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貴族廢除了,把政府交給那伙雜種亂民,那歐洲文明豈不要斷送在這批人手中!」
「我厭惡香港,我認為它是個腐爛的地方!」
史密斯讀過一本描寫南洋風俗的書,印尼巴里島的祭師,為了剷除成年男子的貪嗔慾望,舉行一種用銳利的磨沙刀把男人的犬齒磨平的儀式。牙齒被磨平了,慾望就消失了,他可以擺脫黃得雲,離開唐樓以及與那女人棲息同住尺來長的蜈蚣、放毒素的黑蜘蛛、成群結隊的蟑螂、躲在陰暗角落的虱子、木柱裡密密麻麻的白蟻,還有那個一發起羊癲瘋,把身體蜷曲繞住水井打旋吐白沫的女傭阿梅。
連說帶動作,撳住她的脖頸折斷一樣拗過去,也不脫衣,就長驅直入。黃得雲又驚又喜抱住他的手被粗暴的撥掉。史密斯啞聲嘶吼:
每晚入夜後,香港島各座廟宇前點燃煤氣燈照明,戲台光艷奪目,大放異彩,有如一顆墊在黑絨上的寶石璀璨閃耀生輝。黃得雲由傭婦阿梅陪侍,眼睛越過滾滾看戲的人頭,投在亮如白晝的戲台上。今晚這齣《紅鬃烈馬》已經唱到了「平貴回窰」。晚上看戲的女眷不多,尤其少有像黃得雲打扮得如此明艷照人,為此招來了四面八方投向她的眼光,前排幾個後生更不時扭過頭來打量她,簡直無心看戲。黃得雲對這些注目毫不在意,她嗑著傭婦紅漆小圓盒裡的葵花子,閒閒地看著戲。
「想像一下,紳士們,我只說想像一下,這個人——呃,史密斯吧?他的綠眼珠如果和東方女人的黑眼睛混合,會生出什麼樣的孩子啊?除了眼睛灰濛濛的,外貌不白不黃,心智像黃種人,行動遲緩,沒有神經,呃,你們對中國人的觀察比我還清楚,他們只會繁殖,喜歡多子多孫!」
最後一次,那個晚上,他破門而入,把黃得雲拋到床上,掀住她的脖頸折斷一樣拗過去。
近來史密斯經常到孤兒院走動,孩子們把他圍在當中傾聽他朗誦丁尼生的田園詩,史密斯為自己抑揚頓挫的聲音和孩子們入神崇拜的表情所感動了。他摸摸一個小孤女的辮子,當初如果他走了另一條路,到非洲當傳教士,過著單純樸素的日子,晚上步出茅草搭的篷屋,曠野的夜空澄明如鏡,星星垂掛得很低、很低,好像手一伸就可摘下一顆。他立在夜空下將感到與上帝接近,心中充滿聖靈的喜悅。
「他們住不起,史密斯先生,這裡一天的房費等於普通店員一個月的工資。」
「綬帶鳥又稱一枝花,香港一共有九種不同的綬帶鳥,我最喜愛的一種,人們叫牠樂園捕蟲鳥,黑頭黑冠,胸部赭黃色,嘴和眼圈卻是淺藍的,」艾米麗用手比劃,「身體只有三寸長,可是雄鳥的尾羽有些可以長到十六寸——」
「沒什麼。湯瑪士小姐,我在想,春天紅棉樹開了花,把海水映成紅色,希望到時你陪我一起去欣賞——」
四柱床上的女人是一個陷阱,她是狡猾的、犬齒尖長的吸血鬼,她寄生在我的身體,以她永不疲倦的過人精力把我吸搾擠乾我的鮮血。蝴蝶,我的黃翅粉蝶。她牽引著我,拉我墜入淫逸不潔的地獄。
「蝴蝶谷林木茂盛,有一種黑色的矮樹,蝴蝶蛹最愛棲息,一旦孵化出來,」艾米麗形容那奇景,「千萬隻蝴蝶繞著矮樹紛飛,全是一種黃翅的粉蝶,看起來一片金黃——」
戲台上的薛平貴晃頭擺腦地唱著:
採購完畢,艾米麗讓兩個孤兒僱人力車把伙食載回般含道孤兒院。
「會有華人住進這樣的酒店?我懷疑。」
鑼鼓點有如萬馬奔騰,趙公明和白虎廝打正酣,白虎扭動著,漸漸處於敗勢,甩著虎爪,不支的癱軟下來。趙公明拿鐵鏈鎖住虎頭,倒騎跨上垂頭喪氣的虎背,揚長下場。在台口,虎臉被一塊布蒙住了,綠熒熒的暴睛吊眼消失了。黃得雲忘情的拍手叫好,心中感到莫名的痛快。酬神過後,接下來開台戲《六國大封相》正旦、正印文武生滿台遊走,黃得雲眼前只有那個伏虎的英雄。
黃得雲的確無需操心過日子,英國人豢養跑馬地成合坊後宮的女人,從來是大方的,即使足跡疏落,他仍不忘記走前丟下當初協定的月費,再開門離去。從前倚紅閣、南唐館的姊妹淘,看到她戲台下這一身打扮:簇新三滾三鑲的桃紅絨地繡花大襖,袖子時新的寬大,外罩羊羔裡琵琶襟坎肩,下身撒花洋縐裙,灣仔春園街泊來洋貨店的上等貨,姊妹們一定羨慕她祖宗前生積德,跟了好人享福,羨慕中不無酸味。黃得雲微微一笑,笑裡帶著苦澀。
傳說英國人的腿是伸不直的。禁煙大臣林則徐曾向咸豐皇帝這樣說過,他還誇下海口:
「香港的植物有何特別之處?你想知道嗎?史密斯先生。」
「亂世喔,」老琴師張著掉光了牙的嘴咿啞唱著,他手上的胡琴澀苦的走了音,「朝廷無才相,兵營無才將,田野無才農,人心混混的亂世嘔!」
他俯向我的臉,一綹鬈曲汗溼的頭髮垂下額前,我愛憐地替他輕拂到一邊,手一伸,立刻被粗暴的撥開了。我的指尖轉為僵硬,我再也不敢像往常一樣撫摸他頸後摺疊的皮膚,愛嬌的搓揉。他白色睫毛下的綠眼珠閃著玻璃一樣的冷冷的光,不帶任何表情,無從看清他的內心。我走不進他的世界,他是陌生的。我對懷中心靈遠颺的愛人束手無策。
「好傢伙,買下整個路易士島!」紳士們驚歎著,懇求主客講些倫敦最新見聞。
黃得雲咬著嘴唇,想像他戲衫下一身練功的強筋鐵骨,舞動大刀踢腿時關節咔咔聲。
五
「不准看我,把臉轉過去!」
二
呢種情緒悲秋同宋玉
「是的。僕役、廚師是從澳門請來的葡萄牙人。」
這個流浪的藝人倚樹望入故鄉的方向又是另一種心情。和黃得雲一樣,他也是被迫離開土地的天涯飄零人,他的故鄉並不出產矜貴的莞香,姜俠魂最後一次聞到故鄉的味道,是仇恨與血腥,而黃得雲是在天后廟桂子飄香時節被綁架的,他呢,在汕頭的南澳村下田種地時並不叫姜俠魂,這藝名是頗通文墨的戲班老闆憑他外表為他取的。他一想起他的故鄉,便仇恨與淒涼交織。
「史密斯先生,您怎麼了?你看起來很不舒服——」
「想想看,紳士們,一個優秀的品種和一個低劣的品種雜交,只會把優越的弄糟,這是普通常識。再想想看雜婚生下的子女一定退化,只配給白人統治,當奴隸。」
史密斯兩腿併直,斂目停息彎腰向他鞠了一躬,只敢把視線停留在菲立浦爵士那僵挺的硬領,從走動的侍者銀盤端過一杯香檳,故作沉著的抿了一口,感到自己的嘴唇因緊張而發青。
「如果你喜歡觀察鳥類,也具有一點鳥類分類學的常識,史密斯先生,你可以到九龍的屏山村村谷,或者粉嶺旁邊的大帽山,那兒是觀察野鳥最理想的地點。」
薛平貴終於「水流千源歸大海」地回了家,回到他有三媒六證的妻子身邊,即使王寶釧願意低就:「西涼川有一個代戰女,她為正來我為偏。」做丈夫的還是糾正了她:「說什麼她為正來你為偏,你我夫妻還在前,有朝一日登金殿,昭陽正院你佔先。」
「後面有路,你還不回來呢!」
不等他說完,菲立浦爵士揮手叫他下去,史密斯如獲大赦,頭垂得很低鞠了一躬,連連後退四五步,才敢轉過身。
「住房包三餐,每日三元,有女眷加二元,隨從收一毫。哈,住酒店還可帶傭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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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試著他蹩腳的英語,艾米麗以稍帶腔的粵語對答,還打趣的威脅說,小老闆如果不用粵語交談,他將做不成生意,小老闆屈服了,一旁夥計撫掌而笑。
蝴蝶,我的黃翅粉蝶。史密斯在激|情時溫柔地低喚他的情人。第一次在南唐館的閣樓,黃得雲悉心修飾,彩繡輝煌,她的領口、袖子滾了一圈燦爛的鮮黃,她看起來像隻蝴蝶,黃翅粉蝶,她從屏風嬝娜的向他走來。蝴蝶,我的黃翅粉蝶。
走私販看中姜家田地的風景,擅自用繩索圈起一塊地佔用修建馬廄,豢養英國進口的名種馬匹。姜俠魂的父兄出門打柴,被販賣苦力的美國人口販子擄了去,怕他們逃走,剝得一|絲|不|掛丟入「巴臘坑」,胸前打著被賣去城市的第一個字母。姜俠魂死裡逃生,在絕望和仇恨中離開自己的故鄉,靠打零工流浪到廣州,輾轉在戲班子搬布景道具混飯吃。
「酒店竟然有圖書室?而且是華人開的!」史密斯自以為幽默又加了一句,「我可讀不來中文!」
「他得到一種結論:動物也好,植物也好,凡是密切關聯的各種物種,都是從一個原始祖物種傳下來的!」
香港的鳥類有二百三十多種,艾米麗的數字是根據鳥類學家的記錄,「如果加上路過的候鳥,一共有二百八十五種,」她說,「史密斯先生,你住久了,會發現每年春天從南飛到北方的候鳥,路過香港會停下來休息幾天,那個時候你會突然見到大批平時少見的鳥類;然後,隔一兩天,便又突然不見了——」
我毀了妳。他一邊吐一邊吼叫,粗暴的對待她,比對妓|女還要輕賤。
如果這位打白虎的英雄知道我在受一隻綠眼睛的海獅欺侮蹂躪,他一定會義憤填膺,拔刀相助。黃得雲向那棵紅棉樹的方向瞟去,一廂情願地想著。她只知道有男人,她必須依附男人而存活。才幾個月工夫,史密斯已經失去先前的溫柔與耐性,他滿口酒臭,斜步進門,他不願聽我彈三弦,他粗暴的按住我,騎在我上面,像一隻綠眼睛的野獸,和灣仔碼頭上岸的水兵沒有兩樣。我又回到從前在南唐館,認識這冤家以前,接一個個不同國籍、面目模糊的鬼佬。他是嫖客,我是妓|女。蝴蝶,他的黃翅粉蝶。可是他根本不來了,留下我一人獨自坐,獨自臥,寂寞至此。
「壞了,壞了,吐火的怪物沖壞大好地脈,此後天地變色,洪水滔天、海水倒灌,災禍連連不息。唉唉,千年南澳寶地氣數盡矣,敗在赤眉藍眼的鬼魅身上!」
史密斯從書架抽出一本《香港與東南中國的蝴蝶》,作者寇沙氏,著錄香港的蝴蝶有一百四十三種之多。九龍荔枝角附近的蝴蝶谷是搜集蝴蝶標本的理想所在。
從前花筵席上彈琴,她猶是賣唱不賣身,不更事的琵琶仔,半垂著頭,強作愁眉淚眼,低唱情郎薄倖,風月無痕抒綺思。此刻坐在關了一屋子黑暗的唐樓,她嘗到歌詞中的淒涼況味了。
「這種樹先開花,後長葉子,冬天一過,會開一朵朵大紅花,珊瑚的顏色,把天空都照紅了,真美!中國人一看紅棉開花,就說:冬天過去了。銅鑼灣的水上人家,一看渣甸倉庫前那棵大紅棉開了花,捲起棉被,說春天到了——」
戲台上薛平貴調戲離別十八年的妻正達高潮,他謊稱在軍營中丟了一匹官馬,借債賠了十兩銀子,債主過營把債討,不得已賣了妻子王寶釧還債,所謂夫債妻還。
薛平貴一去十八年,王寶釧仍該安分守己、荊衣布裙等著他,誰教她是人家名媒正娶的妻。她黃得雲呢,臘月寒夜走出跑馬地成合坊被豢養的唐樓,混在男人群中看神功戲,上下打扮得光艷照人,惹來不正經的盯視,今晚她和史密斯賭氣,認定這冤家從此再也不會踏入她的門檻一步,她強迫自己對他斷了念。出門前,她放下手中的菱花鏡,憐惜自己容光漸損,愁懷悶難遣。唐樓淒清,青色的月光爬過窗前的玫瑰椅,映在方磚地上,血液凝凍的顏色。她剛完成今晚第二次妝扮。從前妓寨規矩,是在酒樓花筵出局散席後,邀請客人到她香閨「打水圍」吃生果、嗑瓜子,一屋子男男女女打情罵俏熱鬧非凡。
「豆腐有營養,孩子們愛吃!」
紳士們被請入吸煙室,議論著靠販賣鴉片起家的渣甸.馬地臣,從中國賺取巨額財富,回英國後買下蘇格蘭的路易士島,倫敦報紙推崇他為商業冒險家的傑出英雄。
田野怎會無才農,老琴師呀,土地是農民的命,世世代代仰賴它的根,除非被逼萬不得已,哪聽過棄地不耕、拋棄家園的農民?
史密斯決定聽艾米麗的指點,這個週末就一手端了個望遠鏡,另一手帶本記錄簿到那兩個地方盤旋一天,他相信不會空手而歸。
「湯瑪士小姐,您肯定酒店的老闆是中國人?」
「紳士們,聽過一本書《人類的起源》嗎?作者是個叫達爾文的博物學家,這傢伙搭上探測號航遊世界,到南美洲去記錄一些鳥獸的變種,印證他發明的理論,你們知道怎麼了——」
多麼神奇!史密斯想到家中陽台忽閃的長雉尾綬帶鳥,鳥嘴和眼圈有一道漂亮的鮮黃。
史密斯不敢搭腔。他望著艾米麗拿起一塊青瓜三明治,斯文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細細吞嚥,有如享受人間美味。日午的陽光爬過碎花的窗簾,照在艾米麗淺米色的衣裳,她的雙肩在難得片刻的清閒裡圓垂下來,灰色的眼睛也不像平時一樣炯炯有神,閃著迎接困難的光芒,它們微合著,全然的放鬆使她看來平靜而且更加可親。史密斯心中自豪,他終於能夠和這位終日忙碌,全心全意獻身孤兒、華人子弟的善良女子面對面坐,單獨的佔有了她。旁邊沒有川流不息需要她的人,桌上沒有令她分神、等待處理的公文、字條。她就這樣坐著,不施脂粉的臉微微側過一邊,認真的品嚐她的青瓜三明治。她剪得很短的指甲圓圓的,像一隻隻洗得很乾淨的、海邊的貝殼,靜靜地發著晶瑩的光。史密斯渴望自己依偎在那雙手裡,他想到小時候生病,覆在他額上的母親的手。
鑼鼓聲隨著夜風吹送過來,時斷時續,灣仔大王廟神功戲的夜場開鑼了,那點著煤氣燈光亮如白晝的戲台離成合坊不遠,台上台下鑼鼓聲、人聲,熱鬧滾滾。今晚劇團的武生台柱姜俠魂會上場嗎?黃得雲從第一天開台戲,已經連續看了七個下午的天光戲,她倒沒曾想到武生姜俠魂在夜戲也會上場。一想到有這種可能,立刻揚聲喚來傭婦,提著燈籠出去看夜戲,也好歹不白白辜負了這一臉脂粉、這一身盛妝。
六
香港開埠以來,上環鹿角酒店是第一家華人斥資、招待中西旅客的酒店,最早的創辦人是個廣東鹽商,後來轉手給本地另一富商,重新裝修煥然一新。酒店樓高五層,矗立在鴨巴甸街口不遠的皇后大道中,儼然成為華人勢力的象徵。上一任港督德輔為了防止華人業主擴大,曾頒布《歐人住宅區保留法例》,無奈華人社會人口膨脹如決堤,華商不斷收購洋人商行,衝破華洋隔離界線,雲咸街、荷里活道、鴨巴甸街一帶均見華人產業。鹿角酒店的位置正處新的歐人住宅區邊緣,歐洲式的窗扉,配上中國式的屋頂,殖民地建築新的典型。酒店重新開張後,在華字日報大登廣告,歡迎中、西住客,酒店廚師、司事清一色為洋人。
「史密斯先生,我帶你去附近華人開的酒店喝下午茶,他們的青瓜三明治一流,三樓還有個圖書室。」
「哎呀,妻呀和*圖*書,」薛平貴叫了起來,「後面沒有路了哇!」
「不准看我,把臉轉過去。」
這樣赤|裸的陳述對殖民地生活的怨怒,亞當.史密斯在尚未恢復過來的惶亂裡,更加驚悚了。右邊坐的是殖民地最高將領——海軍上將的女兒,對史密斯表現一種過分明顯的輕蔑的冷漠,嚴嚴的把自己防禦起來,自始至終,不屑與他交談,席散後,昂著頭和其他女客跟隨溫瑟夫人到洗手化妝間撲粉去了。
瘟疫過去了。從瘟神手中逃生的香港華人,在島上各個角落的廟宇前面搭起茅草頂的露天戲台酬神演戲祈福消災,沿海巡迴演出的粵劇班背上道具戲箱,紛紛搭乘小艇,順珠江口而下。從十一月底開始,鑼鼓炮仗聲此起彼落,北起阿公岩的譚公祠、西至上環荷里活道的文武廟、太平山街的觀音廟,南端到了赤柱的天后廟,東至灣仔大道東的大王廟,一直到臘月年終,仍未停息。
黃得雲一聽婚書二字,她感到刺心,同時提醒了她至今未除的妓籍。瘟疫盛行的夏天,她從染病昏迷不醒的龜公身上跨過去,拎著箱籠坐上轎子,離開妓籍在身的南唐館,箱籠底處,藏了那隻烏漆描金鳳的皮盒,原本預備變賣盒中的珠釵玉簪,來為自己贖身換回自由。瘟疫盛行,南唐館規矩廢弛,就這麼輕易地給她走了出來。
紳士們嘩然的附和,菲立浦爵士嚴肅的豎起拿雪茄的手,警告:
耳畔聽得秋聲桐葉落
史密斯讀著夾在餐牌中的住店收費:
薛平貴征戰西涼凱旋歸來,反被魏虎陷害,將他灌醉綁在紅鬃烈馬上放回西涼,老王不斬,反將代戰公主匹配於他,一過十八年。
「昨天接到一封信,倫敦植物標本協會開會通過,一種棕樹以我的名字命名。我們到獅子山遠足野餐發現的。我敢說,香港植物標本一定遠遠超過七百四十種了。」
新家也換了一批客人,史密斯被剔除下午茶的名單,這使他格外想念狄金遜夫人。聖誕前夕,殖民大臣菲立浦爵士東來上海、香港視察,溫瑟夫人與他有點遠親關係,她急於炫耀剛裝修布置完畢的家,便發出請柬,舉行了一次排場正式的晚宴。既是官方宴會,倫敦又關心香港開埠以來最嚴重的瘟疫,特派菲立浦爵士前來巡視,聽取匯報,直接撲滅鼠疫的亞當.史密斯也在邀請名單之內。餐前雞尾酒會上,便被引見主客菲立浦爵士,這位滿頭銀髮的貴族,僵挺的白硬領威嚴豎起,撐住腮幫,氣派十足,活脫肖像油畫走下來的大人物,穿著大禮服、戴著雪白手套,狄金遜先生在世時豔羨的典型。
一臉風霜的老琴師坐在戲箱上校一把胡琴,先是咿咿啞啞不成調,跟著流暢了,行雲流水天空暮色中回家的燕子悠然翩飛,黃得雲踢了一下桃紅襉裙,從前的日子回來了,十三歲,人口販子把她賣到倚紅閣,在花粉地宴席垂眉低唱,破身之前當了兩年琵琶仔,飲花酌的宴會廳金碧輝煌,使她想起故鄉東莞神功戲的戲台,茅草棚頂下,三面用彩色油漆畫出來的布景,亭台樓閣、帝王將相的王府,一層層深進去,被她小孩的眼睛豔羨著,以為是真的。終有那麼一天,她彩繡輝煌立在亮光處,聽客目光齊齊投向她,揚琴叮咚一響,啟開紅唇,歌聲流溢出來,恍如站在故鄉的戲台,唱曲的是黃得雲最崇拜的花旦新艷梅,而不是她。
菲立浦爵士最痛恨雜婚。
一聲磕碰,葵花子咬成兩半,積壓半個多月的心結豁然開朗。戲台上正在演她的戲,她黃得雲好比拔野菜充飢的王寶釧,日夜苦守寒窯愁懷難消,她的薛平貴卻找到了他同種的代戰公主與她相濡以沫去了。台上的薛平貴一去一十八年,她的呢?黃得雲嚥下咬成兩半的帶殼葵花子,哽在喉頭,史密斯一定另外有了人,她的異國情人另外有了女人。喉頭滿了,哽咽著,淚水往外湧,黃得雲恨不得就此噎死算了。只怪自己愛得太過專注,有多久了,那冤家早已不再十指伸開,徐徐插入我的鬢邊,捧住我美得不近情理的臉。蝴蝶,我的黃翅粉蝶。他也不再像初初搬入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手擎一截洋蠟燭,移動燭光自我如浪的黑髮,沿著瓷瓶般細膩的脖頸,一路往下照,他碧綠的眼珠隨著我起伏的曲線愈轉愈柔和,最後嘆息一聲,趴伏到我酡紅的肉體,與我融化在一起。
史密斯衷心恭賀她。又談到星期假日到郊外觀鳥,殖民地的紳士們熱中的活動。
洞賓曾把牡丹戲,莊子先生三戲妻,秋胡戲耍羅氏女,薛平貴調戲自己的妻——
姜俠魂握著台上打虎的拳頭發誓,戲班撤離的當天晚上,他要放一把火,把這罪惡的城市燒個淨光。他後悔被迫逃離南澳的那個晚上,沒有點一把火丟到英國人佔用的馬廄。
「我贊同你,牧師,」菲立浦一手插腰,徐徐噴了口煙:「離開倫敦前,我參加一個社交場合,大家議論達爾文的進化論,有位女客聽說她是猩猩的子孫,給嚇糊塗了,拉住說話的那人懇求:請千萬別讓牠來走動,這猩猩——」
賣豆腐的青年,看到艾米麗。
「菲立浦爵士,呃,這達爾文是什麼人,敢說出這種邪說?不!人是天生萬物之靈,上帝創造出來就是這個樣子的。」湯瑪士牧師浮著蠟光的臉因激動而漲紅,「胡說什麼人是從猴子動物衍傳下來的?這簡直冒犯了《聖經》的教訓!」
黃得雲在一株矯健如龍的紅棉樹下找到了伏虎的趙公明——劇團台柱武生姜俠魂,他雙手抱在胸前,倚樹而立,雪白對襟戲衫上披了件四色短褂,腰間繫了條柳綠綢褲,臘月午後沒有風,閃光絲綢兀自波浪起伏,撩撥投向它的目光。黃得雲裝作和傭婦說話,偷偷拿眼睛打量他,半側的寬臉膛,眼眶顴骨抹上一層古艷的紅,伶人吊起來的濃眉插入鬢邊。姜俠魂倚樹而立的身軀比戲台上更軒昂,天生的武生人才,英氣逼人。
「上帝是米,日本神學家寫的一本書名,他建議吃米為主的亞洲人把祈禱詞改為:『賜給我們每日的米飯』,而不是麵包,」艾米麗說:「在舉行聖餐禮的時候,把米餅分開,用米餅來象徵耶穌的自我犧牲。日本神學家的看法值得我們認真的思索。這些白米使我想起《聖經》的:『天上降下來生命的糧!』」
晚宴回來,史密斯最後一次到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已過半夜,拳頭落在門板打得砰砰聲,黃得雲以為海盜上岸搶劫,嚇得失了主意,抱住三弦,往床下就要鑽。一隻冰冷的手掐入她後頸,連衣帶人給拎了起來。懷中三弦墜地,啌啷一聲,三根弦齊齊斷了,來不及摸黑去撿,整個人被拋到床上,在黑暗中驚嚇的眼睛,瞎子一樣睜著。
姜俠魂輕蔑的揚了揚左邊的濃眉,香港也不例外,又有女人自願向他投懷送抱來了。他閱歷女人無數,優天影粵劇團穿鄉走城每到一地,戲台上鑼鼓點一煞住,他這披盔戴甲威勇無比的武士轉身亮相凝住,夾在如雷掌聲、女戲迷鮮花、手絹、鈔票、金戒指雨點般往台上拋,膽子大的就如黃得雲摸到後台來了。對這些自己找上門來的女戲迷,因為得之太易,姜俠魂從來毫不珍惜,只將她們玩弄於股掌之間。他知道幾天後神功戲演完了,拆下戲棚,便各奔東西。
菲立浦爵士轉動眼珠,像打獵時尋覓獵物一樣。他過分輕率地決定犧牲亞當.史密斯,拿手上的雪茄指向他,幾乎要觸到他的眼睛:
我要毀了妳!
黃得雲坐在冷清幽暗的唐樓,啟齒唱起南音,《客途秋恨》中的一段,倚紅閣盲公教的:
灣仔大王廟優天和*圖*書影劇團的神功戲繼續演出,黃得雲接著兩個下午又去看了兩場天光戲,傭婦疑惑但很高興的跟著去。第三天散戲後,黃得雲手絹擋面,支使傭婦在前面帶路,來到戲棚後台。突然回暖的臘月小陽春,暖融融的黃昏,紅棉樹下的後台,搬道具、管衣箱的吆喝來去,阿嫂們侍候戲班主角大老倌卸裝,臨時搭的廚房冒著炊煙,溢出爆炒的香味。卸下戲裝的生旦,臉上粉墨油彩未去,一舉手一投足還是台上演戲的氣氛。
此刻他倚著紅棉樹,雙手環抱想著他的心事,左眼角閃入一片桃紅,黃得雲的襉裙。後面跟著捧了個漆盒的僕婦,盒裡裝著瓜子零食。用不著轉過頭去,姜俠魂知道又是一個著迷於他的女觀眾找到後台來了。從她這身打扮去揣測她的身分,不外乎是不安於室的富戶妾侍,或者春園街供外國水兵玩弄的洋妓,香港人稱的鹹水妹,幾天來他看多了的。
戲台下人頭鑽動,人聲滾滾。台上薛平貴回到一別十八年的家,寒窯內的王寶釧仍舊不開門,要他「往後退一步,再退一步,還要再退上一步!」
最近半個月來,亞當.史密斯的足跡明顯的疏落,而且出現的時間不定,往往等到夜已深沉,才紅著眼睛、滿口酒氣的推門進來,趑趄往四柱床一撲,倒下去醉得不省人事。黃得雲咬牙對自己說,下次他來了,我要把臉沉著,轉過身去給他個冷背心,整夜整晚不睬他,盼到下一次這冤家來了,黃得雲又對他萬般貼戀,恨不得鑽入他的肚子裡。
為了取悅最近不定時出現的史密斯,黃得雲仍舊每天中午起床,撩起覆蓋鏡台的繡花紅綢,更加悉心妝飾。她又回復從前在擺花街南唐館為妓的習慣,一個晚上妝扮三次,以備史密斯深夜突擊,她也能花容月貌款款起身相迎。黃得雲從深藏的櫃底取出那隻烏漆描金鳳的皮盒,戴上滿頭珠釵玉簪,南唐館那個灩淫巾釵、珠鏘玉搖的妓|女又回來了。她為此深深感嘆,瘟疫橫行的那個日午,她摘下滿頭珠翠,關在妓院尖頂閣樓,用陽光炙熱的井水一遍又一遍的洗滌淨化她妓|女的身體,當她穿著樸素圓角碎花綢衫褲,坐在史密斯派來接她的轎子,她以為自此擺脫送往迎來的營生,從了良。她把背著鴇母向客人索取饋贈「斬白水」的這盒珠寶壓在箱底,當做私蓄體己,一想到它,心中踏實。
黃得雲上去問管戲服的阿嫂,問她可知紅遍東莞的花旦新艷梅現在搭哪個粵劇班?她是黃得雲小時候崇拜的偶像。阿嫂摺疊一件繡海龍的蟒袍,表示從沒聽過新艷梅,不知搭什麼班,她下巴頂住蟒袍兩個招疊過來的袖子,轉眼珠打量黃得雲,認準她有意加入戲班,拿新艷梅開話頭,便努努嘴:
轉出大王廟才兩條街,煤氣燈、看戲的人聲全消失了。街上冷寂一片,更覺得危機四伏。黃得雲在街心立住,一時之間不知何去何從。一陣冷風掃過,撩起她撒花洋襉裙,月光下一片淒艷轉為青紫。長街盡處有一絲幽光若有似無地引領著她,從茅草搭的戲棚後台溢散出來的,在那矯健如龍的紅棉樹下有個人,算準了她遲早會回去。繼那天黃昏後,黃得雲又到後台去過一次,姜俠魂蹲在那棵紅棉樹下抽旱煙,要不是臉上未退的油彩,和那條只有伶人才會穿的柳綠綢褲,姜俠魂蹲著的姿勢,使她想起故鄉農閒時的農夫,一時感到無比親切。姜俠魂見到她,兩道濃眉輕佻的揚了揚,擠出三道長長的皺紋插入鬢邊,黃得雲發現武生抹了古艷紅彩的眼睛是單眼皮。她從沒想到單眼皮的男人會是這般迷人,還有他那寬闊的、令人感到安全的臉膛。她想像夜晚伶人們排在戲台上搭鋪而睡,如果她能向那寬闊的臉膛依偎過去,吸嗅他的鼻息,戲班流浪的飄零生涯,她也將感到安全適意,只要有姜俠魂躺在她身旁——
「這和香港的地理有關,它所處的位置在植物種類分佈上是中國大陸北方的終點,同時又是南方熱帶的起點,因此範圍很廣。」
這冤家整個人脫了形,可怕極了,凹陷的眼眶只剩兩顆鬼火一樣綠熒熒的眼珠,張開黑色、魚一樣的嘴向她吐口水,大口大口噴吐到她的鬢邊、耳朵,吐到她的眉毛、她的眼睛、鼻子——吐了她一臉。
觀見平橋垂柳鎖寒煙
七天前,廣州粵劇界頗負盛名的優天影劇團,沿珠江口而下,驅船來到灣仔皇后大道東的大王廟,搭起茅草戲棚演神功戲。開台那天是個清冷的冬日午後,黃得雲由傭婦帶路到大王廟焚香燒燭,她抓住轉運的風輪口中唸唸有詞,虔誠的轉了三下,期望情人回心轉意,重回她身邊。自那天晚上不告而別已有半個多月了,而最後一次他竟然那樣對待她,那麼粗暴——一想到那個晚上,淚水湧上眼眶,黃得雲咬住嘴唇,強忍著淚,天呀,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究竟他把我當作什麼?我並沒有冒犯他呀!
一邊吼一邊朝黃得雲的臉上吐唾沫。
萬一南唐館的龜爪染疫未死醫好了,夥同瘟疫一發生便不知所蹤但重又出現的鴇母來抓她回去,為了報復她擅自離館,把她賣到最低級的二四寨妓寮,日夜供屠父販夫走卒發洩,甚至毀了她容顏——
「不准看我,把臉轉過去!」
「史密斯先生,真不敢相信你來了九個月,還沒見過香港的紅棉樹?聖約翰教堂對面,軍營外邊就有四五棵,記起來了吧?樹幹又直又高,華人叫它英雄樹。」湯瑪士牧師的女兒艾米麗說,她和亞當.史密斯在鹿角酒店三樓的圖書室。
圓圓的、貝殼似乾淨的指甲,使我想到陽光下白色的沙灘。艾米麗.湯瑪士小姐是我的救贖。她是一艘乘風破浪的大船,她將載著我遠離跑馬地成合坊我一手營造的後宮,最後停在白色的沙灘。艾米麗雙手合十感謝上帝,我將跟隨她,步入藍色的海水裡,跪下來,讓艾米麗掬起聖水,洗滌我滿盈的罪惡,為我施洗,給我再生的機會,像《聖經》裡耶穌的門徒在海邊為皈依上帝的信徒洗禮一樣。
「喏,找班主說去,他走過來了,就是他。」
黃得雲痛苦的抹了一下臉,試著把受辱的痕跡從記憶中抹出,和她的異國情人廝守終生的夢想破碎了,她不願回去跑馬地成合坊那除了關住一屋子黑暗,除了一張空床鋪別無其他的唐樓。她不願朝朝暮暮去等待明知再也不會回轉的史密斯。也許他還會最後再來一次。
受苦受難的王寶釧熬出頭了,穿起鳳衣蟒袍受封誥。
中國只要閉關絕市,便能置英國於死地。
「你們千萬別低估了黃種人,雖然炎熱的天氣把他們的智力消耗盡了,可是中國人肯苦幹、性情堅韌,歐洲大門邊的敵人,就是亞洲的黃種人,知道嗎?就是被大英帝國殖民的印度和半殖民的中國。如果歐洲人真的相信法國那個盧梭之流的平等自由邪說,那正好給埋伏在邊界的黃種人乘虛而入,轉過來統治我們。這黃禍可千萬不能小看!」
「恨妳、恨死妳、恨妳這黃色婊子!看我毀了妳!毀了妳!」
「那一日駕坐銀安殿,賓鴻大雁口吐人言;手執金弓銀彈打,打下了半幅血羅紗。」薛平貴看罷血書望長安,才記起他一別十八載的髮妻王寶釧,於是一馬離了西涼界,來到武家坡下找名問姓打聽王丞相之女。
史密斯綠熒熒鬼火一樣的眼睛和另一雙細長、充滿邪惡的眼睛重疊,那是龜爪的眼睛,他手上提著繩索,就要來把她綁回妓寨。他和鴇母以觀眾人潮為掩護,躲在背後,從人家的肩膀後不懷好意的窺伺她,蓄勢待發——她必須逃離。黃得雲拉https://www.hetubook.com.com住傭婦轉身便走,擠出看戲的人群,她要趕快逃離從四面八方拿著繩索,向她揮砍過來白色的大手,逃離追捕她、要毀滅她的毒手。
菲立浦爵士把主人第一個遞給他的雪茄放在耳邊搓了幾下,多看了它一眼,才有點勉強的點燃。
被問的熱切地點點頭。
戲棚後台那絲幽光不遠不近地牽引著黃得雲,也許她將快步上前,找到那個頗通文墨的班主,從她小時候最崇拜的花旦新艷梅的下落問起,最後由班主帶她到伶人供奉的華光戲神神龕下,點燃三根線香,對三隻眼的華光深深一拜、二拜、三拜,成為優天影粵劇班的一員。她將在戲台上扮演王寶釧,過一過穿起鳳衣蟒袍受封誥的癮,台下沒有的,在台上獲得了。
姜俠魂真正的敵人,並非下船挾妓而遊的春園街那批水兵,他的真正的敵人是山頂羅馬石柱巨宅的殖民者。瘟疫已過,新的潔淨局幫辦喬爾斯.溫瑟終於抵港履新,接替染疫殉職的狄金遜先生。傳說喬爾斯.溫瑟的夫人帶有貴族血統,她一來便將加利山道這棟巨宅從地板到天花板徹底重新裝修,立意把狄金遜夫人「俗惡的中產階級品味」驅除殆盡。
那個日午,黃得雲立在灣仔大王廟看神功戲,被戲台上伏白虎的武生姜俠魂所吸引的同一時候,她的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拎了隻大籐籃,跟著湯瑪士牧師的女兒艾米麗到上環華人的菜市採購孤兒的伙食。經由湯瑪士夫婦引見,史密斯在為孤兒院籌款的義賣會上認識了艾米麗,被她邀請為孤兒做了一次演講,現身說法講述撲滅鼠疫的過程。
公元一八九四年香港那場鼠疫奪去二千五百五十二人的性命,這只是官方發表的數字,私自埋葬、隱匿不報,或帶菌潛回廣東死在家鄉的不計其數。
菲立浦爵士說完,紳士們爆出笑聲,認為很幽默。話題轉到人權,身上流著藍色血液的菲立浦爵士,相信英國貴族是一個種族,和下層階級有別。他公開宣稱是「種族不平等論」的作者純雅利安種的高炳諾公爵的信徒。
從海上接踵洪秀全而來的「洋兄弟」,給農民帶來了毀滅性的災禍。那一日姜家三父子彎腰踩在鬆軟軟的農地插秧,春耕插種的好時分,突然海面一聲巨響,驚破沉睡的南澳村,自那天崩地裂的巨響之後,從此南澳就不同了。膽子大的陰陽先生抱著羅盤跑到海邊,看到海上龐大的怪物頻頻吐火轟隆轟隆移動過來,嚇得趴在岩石上昏死過去。待神智恢復後,他指天咒地的預言:
「不准華人用草藥治病,要關閉東華醫院,我以為——」
「可見也有華人住,當傭僕!」
史密斯的香檳酒杯交替換手拿著,滲出涔涔冷汗,他只結結巴巴的迸出一句:
兩個孤兒蹲下去幫著清理碎散一地的豆腐,把半碎的放到籐籃裡。艾米麗從小皮包取出兩個五毫硬幣,塞入青年的唐裝口袋,哄孩子一樣讓他收下,又轉身安慰一臉漲紅的史密斯:
王寶釧嘴硬:妻妻妻不管。又怕真的給賣了,不放心,要看證據。有何為證?婚書為證。拿來我看。慢來,慢來,大嫂,將婚書拿到手,三把兩把將它扯碎——
況且客途抱恨對誰言
黃得雲立在優伶群中,有如其中一員,沒有人向她投以異樣的眼光。這天下午她脫去羊羔裡披肩,大鑲大滾的鮮黃大襖配以桃紅絨地襉裙,剛才吸引看戲人群眼光的服飾,被後台的各色繽紛戲服壓了下來,毫不突出,黃得雲喜歡這種融入的感覺。
註冊拿到娼妓牌照,黃得雲當晚正式掛牌應客。
一陣鑼鼓急響打斷了她揪心的痛楚,黃得雲轉過頭,與大王廟遙遙相對的戲台正要開台,穿鄉走城演神功戲的粵劇班,每到一地演戲,開台前必先祭白虎,驅除廟場煞氣,俗稱「破台」。午後偶露的陽光熱溶溶的,曬得黃得雲渾身舒泰,戲台下熟食攤飄著魚蛋、魷魚的腥香,她找不出任何理由使她回轉身去唐樓枯坐。冬日下午,那青灰色的屋子比戶外陰冷得多。
入宴時,他被安排在一老一少兩位仕女之間,左邊的老婦禮服下箍著緊身褲,使她像在受刑,老婦扭過頭,劈頭一句:
菲立浦爵士不止一次打斷向他報告撲滅鼠疫過程的史密斯,這位倫敦派來的大臣,他的真正來意是探訪被殖民的華人心態,急欲打聽港督羅便臣焚毀重疫區的措施,有無造成華人逆反心理,暗謀暴動等事情。
湯瑪士牧師的女兒艾米麗是他唯一的救贖,他只有緣著面對過神跡顯靈的艾米麗的手,一寸寸從墜落的深淵攀爬上來,重尋他的新生。史密斯提著大籐籃,跟隨在她後面,艾米麗披著斗篷的身姿輕盈,菜市場腌臢的魚腥沾不了她及地長裙,裙襬下的鞋踩在溼漉漉的石板上光潔如新。第一站是米店,艾米麗雙手掬起一把晶瑩的白米。
好不容易挨到宴會結束,亞當.史密斯捧著頭離開溫瑟先生家,回去途中感到自己病了。從這個晚上開始,亞當.史密斯連續做著同樣的夢,夢見自己沉到深海底,海水漆黑,綠藻海草攀來繞去纏住他,把他往下拉,周圍奇形怪狀的海族水怪,有一種魚,面目可憎,腹部兩邊長了四條槳一樣的鰭,像四隻手臂,齊齊向他抓過來——
一
情人足跡愈來愈稀疏,黃得雲已無心坐在燈下排字花等他到來。最近不等天黑,黃得雲搬了那張玫瑰椅坐在窗前,對著史密斯來時必經的小路,雙手扣在膝前,專心一致等他的出現。每一次有腳步聲從看不到的轉角響起,黃得雲便緊張的傾前抓住窗櫺,一直到腳步聲漸遠漸去,才慢慢鬆手,每天下午等到最後一抹夕陽隱去,土路轉為模糊,腳下紅磚滲出陣陣寒氣,傭婦端上燈來,就著燈光,黃得雲把殘了的妝再重新補過,夜夜等到燈昏香盡,不敢全部放下帳幔,懷抱三弦擁衾坐在床上,眼睏想睡,又怕他來。一聽有風聲,以為他來敲門環,連忙喚傭婦開門。一陣寒風掃來,黃得雲身子往床裡轉去,恨他無情。
晚禱結束後,史密斯向孤兒們道晚安,踩著月光散步回家,命運真作弄人,偏偏讓他來到這窮山惡水、瘟疫肆虐的孤島,為了尋找人類的慰藉,使他抖顫著爬上妓|女的床上。他最不能原諒自己的是身為潔淨局代理幫辦,他手持火把焚燒重疫區時,猶不忘記僱用轎子把這妓|女從南唐館接出,安置在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正式成為他豢養的女人,一個被殖民的妓|女。他為此深深後悔。
黃得雲像心事被猜中似的,掉頭便走,避開迎面而來那個頗通文墨的班主,感覺到姜俠魂的眼光正在看自己,黃得雲心虛的加快腳步,跨出戲棚後台,到了門口才回過頭向那株紅棉樹回視,只見姜俠魂的背影,他柳綠綢褲在沒有風的薄暮兀自波浪起伏,撩撥投向它的目光。
艾米麗有點忸怩地晃了一下肩膀:
聽眾迷惑而入神的表情使菲立浦爵士微微一笑:
那天晚上他伸過巨大白色的手,向我揮砍。我要毀了妳,你這骯髒的黃色婊子。他說他是被詛咒的人,他說他的感官的歡樂已被扭曲為淫|盪。他說如果他再不冷卻他的情慾,他將進入地獄的火坑,接受永世的懲罰。他說我要毀了妳,毀了我一手建立的紅紗宮燈、飛龍雕刻的後宮,毀了那曾經使我著迷現在成為罪惡的同謀的我心目中的中國。我必須砸毀、破壞這一切,爬出情慾的煉獄,才能走向新生。
這是他隨戲班第一次到香港來,沿著珠江南下,他感到男人的天地是廣闊的,也許命中hetubook.com.com注定要過這種漂泊的生涯。大王廟距離灣仔的妓寨春園街、舢舨街才兩條街,碼頭附近一有商船靠岸,立刻不知從哪裡鑽出一大群塗脂抹粉的妓|女,在岸邊鼓噪爭先恐後拉扯下船的水兵,當街招搖。水手們把帶上岸的舶來貨交換妓|女的肉體,妓|女再轉賣給商店,整條春園街稀奇古怪的洋貨充斥,最後吃虧的還是中國人。
王寶釧再怎麼被調戲,她本來就是薛平貴三媒六證娶的妻,名分穩如磐石。王寶釧可以荊釵布裙挽個竹籃去採野菜而坦然心定,丈夫一走十八年,她還是他的妻。而黃得雲呢,從十二歲被賣入倚紅閣當琵琶仔的第一天起,她就盼望碰到貴人從了良,結果因為地位的不確定,她生活在害怕隨時被拋棄的恐懼中,每天仍然必須在脂粉堆裡打轉,強作歡顏看人眼色。
此刻,唐樓發青的石灰牆,爬行肚腹透明的壁虎,在那張盛載淫慾污穢的四柱床上,他的黃色情婦將袒胸裸體斜倚等待他,滿頭金釵玉翠、臉上厚厚的脂粉像戴了面具一樣,他永遠猜不透假面後的內心,他只聞到一股鴨蛋青、鉛粉、胭脂的膩香、搗成汁漿敷在指甲上的鳳仙花植物的腥刺味,混雜沙田香粉寮的盤香,合成薰人欲嘔、令他發夢囈的氣味。
薛平貴站立坡前用目望,「見一位大嫂把菜挖,看前形好似我妻,後影好像王寶釧。但不知她貞潔如何,看四下無人,不免調戲她一番,如若貞潔,則夫妻相會,如若失節——」黃得雲一顆葵花子含在兩齒之前,不敢往下嗑,如若失節,薛平貴水袖一甩,「將她殺死,轉回西涼,也好見我那代戰公主。」薛平貴撫著五柳髯,頭點啊點,為自己有理而洋洋得意。
除非她到中環必打街書行館二樓的華民政務司撤銷妓|女執照,否則她還是登記有案的妓|女。黃得雲難忘龜爪帶她領取妓|女牌照的經歷;她被帶到一個師爺面前,被命令把低垂的頭抬起來,白鬚的師爺一見她的容顏,昏暗的眼睛霎時亮了起來,取過老花夾鼻眼鏡,招手要黃得雲上前,待他覷眼細看,最後發現她腮邊那顆胭脂痣,若有所悟,心中叫道:作孽呀!好端端的臉長了這顆痣,注定吃這行飯的!師爺只有例行公事,問黃得雲是否自願?還是被人拐賣強迫?被問的又垂下頭,不敢言語。龜奴就在身後,一路哄騙她來,軟硬兼施,講了好些妓|女不聽話的下場,讓黃得雲舉一反三。
「達爾文說:人既然是一個物,人也是從某一個早先的物種變化來的。紳士們,請注意我底下要說的——不,達爾文說的,既然人類和猿明顯的相像,那麼,人和猿就是發源於某一個共同的祖先物種。」他說。
溼漉漉的菜市場,賣魚攤的砧板滲著殺活魚的血水,水缸的青蛙掙扎逃命,白菜芥蘭菜攤旁的肉鋪,油光的鐵鉤一排過去掛著粉紅色剖腹開膛的乳豬,果子狸、貓頭鷹被關在過小的鐵籠,站了一排,待價而沽。有個女小販抓住一隻白毛的牲畜的腿,放入一鍋騰騰沸水裡脫毛,史密斯以為是隻兔子,仔細一看,竟是隻瘦骨嶙嶙的貓。他臉色轉白,連連後退,撞翻了身後的豆腐攤,散了一地的豆腐冒著白煙。
呵,故鄉,她的產莞香的東莞故鄉!
也許龜爪、鴇母此時也在看戲,因她衣飾鮮艷搶眼給認出了,善用心計最是陰狠的鴇母將不聲不響,挨擠到她後邊,認準了,向龜爪使下眼色,在黃得雲沒有任何反應之前,人已被攔腰抱住,把她擄回妓寨,逼她重操舊業,如若不從,她將被綁在床上,施以對待妓|女最嚴酷的毒刑:把貓放入她的褲襠內,紮緊褲頭,鞭打裡面的貓,所謂打貓不打人——妓|女不堪創痛,被迫屈服,臉上容顏肌膚未損,不影響應客。從前一聽這種逼妓|女就範的酷刑,總嚇得黃得雲悚悚發抖——
三
結局是林則徐被發配新疆,咀嚼鴉片戰爭失敗的苦果,赤眉藍眼的洋鬼子與傳說中的相反,伸出挺直的兩條腿,走出載運鴉片的吐火大火輪,儼然把並不包括在「五口通商口岸」之內的南澳當做自己的家,擅自修路擇地蓋房舍。南澳村成為走私鴉片的中心之一,滿清水師、海關的巡船一見這些裝備武器重型炮彈有如軍艦的鴉片煙船,立刻掉頭而跑,不敢欺近。
四
黃得雲在這孤島上卻一無所有。當她坐著轎子離開南唐館時,她以為這輩子已經找到了歸宿,亞當.史密斯是她命中注定依附的男人,三年前她被綁架來香港,就是為了撮合他們在一起,她是一個港口,亞當.史密斯總是航向她。
師爺拿起毛筆在八行公文紙上揮寫,又口頭諭知,龜奴不准虐待妓|女,如患性病,得受「檢驗花柳傳染病條例」法令所約束,隨時受檢驗。龜奴唯唯諾諾。
趙公明自雲端下降,和白虎展開廝打,一旋身,黑褲管露出一截柳綠的裏子,看得黃得雲緊張。白虎踢蹬騰躍,戲台上飛沙走石,震撼人心的拍板突然斷裂一樣的煞住,白虎甩動尾巴翻轉身,像人一樣的立起來亮相,齜牙咧嘴,暴睜鼓圓的老虎眼,綠熒熒的,盯得黃得雲的心一凜。她的異國情人俯向她激|情時,也閃著同樣熒熒綠火,一亮一暗,隨他興奮的程度而改變。她總是被這一團陰陰綠火燎燒得渾身滾燙。
「喲喲,艾姑娘,他是和你一起來的,這——」
優天影粵劇班老闆慧眼識英雄,看他是個人才,除了天生武生架子,還有那雙燃著仇恨的眼睛。班主親自調|教,拿頂、翻觔斗、下腰壓腿練了一年有多,姜俠魂穿上武士鎧甲紮靠上台打把子、耍槍弄棒,兩眼發直、牙咬得咯咯響,忘了是在做戲,把每一個和他配戲的對手當做苦大仇深的洋鬼子,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大快。戲班師兄弟看他瘋失了心,不願與他同台開打,觀眾卻愛看他拚命,假戲真做打得凶狠。姜俠魂主演「武松打虎」一類武戲,成為優天影每到一地天光戲不可或缺的劇目。
史密斯環顧擺設精雅的餐廳,領班、侍者真如廣告所載,均為白種人。
艾米麗從書架抽出一本燙金的精裝書《香港植物誌》,作者喬治.班遜姆,出版時間一八六一年。班遜姆根據英國海軍水道測量家貝爾和海軍醫生奧斯,以及其他幾個志趣相投的同行所搜集的資料彙集成這本書,書中共列七百四十種植物標本。艾米麗把書遞給史密斯:
我毀了妳,你這黃色婊子。我恨妳、恨死妳。
在倫敦菲立浦爵士和他的同道人物以類聚時,他們列舉歷史上的證據;羅馬帝國淪亡,是因為和低劣的族類雜婚混血,以致墮落軟弱,令純粹的雅利安族乘虛而入,代替了羅馬人,成為最優秀的人種。
黃得雲由傭婦領頭,像小時候在東莞鄉下看戲一樣往觀眾人群擠進去,擠到前面第四排,仰頭一看,破台的儀式正在進行,武生扮相、畫黑臉、戴黑盔甲外加黑褂的趙公明,正威風凜凜的起霸,手持單鞭,鞭上繫了一長串鞭炮,舞完大架,踏上戲桌俯看塵囂。緊急的拍板聲催促下,戴虎頭、披上虎皮的白虎從後台衝上張牙舞爪。趙公明居高臨下點燃鞭上的鞭炮,白虎撲向戲台口吃了那片丟給他的祭祀生豬肉。戲台板立刻被扳開出一條縫,祭過的豬肉丟下地。傳說扔肉之處,從此寸草不生。
菲立浦爵士緩緩噴出一口煙:
那一年,洪秀全的太平天國軍南下橫掃,南澳村血流遍地,屍橫遍野,活下來的靠一口氣趕到鐵蹄踐踏過的田地撿拾七成熟的稻穗,太平軍再殘暴,農地還是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