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業果三生殘年悲往事 苦心一片拙計挽狂瀾

「那是為了進寶。聽說進寶在城裡都治了房子了。」
「這一次弄款子,是為了擴充保衛團。」方冉武對少奶奶撒一個漫天謊。「你不知道近來土匪鬧得多厲害,萬一被綁了票,還不是得去贖!」
「罷,罷,你老人家,不要折死我!」兩個人喫了一會,老太太抬起頭來四面看看,說道:
「應當伺候大少奶奶。」陶祥雲說著一笑,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到了大少奶奶腳上的繡花鞋。但僅僅是一瞥而已,他沒有敢多看。
老姨太裝起水煙來呼盧呼盧地吸著。一個小丫頭拖著一條大辮子送上兩蓋杯茶來,泡的是燒焦的紅棗兒。老姨太親自敬了方冉武娘子一杯,方冉武娘子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那也不一定,女人有女人的用處。——我告訴你,你路上要加小心,不要再教陶十一撿了鞋子去!」
「說說玩罷了,有這等容易!」
「倒沒有見你供菩薩像。」
「那麼,」老太太轉對著進寶說,「我們先喫飯罷。」
「讓我來替你打個主意。西跨院裡那個人,你是弄不住她的,遲早她總是要走。這不要緊,破著再花幾頃地,讓她走了也好。你交給我,待我替你另外買一房正正經經的妾來服侍你,包管你中意。你從此也好安心在家裡過日子,不要再找什麼小狐狸,什麼小叫姑了!你想好嗎?」
方冉武娘子回到家裡,悄悄告訴丈夫說:
「你攆我出去?我要在這裡睡呢。」
「我說大少奶奶,」韓媽說,「小孩子家,飲食上也不要太慣了。太喫慣了,把嘴喫尖了,反倒喫壞了胃口,弄得多病多災的。窮人家孩子,有一頓,沒一頓,殘湯剩飯,倒喫得結結實實的。」
「聽說土匪綁票,不綁女人。」
「好的。我贊成你這個主意。」
兩個人眼泡裡含著淚,靜默了好一會,那燈光似乎更加暗淡了。總之,左思右想,是一個沒有辦法。還是西門氏用她所相信的命運打破這岑寂。她說:
「睡了。」
傍晚的時候,方冉武帶著陶十一和陶十七到內宅來見大少奶奶,兩個人給大少奶奶請了安,遠遠的恭敬的站在一邊。方冉武說:
「媽,開飯了。」
「既是你答應替我辦事,那麼有話你說罷!」方冉武也笑了。
大少奶奶極力把話說得委屈婉轉,但方冉武已經有點不耐煩。他說:
「你說誰?難道我還怕她嗎?」
「讓她不高興去。今天晚上我是在這裡睡了。」
「大少奶奶,她巴不得要去呢。祇怕她灰毛烏嘴,拙口笨腮,倒惹得你老人家生氣。」
「上房裡開飯了。」
「少奶奶,你信菩薩嗎?」
方冉武打個哈欠,他有點倦了。大少奶奶一陣陣受不住他那股酒氣薰人。
「我說那是一定的。要不,也用不著先立那麼個合同了。」方冉武娘子忽然放低了聲音說,「馮二爺娘子給我說的還有更可怕的事呢。說他和老太太兩個人爭著往外賣田,一開出去,不是三頃,就是兩頃,該值一百的,八十就賣。老太爺死了這兩年,家產已經去了大半了。再過兩三年,眼看就光了。老姨太,你是一個人的事了。我跟前還有這兩三個孩子,教我不得不發愁!」
「看你在大少奶奶跟前說出這種屁話來!」大hetubook.com.com孩子奶媽在第二個孩子奶媽的背上重重打了一下說,「你陪漢子陪慣了,少不得漢子。我可不像你!」
「這個主意,我也贊成。」
「我坐騾車罷,還快當點。」
「這倒新鮮。三萬塊錢從堂子裡買個人,好大價錢!」老姨太不由地笑了出來。
老太太便不言語。過了一會,才說:
「我怕這兩個土匪!」
大少奶奶教韓媽拿二十塊錢,賞他們買茶喝。他們謝了,仍跟著方冉武出去。大少奶奶心裡恍恍惚惚,想原來這個樣子的男人就是土匪。她又想,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老婆,女人家跟了土匪做老婆,不知道又是怎樣一番滋味?大少奶奶臉上熱辣辣的,一陣睏倦,倒在床上和衣睡了。
「還是怕一點的好。聽說你這半個月不到她房裡去,她很不高興呢。」
「今天是來不及了。」曹老婆子忙說,「也等她洗洗漿漿,好來伺候大少奶奶。過了年,到春上再說罷。」
「是的,我也這麼想來。只是我在這裡,好煞也是人家的家,人家的總是人家的。我依靠人,還能一輩子嗎?所以,我一定得回去。大少奶奶,你莫怪我!」
「晚上孩子們喫什麼?」
「我有件事,打算找你幫個忙,你肯不肯?」
「老姨太,活在這種人家,怎能不難過呢?」方冉武娘子深深嘆口氣,「你看,那一天有過安穩來?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在找鬧事!那個是舒心快意的?守著這樣的大家大業,不好好過日子,偏要一個人一條心,你爭我鬥,不肯相饒。老姨太,我是還年輕,不懂什麼事。你老人家歲數也大了,路也走得多了,經多見廣,有什麼不知道的?照你來看,這種人家能夠長久嗎?」
「有話說就是了,過什麼那邊去。」
「那麼,明天是來不及了。你後天一早去罷。你是坐轎子,還是坐騾車?」
方冉武娘子為了避嫌,怕老太太起疑心,向來不大和西門氏接觸,連應酬話都少說。這一晚,她受了同情心的驅使,破例地走到西耳房來看西門氏。西門氏剛在洗臉,一根燈芯的豆油燈,光線是暗淡的,陰森的,看見了意外來訪的少奶奶,忙把洗臉巾打在面盆架上,謙抑的微笑著說:
「是老爺子在世的時候曾說,家庭之間供佛像,最容易褻瀆,反而罪過。信要信在心裡。少奶奶,我看你也照我這樣做做功課看,總是有益無害的。」
「教訓你,我是不敢的。」大少奶奶輕輕笑了笑,說,「你的事情我得替你辦,我應當說的話也得說,是不是?」
「看罷,真要到那一步,也沒有辦法。我自己從十歲到上海,落到堂子裡,這裡老爺拿四千銀子給我脫籍的時候,我才十五歲。我跟老爺三十多年,也算享過福的了。他事事讓著我,從來沒有高聲高氣地說過我一句。自從他去世了,這幾年,我過的那裡是人的生活!不過想著自己命薄,福享得過了,該當受受折磨,也修個來世。真要是將來的日子還不如今天,那也沒有什麼,尋個自盡罷了。我五十多歲的人了,難道還去拋頭露面!」
夫婦兩個笑了一回,也就睡了。
「我聽得見,你說罷。」
說著,聽見外間的掛鐘噹噹www•hetubook.com•com響了九下,西門氏忙站起來,說:
西門氏搬一張方凳,在方冉武娘子下首,斜著身坐下。這是為奴為妾的老規矩,雖是對於主人的小輩,也沒有平起平坐的資格。這時她的臉正對著豆油燈,方冉武娘子再細看著她,覺得她光光的油頭,高高的額,細細的眉,圓大明亮的眼睛,平正豐|滿的鼻,稍稍凹進的一張小嘴,配在那一個瓜子似的面龐上,喜俏伶俐,真不像是一個已經過了五十歲的人。而她的命是這樣苦,千里迢迢,來到這樣一個官紳人家為奴為妾。老爺子去世了,她永無再見天日的希望了。方冉武娘子真替她難過,淚又忍不住地滴下來。倒是西門氏先開口說:
「我教新『招安』的陶十一和陶十七送你去。」
「老太太也賣田幹什麼?」老姨太放下水煙袋,關心地悄聲說。
「我是這樣想的。」西門氏說著,好像振奮了起來,「你看我這窗盤上放個香爐,我每天三次,每次燒上一支香。晚上臨睡之前,默念一百遍菩薩。」
「上次我從你娘家用了一萬塊錢,後來作了田還了他們。最近我有點急用,田開出去,急切沒有人要。你能不能給你哥哥商量商量看,我田價算低點,教他要下來。」
「不來也好,沒的教我看了生氣。什麼好蹄子,浪像兒東西!這是方家祖傳的家法,什麼香的,臭的,一概討回來,現世活報。」
「我定要你過來我才說。」
「可曾有婆家,怎麼,你今天就坐我的騾車和我一道去罷。住個半月二十天,我再送你回來。好不好?」
「你近來也好嗎?」
「好罷,等我給老太太和大爺商量了再說罷。」大少奶奶說了,走近自己住的東套房去,剛要就睡,方冉武來了。他已經好幾個月不到這屋裡來,驀的進來,大少奶奶倒詫異起來。他已經喝得有點醉。韓媽送上一杯茶來,他一口喝了,吩咐她出去。他笑嘻嘻地問大少奶奶道:
「隔得太遠了,你聽不見。」
「我聽說你為什麼白玉簪,什麼小狐狸,家產去了一半了。我不是喫醋撚酸。我們這種人家,三妻四妾,原是應當的。但總要找個像樣的人家,看個像樣的姑娘,弄進來能過日子才成。那種窯子姑娘,怎好弄到家裡來,她們不過是想你的錢,有什麼真心跟你!這大的家業,祇要你稍拿緊一點,萬沒有喫盡用光的道理。就怕你太散漫,太沒有數兒!我們才三十多歲的人,跟前又有三個孩子,你真要弄光了,將來怎麼辦!」
「給送來大白菜燒肉,乾煎豆腐,燙麵餃子和饅頭。三位小少爺都不喜歡。大的想喫紅燒雞,二的要喫大魚頭,第三個要喝稀飯,廚房裡通沒有預備。一個人喫了一個小饅頭,委委屈屈地睡了。」
「張廚子大約是不想幹了,老給我這幾樣菜喫,就不會變變花樣。——進寶,你將就著喫點罷。」
兩口子睡下,韓媽把燈熄了。方冉武說道:
「少奶奶,你有什麼難過嗎?」
「你老人家包涵點罷。」進寶拿起一個饅頭來咬了一口說,「你看這雞呀,肉呀,魚呀,你還說不好,你倒是想喫什麼?」
hetubook.com.com我託你辦的事,你還沒有答應,倒先教訓起我來了。」
方冉武娘子回到自己住的後上房去,三個奶媽和自己貼身服侍的韓媽,正坐在中間房裡說話兒,就知道孩子們已經都睡下了。她們見少奶奶進來,齊站起來,讓她正面坐下。少奶奶問道:
「他們都好嗎?」
「什麼事?」
「我是想著再過幾年,等他成了親,你再回去。不想你這樣急!」
黑黑高高,結結實實的兩條漢子。不,兩個土匪,兩個招安了的土匪。大少奶奶想,這和一般人並沒有什麼兩樣,沒有什麼看頭,也沒有什麼可怕,土匪原來是這樣的人!我見過土匪了。她一邊想著,一邊點點頭。說道:
「上次他也並不要田,是你一定要作給他,他沒有法子才留下來的。我看不必再和他商量。有個話,我說了,你不要生氣。你到底有什麼用項,這麼整批的賣田出去?要是能省的,我勸你還是省省罷!」大少奶奶柔和的緩緩的說,生怕惹出他的脾氣來。
「是。打過一會兒了。」
「我勸你還是出去,不要得罪她罷。我倒是不要緊的。」
飯畢,老太太放下筷子,西門氏忙送上一把熱毛巾,她擦了,遞給進寶,進寶也擦了。大少奶奶遞上漱口的溫茶,一個小丫頭忙捧過白銅痰盂去。老太太漱了口,回到裡間去,進寶也跟進去。這裡,大少奶奶坐了右首向西的位子,西門氏下首面北相陪。兩個人喫了飯,起來,丫頭老媽子們才坐下喫飯。
「少奶奶,這個,你也用不著難過。」老姨太倒反勸慰方冉武娘子,「人是個命運,家是個氣數。命運到了,氣數盡了,多少公子王孫,早上還花天酒地,晚上就沿門求乞,變成了叫化子。快,實在快,真是快極了。佛經上說,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一點也不錯。無常一到,萬事皆休。普天下沒有該享福受了罪的人,也沒有該受罪享了福的人,命運和氣數定了,沒有人能逃得過!帝王家,總算夠頂了罷,但帝王家也有個衰落滅亡的時候。少奶奶,莫怪我說,我們這算什麼!由他去,走到那裡算那裡,愁煞也是白!」
「就是進寶。」
「什麼大價錢!還不是誠心耍我們家那個大冤桶!賬房裡馮二爺婢子給我講來,憑那樣的姑娘,最多不過值得兩千塊錢。人家做好了圈套,存心坑他的。」
於是兩個人走向老太太這邊來。外間裡已經拉開大桌子,上好了菜,幾個丫頭老媽子靜悄悄站在那裡。大少奶奶掀簾子進裡間去,老太太正還在抽著一筒煙,大少奶奶站在床前,等她抽完了,才說:
曹老婆子笑得瞇緊了兩眼,說道:
「說真的,你在這裡十幾年,好喫好穿的日子過慣了,回去過那窮日子,田裡做活,怕受不了罷。」
「能做得到的,我一定肯。」
大家笑了一陣。第三個孩子的奶媽說:
「你看,西跨院裡新來的,為了半個月男子漢沒到她房裡去,她要回到城裡去做以前那老買賣了。真要到那一天,不知道我們大爺拿什麼臉去見人!」
「老姨太,你倒有這個志氣!」
方冉武娘子回娘家一趟,使命是完成的。他的https://m.hetubook.com.com哥哥是一個守財奴型的人物,願意把款子借給妹夫用,將來好折他的田,把價錢特別作得低低的。回程中,方冉武娘子的雙套騾車在小梧莊歇腳。小梧莊的首富,一家姓曹的,是方冉武家的佃戶。曹老頭兒再三請方冉武娘子到他家裡去喫杯茶,坐坐。方冉武娘子答應了,帶著韓媽到曹家去。雖是鄉村小戶人家,裡裡外外,倒是收拾得乾乾淨淨。村裡多少婦女聽說來了鎮上方家的少奶奶,爭先恐後地擠到曹家來,想一開眼界。方冉武娘子也注意看她們。她祇中意一個人,那就是曹老頭兒的最小女兒,細細腰身,白白面孔,拖著一條大辮子,乾淨伶俐,能說會道。她年方一十八歲,名叫小娟。方冉武娘子拉著她的手兒,再三叮嚀:
「好,你的議論發完了,到底什麼時候回娘家一趟呢?」
「倒不是說著玩的。老姨太,你不知道她進門的時候,和我們家大爺寫的有合同。三萬塊錢,她跟進來,不許大爺再有別的女人,要是大爺有了別的女人,得再給她三萬塊錢,還她自由,讓她回去。」
「招安了就不是土匪了。他們去送,頂保險。綠林之中最講義氣。」
第二天,方冉武不斷從大少奶奶房裡出出進進,問這問那,慇勤的了不得,大少奶奶又是高興,又是心酸。丈夫是幾個月不曾看她一眼,不曾和她說過一句話了,現在忽然這樣慇勤,這樣熱絡,大少奶奶自然高興。可是想到這是為了要他回娘家替他辦款子,才忽然由冷而熱,由疏而密,世態炎涼,雖夫婦之間亦所難免,她又不禁心酸。「這要是他用不著我替他辦事,或是我娘家沒有辦款的力量,我在他的眼裡,自然是不值一顧的了。」她這樣想的時候,就有點灰心。然而一切一切,都有待於丈夫的幡然改悔,為了自己,為了孩子,為了這整個大家業,她又不得不委屈求全,希望能把他感化得過來。要是這個想法不成功,那就算完了。她鼓勵著她自己,她願意挑起這個她的力量未必能勝的擔子來。
「你過這邊來,我和你說話。」
「少奶奶坐。」
方冉武娘子平常只見西門氏本本分分,不大說話兒,沒有想到她襟懷這樣寬,見事這樣高,一時竟有相見恨晚,知己難逢之感。便又說:
「有空兒到鎮上來住幾天,你也看看我們的家。」
「孩子們睡了?」
「勞動你們多跑些腿。」
「日子在人自己過。比方說我娘家罷。他們家業沒有你們大,可是你們賣田,人家買田,你們鬧虧空,人家有敷餘。這就因為一個會經營,一個不會經營,一個浪費,一個儉省的緣故。你以後也要收縮一點,不要太花的厲害,這也並不要你怎麼刻苦,吝嗇,祇要不太過於浪費就夠了。」
一點也不像剛受了委屈的樣子。方冉武娘子暗暗點點頭,佩服這個人的胸襟度量,心裡越覺得酸楚。她擦去眼上的淚痕,在靠近大方桌的一把椅子上坐了,說道:
老太太下了煙榻,上外間來,大少奶奶跟在她背後,進寶又跟在大少奶奶背後。老太太居中正面坐了,進寶坐在左邊向東的位子上。西門氏和大少奶奶分立在老太太椅子後面,丫頭老媽子都遠遠靠牆站著。老太太看了和_圖_書看桌子上的菜,皺皺眉。說道:
「已經九點了?」
「祇有一件事情難辦。」
老姨太搖搖頭,深深嘆口氣。她雖然聽天由命,忍受得橫逆,也覺著前途的可怕了。
「看你這沒大沒小的,給我你呀我的!你不知道我對於喫上向來不講究,能塞飽了肚子就算了。我倒是怕你喫不如心。」
「大少奶奶,」第二個孩子的奶媽說,「你不知道她漢子一去十二年沒有音信。這一下回來了,她那裡還耐得。她倒不是回去做活,是回去陪漢子!」
「打牌沒有散呢。」一個老媽子接口說。
「你守著這大家業,怎麼想到這裡了!」大孩子的奶媽插嘴說,「大少奶奶,我的事情再給你商量商量。我在這裡十幾年了,已經把小少爺帶到十二歲,小學都快畢業了。我看他也用不著我了。要不是男子漢從關東回來,家裡有了幾畝田,我也不說走的話。現在真是家裡少不了我,放著活沒有人做。……」
「老姨太,我也不是顧慮到那以後很多的事。你看,這跟前裡,聽在耳裡,看在眼裡,就教人過不下去。那我沒有出閣的時候,聽說這鎮上方家大戶,多麼高的門第。誰想到他裡邊這樣爛污!像那冬天的西瓜一樣,表皮雖還好,瓤子已經不行了。他們倒反看不起人,為了我娘家自己種著田,教他們見笑的了不得。我受他們多少奚落,多少揶揄!我倒想著,是要自己種著田,下點力,才知道那稼穡艱難,家道也還看得長久些。老姨太,我也知道這並不是一個萬年不拔之基。只是我怕敗得太快,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快,那就連你和我都不知道要死在什麼地方了。」
「既然立得有那合同,不要教人家再施一個美人計,再來一個圈套,再弄他三萬塊罷!」
「你們家裡兩個漏洞,你漏在狂嫖濫賭上面,老太太漏在進寶上面。這兩個漏洞,要堵就得都堵起來,單堵住一個是不夠的。」
「款子,我替你弄到了,這還不算。連姨太太我都給你相好了一個。你試試我的眼光看,比你自己弄的哪些濫污貨,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
「怎麼西跨院裡又沒有來伺候飯?」
「好。」
「進寶嗎,」方冉武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進寶的事情交給我,好不好,我先斃了他。他能怎樣!」
「你是說菩薩能救我們?」
大少奶奶聽了,嘆口氣。半晌才說:「你看,孩子們連一頓如心的飯都喫不到。把這大家大業白白糟踐了,有什麼意思!」
「明天送你的就是這兩個人。這是十一,這是十七。」
「你要我什麼時候去,我就什麼時候去。」
「老姨太坐。」
「索性生在窮人家,沒有得喫倒也罷了。偏生在這種人家,大家都挑嘴喫,你怎麼能單獨委屈小孩子!人最好一生下來,就不要有好日子過。怕的是先過好日子,再受窮,就不是味道了。」
「你醉了,出去睡罷。有話明天再說。」
「我也好。」大少奶奶笑了笑,說。
她這句話暗暗刺著西門氏。進寶向西門氏做一個鬼臉,西門氏忙扭過頭去。
西門氏和大少奶奶再進老太太房裡去,給老太太請晚安,老太太說了聲「你們也去歇了罷」,兩個人才退出來,各自回房去。老太太每天晚上要抽煙到三點鐘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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