為九等,漢人是最末一等。故此慶雲有這種感慨。
「那你們為什麼用我聽不懂的話交談?」
女道士靈雲就給了他們這種感覺。
中年道士送至簷下,便道:「靈雲,你代我送客,莫教客人迷了路。」說著打了個稽首,往另一條路走去。
「怎樣?」她右手抓著梳子,左手回過來搭他手背上,在鏡裡凝視著他。
瑪竇樂得哈哈大笑,說:「你們兩個孩子混得不錯呀!大都的貴人多,我們在那裡算不了什麼。這樣看來,還是住在揚州好。」
這次是一座回教清真寺。
「我不是笑你,」馬可說:「也不是笑我自己。女人的魅力真可驚,一個雪芝拉,一個慶雲,把我們兩匹野馬勒住了。」
經過馬可的一番譬解,麻合謀自覺輕鬆了許多,說:「我們喝酒,不想這件事了。瑪竇叔叔,來,敬你一杯。」
「不聽了,你也回去歇著吧!」
馬可知道已無須自己參預,一笑退開,並沒有跟著他們進去。他就在廳上和瑪竇閒談,關心的卻是麻合謀和和*圖*書慶雲。漸漸天黑了,麻合謀和慶雲還沒有出來。
靈雲說:「一定。如果你們沒接到請柬,也只管闖來。這是我們教中的慶典,觀主不會不接待你們。」
馬可和麻合謀雖覺興猶未盡,也只好隨同回去。走進家門,這才知回來得正是時候,原來慶雲正焦急地等候看他們呢。
「我自然是真的愛你。」
慶雲笑道:「我可不嫁外國人!」說了又恐麻合謀臉上下不來,提壺給他斟酒,道:「你喝這一杯……」
接著還有喇嘛寺和普通佛寺。
靈雲和他的師傅全對基督教一無所知,爭著向三人問訊,最後她下了結論:「你們的教義和我們差不多,講究的都是怎樣克己助人,但你們沒有道只有理。」
瑪竇道:「也只能這樣了。你們問吧!」
馬可把信交給他,說:「我已經打發送信的人回去了。」
「這三位客人從西海盡頭來,比邱祖師到過的地方還要遠。他們那裡也有許多女子出家,所以要看看你。你坐下好說話。」
連馬可自己也說不出是怎麼回事,他只覺天地悠悠,餘音繞耳,世上可與共呼吸的人是那樣少,故捨不得她就此離去。但麻合謀對她有愛,自己卻並無此意——他愛的仍然是雪芝拉——,因而不知如何表示。
春天的晚風撲面,溫軟如少女的手在輕輕撫摩。久苦於邊塞風沙的人驟然經此,都有一種醺醺微醉的感覺。
這一晚,麻合謀雖然喝了許多酒,但仍然沒有睡好。即在夢裡,他還是記罣著慶雲,提心吊膽,驚醒了無數次。
馬可抬頭道:「你做什麼?」
麻合謀攜著慶雲的手站起,說:「以後慶雲天天在這裡吃飯了。」
麻合謀搶過信拆開,卻一個字也不認得。
馬可與麻合謀對望一眼。在這浩浩的曲聲中,他們自覺渺小,此身彷彿如蜉蝣。他們這才對中華古國的深厚有了一點領會。正因如此,感慨愈深了。
「什麼真的還是假的?」
馬可微微一笑,說:「擾了半天,我們也該告辭了吧?」
三個人商量下來,還是瑪竇拿主意,他說:「已經鬧得天翻地覆了,反正限期還有,我們上蘇州去吧!」
李春想了想,知道西方人都信十字教(當時東方對各派基督教的稱謂),便首先帶他們去看十字教堂。
兩人實在外行,商議了一會,馬可說:「反正你揀拿好菜送來就是。酒卻要淡些的,我們回頭還有事。」
麻合謀無法,只得把信交給他,虔誠地說:「從明天起,你教我學蠻子文字。」
馬可索性閉上眼,因為本是幻像,故影子仍在。他想:這大概不算負了雪芝拉,想一個女人和獲得一個女人究竟不同,雪芝拉即使知道也不會傷心吧。然而他自己明白,如果雪芝拉還是不來,總有一天,他會跑去找那小道姑靈雲,而且瘋狂地愛上她的。
兩人一齊詢問。她想了想說:「將來你們審視這些女子,何不問一問她們,願去的不必說了;若有不願的,就批評她們這裡不好那裡不好,把名字除去。我想大汗雖說要三百個,若能送去一大半,他也未必會怎樣的。」
「就為是局中人,所以更加看不清。無論在情在理,我認為慶雲會嫁我?但冥冥中有黑影包圍,使我害怕,故必須求得外力的幫助。除了你,我更向那裡求取這種力量?所以你不能推辭。」
布簾掀開,在座各人都覺眼前一亮,不自覺的站了起來。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身穿鵝黃道裝,就如一朵雲霞般冉冉駛入。她參見了師傅,然後向三人打了個稽首,低眉垂頭,站在一旁。
兩人便跟他去,僱了一輛馬車回家。
麻合謀大笑,說:「你根本沒有看她們,怎知比不上雪芝拉?我仔細看了,這裡的女子皮膚白|嫩,眼睛靈活,個個都是美人。」他壓低聲音,「馬可,我們今晚出去溜溜——好,你不玩,只是陪我,那總行了吧!」
麻合謀嘆息道:「揚州繁華甲於天下,阿里海牙果然說得對。蠻子竟不能保有這麼好的地方,我為他們可惜。」
馬可嘆息了。他從蠻子國的滅亡推想到韃靼騎兵終必西征,如果兵臨威尼斯,自己的國度有沒有抗拒的力量呢?那些可敬的紳士在國亡之後會不會像這些蠻子呢?——他不敢想,但是思想之來不可阻遏,這使他神思不屬,接連撞著了兩個行人。
靈雲聽不懂他們的話,回身笑道:「你們兩個在罵我,是不是?」
馬可說:「我們像什麼?」麻合謀看了又看,道:「我不像什麼,你像個新郎。」
虔誠的神情和語氣使她深受感動,不由說:「你非回西里亞不可嗎?」
但世事就是這樣,它若闖來,那就推也推不開的了。靈雲的鵝黃道袍和雲鬢朱履,那色彩對照是這樣強烈,還比雪芝拉繡金衫子和一色的帽履更多明朗,且更有一種屬於女性的輕靈翔動之美。在他的眼前,她們交替來往,微妙地保持均衡。
麻合謀仰天大笑,指著馬可說:「都是雪芝拉害了你,好好的一個男子漢,怎麼變成婆婆媽媽的?別說了,早點出去走走吧!」
麻合謀還是個大孩子,看到新鮮的東西就有點戀戀不捨。慶雲的影子一直磨折著他,此時暫告隱去了。他叫李春去問問這些女道士,能不能和他們說話。
馬可嘆道:「這真是亡國之音。麻合謀,姑娘也倦了,我們不聽了吧!」
回到寓處,波羅叔姪正等他吃飯,馬可向他臉上看了又看,說:「怎麼了?你又喜又愁,心神不定。」
隨有一個中年道士走來帶路,引他們轉過殿後一路走去。
「我們看到的只是這些人,那是難免的,也許別的人不是這樣呢!」
「還不是和我們的修女差不多。」
慶雲是個千伶百俐的女子,有什麼看不出麻合謀的心意。她倒是真的愛他,除了他是外國人這一點,此外,無可以斟酌的地方。但她身為女子,就是沒有別人,也難對麻合謀明說,因此也是一言不發。
繁華、平靜的揚州城在這些日來人心惶惶,百業為之蕭條。至此才算漸漸安定下來,走避的少女回來了,做買賣的也不再心神不定了。他們對於亡國好像不大在乎,但對於親人和財產卻看得十分重要。
麻合謀的職位雖然不高,但在蒙古軍中所求無有不遂,那裡把區區十兩銀子放在眼裡,說:「你唱一支也好,兩支也好,銀票總是你的。唱吧!」
她被他逗笑了,說:「你還是這樣獨斷,還是不肯讓我自決。」
麻合謀苦笑著不作聲。
麻合謀聽完大喜,道:「瑪竇叔叔的見解真是高人一等。既是這樣,我們就儘量設法保全吧。」
馬可說:「大汗選宮女,那可不是玩的,一定要個個都是好女子。我們只能觀察面貌,舉止和體態,萬一選中有暗病的,那時豈不誤人誤己!」
麻合謀拍手笑道:「好得很,你帶我們去遊大都。」說著閉上眼皮。
馬可道:「且把餘下的二百人問完再說。若有了一百多人,添補不難。」
「我怕連她自己這時也不知道。她一定會把好的和壞的都從頭想過,放在天秤上戥一戥,然後就有了決定。」
馬可一笑,掉轉話頭說:「我們到那裡去呢?城池這麼大,路又不熟,應該帶個人做嚮導才是。」
少女咋舌道:「十兩銀票還了得!要是一支一支的唱,衹怕一個月也唱不了這許多。我不想發財,老爺們隨意賞賜吧!」
馬可道:「這個自然,襄陽被圍多年,民窮財盡,一時怎能恢復?這裡卻是未經兵焚,而且地方本就富庶,如何能比。這酒樓上下都是人,我真奇怪,難道他們都不在家裡吃飯的麼?」
麻合謀點點頭,把銀票塞在她手裡,說:「再問你一句話,你叫什麼名字?我們這一分手,也不知道要等何年何月再見,想念你的時候,總得有一個名字。」
看著靈雲轉身進去,馬可與麻合謀相視一笑,覺得能和這樣一個小道姑做朋友倒也頗為有趣。他們以為這不算對不起自己的心上人——雪芝拉和慶雲。
麻合謀把會見慶雲的經過細細說了,甚至連她的神情口氣也都描摹出來。
麻合謀四顧點頭,說:「不錯,真是個不夜城。」
麻合謀是個直性人,舉杯一飲而盡,自己取壺再斟,說:「為什麼我不生在揚州?為什麼你不生在西里亞?」
「你放心跟著我好了,保證不會迷路。」
馬可與麻合謀對望一眼,覺得這個差使並不容易當。
「我心裡不舒服。」她回身說,「我的國家快亡了,那是我們自己不爭氣。但你們說起來好像當它是一塊餅,衹賸下最後最好的一角了,一口咬掉它吧!我雖是個hetubook.com.com女子,而且嫁了你,但仍沒忘了我是大宋子民。」
麻合謀苦笑道:「這個我也明白,別說慶雲不是這樣的人,若然我也不肯這樣做。金錢衹能購買一時的刺|激,並不能購買天長地久的愛情。」
慶雲很健談,又能喝酒,心裡認定他們是好人,就再無避忌,有說有笑的十分熱鬧。她詢問他們出生之地的種種,聽說相去那麼遠,風俗習慣又是這樣不同,感覺很驚異。她說:「我在揚州出生,大概也會死在這裡。真想有一天能到西方走一遭,讓我開開眼界。」
店主人已走了出去。那少女遠遠的坐在椅上,轉軸撥絃,她把琵琶的音階校正,星眸微轉,櫻唇乍啟,慢慢的唱了一闋柳永的雨霖鈴。聲調柔曼,吐音輕朗,和著那琤琤琮琮的琵琶聲。人是絕色,曲是仙音。
「你分明不信,將來我一定要帶你去一次,那時你會原諒此時的自己。」
兩人出了望江樓,信步走去。半圓的月昇起不久,地上人影長曳,越過一塊石板又一塊石板,簡直像要佔領整個城。
店主道:「既是這樣,小人去叫她來侍候兩位老爺。」說著掀簾走出。不一會,帶著個少女進來,教她見禮。
少女輕輕一縮,大袖如一陣細浪捲開,低聲說:「請老爺放尊重些!」隨又「撲嗤」一笑,教人愛也不是,惱也不是。
麻合謀噴口氣道:「這些事也說不明白。還是聽姑娘再唱個曲子吧!」
馬可與麻合謀自從東來,這才算看到了百分之百的東方女子的美。雪芝拉是畏吾兒人不說。慶雲雖是揚州土著,但她性格活潑,且在風塵中打過轉,缺少了一點蘊藉。只有眼前這一個少女,並不比那兩個長得美,但她顯然具有她們所沒有的東西——含蓄。動的境界容易引人,只是不能深入也不能持久。靜的境界剛相反,衹要體會了那麼一點半點,就像無盡的寶藏,永遠發掘不完的了。
少女答應著又唱了起來,這次唱的卻是李後主的小令破陣子,唱到最後兩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音調淒淒,直可斷金裂石,那琵琶的四絃果有一絃「東」的一聲應手而斷。
瑪竇波羅道:「城外有什麼好玩的?」
瑪竇波羅說:「希望伯顏丞相取行在,那時蠻子全境的名城都歸大汗,每年選幾百個美女也容易之至。可惜這次來不及了。」
馬可搶著說:「啊!我忘了西里亞的一切比什麼地方都好,可惜我沒有生長在那裡的福氣。」
店主會錯了意,忙道:「這裡只有一個,待小人再去找一個來。」
馬可說:「你不是要送請柬給我們麼?我和他兩個來,痛痛快快的玩一天。」
馬可道:「那還不容易!麻合謀尚未娶妻,你若嫁了他,將來他回去,自然帶你走。」
靈雲毫不遲疑地回答:「一萬個修道人中未必有一個能得到這些。事在人為,我們不能因畏難而不做。」
麻合謀連連搖手,道:「姑娘你聽我說。十兩銀子在我不是個數目,但對你說不定有些用處,你可以養家活口,可以買衣服,也可以作別的使用。我本想再多送一點,卻又恐反而惹你疑懼,不肯收下。我是喜歡你,同情你,但全無別意。你把這個拿去,從此不再相見,我也心安,你也心安。」
慶雲說:「我們有一句老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但女子最美,而且處處都是風景,你們應該去走走的。」
他們和一般人一樣,自不知教修為的真義究竟何在。漢朝的方士和唐朝的道士,確如麻合謀所說認為可在男女之愛的最高境界中去參透生死之謎。就像佛教的密宗和若干邪教一樣,以此娛己惑人。但自宋以後,這一派學說漸不為所重;尤其全真教一出,更是力斥其非。全真教誠然不禁婚嫁,但只是率性自然的意思,在基本上還是以根絕男女之欲為最高要求。譬如以馬鈺和孫不二而論。他們在出家以前是夫婦,出家以後仍然保持了夫婦的名義,卻已無夫婦之實。所以王重陽特別看起馬鈺,認為這才是難能可貴的真正絕欲,所以在死時指定馬鈺為第二代掌門。
中年道士對她頗為愛憐,柔聲說:「你把功夫做完了?」
麻合謀先是一呆,後見她匿笑的神情如畫,方知她有意胡纏,伸手去拉她衣袖,道:「我問你今年幾歲,十七還是十八?」
麻合謀大為失望,張開雙眼,說:「那末貴教中誰有這種法力?我們去求他……」
後來蒙古南侵,全真教因此愈益昌隆,就靠邱處機和成吉思汗當年這一段淵源。此時全真教的勢力渡河越淮,直迫長江,揚州的道觀亦入全真法統。
瑪竇只顧喝酒,說:「任憑你們辦去!大汗給了我四個月期限,總之夏末秋初必要選齊北運,別誤了限期就好。」
馬可搓著手說:「這要難倒我了。以昨晚的情形而言,她對你很好,但『好』有很多種,需要時間使它逐步累進。剛才你去和她談,我又不在旁邊,怎知她的心情有了什麼變化。你怎樣對她說?她怎樣回答你的?」
麻合謀忍了又忍,這時猝然道:「觀中女道士很多,是否都是道長們的妻室?」
「不錯,你不要賣唱了,你……」
麻合謀道:「這家酒樓好大的本錢,比襄陽那幾家強多了。」
店主答應著自去張羅。
波羅叔姪也覺有點過意不去,衹好引開話頭,即說到明天怎樣甄別那三百個少女。而且,從此他們再不敢當著慶雲談論征服蠻子全境的話了。
瑪竇捧著大肚子乾笑了一陣,說:「現在的年輕人花樣真多!我們年輕時不像你們,我們所追求的第一是金錢,第二……」
「你得到了這些麼?」
「我是不得已,那個大個子用刀,你只有一條板櫈,終究會吃虧的。啊!想起那一晚,到現在還有餘驚,如果不是阿里海牙到來,我們兩個不死也必重傷。」
明天,他們三個人去州衙,就借州官的公堂辦事。三百個少女早在衙中等候,按著名冊,十個一批的上堂候選。
中年道士又道:「三位來自西土,可曾經過撒麻耳干城?」
「把大汗選宮女的消息告訴她,她就會一千個一萬個願意的了。明天,你去把這個消息通知她吧!」
瑪竇是無可無不可,含糊應了。馬可與麻合謀少年好奇,不知這道場是怎樣做法,便留下地址,囑靈雲務必不要遺忘。
「你就是想著雪芝拉。揚州城中多少美女,難道就沒有一個比得雪芝拉的?」
「說真話,的確沒有。」
馬可問:「什麼叫做道?」
馬可吸了一口氣,道:「真舒服!自從離開威尼斯,三年以來,沒有呼吸過這樣可愛的空氣。麻合謀,你呢?」
人人發呆,還是馬可說:「我們現在先不要發愁,明天看過這三百人再說。實在湊不滿,還可以到江南去找。聽說蘇州是專產美女的地方,而距離也不遠。」
「那末我背向你坐著,不說話也不看你。你細細的想,有疑問可以和我商量,然後把你的決定告訴我!」
瑪竇揮手道:「你們兩個去斟酌就是了,別來麻煩我!」
「我也知道這是很難過的,但毫無辦法。」馬可拍拍他肩頭,給他一杯酒,「不要喝太多!微醺於你更好,讓你的感情藉酒精發洩出來,譬如說大哭一場,你就會舒服多了。」
李春上前道:「三位老爺還想遊什麼地方?出城去怎樣?」
瑪竇和馬可都道:「這是邪說!」
蘇州屬於揚州行省管轄,馬可便向行樞密院說明原委,以出巡為名,陪著瑪竇渡江南下。麻合謀新婚燕爾,波羅叔姪不讓他去,就留下了。入選的百餘少女便住在他們家裡,由慶雲管領,順便察看她們有無暗藏隱疾。餘下的則一齊放回,且由地方官出示安民,道挑選宮女已然足額。
麻合謀用畏吾兒語對馬可說:「這妞兒惹人憐愛,比你的雪芝拉如何?」
馬可說:「人好像少了些,但熱鬧不減,這裡真是個不夜城。」
為了使麻合謀的精神有所寄託,波羅叔姪逼著他一同出去逛街。這次他們帶了個下人作嚮導,準備遍遊揚州名勝。
「好,好,你去想!」他連忙說,「我走了,明天等你呀!上午還是下午?」
「這很容易,如果地方官把她也選在裡面,我們讓她落選就是了。再不然你馬上娶了她,誰敢再碰她一碰?」
這道觀有徒眾三百人,女道士幾乎佔了三分之一。也有婦人,也有少女,她們束髮至頂,寬柔的道袍披在纖細的身體上,看去自有一種綽約的輕靈之美。她們謙和而莊嚴,對外人的態度是既無恐懼也無不遜。
唐、宋兩代,道教昌隆,幾乎已經奠定了國教的地位。北宋末和_圖_書年,王重陽創立全真道教,以孝經、心經、道德經育人,三教合一,主悟性,近於佛教的禪宗。自此以後,道教分為兩派,正統派即龍虎山張天師,仍以煉丹畫符為專業;革新派即全真教,則以明心見性,勸善化惡為務;南北分峙,互不相犯。
她淒淒一笑,說:「嫁人有那麼容易嗎?高不成低不就,我喜歡人家,人家卻未必喜歡我;反過來也是一樣。」
三人面面相覷。照此計算,要再選四批方能滿足三百,費的事就大了。商量下來,姑且不作任何決定,這三百人全數保留,只教地方官再儘量搜羅,以供選拔。
「我衹撐了半天,」她苦笑,「這才知道撐不住。我求你保護來了。」
馬可與麻合謀大喜。他們都是年輕人,自然不喜歡那種把人分出等級的制度。但他們本身也是次等民族,管不著這些,只好用行動來抗議這種不合理的制度。仗著身是不可缺少的製砲人,即使被巡查的蒙古兵發現了,諒也無可奈何。
靈雲年少心熱,甚是過意不去,想了想道:「七天之後,便是重陽祖師的一百五十歲仙誕,本觀大做道場,請三位來看看可好?」她眼望師傅,話卻是向三人說的。
「大汗派我來辦點事,今天才到,你父親留在大都享福,不用記掛!」
他們向揚州行省樞密院報到,聽候指派職務。樞密使早得阿里海牙通知,對兩人十分優遇,把他們安置在一所大宅裡,傢俱婢僕色|色齊全,銀錢衣食那是不必說了。
馬可笑道:「你若是不怕洩漏,我倒可以代讀。」
飲酒中間,馬可問:「叔叔,大汗派你來辦什麼事?」
基督教也有修女,本來不足為奇,但他們得知男女道士很多都是現成夫妻,這就深感興趣。修行的意義中外一樣,都是克制物欲以求靈魂的昇華,男女關係自是主要的物欲,所以被修行者視為大敵。
「他被你撞在牆上,反而向你道歉呢!這種和平性格可稱十分難得,只是也未免太和平了!」
信中說,她想了一夜,兀自難以決斷。她希望麻合謀寬她三天限期;三天以後,絕對給他答覆。同時希望他好好保重,並且在這三天中不要去打擾她的安寧。
「怎樣呢?你猜怎樣呢?」
馬可等三人不知創立全真教的王重陽,但卻聽說過當年成吉思汗西征,殺人如麻,無一人敢加勸阻,唯邱處機與他日夕辯駁,幾次險惹殺身之禍,竟得保全了不少孑遺。此時聽見邱處機三字,全都肅然起敬。
麻合謀還想多留一刻,見波羅叔姪已站起身來,只得跟著離座。
「你想吧!我等候著。」
慶雲像聽不懂他的話,又像在咀嚼話中的含意,只管呆呆的不作聲。
馬可波羅一下子就給這座城池迷住了。他告訴同行的麻合謀:「我要在這裡住下去,能住多久便住多久。」
麻合謀也不禁失笑,道:「畢竟你比我明白。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層?」
「他選他的宮女,我為什麼要躲起來?」她臨窗梳頭,輕描淡寫地說。
中年道士已有厭煩之色,頻頻望向窗外。
「愛情,你要愛情做什麼?」
「不行,你在這裡,我什麼都不能想了。你回去吧,明天再來,不,不要來;我會來找你,把想定的告訴你。」
進來時走得很快,這時邊走邊談邊看,同樣路程花了一倍時間。麻合謀見一樣問一樣,靈雲總是細細解答。但瑪竇的詢問常常亳無道理,諸如男女道士生出來的孩子是否就是小道士,為什麼種這許多花草,為什麼要穿大袖子道袍等等。靈雲便對他愛理不理,有時索性只裝沒聽到。
「你……」她閉上眼睛,「你不要迫我!讓我好好的想一想!」
這樣直忙了半個月,接見了上千的少女,願意的不過百餘人,而其中還有一部分未必合格。滿城哄傳,凡生得略為平整的少女都躲起來了,再欲搜羅已經不能。
「我邱祖師渡大漠,越金山(阿爾泰山),抵撒麻耳干城謁見成吉思汗。當時此城新降,尚有孑遺三十萬人;若非我邱祖師冒死苦諫,那三十萬人已做了刀下之鬼。所以西域一帶,至今到處供奉長春真人的神位。」
「我想不會,這樣大事,她應該好好考慮的。而且,你是局中人,怎麼問起來?」
馬可解釋道:「我們剛在學漢語,講起來很吃力,所以非萬不得已時不用。」
馬可笑道:「你看中的人自然是好的。人家年幼膽小,你可別嚇跑了她!」
波羅叔姪和麻合謀止步不進,教堂徘徊了一陣,便欲離去。
麻合謀道:「韃子使你們國破家亡,自然是壞人。我們是客卿,和這些無關。」
「你——你可能選中的呀!」
他一跳坐起,說:「什麼時候了?啊——可是慶雲來了?」
瑪竇說:「那沒有什麼看頭。路走多了,有點倦,我想回去休息了。」
這一晚,瑪竇喝得酩酊大醉,由人扶進房睡了。馬可與麻合謀卻還不想就睡,他們揮退下人,對飲長談。
馬可又問:「什麼叫做法?」
那人見他能說漢語,驚惶稍減,忙又還了一揖,道:「兩位老爺若有所需,小人極願效勞。這望江樓就是小人的買賣,酒菜也還過得去,請上去喝幾杯如何?」
麻合謀睜著雙眼不響。
馬可按住他的肩膊,說:「不是她自己,她教人送了一封信來。」
馬可說是。麻合謀正隨聲附和,忽見慶雲走了開去,神情甚是不樂,忙道:「慶雲,你身上不舒服麼?」
雪芝拉的消息一點也沒有,不知她究竟在那裡,連是否活著也教人擔心。
瑪竇說:「該吃晚飯了,教人去請他們出來吧!那裡有這許多說不完的廢話?」
「大約正因為地方太富庶了,生活太好了,這才無心作戰,歸降了大汗的。你看這些蠻子,個個白白胖胖的,走路一搖三擺,教他們怎麼抵抗大汗的騎兵?」
馬可說:「不錯,叔叔看……?」
麻合謀道:「在襄陽那一次,原是人家欺上頭來,難道我們竟能不戰而逃?再說那天你還用了劍,和人性命相撲呢!」
馬可一面喝茶,不斷四下打量。所謂丹房,其實衹是靜室,並沒有什麼煉丹爐之類的東西。正中掛著一幅畫,畫中有一老道士居中趺坐,後面六男一女恭敬侍立。這八個人神態各不相同,而個個畫得栩栩如生。
馬可不願再想這些,搖頭說:「請你不要再提了,麻合謀。近來我常有惡夢,和雪芝拉擁抱著在茫貢諾之下發抖。我們使用了這可怕的武器,終有一天要受到報應。」
她告了個罪,款款坐下。
兩人也不帶隨從,離家走出。
「法就是法力。譬如我們坐在這裡,忽然想去大都,張眼就到了。」
慶雲連忙說:「我並沒有教你不要回去。你自然應該回家。」那聲音越說越低,到後來模糊難聞了。
「怎麼……?」
這些日來,馬可與麻合謀已親如手足,見他為情顛倒,自恨不得能助他一臂之力。但這種事偏又容不下第三者;若硬要插入,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所以他想了想說:「我能助你的實在不多。我只希望你有足夠的勇氣忍耐這三天,三天後再作商量。」
過不多久,門外有人細聲細氣的叫了一句「師傅」。
麻合謀貶了貶眼鯖。慶雲低下頭去。
中年道士徐徐道:「我全真教已傳至第六代,小道是第四代。如今還留在世上的第三代師叔伯已寥寥可數,且都閉關不問世事,那裡還有這種閒心?再說本教教規,也不准向外人炫露法力。請遠客見諒。」
遠遠望見那教堂尖頂上的十字架,波羅叔姪和麻合謀都有一種親切之感。但他們也明白,在東方,真正的基督教並無地位。五百餘年前景教東來,把這個真空佔領,已是根深蒂固。而這一座教堂無疑也是屬於景教的。
三人帶著李春跟在她後面,衹見她袍角飄飄,如行雲流水般滑向前去。麻合謀讚道:「馬可,此時我才知上帝造人所用的功夫,每處的人都不同,最精緻的模子卻在東方。」
三個商量了一陣,因知大汗對所有宗教兼容並包,這在別處簡直是不能想像的事,乃決定先遊各種寺廟教堂。
李春道:「老爺們身上都掛著十字,難道不是十字教?」
兩人說說笑笑,並肩走去,來到大街之上。只見兩旁店鋪家家燈火,照耀如同白晝,各色行人來來往往,五光十色的衣貌,十幾種語言,教人耳目俱迷。
靈雲笑道:「我入門未久,那裡有這樣的法力?也許師傳……」
「這也沒有什麼。」麻合謀淡淡地說,「既然從軍,死亡早在意中,受傷更是等閒。難道別人可以一大群一大群的死去,我們就不會死傷麼?記不和_圖_書記得那砲彈落下時,轟的一聲,屋子坍了,雜物毀了,男女老少都叫喊著倒下,死了!」
瑪竇搖頭道:「只是入選的女子不但要個個都是美人,而且還須並無惡疾、氣味與任何身體上的瑕疵,難極了!如選足三百,還可推說因為湊數;數既不足,如果發現不合格的,那就無辭可託了。」
少女一曲既罷,笑道:「唱得不好,老爺們多包涵。」
「地方官把我編進候選宮女的名單裡,明天就要集中,所以趕著跑來。」
麻合謀對她凝視半晌,道:「本來我立志非回去不可,但現在……如果你……」
中年道士沉吟道:「待稟過觀主,當補發請柬候三位光臨。」
麻合謀和慶雲面對面坐著,像是根本沒有交談過,也像已經談完了。
麻合謀忙道:「那裡,我們讚你還來不及,怎敢罵你?」
馬可方欲辭謝,麻合謀卻道:「好吧!我們就上去歇歇腳。」說時暗暗碰了馬可一下。
三人道:「怎樣?」
最後是三清道觀和各種神廟。
她想了想收起銀票,紅著眼圈道謝,說:「讓我再唱一曲,這不是賣的。」說著把斷絃接上,重新調音,音轉高亢。那是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你比我更馴。雪芝拉遠在河北,也許她已在路上,總之不近,你們又分別那麼久。而我——慶雲的聲音笑貌都還清晰存在,自然和你不同。」
他們在上都喝過馬乳酒,一路南下喝的是白乾,此時初見這黃澄澄的熱酒,先就覺得別有風味,略為沾唇,各自叫了一聲好。
「一半是一半不是。本教男女道侶,終身不事婚配的佔了多數,像小道就是。」
馬可忙用漢語說:「對不起,是我沒留神。」說著也抱拳一揖。
「不錯,第二還是金錢。」他說來理直氣壯,「你們想,世上還有什麼比金錢更有用的東西?它幾乎可以買到一切,甚至你們所說的——什麼愛情。」
瑪竇波羅以他商人的精明指出:有些主顧重量,有些主顧重質。以忽必烈大汗的地位,自有條件要求質量並重。但只要告訴他:這裡的女子雖不滿三百個,卻個個都是絕色;其餘的配不上這些,所以一概放棄了。這樣,他可能轉怒為喜,而且對辦事人有更高的估價——因為他並不是盲目執行命令的那種人。
麻合謀得到了慶雲,馬可立刻就變成形單影隻,更加想念雪芝拉了。
麻合謀胸間一熱,捏住她的手,叫道:「慶雲,讓我娶你做妻子!」
店主聞喚趨入,堅要作東。兩人如何肯平白相擾,丟下幾兩碎銀奪路便走。店主在後相送,千謝萬謝的請他們再來。
中年道士側身讓客,請三人進門落坐,自己在下首相陪。道童送上茶來,隨即退出招呼李春去了。
馬可道:「只把正在唱曲的這一個請來就是,何必多找?」想了想會過意來,又說:「我們只想找她談談,聽個曲,消遣而已!」
那中年道士忙說:「我也只做到獨自神遊的地步,無法擔帶你們。」
夜深了,一陣風過,吹來麻合謀朗朗的笑聲,聲音裡有那樣多的滿足。
馬可知道大事定矣,笑道:「你們要不要吃飯?還是寧可餓著肚子談下去?」
馬可點頭道:「最精緻的是蠻子女人,但最可愛的仍是畏吾兒女人。」
靈雲嗯了一聲,點點頭。
喇嘛寺最華貴,因為信徒們幾乎全是蒙古的貴族。道觀最窮,道士們的苦行更使他們吃驚,信奉道教的幾乎全屬剛被征服的蠻子。
瑪竇道:「大汗豈不知我是男子,既然派我來,自然只能選年輕貌美的,至於衣服底下的好壞,將來自有年老宮女查看。」
「未見得,你聽見李春說,她們不但結婚而且生子的麼?不但如此,而且聽說道教的教義認為:生命的秘奧就藏在男女之愛中,他們修行就為發掘這種深藏的秘奧;在愛的方面參透了,所修的功行也就圓滿了。」
三人暗地商量,盡皆無計可施。
他呆了半晌,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後,雙手搭在她肩上,低聲說:「慶雲,你完全不知道我的心事?真的還是假的?」
馬可與麻合謀再飲數杯,各有五分酒意,相戒不醉,遂喚店主結賬。
馬可聽出來了,驚喜四顧,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孔,連忙回叫:「瑪竇叔叔,你怎麼來了?你……?」
瑪竇道:「大都的宮女盡是北方人!有人說揚州女人好看,大汗命我來遷三百個少女送進宮去。」他頓了頓又說:「我正愁沒個下手處,遇見你們好極,這件事你們替我辦了吧!大汗有金牌交下,命令地方官協助,我們只須最後過過目就行了。」
三人都想問她:「你怎麼知道呢?」但面對她那種虔誠的神情,都覺不忍出口。仍是瑪竇說:「我們西方的聖人基督和他的門徒,最終也回到了天堂,可見不論東西都是一樣。」
李春奉命自去交涉。馬可笑道:「怎麼?你又有野心了?」
慶雲一怔,回頭說:「怎麼?」
靈雲瞟了麻合謀一眼,說:「你好像比他老實些,說真話,是沒有罵我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信呢?送信的人呢?」
一些少女十之八九都是小家碧玉,只因無錢賄賂地方官,才被登入名冊。誰無父母?誰不想好好的嫁夫生子?一問之下,個個哭哭啼啼,甘願充當宮女的寥寥可數;衹有幾個風塵女子或心高志大的才回答願去。十批問過,一百人中倒有七十幾個哀求免選。
慶雲已唱到最後一句「一尊還酹江月」,飛舞著的纖纖手指突然止歇,淒然的神情已消,站起說:「多謝厚賜。」抱起琵琶走了出去。
有人在耳邊叫他的名字;是馬可。
現在他們不敢再用別的語言交談,也不敢再對她評頭論足,恐把她得罪了。
她滿意地一笑,繼續回身帶路。
兩人每樣都嘗了一點,相視驚笑道:「他們是怎麼製的?」西方人吃法簡單,魚就是魚,肉就是肉,到如今不懂得如何變味,吃到這種刻意求工的小菜,自然驚喜交集。
李春仍然莫明所以,又不敢再問,只得帶著他們離開。
麻合謀連連搓手。「你知道這有多難過!我真希望這一天一夜能夠昏迷不醒。」
馬可大笑起來。
「好,那就聽我的話回去,等我明天來找你。我發誓一定來。」
馬可又說:「關於愛,我們的年齡不夠真正的瞭解它。但我想我們只要愛一個人就夠了,那人的反應怎樣,最後的結局怎樣,倒是無關輕重的。也許我說錯了,但我是十分真誠的。」
麻合謀一想不錯,立時斯文下來,說:「你請坐,我們好好的聽曲子,這裡是十兩銀票,揀你最好的唱。」
「你的心都在慶雲身上,只顧保全她,別的就什麼也不想了。」
「上午吧!有整整一夜給我想,大概也就夠了。你!去吧!」
瑪竇波羅吃力地移動肥胖的身體跑來。馬可迎上去抱住,親熱了一番,問道:「叔叔,你幾時來的?父親呢?」
馬可道:「叔叔,你喝酒吧!這些事情你永遠不會明白;也許你年輕時也追求愛情,現在卻認為浪費了。」
但事實教他們失望,一路走去,凡是漢人,沒一個不是興高釆烈,完全沒有亡國之民應有的憂憤。
麻合謀向壁而坐,表面泰然自若,心中實在是七上八落。他時不時回頭偷望一眼,希望能看出一點端倪,卻是越看越覺她深不可測,著急起來,叫道:「慶雲,不要多想了,反正我娶你娶定了。我這就回去,叫馬可來做媒再請他叔叔給我主婚。」
慶雲在旁聽了,也覺滿心歡喜,這時說:「我倒有一個做好事的法子在這裡,只怕你們不肯。」
她茫然若醉,全身微微顫動。
這時馬可和衣躺在床上,望著明晃晃的牛油蠟燭,幻想雪芝拉在燭火中跳舞,畏吾兒舞蹈很有名,他東來時曾在天山腳邊欣賞,那種急風般的旋律至今還在眼前。
「反正沒事,到處隨便逛逛,也許無意中會有什麼奇遇。有個人跟著反而拘束。」
瑪竇波羅脫不出商人性格,聽見他們談論慶雲,就說:「一個賣唱的女人有什麼大不了!多給她些銀子,還愁她不肯嫁?」
三人爭執未休,李春已交涉回來,說:「本觀道長請三位老爺至丹房待茶。」
正說著話,店主又走了進來,捧著一個錫壺,兩副杯筷和四碟乾菜,說:「這是江南有名的紹興酒,性醇味淡,請兩位老爺嘗嘗。」
「這是一;」馬可說,「其二,劃去三十個,仍然要補上三十個,湊滿三百之數。所以結果還是一樣。」
慶雲毫不遲疑,打橫坐下,說:「那我就不客氣了。難得兩位爺這樣平易,可知真的和韃靼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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