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一語驚魂星沉福祿壽 千秋立祀魚躍微山湖

初三早上,撤祭,把神主送回祠堂裡去。仍然是上香跪拜燒紙錢放鞭爆那一套,年這就算過完了。
「那是你胡說。土匪怎麼能當督軍!」
於是方冉武親自去拜求祥千與珍千這兩位老哥哥。方珍千看在一大包煙土的分上,沒有法拒絕,方祥千也祇好答應了。從第二天開始,兄弟兩個或早或晚,或單獨,或相偕,到方冉武家去寫春聯。方冉武倒認真地招待這兩位寫家,大廳裡生下兩大盆炭火,涼床上鋪下虎皮褥子,擺上大煙燈,按時候還有一桌酒飯。三四個跟班的伺候著。老太太聽說兩位老侄子來寫春聯,也扶著小丫頭到廳上來招呼,說閒話兒。
「我們今年輪供五世祖,」方祥千說,「用十二斤重的湖魚,已經定下了。」
「這個,」方祥千笑笑說,「我也看不出來。你老人家守著這樣大的家業,管他幹麼。他再亂也亂不到你老人家頭上去!」
「人家都說天芯大爺寫的不行呢。上年他把南學屋一副對子,欲除煩惱須無我的惱字,寫成了腦袋的腦字,好不教人家見笑!」
但這種重量的湖魚,有時確實因為湖上沒有,是真買不到,就祇好用次重的代替。如果輪值人是大戶,這就沒有一點問題。要是小戶呢(方家子孫自然也有小戶),就要受到長輩的申斥和同輩的揶揄,說他把上祭的錢省下來填了自己的肚皮了。至於打家法的事,倒也並不真有。據說僅有一次,有人用條小魚,攔腰斬斷,中間接一段麵粉,油炸之後,鋪上裝飾的配料,擺上供桌去。但那樣長大的魚,頭尾不應當那麼小。被人發覺出來,鬧得真真打了家法。
這時候,四面八方遠遠近近,傳來一陣陣長長短短的鞭爆聲。進寶忙從煙榻上跳下來,給方冉武打個桿兒。說道:
這一晚上,為了守歲,大抵都不睡覺,或少睡覺。大戶家,在四更左右的時候,家人小廝們就輕輕把曬得乾透了的芝麻稭撒在甬道上。待次日元旦一早,主人家開門出來,走到那芝麻稭上,發出辟辟巴巴的聲音,像小鞭爆一樣,是象徵快樂的。每一道門上,左右擺兩塊長條木炭,中腰間纏一道紅紙,其意義不甚明瞭,大約是代表守門的神。每一個門上,還要橫放一根粗木棍,名為「攔門棍」,是防備有邪神惡鬼闖進門來的。
「今年,兩位飽學,祥千六爺和珍千七爺都在家裡,還是找他們罷。」
福祿壽三星蹦跳
天地人一齊發昏
「你倒早。」
傍晚,祭祖的供桌開始擺設起來。這分兩部分:
方冉武轉到本支祠堂去,將他父親和祖父的木主請回家去,供在大廳上。曾祖由別家輪供了。
像別的地方一樣,方鎮上過年期間的一件大事,就是賭。從正月初一一直賭到二月二,聽說有賭輸得傾家蕩產了的,但沒有聽說有誰贏得發了財。
「那很好。今年我是輪到供始祖,用二十斤重的呢。定是定了,魚販子沒有敢十分答應,定錢也沒有收。他怕湖上沒有這麼重的,回來交代不下來。我告訴他,你給我盡量找去了,祇要有,那怕五兩銀子一斤,我也要你的。」
方冉武出來。「月台」上已經紮好一個臨時的小蓆蓬,蓬子裡條桌上放著一滿斗小麥,黃表紙寫的「天地三界之位」神牌,就插在這斗上。祭品三牲是豬頭全雞全魚,還有每個三斤重的大饅頭,三堆十五個。「紙馬」是有光紙木板套色的一張畫,上面中間坐一www.hetubook.com•com個帶鬍子的神,左右兩位夫人,面前許許多多珊瑚元寶之類的寶貝。這張畫被當作桌圍掛在桌子前面,上香跪拜之後,取下來和紙箔一同燒掉,這就是「發紙馬」。
「因為現在國家掌權的,都是像他這樣的人,所以就祇有他這樣的人才能當督軍了。」
這是方六爺的筆跡。馮二爺吩咐馬上撕下來。重寫是來不及了,因為墨要好幾天才乾。馮二爺祇得親自跑到街上去,買了現成寫好的一副回來湊數。自然這種現成買來的,紙張差,字也寫得差。馮二爺心裡一直納罕,怎麼得罪了祥千六爺了,他給開這麼個大玩笑,明年倒不敢再推薦他了。
「這我倒不明白了。像這樣的人,為什麼要他來當督軍?」
方家的習慣是不喫牛羊肉的,也很少用鴨和鵝。肉食以豬和雞為主,有各種作法,整鍋燒出來,用大瓦盆扣在背陽的陰地裡。方鎮地方整個正臘月都是結冰不化的。老天給有錢的人家這一便利,讓你盡量辦下熟菜,比放在冰箱裡還可靠,決不會壞掉。
「媽,我給媽拜年來了。媽守歲到這時候嗎?」
「我們也『發紙馬』罷,冉武你去!」
「請大爺安。」
「是呀,老六。」老太太說,「講規矩,擺架子,還不都是因為有兩個臭錢嗎?一旦窮了,規矩也不講了,架子也不擺了,但求有碗飯喫就心滿意足了。就因為這樣子,趁著現在還講得起規矩,擺得起架子,就講,就擺罷。『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就是抱這個主意。能玩能樂,就先玩先樂。誰能知道以後的事呢?」
「告訴後邊去,我也在這裡喫飯,陪陪兩位爺。」
春聯,窮人家上街買兩副現成寫好了的來貼上了事。有時候上下聯顛倒貼了,聯文意思該貼在內室裡的他卻貼在大門上了,都由他,都不礙事,不知者不見罪,於是而百無禁忌。傳說有個人家貼橫檔「春光明媚」,第二年貼「五世其昌」,紙短了一點,媚字的女旁未曾蓋沒,成了「五世其娼」了。大戶讀書人家把這來傳為笑談,為之噴飯。窮人家不認字,則根本不知道這是可笑的。人家都貼那麼一個橫檔兒,我們也貼了,這就算了。別的,一概不管它!
壽比南山松不老
福如北海水長流
臘月二十三日晚上是「辭灶」,這一晚上「灶王爺」上天朝見玉皇大帝,報告這一年中每一個家庭裡的情形,作為玉皇大帝對於每個家庭的考績資料,以便降給「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獎懲。灶王爺此行,方鎮的居民都給予相當的重視。老例:一交臘月就有賣「灶馬」的。這是一張有光紙木板套色的灶王像,像的上首是第二年的月份表,印著每年十二個月的二十四節氣,種田人家按照節氣播種或收割,這是必不可少的依據。方鎮的人叫這個月份表為「灶馬頭」。灶馬頭再上首,印著一個素描的灶王爺騎馬像,馬作奔馳狀,這便是「灶馬」。買灶馬不叫買,而曰「請灶馬」。二十三日晚上,把上端素描的灶王爺騎馬像裁下來,放在米缸裡一會,算是「餵馬」。月份表裁下來,貼在門後頭,預備第二年看,套色的灶王爺像貼在大鍋灶上,前置供桌,點兩支紅燭,一爐香。供品用乾果,而必不可少的是麥芽糖。家家戶戶,一hetubook.com.com年到頭,誰也不敢保不說一句錯話,不做一件錯事。而灶王爺上奏玉皇,是有聞必錄的。於是大家在給他老人家餞行的時候,請他喫一點麥芽糖,糊在他的口,讓他見了玉皇,說不清話,含糊了事,免得惡有惡報。(好像沒有人希望善有善報。)
「我是告訴魚販子,拿頂大頂大的送到我這裡來,有一百斤重的最好,價錢我不計較。這要是再找不到夠份量的,那也沒有法子,祇好我到祠堂裡挨家法去!」
服侍老太太的兩個老媽子也跟著方冉武進來了。她們照例先拜了年,然後給老太太梳頭,換衣服。老太太說:
近代的,自曾祖以下,都將木主從祠堂裡請回,設祭在外面的廳房裡,迎面正壁上懸遺像畫軸。貼壁設長條几,几前縱列大八仙拼桌兩張,上鋪紅氈。几上安木主,桌上設祭品。葷菜在後,以湖魚為主居中,高裝乾果(飣坐)在前。桌頭上掛大紅繡緞桌圍。上面是二尺多高的錫香爐,燭台,花瓶,執壺,尊爵。花瓶裡插柏葉和竹葉。桌前亦鋪紅氈,預備跪拜用的。
抽過兩口煙,坐下喫飯。馮二爺原是在這裡陪飯的,因為老太太在座,他回賬房裡喫去了。老太太看見有一盤焦皮糖醋魚,聯想起「湖魚」來。問道:
年畫是貼在內室裡的,一年一換新。大戶家愛惜牆壁,不用漿糊貼,用釘釘。年前選購年畫,也是一件極要緊的事。姑娘太太們常要自己挑選。售畫人把樣本送進內宅去,有時等了大半天,才拿出來,還不一定賣得上一張兩張。在這種時候,賺大戶人家極少的幾個錢,反而極不容易。
方冉武的老太爺雖然是進士出身,方冉武本人書卻讀得極少。他小時候不喜歡讀書,長大了依然不喜歡讀書,他一生是一個不喜歡讀書的人。他讀過三字經百家姓之後,老師給他講了一章上論語,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就輟學了。因此,他對於文墨上極不熟悉。年年家裡要請人寫春聯。
「所以我說還是像他們窮人家好。」方祥千說,「讓祖宗三代和灶王爺坐在一張桌子上,有什麼喫什麼,倒來得實在,顯得親熱。」
忠厚傳家遠
詩書繼世長
「不是這麼說,老六。常言說,天坍了砸大家。真要天下大亂了,誰還能保得住家業?所以我總還是望個太平。那古話說,寧為太平狗,不做亂世人。想必有他的道理,我們不可以不信。——我說,老六,聽說有個什麼張中昌來做督軍了,這個張中昌能把我們這裡治得太平嗎?」
原來方鎮這個地方,向南距海邊祇有百十里路,喫海鮮魚類極其方便。販魚的車子一早從鎮上出發,傍晚趕到海邊,那放海捕魚的船這時也回來了。把魚從船上卸下來,裝到車子上,連夜趕回。黎明時候趕到鎮上,立刻進魚市發賣,不但東西新鮮,價錢也便宜。窮人家喫不起肉,喫不起青菜,但多數人都能喫得起魚和鹽,因為這兩樣東西最便宜。這裡正是所謂魚鹽之鄉。
「你老人家教自己子侄們作點小事,用不著客氣。你請先來抽口煙罷。」
「你老人家這樣達觀,正合乎命運論。一切都命定好了,再也不必去瞎愁。」
方家大戶則不然,他們是讀書人家,對於這事異常重視,紙張要講究,聯文要講究,寫得更要講究。把上好徽墨,砸碎,連同碎細瓷片,一同裝在粗瓷瓶裡,加上米,塞住瓶口,抓在手裡盡www•hetubook•com•com量地搖,至溶化為純細的墨汁為止。寫的時候,倒在碗裡,隔水燉熱,才揮灑自如。因為年前的天氣寒冷,冷墨化不開,寫不上紙去。
「你們那邊今年『輪供』了嗎?可曾定下湖魚?」
把宅裡各房門上都貼完之後,馮二爺帶著人來貼大草場門上的這一副。貼好之後,馮二爺看看聯文有點不對,道是:
「不早了,天快亮了。」
老太太上房門上貼的是——
「祖宗傳下來的事情,有的固然是好,有的也不對。譬如湖魚規定重量,就不合理。要是真真買不到那麼重的,怎麼辦呢?這不是明教輪供的人為難嗎?」
「年頭越來越不太平了。」老太太說,「老六,你在外面多年,想必看得出來,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了局?」
說這個話的是方珍千。
「劫數呀,」方珍千剛寫好一個大福字,放下筆說,「這種人來當督軍,我們這裡是遭殃定了!國家氣數盡了,老百姓有了受罪的日子了。」
「怕他們不肯。」
對於那張灶王爺像的處置,大戶小戶人家也不相同。小戶人家是一直貼在灶上,長年供奉的;方家大戶則不然,接灶的時候就燒掉了。其原因無可考。大約灶君司食,窮人家喫飯難,不得不對他老人家特別恭維。大戶則滿倉滿廩,陳陳相因,喫之不盡,用之不竭,對於灶君也就不必太買賬了。
老太太心裡很喜歡,卻故意這樣說。一邊,她看見跟班的在拉大桌子,擺杯筷,一時高興,說道:
「媽,你不知道呢。」方冉武插口說,「這個張中昌就是個土匪。他來了,地方更要亂了。」
年關近了。方冉武因為新賣了田,手頭寬裕,「過年」的興致頗高。從臘月初八日喫「臘八粥」開始,揭開了過年的第一幕。月半起,廚房裡就沒有閒時候了。各房裡丫頭老媽子,凡能抽得出空來的,都臨時調到廚房裡作活。大小饅頭,各樣葷素餡子的包子,年糕,用大蒸鍋晝以繼夜的一籠籠蒸出來,涼透了,收到人一般高的大甕裡。這一面預備賞賜佃戶窮人,一面留了自己家裡喫,要得夠從正月初一喫到二月初二。像方居易堂這種大戶,至少也得蒸滿四五十大甕才夠。
「倒不是大弟弟胡說。」方祥千說,「這個張中昌是個老粗出身,一個字不認識。聽說他一生有三不知:一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小老婆。他有好幾十個小老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確數。二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三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憑這三不知,他的為人也就可想而知了。」
方冉武點點頭。方家拜年,不說「恭喜發財」這句話,他們認為這句話是商人市儈或是窮人們說的,而商人市儈和窮人說的話,自然不足以登鄉宦大雅之堂。
方冉武在天地三界前上香跪拜之後,跟班的把紙馬發了。同時一條大鞭已用麻繩吊在院中的大柏樹上,方冉武請示了老太太,吩咐一聲「點!」這支鞭就被點上了,辟辟巴巴一直響了一頓飯時候才完。老太太從房裡出來,看院中煙氣瀰漫,火藥香撲鼻,腳踏在那又乾又脆的芝麻稭上,心裡著實的喜歡。她向天地三界拜過之後,就帶著冉武到前廳裡拜祖。她在冉武父親的祭桌前靜默了好大一會,才回到內宅去,接受家人和各方面的拜年。
供品上好,紅燭點上之後,循例應由家主人親自上香,叩首行禮。但灶王爺在方鎮的大戶人家,其地位要打折扣。這些大戶,似乎並不很看得起他,都不肯親自給他上香行和圖書禮,而僅由廚子或老媽子代表,敷衍了事。之後,從米缸裡把灶馬取出,連同紙箔一起燒掉,灶王爺就上天去了。他這一去,要到正月初三才回來。那天早晨還有一個「接灶」的儀式,和「辭灶」的情形差不多,但供品改用葷菜,並有酒,大約因為他「上天言好事,回府降吉祥」的緣故,特別慰勞的罷。
「老七,我聽說你會相面,你替我相相,看我還有幾年活,老了不至於餓死罷。」老太太算是說了個笑話。
賬房馮二爺老早記著這件大事,紙墨都預備好了,和方冉武商量找什麼人寫。方冉武道:
這時談起湖魚來,方珍千感慨的說:
福祿壽三星共照
天地人一體同春
大除夕一到,家家戶戶更緊張了。方冉武家,馮二爺起了一個早,招呼打雜的聽差把全宅各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早飯以後,開始貼春聯。大哨門上貼一副全幅紅紙的大字聯,文曰:
「老七,不是那麼說。」老太太說,「要不規定重量,真有那種下作不成材的,會拿巴掌大的魚去上供,那還成什麼樣子!還是有這麼規定的好。」
方家祖先死後大都將所遺田產劃出一部份,作為祭田,由子孫按照房份大小輪流管理,每房輪值期為一年。輪值人的責任是經收並享受祭田的租收,於清明端午中秋元旦及忌辰諸日上祭,並管理祭器。元旦一過,即將田籍清冊規例清冊和祭器移交給下一輪值的人。
方冉武家的老太太一邊抽著大煙,一邊守歲,她是徹夜不睡的。紙窗上剛現魚肚白色,方冉武穿得整整齊齊進來了。
飯畢,散座,大家喫茶,老太太到後邊去了。
但大戶人家卻有個奇怪的規例。他們平常也喫海魚,祇有過年祭祖,規定一定要用湖魚。這種湖魚產於徐州附近的微山湖。微山湖距方鎮一千餘里。方鎮的魚販子,從臘月初頭推著車子動身往湖上去,到了產魚地,把魚打在蓆包裡,縛在車子上,潑上水,連包帶魚結成一個冰塊。回到方鎮的時候,剛巧在年前,供應方家大小各戶買了去祭祀祖先。
曾祖以上,祭桌設在祠堂裡。始祖祠在南門裡路西朝南,有著高大的門樓和圍垣。所謂始祖,是指方家在方鎮最先發跡的那一代,時在明之初葉。祠內兩棵白松,高數十丈,粗約四人合抱,二十里外即可望見。樹大蔭大,罩得整個祠堂裡陰森森的。有那會看風水的人說,祇看兩棵樹這般茂盛,就知道方家是怎樣的興旺了。
這幾乎就像方家的「家訓」一樣,凡是有大哨門的人家,一律都採用這個聯文。他們覺得這十個字,祇有他們方家可以當之而無愧,別的人家是不足以語此的。事實上,他姓人家也都不用這副聯文,成為方家的專利品了。
「你這是誇獎我。人活得太老了,未必是福氣,還是早點死了好!」
方冉武帶著跟班的,抬著大圓籠,將祭品送到祠堂裡來。看祠堂的早把裡裡外外打掃乾淨,開了大門,在門外恭候著。他緊走兩步,迎著方冉武打個桿兒。說道:
方冉武點點頭,一逕走進祠堂去。跟班的把「拜墊」鋪下,方冉武向神龕上香跪拜,然後燒花紙箔。他踏著一個方凳,爬上神龕,拉開銅閂,開了門,恭恭敬敬地將始祖爺爺和始祖奶奶兩個木主上刻有雞心孔的小門打開。下來,桌上鋪了紅氈,祭品擺好。二十斤重的湖魚就是用在這裡的。方冉武再上香跪拜,化紙,放一條大鞭。接著,就有本族的人陸續和*圖*書來燒香叩拜。
方珍千細一看老太太的面部,覺得她嘴巴上面左右兩條紋,有點像那相書上所說的「餓紋」。人生了這種餓紋,將來要沒有飯喫。心裡不覺疑惑:難道她這種大富戶,會得餓死?於是順口說道:
「我也不是客氣,不過好玩罷了。」
方珍千這時已經躺在煙榻上燒煙,接口道:
「大爺早。給爺拜年。」
初二早上,各家仍然有一次互相的訪問,但這不是拜年了,而是「道乏」。意思好像說,年過了,你有沒有過年過乏了,我為此很掛心,特地來慰問一聲,如此而已。
這一晚上,是天上百神下界,鑒察人間善惡的。所以都小心說話,怕說得不對了,要受到神的處罰。為了怕小孩子們口無遮攔,說出沒有分寸的話來,所以有的人家還要貼一條紅紙,寫著「童言無忌」。
方冉武在老太太房裡喝了兩口酒,喫了幾個水餃,就有跟班的跟著他出去,各祠堂裡燒香,各家拜年。你來我往,彼此彼此,一直到傍午時候才回家來。方鎮老例,正月初一日早上一定要喫素餡水餃,水餃之中有幾個裡面包著小銅錢。據說誰能喫到包銅錢的水餃,誰就有一年的好財運。但大戶人家,包錢的水餃,總是下人們喫了去。因為包了錢,重,沉底,而先撈起的上面的總是主人先喫,下人們後喫,就輪到包錢的了。
年前還有兩件要準備的事是「春聯」和「年畫」。這要是窮人家,還多一件,就是作新衣服。大戶則平日就都在穿新衣,箱子裡又有的是新衣,所以沒有趕在年前裡作新衣服的必要。「年畫」是一種套色印的木板畫,大張,紙質粗劣,是本地產的土貨。從上海來的道林紙精印的屏條,雖是大戶人家也不大要。土貨年畫取材分兩類:一類以福祿吉祥為主,如招財進寶耄耋富貴之屬,另一類為流行的京劇,如翠屏山,(左虫右八)蜡廟之屬。這些都是鄉下人所熟悉,所喜歡的。上海出品,則多為高跟鞋或光腿女人,方鎮的人認為有傷風化,不許其登堂入室,怕女孩子們學壞了。
「那麼,你酌量著找誰呢?」
「上年找天芯,今年還找天芯罷。」
同樣,別姓人家也不用這副聯。他們很客氣,覺得除了方家大戶的老輩,誰都不配用這副聯。因此,這也成了方家的專利品。
大哨門對面,隔街是一個大草場。裡面大堆的高粱稭,穀稭,都是佃戶們按例繳納的,方鎮以這為主要的燃料。大草場上也有一個大哨門,向例貼一副七言對聯,文曰:
「你自己去求他們,再好好送點禮。我聽說七爺也抽上這個了。」馮二能把右手做一個六字式,向嘴上比了一比。
晚上,各處都點上紅燭,甬道上都掛燈籠,發著閃閃的光,照射出新年的喜悅。喫過年夜飯之後,大家互相訪拜,說些吉利的話,名之曰「辭歲」。小孩子們的壓歲錢,就在這個時候從長輩的手中拿到了。
「供始祖,」方祥千說,「要是買不到夠份量的湖魚,你老人家打算怎麼樣呢?」
「你老人家這兩條紋生得好,這叫『壽紋』,有了這種壽紋,定主壽至耄耋。」
祖先的地位亦並不完全相同。有的因為生時官位高,科名高,死後祭田多,祭品也就講究。而其中最為族人注意的就是這一條湖魚,看是否夠規定的重量。如果規定用二十斤,你用了十八斤的,這等於偷工減料,就算犯了家法了。犯家法的人,由族中長輩主持,可以送進祠堂裡去,跪在祖宗神主面前打板子。這種板子,每個祠堂裡有兩條,供在神龕的兩側,其名即為「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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