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關姜俠魂的傳說

遠處海灣停泊幾艘兵艦一樣的火輪,它們以黑夜做掩護,進行驚心動魄的走私活動,駛入未經探測的偏僻港灣和中國的鴉片走私販子打交道,必要時更膽敢用火力擊退跟蹤的滿清官員。正是這種火輪,這使南澳村的陰陽算命先生嚇得昏死過去的吐火怪物,被稱為「浮動的城堡」,連滿清的水師或海關的巡船也不敢欺近。
她快步回到暗寂幽暗的唐樓,斥退傭婦阿梅,親自掌燈,扳開那塊鬆動的紅磚,伸手取出深藏的那隻烏漆描金鳳皮盒,三兩下摘掉滿頭珠翠金釵一併放入,拉過箱籠收拾裙襖細軟,把那隻最近照著自己容光漸損的菱花鏡擺在箱子上面,考慮著是否帶走床上這張英國呢氈,她花了大價錢從春園街洋貨店買來的。
黃得雲撫著她依然扁平的肚腹,告訴自己是不可能的。十五歲給她擺房開|苞的是個舉止粗糙的捐官,妓院的姊妹們形容,第一次像是二三十管針一起扎在肉裡,是開腹剖膛的痛。隔天早晨她全身痙攣躺在血污之中,恨不得就此不再醒來。風月場中打滾見多識廣的寮口嫂告訴她,妓|女如果不在頭三個客人身上受孕,她從此可斷了生養的念頭,三精成一毒,子宮受毒害,孕育不了生命。
天后娘娘層層簾幕的塑像上方,牆壁掛了一張老虎皮,斑紋被香煙薰黑了,模糊不可辨。這隻出沒叢林的老虎被赤柱村民全力生擒剝了皮,獻給他們崇敬的天后娘娘,黃得雲跪倒壇前,虎皮仍在,她的伏虎的英雄不知去向。
隨著戲班穿城走鄉,姜俠魂也有過難以數計類似的經驗:散戲後跟到後台來的女戲迷,眉眼傳情打暗號,一等對方有了回應,派遣貼身傭婦上來暗通幽會地點,多半是城鄉最隱僻的客棧,姜俠魂先到房間抱手等待。女人一進門,扯下掩人耳目的連帽斗篷,露出臉來。她們不少是當地富戶的媵妾,挑中飄泊戲班孔武有力的武生,滿足久曠的性|欲。戲班兄弟謔稱姜俠魂是「掏古井」的能手。他盤腿淡然的坐在床上,女人一見他練過功的臂膀凹凸鼓起的腱子肉,眼睛亮了起來,上前扳開男人的手臂,把自己納進去,乞求他的憐愛。姜俠魂捕捉獵物似的擄過懷中的女體殘酷的夾緊,卻令懷中的女人虛脫一樣快樂的呻|吟起來。
港英當局明顯偏袒法國侵略者,孤拔抵港時,受到鳴禮炮的禮遇,派火船二艘,附載巡差多名,守衛通宵保護。但對不接受法國人僱用搬運的艇戶卻被控違反法律,罰款逮捕之外又吊銷行船執照。
優天影粵劇團演完壓軸的「紅鬃烈馬」,結束大王廟祈福消災的神功戲,當晚拆下戲台,打算連夜搭船沿珠江而上回廣州。管戲服的阿嫂折疊從扮演王寶釧、薛平貴的大老倌身上脫下體溫猶存的霞披蟒袍,負責道具的撤下蓋在帆布上的宮殿樓閣布景,併著刀槍、帽冠一起裝箱,伙夫收拾鋁鍋瓦盤,響聲驚醒了隨戲班流浪的小孩,哇哇啼哭。
在這晚之前,她已經連續看了七個下午的天光戲,第一天破台祭白虎,優天影粵劇團的武生姜俠魂,扮演伏虎的趙公明,倒騎被打敗的白虎揚長下場,台下黃得雲忘情的拍手叫好。散戲後,她在戲棚後台一棵矯健如龍的紅棉樹下找到了他,姜俠魂的武生柳綠綢褲波浪起伏,撩撥投向他的目光。
連續七天,黃得雲白天看戲,夜晚嚴妝打扮,滿頭珠翠愁眉淚眼枯坐唐樓,等待明知再也不會回轉的異國情人史密斯。戲演到了第八個晚上,黃得雲對史密斯斷了念,為了不願辜負一臉一身的脂粉盛妝,揚聲喚來傭婦提著燈籠出門看夜戲。
灣仔在淫逸中沉睡。在這殖民地的夜晚,不同膚色的男女會放蕩到什麼地步,不是農民出身、第一次到來的姜俠魂所能想像的。他蹲在岸邊吸啜他的旱煙,兩頰凹陷,油彩尚未完全拭盡的眼睛凝視前方,神情與黑色的海水一樣深不可測。
香港殖民政府的宵禁令把黃得雲留了下來。
遠遠地,從赤柱的方向響起小馬車的的噠噠聲,朝黃得雲駛過來,聖約翰教堂湯瑪士牧師的女兒艾米麗和去年一樣,親自駕著小馬車,遊說漁村正在醃鹹魚的母親送她們的女兒上學識字,她剛為般含道自設的學校春季班招募新生回來。艾米麗迎著吹拂的海風,揚著頭,對她的教育事業前景充滿了信心。雖然和她一起工作的幾個女傳教士苦口婆心,一再勸求她不能操勞過度,西營盤專醫英國人的安德森醫生也警告她,如果艾米麗不立即休息調養,她的惡性貧血很快就會惡化到無藥可救的地步。

她被困在床上,聽任記憶凌遲。
姜俠魂和其他海盜一等吹季候風季節,洋船張起風帆運貨東來,便從藏匿的洞穴出現搶劫。為了躲過英國船隊的偵察,海盜採用裡攻外應的方法行劫。有的扮作乘客登上輪船,在約定地點,海盜船從外進攻,扮乘客的舉槍威脅船長就範。傳說姜俠魂在一次行動時溺死海中。另一種與這有關而完全相反的說法是,他這一股海盜的船隊在一次颱風時,被英國艦隊消滅,姜俠魂跟隨首領投降,給遣回南粵耕種,重又當他的農夫終老。
除了快活谷墳場、豢養馬匹和每年一度春郊跑馬的馬場,英國人在這市郊坡上還養了一種人——像黃得雲這類的女人。靠販賣鴉片起家的英國大班,在他們的祖家都屬出身寒微的低下層階級,響應維多利亞女王的海上霸權擴張政策,隻身東來冒險,暴發後,在太平山頂蓋起羅馬石柱的巨宅,開始講究身分。發跡前在威靈頓街、擺花街、灣仔春園街胡混的老相好妓|女,捨不得放棄,又不願與其他嫖客共享,於是大班們不約而同,想到以跑馬地郊外作為金屋藏嬌之處,蓋起後宮,獨門獨戶豢養他們的黃皮膚情婦。每月的花費,只消賣鴉片利潤的一個零頭來養他們的女人和馬匹,便已綽綽有餘。
太陽下山後,大班們離開中環洋行,駕著馬車迎著海風落日經過「城市地界」的石碑,一想到情人此刻一定絞著手帕望眼欲穿的等待自己的到來,大班揮了一下馬鞭,為自己行事隱蔽而得意。把華人情婦藏到這市郊角落,神不知鬼不覺,不致損害到致富後行情日日上漲的聲名。他們沒想到離去時,馬蹄的達聲在入夜的村路清晰可聞,洩露了形跡,等於將他們的私情公諸於世。
黃得雲立在空蕩的廟場,覺得一無所有。她不願也不能夠就此罷休,優天影粵劇團搭船從廣州下來一趟不容易,不可能才演那麼幾天戲,就沿珠江上游回去。劇團一定還在香港,應另一角落的大廟邀請繼續演神功戲去了。小時候東莞鄉下,天后廟戲演完了,黃得雲穿上新衣給舅舅接到城南城隍廟看同一班戲,那兒街口小販的杏仁餅、糖金桔特別好吃。
第三種說法是姜俠魂加入孫中山先生的革命陣營,以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為畢生奮鬥的職志。持這一說的是根據優天影劇團第一天在大王廟破台祭白虎,被台上姜俠魂伏虎的武姿所感動的觀眾不止黃得雲一人。據說有一位衣飾樸素、眼神堅定,行動有多少神秘的中年人,在第一天的天光戲結束後,便直接找到後台來和姜俠魂接觸,隔天又來,以後兩人促膝長談,狀至投機,連續談了好幾和*圖*書次,那人把反清的革命思想灌輸給他,向姜俠魂曉以大義,其時孫中山先生已在美國檀香山成立興中會,這人是為翌年的廣州起義招兵買馬。
目擊者指天咒地發誓,孫中山先生從事革命的史丹頓街十三號,姜俠魂不止一次秘密出入,有時相伴的是那個到戲班後台探班的神秘中年人,有時是夜裡也戴了頂笠帽,垂下黑布罩簾、灣仔碼頭借火的那個黑衣人。
「借個火,兄弟。」
也許說故事的人不願他們心目中的英雄無聲無息地死在統治者鞭子下,他們穿鑿附會把另一件反英事跡也算到姜俠魂頭上,說在毒麵包案之前,他曾經通過一位站崗的哨兵,把三合會一份密件送給山頂殖民者的華人管家,願意出五萬大元購買撫華道(相當於政務司)高和爾貪官的人頭。
姑且不論姜俠魂是否出於義憤,加入海盜行列打劫英國船隻。事實是鴉片戰爭後,英國人控制了南中國海面,海盜扮作乘客,裡攻外應的做法卻使得無辜的華人商家搭客牽連受累。外國船隻以預防海盜為藉口,歧視華人搭客,英國泰晤士報的特派員科克,在一篇有關海盜猖獗的報導未段描寫對華人乘客隔離的情形:
第二種說法也是與海有關,據說姜俠魂激於民族義憤,加入海盜集團,以打劫英國商船為對象。香港海盜的淵源甚深,明朝末年,盜魁劉香盤據此島為基地,據一位史學家考證,香港的名稱便是取海盜首領的名字而命名。
黃得雲鎖上門,在床上攤開皮盒內的珠飾玉簪,仔仔細細一支支一件件清點了三遍,與記憶中爛熟於心的各個形狀逐一對照,結果是令她不敢相信的一隻不缺、一件不少。阿梅使她困惑。黃得雲告訴自己不能對她就此罷休——這個知道她全部秘密的女傭。
小馬車上的艾米麗帶著困惑打量懸崖邊這位裝束古怪的女人;半隻臉沾滿香灰,腳下兩隻裝得滿滿的、看起來不輕的箱籠。她應該是在趕路,而非跳海輕生。艾米麗舒了口氣。
鴉片戰爭結束後,殖民者限制被殖民者的行動自由,嚴格規定晚上十時以後,華人不准外出閒遊街上,違者警察即行拘捕。禁止夜行的理由是認準華人趁黑夜圖謀不軌,盜竊滋事,遺害閭里。宵禁令頒布不久,一位英國律師從赤柱乘坐馬車回山頂,途中被出沒岸邊的海盜搶劫,港府更規定華人在入黑到十點以前,夜行要帶油燈或燈籠,以之識別華洋之分。超過十點,華人一律不准夜行;居民以鳴炮為號,遵守宵禁的開始和結束。同時又公佈一條「維護公安條例」,規定華人入黑以後,要在居所門前懸掛燈籠,上寫住戶姓名或店名,以便警察巡邏,華人在規定時間出門,要一張通行證。
他發洩男人的本能。他無力回擊英國強盜加諸他家族的欺侮凌|辱,唯一令姜俠魂的生命不感到疲弱的,只有他的原始的情慾。他渴求每次與女體融合之後,會把他帶到一種忘我之境,他希望永遠停留在那個世界。經過一次接觸,女人總是勾住他脖頸,央求他把她帶走,走得遠遠的,姜俠魂嘴裡答應著,但是沒有一個女人抓得住他。
她相信她得到了愛情。
黃得雲被迫打消深夜投奔戲班的念頭,她把那隻烏漆描金鳳的皮盒緊抱胸前,身上羊羔皮襖也不脫,歪靠彈簧床,打開折疊預備帶走的英呢毛氈胡亂睡下,一等凌晨第一聲炮響,宵禁結束,她可立即動身。
黃得雲被朝聖的信徒擁到壇前,香爐濃烈的香火嗆得她轉不過氣來,煙香薰黑了她的眼眉,她一手抱住一隻箱籠,拚盡所有的力氣擠出人潮,已是精疲力盡滿頭香灰。
姜俠魂由引見者(隱語舅父)帶路,經過三重門,每一門都有二人持刀作八字形,最後一道,姜俠魂被按倒在地,赤身披髮匍匐而入。亞媽內穿白衣,外裹紅幘服,坐於壇旁,壇正中一個大米斗,斗上插五色旗,上寫「彪壽合和同」。姜俠魂跪伏拜大鬥,念三十六咒,發三十誓,割指血盟,受隱語、三角符,符內寫「參天宏化」四字。姜俠魂髮辮繫兩線,辮結一圈,完成入會儀式。從頭到尾,他沒有膽子抬起眼皮正視亞媽一眼,他的視線與壇前掛的「秉正除奸」平行,這四個字成了他日後作為的圭臬。

那棵矯健如龍的紅棉樹少去戲棚遮擋,直入雲霄,顯得更挺拔孤高。樹下杳然無人,那個眼瞼抹上一道古紅,伶人吊起的單眼皮插入兩鬢的武生姜俠魂,昨天下午還蹲在樹下,農夫一樣的抽旱煙,從他看她的眼神,他算準了黃得雲會再回來;她是來了,他卻不等她,跟著戲班子走了。說走就走,和來時一樣突然。
黃得雲本能的提防她,不讓阿梅向史密斯獻不必要的慇勤,自己穿舊的衣褲寧願拿剪刀絞了,也不給她穿,只丟些素色粗布,把其實沒大黃得雲幾歲的阿梅打扮成灰撲撲的老婦,背後拖了條長辮,像順德「梳起」不嫁終生為傭的女僕。
仰天躺在南唐館的閣樓,黃得雲閉緊眼睛,聽任一個個不同國籍、面目模糊的鬼佬騎在她上面,暗自祈願,最好其中特別精壯的一隻蹂躪到她一口氣透不過來,了斷她前生欠下的債。可惜黃得雲沒這般幸運。
歷史上確有此記載,「英國國會文書」第二輯第四十三卷第二二二三號中,收錄一封「陳芝廷給陳桂藉的信」。陳芝廷是新安縣的舉人,與其兄陳桂藉負責抗英工作,送密信給香港的地保和看管英人房屋的華人,以五百大元和六品官職為代價,購買英國貪官高和爾和警務處長威廉堅的人頭,信上說:「汝等必獲夷人信任,入其屋而不遭致懷疑,是以可趁其不備,出其不意,猝然下手——如需船載協助,務請通知於我——」
歷史記載,廣州起義遇難的同志,三合會的會員占的比例相當可觀。由此推論姜俠魂極可能既是革命者又是三合會的成員,身分雙重。因此持第三說和第四說的其實可歸納為一種說法,而且可能是比較可靠的。
黃得雲只是不信。她一手一隻箱籠找到銅鑼灣的天后廟,廟場空蕩蕩的,只留下戲棚拆走後一地的狼藉。酬神消災已近尾聲,黃得雲只顧向北角的方向走去,路過避風塘那棵水上人家預測天氣的紅棉樹——湯瑪士牧師的女兒艾米麗答應來春帶史密斯來欣賞花開的紅棉樹——她也毫無所覺。沿著海傍磕磕碰碰來到阿公岩,遠遠一陣鑼鼓聲令她精神振奮,海面漁船上有一支樂隊,額頭綁黃帶的漁民,一邊一個敲擊繪漆的巨大皮鼓,各色三角彩旗飛揚,空氣浮散濃濃的香火味,充滿神誕的氣氛。這一帶漁民崇拜的譚公,瘟疫期間顯靈,附身一個年長的漁民身上,活譚公率領舞獅隊到各疫區消除瘟疫立了大功,躲過瘟神的人們從各角落前來燒香向譚公叩頭謝恩,香火裊裊至今不歇。
黃得雲的軟骨輕軀逃不過風月老手的一雙手,把她整個人捲成一粒肉球,轉過來拗過去遷就自己,碰到這類食人|獸,不急不徐細嚼慢嚥享受到盡,黃得雲灰白著臉,連求饒都出不了聲氣。
多年之後,黃得雲每次回想那個早晨,最先浮上記憶的並非那棵矯健如龍、一見武生姜俠魂倚靠它的身姿,就恨不得委身於他的那棵紅棉樹,而是戲台拆走後的空地廣場,叢生的和_圖_書雜草中,祭白虎止煞氣扔豬肉的那塊地方,光禿一塊,燒焦似的乾枯,果真如傳說中的扔肉之地寸草不生。一想到狹長的帶皮五花肉的形狀,黃得雲總是機靈靈打了個不祥的冷顫。
她和一個會施法術的妖魔同住屋簷下,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肚腹一陣騷動,好像那隻蜈蚣在她裡面翻騰,硬要往她的喉頭竄上來。黃得雲擋不住,哇一聲大吐,成串肚腸都快拉扯出來一樣的拚命嘔吐。她相信她的死期近了。
懷孕後的黃得雲為了怕動胎氣,整天躺在床上,那隻烏漆描金鳳的皮盒放在枕下寸步不離。每天無事,點數盒中的珠飾玉簪,一支支一件件全是靠她的身體換來的。回想墮入風塵的夜夜苦情,黃得雲喉頭滿了,一聲哽咽,眼中卻無清淚。亞當.史密斯顫顫的爬上她妓|女的床,這個猶不更事離家背井的遊子,長著細細金毛白色的身體像水裡撈起一樣,黃得雲舐著他汗溼的頭臉,腥鹹的味道使她想到海中的白浪。她浮沉海中,過往嫖客在她身上留下的穢物被一波又一波溫柔的浪花滌盡了。
香港殖民政府的宵禁令把黃得雲留了下來。
正在猶豫,遠處砰一聲鳴炮巨響,黃得雲扯住毛氈的手一震,今晚宵禁的訊號開始,她走不成,走不成了。
煙點著了,悶悶抽著,不再出聲。這一晚姜俠魂沒回到大王廟與收拾妥當的戲班會合。班主利用大王廟理事向殖民政府特別申請的通行證,在宵禁期內准以夜行。當一行人掌燈來到灣仔碼頭,姜俠魂和那個夜晚也戴笠帽的黑影一起從岸邊消失了。坐在帆船等待的戲班伶人耐不住水上的寒冷和疲倦,鼓噪船家開船,班主被迫無奈,只好放棄姜俠魂。優天影粵劇團採取十天前的水道,沿珠江逆流而上回廣州去了。
碼頭戴笠帽的黑影正是三合會的跑腿,行話稱「草鞋」,以借火點煙開始和姜俠魂搭訕,閒談香港見聞:
星火點點的維多利亞港,桅檣林立,東印度公司的多桅式大帆船,風帆捲起,纜索縱橫,剛從福州裝載茶葉瓷器,明天將朝「莫爾頓」號來自的方向,經過好望角駛向倫敦。在汽船與多桅式大帆船之間,散落渡輪、小型漁船、舢舨,船舶旗幟飄飄,雜在各式彩旗中,有一種看似貨船的帆船,底艙藏有大炮,那些海盜船用貿易做幌子,公然停在海面。

數天之後,草鞋問姜俠魂是否願意「登壇演戲」,被問的倒抽一口冷氣,連退三步。難道又要他加入另一個戲班?他就是不願在戲台上花拳繡腿,幹那沒出息的營生,才跟了草鞋準備大展手腳來個假戲真做,後來經草鞋說明,才知道是句江湖隱語,要他去拜會亞媽,加入三合會。
姜俠魂決心追隨,投奔革命後不到一個月,孫中山回到香港,聯絡同志在中環士丹頓街十三號成立興中會總部,為了避人耳目,以「乾亨行」的名義做掩護,糾合同志在西營盤杏花樓密商進攻廣州大計,謀劃利用重陽節港人回廣州掃墓機會,炸毀兩廣總督府。姜俠魂據說是被指派從香港秘密押運武器的眾多同志之一。
主的靈臨了我
要我向貧窮的人傳佳音——
結果第二天清晨,黃得雲手拎箱籠,抬著隔宿殘妝,轉入昨夜佇立的街心,長街盡頭白霧騰騰,看不清昨晚幽光微露吸引她去的茅草頂戲棚後台。黃得雲慌慌的穿雲騰霧疾步往前走,一邊不放心的頻頻回頭看,她怕傭婦阿梅發現了她捲逃,通風報信帶人跟了來。最後一次向後看的頭轉過來,人已立在長街盡頭,透過將近稀釋的白霧,她發現眼前空蕩蕩的,茅草搭蓋的戲棚以及後台全像變魔術一樣的不見了。黃得雲雙手箱籠一放,張開手臂,拚命撥開擋住她的層層白霧,魚上岸一樣大口大口喘氣,正在這時,清晨第一道陽光嘩嘩有聲地傾瀉下來,天地陡然一亮,眼前的情景毫不留情地暴露出來,拆去戲棚的廣場,徒留下戲班廚夫用磚頭臨時砌就的土灶,尚未完全熄滅的柴火兀自冒煙,一股嗆鼻的濕木頭灰燼氣味代替了八天來沸騰的白粥、炒菜的油香。
一手一隻,黃得雲拎起箱籠,開始了以後幾日不眠不休找尋優天影粵劇團的下落。離開大王廟,她來到上環荷里活道的文武廟,拉住廣場廟祝拄著竹掃帚打掃的手,問他可見過優天影粵劇團英勇的武生姜俠魂。
洗浴時,黃得雲發現大腿一塊淤血紫瘢,被鳥嘴啄的一樣,卻又毫無疼痛的感覺,不僅幾天不退還有擴散的跡象。她開始疑心阿梅害她,先招來烏鴉嚇她,又唸咒叫小鬼趁她睡覺時捏她,把她大腿捏得青一塊紫一塊。黃得雲又怕又恨,也顧不得躺床安胎,踢開後面阿梅住的柴房,大肆搜了半天,認定傭婦施行邪術害她,結果一無所獲。為了洩恨,揮動籐條又是一頓毒打,鞭下如雨,被打得雙手護住頭臉被逼到井邊,無處躲藏。黃得雲意猶未盡,亂鞭罩頭急揮。阿梅忍受不了鞭撻,雙手從護住的額頭移開,露出額上的疤痕——形狀酷似趴伏的蜈蚣。秘密被發現了,阿梅蓄著比一般女人厚密的劉海遮掩黃泥涌三姨太銅手爐擊傷的疤痕,看在黃得雲懷孕後扭曲的眼睛,是邪惡巫術的象徵。
唯一可供她出氣的,就只有柴房裡的傭婦阿梅。妊娠初期的反應使她顛寒作熱,終日不得安寧。黃得雲坐臥床上支使傭婦,手中的錫湯匙噹噹敲打最靠近她的銅床柱,金屬繚繞的顫音一縷縷穿牆透壁響到廚房,聽到阿梅耳裡無異是她的催命鈴。每次膝蓋顫抖,步履艱難地走出門廊,她都以為再也不會活著回到柴房去了。床上那個或坐或躺披頭散髮的凶神惡煞挖空心思想出種種虐待她的毒計。她的一切行事作為沒有一樣順遂黃得雲的心,湯水不是太苦鹹,便是寡淡無味,連洗鍋水不如,端起碗照準阿梅潑過去,淋了一身熱湯,還不許躲閃,更不得走開。凶神惡煞眉毛剔豎,命令熱湯淋身的阿梅上前,拉過她的長辮抓在左手,揚起籐鞭就是一陣揮打。
至於他如何觸犯殖民政府,冤死九尾貓毒鞭之下,這得追述姜俠魂加入三合會後的所作所為:他入會後第一件差事,是夥同會友到街上貼告示,警告華人如不見悔改,繼續和英國鬼做生意,賣糧食給英國商人,這類走狗奸商鄉下祖屋難保,將被縱火燒屋捉拿鄉下親戚以示懲罰。
就是這一晚,黃得雲在戲台下思前想後,最後想到在戲台上搭鋪與姜俠魂並頭而睡,吸嗅他的鼻息,向他寬闊的武生的臉膛依偎過去,黃得雲下決心跟戲班子走。
瘟疫最嚴重的太平山街的觀音廟,最早從佛山請來祖廟的戲班來演戲消災,戲棚搭在疫屋焚毀後的焦土上,看戲的人潮出乎意料之外的躍踴,每晚站在瓦礫堆中看戲直至夜深,優天影粵劇團在黃得雲找來的前兩晚回去了。
見多識廣的寮口嫂讓她把十隻手指往後拗成弧型,摸出黃得雲一身肉柔骨軟,嘆了口氣:「得雲,認命吧!你天生注定吃這行飯的!骨頭軟,比較不痛,吃的苦少些!」
持第四種說法的有目擊者為證:說是姜俠魂聽得入神,和黑影愈靠愈近,最後兩個頭碰在一起密談到和圖書天色泛白。
優天影粵劇團的武生姜俠魂從這一團忙亂中抽身,披著台上趙公明伏虎所穿的四色襖,下身黑褲管露出一截柳綠的裏子,獨自一個人蕩到灣仔碼頭,對著黑黝黝的海抽旱煙想他的心事。夜深了,碼頭杳然無人,傍晚下船的水手們,此刻躺在春園街簡陋的客棧,刺青的手臂抱擁黃皮膚的鹹水妹,在精疲力盡中睡去。
黃得雲跨過門檻,進入廟殿,雙膝落地跪倒,祈求盤坐於蓮花座上,一手拎插柳枝小瓶,一手捏指作彈指狀的觀音保佑,廣結人間緣,撮合她和姜俠魂,她又誠心誠意求了支籤,廟祝翻著眼白給她解籤:
五十一名工人後來八名涉嫌被控,其中姜俠魂的同鄉不堪苦刑,供出了他,導致姜俠魂的下場。持這種說法的搖頭感嘆,很為姜俠魂不值,為的是後來化驗出來,每四磅麵包含有百分之零點九二的砒霜,毒下得太重,吃下去的全又嘔出來,四百多人中沒一人中毒而亡,卻平白賠了姜俠魂鐵骨錚錚一條好漢。死時還不到二十四歲。
黃得雲踢開阿梅的柴門,醃鹹菜的瓦罐逸出一股酸臭,混合屋樑底下一掛掛鹹魚乾的腥味。阿梅坐在竹床,全身腫得像隻吹氣的皮袋,一手抓住一根苦鹹的鹹菜放到嘴裡咬,她的皮膚晶亮晶亮,額頭那隻蜈蚣似乎活了起來,張牙舞爪向她飛撲過來。
「當晚演完戲當晚回佛山,原船下來原船回去。」觀音廟的廟祝耳朵聾,睜著眼白多的眼睛咕噥。
艾米麗沒敢把她的心絞痛告訴安德生醫生,半夜從睡夢中醒來,胸悶氣急,她感到心律失常怦怦顫動,灌氣一樣膨脹,心臟腫大到壓得她動彈不得,然後是被撕扯裂開的徹骨劇痛。艾米麗閉緊眼睛,以為蒙主榮召升天堂去了。
攀越黃泥涌村的山谷,過了大潭灣,黃得雲風塵僕僕跋涉通往赤柱的漁村。繞過一座黃土山丘,前面視界豁然開朗,腳下南海碧波無涯,黃得雲以為來到天涯海角。赤柱黃麻村海邊的天后廟是她最後的希望。漁民選了風水寶地,在形狀如螃蟹的赤柱半島頂端蓋廟供奉天后娘娘,黃得雲立在懸崖,極目望去隔海灣的神廟,她的最後的希望,連日來不眠不休東奔西走的疲倦,沿著她拎箱籠的手臂升上來,黃得雲凝望波光如鏡的南中國海,不懂自己怎會陷到這個地步。
黃得雲霍地坐起身,那一切會不會只是一場夢?她連日不休不眠走遍各個角落大廟找尋姜俠魂的蹤跡,會不會只是夢中出現的情景?那晚看完夜戲,她決定夤夜出走投奔戲班,翻箱倒櫃收拾得很是匆忙,宵禁炮聲一響,她當晚沒能走成,胡亂的睡了半夜,清晨拎了兩隻箱籠離開,留下一屋的狼藉,難道那也是夢?她還記得走過衣物丟棄的地上,有如腳下涉水而過一樣的感覺。
持第四種說法的認為那晚姜俠魂既沒攀上繩索偷入洋船飄流海面追尋父兄,也沒加入海盜集團打劫英國船隻,更不可能按址投奔革命同志,後來廣州起義失敗和陸皓東一起犧牲成仁。
那人影子似的移動過來,陪姜俠魂凝望了好一會海水,最後摸出一管旱煙。
姜俠魂在地上蹲久了,腿有點麻木。他站起身,靠近碼頭一艘船首髹漆的帆船,風帆在海風中飄揚,黑夜中看不清的彩綾拍打出蓬蓬的聲音,撩起他的鄉愁。月光下南澳已是家破人亡,他的父兄出門打柴,像野獸一樣的被捕抓,當做商品賣給美國的人口販子,運出洋當苦力勞工,代價還低於非洲的黑人奴隸。他的父兄嘴巴被塞住,頭被蒙住,丟入苦力船的底艙,飄流太平洋生死未卜。上一次同樣這艘船載了四百五十名苦力,被船長密封了廿四個小時,結果三百名活活被悶死。抵達目的地後,販賣苦力的公司,十元買來一個苦力,平均以四百元出售,還是獲得暴利。
後來黃得雲還見過姜俠魂一面,時間是紅棉花落時,地點是上環的西營盤一條暗巷口,他出去「做世界」時。黃得雲心中也不完全確定那個幫會打扮,右耳戴圈披短襖綵帶藍襪,腳下穿銳屣,手握凶刀的游盜和戲台上雄姿英挺紮靠的武生會是同一個人。
後台一片忙亂,個個面目倉皇,奔來跑去。光如白晝的煤氣燈照著空了的戲台,台下沒有觀眾,八個赤膊大漢猴子一樣攀緣戲台的四根大柱,直到頂端,摘起一片片茅草蓆丟到地下,頃刻間遮陽避雨的棚頂消失了,星空寒夜徒見突兀的四根木柱。
姜俠魂對著海水發愣,想念不知去向的父兄。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岸邊多了一個人影,一身比黑夜還要黑的勁裝,褲管紮了起來,頭上戴了頂客家人遮陽光的笠帽,垂下黑布罩簾,蒙面一樣罩住半個臉面。
亞當.史密斯生命中的兩個女人,就在這樣的場合相遇,彼此擦身而過,不知道對方的身分。目送黃得雲拎起箱籠,磕磕碰碰向赤柱的方向走去,艾米麗雙手合十,祈禱上帝給她指點迷津。

「亞媽並不是真的歪嘴,只是一個代號。其實他好靚仔,東莞人士,母親是跌打醫生,亞媽從小練武,擅使一對『倀雞腳』,南方武術鼎鼎大名的。我們兄弟爭堂口打架掛綵,找他母親醫。知道他讀過番書,會講鬼佬話,這次卸貨工人出了事,請他到差館交涉,結果兄弟們聽他的話,團結起來罷工,大叫『明日開工的是衰仔!』整個香港港口停頓了,兄弟跪地拜他做亞媽當首領。」
宵禁鳴炮一響,黃得雲放下手中折疊一半的英呢毛氈,跌坐在床上。她的捲逃計劃被那一聲炮響打斷了。宵禁一開始,夜即刻深沉了,後山坡上的野狗一聲聲長嘯,黃得雲撫胸回想今晚的遭遇,瞪大眼睛,被自己嚇住了。
臥床無聊,黃得雲以虐待傭婦取樂自己,黃泥涌三姨太的諸般惡毒行徑在阿梅驚懼的眼底復活。不奴役她時,便喝斥到後面古井邊,搬來那塊洗衣的石板,頂在頭上罰跪,沒經允許不准放下。那天黃昏阿梅又在受罪頂石板,突然從窗外箭一樣射進一個黑色物體,嚇得黃得雲雙肩聳跳。是一隻襤褸的烏鴉,牠不偏不倚降落阿梅的左肩,張嘴對住阿梅的耳朵難聽的聒噪,似乎來報什麼音訊似的。壓著石塊無法動彈的阿梅,手一托,張翅聒噪的烏鴉立即安靜下來,受催眠似的憩息她跪著的腿上,漆烏的毛色,在唐樓向晚的天色裡,泛出怵人的寒光。
可以肯定的是香港太平山殖民者的豪華巨宅、灣仔春園街陪宿水手的鹹水妹妓寨安然無事,姜俠魂曾經暗自許願臨走那晚將放一把火把這罪惡之地燒得精光的願望,並沒得逞。
探頭一看,床前紅磚地乾乾淨淨,兩隻箱籠也不見了,黃得雲慌忙下床,在原來置放的地方找到它們,打開一看,裡面空空的,更證實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細軟衣物全部折疊得整整齊齊,分層擺放五斗櫃,像平日一樣。黃得雲抓住空了的箱籠邊緣,那隻烏漆描金鳳的皮盒在哪兒?盒裡藏了她全部的體己私蓄。這不是夢。黃得雲這一刻完全清醒了,她記得臨出走時,她把這隻烏漆描金鳳的皮盒挾在腋下,走到後邊柴房把依然熟睡的傭婦阿梅反鎖在裡頭。黃得雲的出走完全瞞著阿梅進行,她怕萬一行蹤敗露,阿梅向亞當.史密斯揭發她捲逃的罪行,派警察來抓她,等她破門而出,黃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雲心想自己早已在回廣州的海面上了。
她仍舊不肯放棄。
統治者如此條令繁瑣,猶不放心。白天英人開的洋行每一家均派軍士守護,一到黃昏,架起大炮防衛,警察十八個人編成一隊,出街巡邏,遇到被認為是危險地帶,先放槍,才敢前進。海面上有二十艘汽船日夜巡邏,夜間定時鳴炮以維持士氣。
對於姜俠魂日後混跡香港的下場,也是眾說紛紜。一說他在重陽節打扮成肩挑背負的海鮮乾貨商販,混入港人回歸掃墓的行列,企圖押運槍械闖關,結果革命黨人謀事不密,被香港殖民政府出賣,向兩廣總督告密,這次起義沒發動就被鎮壓下去。姜俠魂和他的革命同志所攜帶的槍械在廣州海關被查出扣留,四十多人被捕下獄,滿清當局由於恐懼,對這批謀反的「逆賊」深惡痛絕,搬出最殘忍的刑法輪流施刑逼供,傳說姜俠魂至死不屈。

優天影粵劇團循珠江逆流而上回廣州的隔天清晨,黃得雲在宵禁解除後,拎了細軟箱籠趕到大王廟前的戲棚投奔姜俠魂,迎接她的是昨夜未熄盡的灶火餘燼,戲台拆走的空地,祭白虎扔生豬肉的地方,寸草不生禿了一塊,令黃得雲觸目驚心。八天前的下午,她像平日一樣,由傭婦阿梅陪侍來大王廟燒香,祈禱神明保佑她半月前一去不復返的異國情人。黃得雲握著香,不經意的回過頭,茅草頂的戲棚由空而降變魔術似的矗立眼前,給她無限驚喜。僅止一夜工夫,戲棚連同她來投奔的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和出現一樣突然。
大山谷沒開發之前,這一帶水河縱橫,稻田積水培植瘧蚊,駐防英軍水土不服,染瘧疾熱症,像樹葉落地一樣死去,英人便將山谷坡地開闢為墳場,埋葬橫死他鄉的孤魂野鬼,墳場取倫敦附近的快活谷為名,令生者感傷,鄉愁綿綿。鐵門後十字架林立,一層層沿山坡而上,墳場古樹參天,亂籐遍地,老榕樹根鬚低垂,連白天路過,都要感到陰森。
就在這古井旁,她看過不止一次阿梅狀至恐怖的發作,每次總是轟隆一聲,阿梅滑跤摔倒了,並不胖大的她,倒地的聲音轟響井邊。她瞎子一樣瞪眼,瞳孔固定動也不動,脖頸忽地伸直拉長,像表演杖頭木偶,線一拉,木頭頸子強直一伸,一下長出好幾吋,嚇壞了人。然後頭扭到一側,手腳漸漸彎曲,痙攣的抽搐——
大街小巷貼了又撕、撕了又貼的告示的確起了嚇阻作用,營利的商人可以不把民族意識放在稱米的天秤上,但一威脅到祖產親人,便不敢不從了。唯獨有一徐姓商人所開的辦館繼續供應英人船上的糧食,廣州三合會黨徒已燒燬了他一間店,這人仍唯利是圖,在中環開了一家麵包店,顧客全是英人。傳聞姜俠魂買通麵包店打工的同鄉,在麵包內放砒霜,結果中毒的四百多人,港督夫婦也在其內,徐姓商人一家吃了也嘔吐中毒。麵包放毒事件震動了全港英籍人士,逮捕了五十一名工人,查不出徐氏蓄意放毒的證據,最後港督將他一家人遞解出境,他怕回香山老家,反英情緒高漲的鄉人不放過他,只好舉家逃到安南落戶。
要是船長對姜俠魂血性的兄長看不順眼,被一槍打死是最痛快的死法,極有可能是被腳指頭倒吊起來毒打,或開膛破肚慢慢折騰至死,或者父子背貼背綁著拋擲入海。
黃得雲苦悶的翻了一個身,她的生活就是一張床。擺花街南唐館閣樓,那張在史密斯之前任何男人都可以上去睡的那張床,換到跑馬地成合坊這張拍賣行買來的四根銅柱彈簧床,專注對著史密斯一個人,她的生活的全部內容還是一張床。即使黃得雲真的跟了戲班,與武生姜俠魂並頭交頸而睡,搭地鋪的戲台也不過是一張大床。這些她睡過或所嚮往的床交織著痛苦與甜蜜的記憶,枕邊鬢邊柔情蜜意早已了無痕跡。她眼睜睜記住最後那一晚,史密斯綠色的眼睛野獸一樣吞噬她似的俯向她,粗暴的侮辱她。黃得雲受到的凌|辱懲罰將不僅止於此,他在她的肚子裡刻劃的印痕將跟隨她走完這一生。
他像岩石一樣蹲在那裡,對自己即將變化的命運似是毫無所覺。霧從海面吹來,罩住延伸的碼頭,這碼頭曾在一次強烈颱風襲捲下,刮走原先的葵棚竹料架設,後來於一八六三年洋商斥資改建,以木材架設,碼頭長二百五十尺深入海底,低潮時水位也有二十六尺,是香港第一座可供汽船停泊的碼頭。傍晚上岸的水手搭乘的「莫爾頓」號,停泊在水深的海港中,這艘先進的汽船,重二千五百噸,鐵板製造,啟航時仍張風帆,蒸汽與風力並用。蘇伊士運河通航後,從歐洲乘風破浪而來,原本四五個月的漫長旅程,縮短至五十天。船上滿載英呢洋貨、西藥,待天明北上傾銷華南,賺中國人的錢。
公元一八九四年,香港擺花街南唐館前妓黃得雲,失寵於豢養她的英國人亞當.史密斯,嚴冬寒夜由傭婦陪侍,提著燈籠走出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到灣仔大王廟看神功戲,從鼠疫瘟神手中逃生的香港人,請了廣州的粵劇班南下酬神演戲消災。
去看灣仔春園街永春堂的老中醫,長鬚飄飄的老中醫先把蓄養足足半尺長,灰中帶黃的指甲一隻隻安放台案,然後運筆開藥方,診斷是癲癇症,忌鹽鹹。老中醫夥同阿梅來騙她,黃得雲這下心領神會了,邪惡的阿梅在等待機會發作加害於她,她逮到報仇的時機了,趁黃得雲人單勢薄,沒有史密斯撐腰,隨時可下手報復她對她無休止的虐待。
黃得雲自此和知道她全部秘密的傭婦阿梅結了仇。
有年大冷天,阿梅赤腳立在溢出寒氣的紅磚地,替三姨太捶肩骨,天冷衣單一雙長滿凍瘡的手抖索得厲害,不聽使喚。捶慢了,三姨太轉身一巴掌,握在懷中取暖的鏤花銅手爐一揮,連同爐中燒得正旺的炭火擊中阿梅的額頭,血嘩嘩流了滿臉。凝住後結成疤,蜿蜒像隻蜷曲的蜈蚣爬在額頭。破相後的阿梅,雖然皮色還算白淨,卻賣不出去給人作妾,主人損失一筆賣身錢於心不甘,更百般虐待,拿燒紅的火鉗烙她的瘦背,沸騰滾水罩頭潑淋下去,燙得皮開肉裂。
最後黃得雲看到那隻襤褸的烏鴉,牠停在阿梅的左肩,和那個黃昏一樣——
「被抓的落貨工人家屬找到了亞媽——那時還沒拜他作亞媽——這位兄弟,看你碼頭也走過不少,聽說過亞媽『歪嘴皇帝』吧?」草鞋向姜俠魂解釋三合會把首領尊稱亞媽,接下又說:
「你這婦人眼睛生瘡?沒見戲台拆了?」
潔淨局的副幫辦亞當.史密斯入境隨俗,倣傚商家大班作風,把黃得雲安置在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注定了她的命運。夜更深了,即使她鼓起勇氣提燈籠摸黑尋回剛才走過的路找到大王廟對面的戲棚投奔姜俠魂,她卻沒有膽子違抗殖民政府的宵禁法令。南唐館為妓兩年,警察可以半夜破門而入,從床上拎起陪宿的嫖客肆意查問的恐嚇歷歷在前。
雙手交纏,黃得雲琢磨如何對付下一分鐘可能出賣她的傭婦。她已經處在下風,她必須行動。奇異的現象發生了,她的肚腹痙攣的顫動了一下,女性天生的直覺告訴她:她https://m•hetubook.com•com懷孕了。最後的一夜,史密斯滿口酒臭罵她是黃色婊子,一邊向她的臉吐口水輕蔑她——比妓|女還不如的那個她最最想忘記的恥辱的一夜,他在她的腹中留下了生命。

持這種說法的是按照姜俠魂的農民出身來推測,認為他缺乏飄洋冒險的膽識,也不易與出沒無定的海盜拉上線,至於革命志士、國家大義,對一介農民而言,也嫌太過高深。合乎姜俠魂出路的,持第四種說法的認為他最後被黑社會吸收,成為三合會的會員之一。他們還繪聲繪影的描述他入會的前後過程: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日落前,黃得雲趕到赤柱黃麻村的天后廟,廟場冷冷清清,廟內紅漆木架懸掛的銅鐘皮鼓靜寂無聲。傳說出名的海盜首領張保仔出沒赤柱,以這對鐘鼓聯絡他的船隻同夥。張保仔被清兵招降後,村民把它們供奉廟中,晨鐘暮鼓延用至今。
黃得雲不記得她是怎樣翻山越嶺,走原來的村路從赤柱回到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她只記得靠在天后娘娘面前悶聲飲泣。重新睜開眼睛時,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覆蓋身上的是重新鋪回去的那床英呢毛氈。唐樓風情依舊,那把斷了弦的三弦倚著玫瑰椅,牆角紅漆小神龕點著香,窗前飄著她從春園街買來的泊來洋花布窗簾,但不知窗外的天是上午或黃昏。
其實,一直到一八九四年,隸屬黃泥涌村的跑馬地仍被看作荒涼偏僻的郊外,路口豎立「城市地界」的石碑,城內城外儼然劃分界限。遠在靠鴉片起家的英國大班,看中這塊四面山谷環繞的風景地,把中間低窪的谷地開闢為馬場,用竹子和葵葉搭成馬棚,從英國進口馬匹。這一帶被稱為跑馬地之前,它又叫快活谷,為極樂世界之意。
她的烏漆描金鳳皮盒。她已經一無所有。兩個男人:亞當.史密斯和姜俠魂都棄她而去,她不能再失去那隻賴以存活的皮盒。黃得雲像那個捲逃的晚上一樣,翻箱倒櫃淘空所有一切,扯掉彈簧床上的毛氈、被單、枕頭下,哪來皮盒的蹤影,連床下也不放過。沒有。僅剩那個地方了,那個最最隱密除了她沒有第二人知道,黑暗的角落一塊鬆動的磚頭,除了黃得雲,不會有第二個人曉得。她匍匐過去,扳開那塊只有她知道的磚頭,伸手往裡一掏,碰觸到硬物,皮革上漆那種沙沙的感覺。她抖著手捧出來,不敢立即打開皮盒,拿在手中掂了掂,回想珠寶玉簪盛放盒裡的重量。
同是出身貧家,阿梅不具黃得雲的姿色,人口販子給她另一條出路——賣到黃泥涌村富室當婢女。她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從一有意識開始,她就是赤足捧著洗臉水立在床帳前,伺候三姨太起床。從那一天起,她打扇、捶骨、奉茶、下廚操作,無一刻停息。稍一不順三姨太的心,施予她的懲罰輕則罰跪,重則綁立床柱前,不讓吃拉,用破布塞住嘴,不許她哭出聲。
「這位兄弟,你別看現在碼頭風平浪靜,呵,不太平的時候可熱鬧咧!」
他說的是一八八四年中法戰爭爆發後,香港人反法情緒高漲,船塢工人拒絕維修、油漆法國郵船,艇戶與運貨工人一看來了法國船,便齊聲大叫:「打倒法國鬼,唔同拒卸貨!」
黃得雲捧著頭,不願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衰弱得想跪下來,再不有所依靠,她立刻要站不住了。那棵紅棉樹是她唯一的支柱,她踉蹌的向它,踢翻箱籠,烏漆描金鳳的皮盒掉了出來,金飾珠翠灑了一地,她踩著它們,涉水一樣而過。這只是身外之物。
她的最後的希望幻滅了。
阿梅不堪其苦,黑夜逃走,躲在快活谷墳場鐵門下被警察截獲,送到華民政策司等待發落。她到成合坊的唐樓侍候黃得雲之前,曾經在跑馬地一個靠販賣鴉片致富的大班家養的情婦家幫傭,不出半年,那個和黃得雲同樣出身擺花街青樓的妓|女,不知是自己輕生吞了鴉片,還是被灌,死得不明不白。大班讓阿梅拎了包袱翻過一個小丘來見亞當.史密斯。她在成合坊唐樓古井旁的柴房找到棲身之處。為了感激收容之恩,她侍候史密斯尤其周到,白天下廚調製點心酒菜,夜晚奉茶打扇無微不至。
廟祝悻悻拂落黃得雲的手。
因為他揀選了我
鼠疫盛行,她被潔淨局的代辦史密斯從擺花街妓館重災區接出,安置在跑馬地成合坊的一座唐樓,她自認從了良,白天大門不邁,一到天黑,悉心妝扮,坐在燈下等候情人。然而今天晚上,她為了和異國情人賭氣,報復他久久不露面,破例黑夜出門看夜戲,去時急急,生怕漏看姜俠魂台上英姿,回來時已決心收拾細軟跟著戲班跑,無心分神留意夜路的恐怖。
小馬車轉過土丘,荒郊野嶺突然出現素衣長服的艾米麗,要不是她灰眼高鼻,黃得雲真要以為南海觀音從天而降,她將雙手合十原地下跪匍匐膜拜,祈求觀音指點姜俠魂下落,保佑他平安。
艾米麗已經暈倒過幾次,她慶幸當時旁邊沒有人,最近一次,她半夜從辦公桌起身,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悠悠醒轉,回復神智後她掙扎起身,翻開《聖經.路加福音》,觸目的是耶穌在先知以賽亞的經卷寫下:
那夜,姜俠魂在灣仔碼頭抽完最後一管煙,也不理會鳴炮宵禁開始,離開碼頭,按著那個神秘中年人的指示,投奔革命去了。採這一說的理由是姜俠魂不僅是一身力氣,被曉以救國之道後,他暫時放下找尋父兄的志向,對他們的下落既毫無頭緒,不知從何下手,他最後同意那個神秘客對整個時局的分析:夷人入侵,癥結出在滿清政府腐敗無能,復興中華之道,應以推翻滿清為當務之急。
在「飛馬」號上,中國乘客卻被放在十二尺深的艙底,並且撤去了樓梯。一個手執長刀的水手站在艙口上面防守。另一艘美國船,則在甲板上設有一隻大鐵籠,所有的中國搭客都被請往裡面走,然後一起鎖在裡面——
有關姜俠魂的下落,多年以後,民間流傳幾種不同的說法:一說是最後他脫下披在身上的戲服,把旱煙管塞在褲腰上,看準拋錨岸邊一艘外洋貨輪「威弗萊」號,拿出武生工架攀住繩索偷渡上船。他發誓今生今世天涯海角一定要找回被綁架的父兄團聚,持這種說法的是他從此踏上連自己也不知去向的旅途,在海上永遠消失了。
另一種說法他也是在殘酷的拷刑下喪命。地點從廣州大牢換成香港刑拷犯人的大笪地——華人聞之喪膽稱為十王殿——罪名從反清變成反英,施刑者是被姜俠魂斥為走狗的同胞,刑具是九股粗麻繩束在一起的煤油浸漬過的鞭子,一鞭下去就會有九條傷痕的「九尾貓」。行刑那天,姜俠魂自己拿著刑具,從域多利監獄出發遊街示眾,至上環大笪地被捆綁燈柱,剝去上衣,一鞭抽打下去,皮開肉綻。一般精壯犯人不能忍受三鞭便暈厥在地,但姜俠魂挨了五六鞭,咬緊鋼牙,不吭一聲。
大漢滑溜下地,也不喘口氣,抱住木柱,膝蓋半蹲邁開馬步,一聲暴喝,打樁入土三尺的柱子鬆動了,轟隆一聲悶響,栽倒在地。十天前費了力氣搭起的戲台不消片刻夷為平地,大漢們跨過悻悻躺在泥地的大柱,搓搓腫痛的手忙別的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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