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首向來路

「喔,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可憐的寡佬!俗話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你等著,看我亞興婆給你找個好端端的良家女子。」
七年前密授房中之術時,倚紅曾經把她遍體捏過,發現黃得雲天生軟骨輕軀,周身柔若無骨,特別費心授以種種媚術,賣她的身價費至今仍未被其他琵琶仔超過。鴇母拿眼光撫摸輕撩女體,感到比以前更豐若有餘,肉柔骨軟,但畢竟大了幾歲,已不適合侑觴侍酒,復出後只能侍候那些花叢老手,當個名副其實的「牛白腩」老妓,薦枕陪人家過夜慢慢煲。
「你嫌我半掩門太高級?看你是寧願去灣仔橫街窄巷的二四寨,日夜坐在當門大廳板凳,任殺豬挑擔的挑三揀四?還是犯賤想去當個二毫找四的艇妹?周身被打得淤黑,白天把衣裳剝回不讓穿?」
結果呢?駐足側耳傾聽的黃得雲忍不住開口問。結果啊!闊佬十斛明珠為柳如仙贖身,埋街飲井水,做了個好命的歸家娘嘍!
亞興婆給他做媒,屈亞炳一下子自覺眾人矚目。為了留給人家探聽,他言行更為謹慎,生怕遭人非議,每天早出早歸,如果回來晚了,路過巷子底亞興婆的柴門,必會停下來逗弄竹椅上那頭懶貓,說了些洋大人難侍候的話。亞興婆拿鵝毛扇拍拍他,稱讚屈亞炳勤奮敬業,前途無限。

倚紅聽不得「安穩」兩個字。她生平最嫌惡相夫教子的家常婦人的行徑。年輕時在脂粉叢中爭奇鬥艷,上環南北行的少東以十斛明珠替她贖身,倚紅捨不得送往迎來的生涯,遮遮掩掩常到威靈頓街半掩門賣淫尋求刺|激,不計代價。倚紅騷冶潑浪的艷名傳了開來,夫家巨室略有風聞,她索性放棄妾媵身分重又下海,後來頂替了染惡疾死去的娼鴇,主掌半掩門。那時也只有黃得雲這年紀。
「日後兒子成器了,再回來拜謝!」
摩利士神父看他的眼光很特別。那時屈亞炳還沒染上天花,平滑的臉上緊蹙愁悶的濃眉,不解神父自相矛盾的用意。

亞興婆摸著下巴幫他想計謀。
「聖經上說,妓|女能使人只剩一塊餅,淫|婦獵取人寶貴的生命!」
「鬼佬帶去同居,問他要了多少身價錢?」
日後懷特上校的忠心得到了回報,自此官運亨通,在海外殖民地部服務十八年後,從斐濟調返香港,就任第十四任香港總督。坐船抵港履新,在卜公碼頭登陸時,遭人開槍射擊未中,道格拉斯.懷特港督從此以汽車代步,這是廿世紀裡的事,夏綠蒂的屍骨長埋懷特家族在紐卡索的墓園久矣。負責新界接管的輔政司史超域.駱克便沒有他幸運,帝國給他的酬勞只是將直貫灣仔、銅鑼灣一條魚龍混雜的街道以他的姓命名為駱克道。
廿五年之後,上海英租借區的英帝國巡捕用槍鎮壓學生示威遊行,造成「五卅」慘案,廣州、香港工人投入反帝鬥爭的怒潮,香港工團聯合會宣佈大罷工之前,姜俠魂又被看到在不同派系,甚至有對立情緒的幾個工會中奔走斡旋。傳說中,他仍然雄姿英挺,全無老態。
說得倚紅訕訕的。讓她帶回一瓶泊來的法國潤膚乳液,保養手上肌膚,又記得囑咐:
一住進療養院,醫生們都搖頭:
屈亞炳吮吸女人的唇,啜飲混合著英國人的口水。她在床上種種驚世駭俗的動作無不是在重演她與英國人的情愛。女人閉緊眼睛把他當成亞當.史密斯,她始終沒能忘了他。屈亞炳再撒大謊,說英國人被調到西伯利亞,女人還是想念他。不止一次,他忍不住了,惡言穢語糟蹋她,女人眼角看他,平平地說:別拿我出氣,有本事找英國人算帳去。最近屈亞炳升了職位,女人才不敢這般頂撞他,多少對他有點畏懼。黃得雲的一舉一動所思所想因不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使他感到痛苦,她隨便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看在屈亞炳眼裡都充滿意義,激發他的妄想,他給自己不可遏止的嫉妒、懷疑,因不能完全擁有女人而弄得幾乎發狂。
下了樓,一直來到倚紅霧騰騰的煙榻前,嘴角往上牽,滿意自己的微笑。鴇母見她仍是三天前的粗衣布服,一張脂粉不施的清水臉,劈頭罵道:
屈亞炳撫著刮得泛青的頭皮:
她盯住倚紅腳下那雙鞋底嶄新的繡花鞋,「可惜我沒娘親本事,比不得您——再說,拖了個兒子也不妥當,過兩年還想送他上學堂,我可以——」
「疫病正厲害的時候,亂哄哄的——」
倚紅提起一截綠綢袖子擦拭眼睛假裝哭泣。黃得雲紅了眼圈,淒然無語,垂首沉浸於自己的悲哀裡,連鴇母隔著袖子睜大三角眼就近打量她也毫無所覺。讓她臨時上陣冒充汪府妾侍的算盤打不響了,由她去吧!倚紅自恃天生具有調理人的本事,經過她手中的女孩,再是一把瘦骨窮苦人家的女兒,尼姑偷生,一頭虱子周身濕疹,從不見天日的深庵被拖出來的私生女,倚紅因材施教,不出幾年就個個出落得水蔥也似的。七年前,這村姑站在她床前,像頭小獸,不也是她從那一頭下田烈日曬黃的頭髮,一臉鄉野村氣裡塑造成一個奇貨可居,人人垂涎的琵琶仔。
隨著年紀與際遇,屈亞炳有過不同的志願。少年時曾經有過當傳教士的夢想。當母親離開收容他們母子的懷恩天主堂,決定以九龍寶林寺院為終老安身之處,瑪利亞修女指責她背叛天主,斷送了屈亞炳圍繞在燭光聖歌和薰香過了此生的願望。他自此把研讀聖經的熱情轉移到英文,星期六在摩利士神父住處喝下午茶吃蛋糕西餅,神父當眾誇獎他一篇英文作文,這使屈亞炳信心十足。離開天主堂,他的志願是當法院的通譯,他自以為英文能說能寫,有本事精確的用雙語來回翻譯傳達法官與被告、證人的所思所言。殖民地裁判官的觀點卻與他不同,他們認定華人英語再好,也只不過限於日常對話。華人缺乏法律常識,對法律術語茫然無知,而且英文中有許多微妙之含義,華人語文天賦再好,限於文化上的隔閡,還是體會不了它的精妙神髓,既然無從意會,言傳上不免有困難。
第二件是他給自己補過生日做三十大壽。屈亞炳穿著簇新的莨紗綢大襟衫褲回到上環敏如茶樓。他大剌剌推門,抬手看到自己平整的衣袖一道新的折痕,滿意的咧咧嘴,邁著腳下的新布鞋昂頭上了二樓。生日那天,他曾經從茶樓門縫看到一雙緞面鞋施施然拾級而上,從那人身上絲質團花襯墊長袍、手持象牙扇的打扮,屈亞炳推斷是隔壁大押當鋪的東主。現在他踏著那雙緞面鞋的腳印上樓,兩腿分得很開的坐下,霸住一張台面,揚聲召喚拎著鋁製滾水壺的夥計,倒背如流的一口氣點菜:一碟乳豬燒鵝雙拼、一盅兩件蝦餃叉燒包、一碗牛腩撈麵,外加一瓶雙蒸燒酒。
日後王福和黃得雲將在不同的場合相見。這是後話。
「貿然來敲門,不好意思——」
「阿雲你不死了這條心,那你可跨錯了門檻。我倚紅最怕扮成個老壽星,拄根枴杖讓滿堂子孫拜壽!」
另一個八婆搶先接下去:
「那英國鬼死了,爛了腳,派你這奴才來?」
打開衣櫥,她早已把這些艷裝麗服壓在箱子底,恐怕已遭鼠咬蟲蛀,剩不了兩件完好的可重新派上用場。穿了陪客,黃得雲埋怨自己缺乏遠見。她伸手撥落箱子上那雙新布鞋,它是重見倚紅之前才納好的,歪歪扭扭的針腳,卻總是親手一針一針納的。她撿起來緊緊握在胸前,一陣對自己的嘉獎與疼惜。抬起頭,衣櫥掛了幾套半新不舊的藍夏布衫褲,也有碎花棉布做的,花色已褪。呵,多久了,她與粗衣布服為伍,已經習慣了這些舒服的家常衣物,要她再重披青紫艷衣回到脂粉堆裡翻滾,她真的打從心底願意嗎?
「明日過節,班房不返工,你早些來吧!」
黃得雲仍舊被帶到那張大得像房子的黑漆鴉片煙榻前,空氣浮散灰塵一樣的濃煙,斜掛的帳幔吊了一把葵扇,七年來似乎沒移動過。兩隻穿著黑緞繡鞋的腳,伸出床沿擱在酸枝大方凳,鞋面繡了一對紫鳳凰,鞋底依舊嶄新如故,煙榻上的人似乎一直橫竹直躺吞雲吐霧,七年來未曾下床走動過一步。抽鴉片的人卻老了,乾縮了,頭髮掉了,禿出半個頭,紫紅褻衣掩藏不住脖頸一把瘦骨。倚紅剛聽完傭婦回話,黃泥湧汪府的五姨太爽約,沒按照約定時間出現石板街下,由傭婦帶回倚紅閣賣淫,等下財大氣粗的利源錢莊掌櫃嫖妓未果,不知要怎麼個鬧法。
黃得雲搖頭說不必。
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正是他的陰溝。此刻屈亞炳輕而易舉的達到結論。他在那惡臭的陰溝蹚過,慶幸能及早脫身,使他得以乾淨無慾之身偕他的小腳新娘走向聖殿。
不用傭婦開門,黃得雲跨出倚紅閣門檻,吐出一口長長的氣,人像被淘空一樣虛空一片。扶頭凝住神,正待邁步,迎面興沖沖走來一個胖大如山的男人。來人正是王福,渣丁洋行買辦的心hetubook.com.com腹。七年前他從內地幾省收鴉片煙帳回來,捎了上等雲南煙膏來孝敬倚紅,當時和黃得雲說過幾句英語會話。此刻他依倚紅邀約笑嘻嘻而來,他沒想到門口這女人正是七年前他高攀不上的黃得雲,約好下午來還他七年相思之苦的。倚紅老鴇是這麼託人帶話的。
「娘親放心,我答應回來,會來的。」
躺在竹床上,屈亞炳想起小時候過新年,屈家祠堂前的空地,來了一個體型高大的北方佬,率領他的動物來表演雜技。賣藝的江湖佬敲著手上一面鑼,嘴裡嘰哩咕嚕唱了一段沒人聽懂的唱詞,猴子戴上面具翻觔斗,旁邊還有一頭小黑狗、一隻小綿羊。表演兩天,這個淒涼的雜技團就轉到別處去了。漂泊啊!漂泊。
屈亞炳還是挨延到天黑才姍姍而來。唐樓門上掛了菖蒲,廚房飄來煮粽子的香味,方桌上各一碟桃李,洋溢著過節的氣氛。黃得雲家居打扮,穿了身月白的圓角新衫褲,頭上戴了過節的艾葉,鬢邊嬌媚的別了一朵紅石榴花。她不招呼男人,給他倒了一杯好茶葉泡的香茶。屈亞炳雙手放在平整的膝頭,長袖子下露出一截蓄長了的尾指指甲,神態從容自信,聽到聲響,從眼睛底下瞟了瞟,傲慢的不肯轉頭。如果他手握一管水煙,把辮子盤在頭頂,戴上瓜皮帽,黃得雲在想,那麼屈亞炳和戲台上舉止有度的老爺幾乎沒有兩樣。錦繡堂的那個柳如仙下嫁的闊佬,用不著問她也猜得出是個可以做阿爹的老淫|蟲,柳如仙嫁過去,不知做七房八房的小老婆。黃得雲撇了撇嘴一點也不希罕羨慕那妓|女。眼前這個男人正值壯年,洋大人抬舉他,前程似錦。他家庭單純,老家離東莞極近,正是最近和英國人拗爭的地方。他十來歲離開,帶他出走的母親已經過世了,他在這小島上無親無故,孑然一身,景況和自己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正巧湊成一雙。老聽他抱怨單身宿舍狹隘不堪,乾脆讓他搬到唐樓來住一起,省得兩頭奔跑。
屈亞炳應了族中長輩所言,從此為虎作倀,成為統治者忠心耿耿的心腹,仰仗白人之勢欺壓自己的同胞。現在他長而狹邪的眼睛閃爍著,看人時眼珠躲在眼皮下,翻起白眼陰冷冷一轉,充滿不信任的猜疑,舉止態度都比以前從容,也開始注意儀容修飾,頭頂剃得發青油亮,一身簇新閃光的莨紗綢對襟衫褲,還到上環街市出名的良著裁縫鋪訂製了一頂瓜皮帽、一雙黑緞長靴,以備應隆重場合之需,穿戴起來才不致有失身分。每逢初一、十五,他以懷特上校特殊事務助理的身分到新安縣盧煥的衙門,為了掩人耳目,他都選在日落後出發,二更時分照例有個衙役拎了燈籠在暗巷底處接應,把他引到王師爺的鴉片煙榻前。王師爺手握煙槍吞雲吐霧,很少言語,從屁股底下抽出個密封的衙門公文信封交給屈亞炳,示意他先藏好,然後請他躺下來抽兩筒歇歇腳,養足了精神再走不遲。屈亞炳每次趁月落野雞啼之前上路。
她後悔沒先請教阿嫂。
「走?我這門可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鄰居老太婆認識屈亞炳之後,又來敲他的門,篤篤鵝毛扇扣門啄木鳥似的聲音,屈亞炳還是不讓她進屋。
「養了孩子,怕腰身太窄,不合適了。」
風花日將老 佳期猶渺渺
這是後話。
「喔,我的可憐的夏綠蒂,看我把你弄得——」
「講大話!」
「蠢女,平白讓鬼佬睡了,還留下種,這是我教你的?」
他斟了一杯酒,仰頭喝下,還「哈」了一聲,抖著腿美美的享受一台面擺得滿滿的食物。末了,又超出預算,叫了一碗腐竹白果糖水,吃完撫著飽脹的肚皮一搖三擺下樓,牙籤插在齒縫,露出嘴角,向路人昭示他剛從敏如茶樓吃了飯出來。

傭婦又掃了一眼她腳下的黑布鞋。
現在屈亞炳很是自覺必須照顧他新近獲得的社會地位,保護他的名聲,故意挨到天黑才躲躲閃閃入屋,吃罷晚飯喝了茶,又丟下女人守著暗黑的唐樓。長春堂的阿嫂跑來警告她小心門戶,前半個月灣仔發生幾起搶劫命案,據說是蒙了黑面的海盜上岸幹的,黃得雲扯住男人的袖子哀求他留下來,屈亞炳當她又要拉自己上床癡纏爛打,長袖一揮甩掉她,踏步推門走了。
七年來幾上幾下,她以為已經走完了全過程。黃得雲望著一級級向上延伸的石板街,正在出神。臂膀不意被人牢牢抓住,她嚇了一跳,回過頭來,一個白衣黑褲、身壯如男人的傭婦,背後垂了條粗辮子。
黃得雲聽了,非但不生氣,反而微微一笑。
如果當初不把他的嬌羞的新娘接到那可怕的殖民地,讓她天天生活在災難的邊緣,與颱風、瘟疫、水災、山崩、蟲豸為伍,今天夏綠蒂還會是個恬靜,愛種花草,有「綠手指」之雅稱的可愛的小女人。他怎能忘記第一次拜訪夏綠蒂,她立在花園低頭吸嗅一枝白雛菊,回眸朝他一笑,呵,那滿園子鮮花綠草霎時黯然失色的一笑!
他相信新置的瓜皮帽、黑緞長靴很快會派上用場。他早已不再像從前那個班房收工後,三步並兩步趕到跑馬地成合仿唐樓捲起袖子,把長辮盤在頭頂,替黃得雲劈柴、挑水、餵雞,甚至搭葫蘆瓜棚架——現在他把兩隻手藏在袖子裡,尾指還蓄起長指甲。黃得雲和他說話,他肩膊轉過去,眼睛幾乎全閉,不理會女人一臉的憂傷,生怕這會提醒他的偽裝。黃得雲只有更周到用心的侍候他。晚飯過後,她在燈下補衣納鞋,屈亞炳啜著香茶,兩個默然無語。像一對平淡的夫妻。黃得雲放下針線,要去為空了的茶壺加熱水,屈亞炳展臂打了個呵欠,總是推說明天差館有事必須早起,推門走了。
滿腔幽怨無處發洩,又一次黃得雲拎起籐籃來到寶靈山道。一群剛拜完姻緣石的三姑六婆,聚在一棵榕樹下七嘴八舌拍手大讚石神法力無邊,真的有求必應。這一次顯靈應到水坑口錦繡堂紅妓柳如仙身上。柳如仙芳心暗許恩客裡的一個闊佬,相好之後一去不回。
是該走的時候了。離開房間時,黃得雲回頭望了梳妝鏡一眼,但願那塊紅綢布永永遠遠蒙罩住鏡子,今生今世千萬別讓那個炙妝艷粉的妓|女再露面。
現在她把倚紅閣收拾得更像住家,利用她舊日關係,專門向富戶巨室的妾媵下功夫,引誘她們來賣淫解決性|欲。倚紅指天咒地發誓絕對保密她們的身分,但在嫖客面前則反行其道,以巨室妾侍為號召勒索更多嫖金。
這天為了給屈亞炳進補壯陽,她起早到灣仔碼頭的魚市場買鮮蚝,經過大王廟,抄近路穿越廟宇對面的草地。五年前,香港開埠以來最嚴重的一場鼠疫過後,從瘟神的魔手死裡逃生的倖存者,聚資請來戲班酬神演戲消災,佛山的優天影粵劇團沿珠江順流而下,在大王廟前的草地搭棚演戲。第一天戲台破台驅煞,那塊祭白虎的生豬肉所丟之處,從此寸草不生光禿一塊。黃得雲不願草地的露水沾濕鞋面,踩了那塊不長草的空地過去,全然沒想起五年前那個冬霧深重的清晨,她拎著兩隻箱籠到這裡來投奔優天影粵劇團的武生姜俠魂,決心跟著戲班穿城走鄉去流浪。那時節,她失寵於豢養她的英國人亞當.史密斯,又怕擺花街南唐館的鴇母發現她私逃妓寨,夥同龜爪拿繩索捆綁她回去,《紅鬃烈馬》等不及看完,便趕回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收拾細軟。結果宵禁的炮聲一響阻止她外出,當天晚上黃得雲走不成了。
醉眉恨眼妝扮妥當,擺花街南唐館那個灩淫巾釵、珠鏘玉搖的紅妓又回來了。妙轉一個身,眼風飛向那扇門,抬了抬眉毛,推門而入的恩客被迷得暈陶陶的,最後解衣薦枕,夜夜如是。
「差勁的鬼子,殺你還污刀!」
「殖民政府有意重用你,關鍵在看你的表現。」
已然淪為英國本世紀末夕陽之城的利物浦,原本是歷史上華人最早登岸英國聚集而居的城市。破敗的唐人街,至今殘存一間名為「角落」的酒館,顧名思義充滿落寞蒼涼之感。酒館牆上匾額記載公元一九一八年中國海員上岸的歷史,定居後的華僑多半以開餐館、洗衣店為業。
擦身而過的瞬間,王福留意到女人腮邊那顆美人痣,不由得轉過頭對那粗衣布服的背影多看了一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拍門聲停止了,黃得雲鼓起勇氣來到客廳。門下躺了一個白色的信封,從門縫塞進來的,唐樓的主人具名的通知,亞當.史密斯租賃為期五年的租約,即將期滿,屋主收回唐樓另作他用,現住戶需不遲於月底搬遷交屋。
晚上如果屈亞炳講明了不來,她便拉長春堂的阿嫂到夜市聽講古唱龍舟,一有盲人拉弦子唱起悲涼的南音,她便藉故先回家。
說完,拖著淘空後虛脫的腳步,黃得雲在門邊的竹凳坐下,雙手掩住臉。她反覆背誦的腹稿終於吐出胸腔和_圖_書了,比想像中的容易。為了讓兒子有個姓氏,為了自己找名分安身,黃得雲放棄了人欲,主動開口向男人提親,要和他拉埋天窗。那天她咬牙下了最大決心向姻緣石發下重誓,只要石神撮合她的姻緣,男人即使從此不起,她也一輩子跟他過。
這是後話。
「只想望安安穩穩過一世,把兒子養大了,也就算了——」
「聖多瑪.阿奎那斯,中世紀的神學權威的觀點是:都會中的賣淫,正如聖殿裡的陰溝,假使沒有陰溝,那聖殿將成為臭惡不堪的所在。」
「也不想想當年花多少心思,從頭到腳,把你個鄉下姑娘調弄成一朵花,露一下臉都捨不得,矜貴得金子似的。結果門檻一跨出,再也不見人了!」
心中一邊琢磨,倚紅讓黃得雲坐到床沿,假裝親熱拉過她的手敘舊。一摸掌心,厚紙板似的一層硬繭,家事操勞的痕跡。
「英國人早讓我交給你的,全部在這裡,拿去吧!」
「年紀稍稍大了兩歲,也不算太大,裹了一雙小腳,尖尖粽子似的——」
黃得雲垂下眼睛,她害怕鴇母兩把關刀似豎起的眉。
有關姜俠魂下場的另一種說法,是說升旗典禮中第一個中彈倒地的根本不是他,那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民,暴動事件後辨認屍體,右耳沒戴圈,或有任何穿孔。傳說那天姜俠魂換上農民的打扮,高舉綁紅綵帶的大刀跑到一個英國警察面前,他繫著寬皮帶,是負責守警棚的高階警官,姜俠魂晃了晃手中的大刀,紅色綵帶揮舞狠刺了下去,沒料卻撲了個空,膽小的英國人早給嚇得昏倒在地。姜俠魂輕蔑的吐了一口痰:
黃得雲眼光掠過此後將賴以營生的紅漆牙床,交頭並躺了一對繡雙喜的鴛鴦枕。
倚紅一手指到她眉心,沉聲一個字一個字吐出:
黃得雲手抓著通知,來到後院把爬出米甕的兒子緊緊擄在胸前,就只剩他們母子倆相依為命了,天底下哪裡有他們的容身之處?後院籬笆外一叢綠竹開滿了花,前所未見的竹子開花使她感到不祥。是搬家的時候了。
抹了一下唇上的酒漬,跨出唐樓前,丟下一句:
母親就是在東華醫院過世的,屈亞炳振振有詞,她的魂魄在近處迴盪,我可感覺到,畫師你把她給召回來了。他千謝萬謝,捧了母親的影容回去,從此單身宿舍就不再那麼孤清了。
路過興昌影相館,下個月領了薪水,他要來給自己照相留影。屈亞炳把姿態早就想好了;雙手平放膝上,腿呈八字撇開,整張臉對住黑箱子,不可有任何偏差,兩隻耳朵要都照出來,鼻子兩側不能留陰影。
「俗話說得好,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唉,有了,有說辭了,下回我就說你吃的是皇糧,替洋大人辦事,新近給看中升了官,這一路升上去可沒底的!而且呀,家庭簡單,哪家女兒嫁過來,不用侍候公婆臉色,自自由由——」
今天倚紅一早等著她來。剛才傭婦來報人到了,先上樓回自己的房間。鴇母暗叫來的正是時候,倚紅閣色藝雙全的琵琶仔回巢,她預備大肆宣傳,不怕舊雨新知箋條不似雪片飛來,她倚紅閣艷名重振指日可待。為了羈靡這自己送上門的搖錢樹,鴇母盤算物色個眉清目秀拉皮條的「豆粉水」,專門侍候黃得雲,附帶監視她行蹤,兩人日久生情,令妓|女心無旁騖死心塌地留下來,過兩年姿色殘敗了再打發她去不遲。
「聽你說那英國人手還算鬆,攢下的首飾綾羅衣裳,能帶的全帶了來,省得另做新的花時間。」
拜過姻緣石,黃得雲與男人又試了幾次,依然故我。隔天早晨她到天井撒米餵雞,有隻閹過的雄雞金黃火紅羽毛斑斕,一叢漂亮的尾巴雄赳赳的翹起,做視雞群。然而,閹雞徒負一身鮮艷燦爛的羽毛,牠懶洋洋地蹲在籠子旁,缺乏生氣活力。黃得雲想到男人披掛一身嶄新鮮亮的服飾,似模似樣搖擺進出,卻只是虛有其表。她狠狠踢了閹雞一腳:
那個時候他還是個為青春期的愁悶所苦的少年,寄居天主堂收容所。摩利士神父讓屈亞炳到他神父的住所吃西餅,喝咖啡,又聳人聽聞的告訴他中世紀的歐洲天主教全盛,教皇和國王特准設立妓院,有一個時期專門替神父設的妓院多於教堂。
黃得雲來到姻緣石前雙膝落地款款拜了下去,一時之間不知是祈求石神讓男人重振陽剛,使她享受魚水之歡,抑或求石神撮合她的姻緣。風塵裡久經打滾的柳如仙,猶可埋街飲井水,她自己為何不能名正言順做個歸家娘?幾年來她素衣布裙過著尋常人家的主婦生涯,裝在五瓣荷花形狀鋁盒裡的胭脂水粉多時不用,早已乾硬。唐樓前一排鳳仙花開了又謝,她也沒想到去摘了花瓣搗碎,敷在指甲上睡上一宵,把十個指甲染得紅彤彤,像從前一樣。現在她大清早起身,向擔到家門口的菜販買芥蘭、白菜仔等四季時蔬,從袋裡掏了五分一毫的角子付錢,還順手抓了兩枝青蔥、一塊老薑。她是個買肉煮菜的主婦。
這個在黃得雲的眼中,不是男人的屈亞炳,對自己未來的前程卻躊躇滿志。新界接管大勢已定後,他沒跟亞當.史密斯回潔淨局恢復原職,屈亞炳開始浮想聯翩。自從去年年底被借調警察局,他便聽說有個警察法庭的存在,那個負責傳譯的英國人與海盜勾結串謀,被發現後撤職了事,這個通譯官的位置到現在仍然空著,屈亞炳期待這個職位會落到自己頭上。
黃得雲是有實無名的主婦。
結果黃得雲還是在香港留了下來。中區填海造地滄海桑田,她遍尋不著四年前入港上岸的畢打碼頭。她只得在這新填地上自築家園。
男人朗聲的許諾並無在期待中響起。黃得雲還以為他會趨前雙手把她從竹凳挽起,溫柔地喚聲老婆。
好不容易從花綠衣叢中鑽了出來,怎麼能夠又讓自己重新鑽進去?
老太婆道歉著。她有個侄子在差館當門房。「前天來探我,湊巧你路過,侄子說,唉呀呀,姑媽!這人住你家附近?我知道他,最近可走運呢!跟隨差館洋大人第一把手進進出出,不知多風光——」
於是,香港法庭將有關人命生死的重大問題交由所謂「中國通」的英國人把持,他們多半說一口小時候從廚房僕傭學來的粵語,中文卻一個大字不認。通譯官的職位輪不到黃皮膚的屈亞炳,到潔淨局名義上是通譯,實際是充當英國上司差遣的私人跑腿,諸如狄金遜在任時替他到影相館取全家福相片,幫亞當.史密斯去取剛下郵船的狩獵雜誌,到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給黃得雲送遣散費了斷一段異國孽緣等等。溫瑟先生的差遣延伸到他的夫人、小姐,屈亞炳感到受寵若驚。然而,他仍然嚮往薪水高、每天從早上十點到下午四點的法院通譯官,想像自己置身威嚴的法庭,腰身挺直,朗聲在法官與柵欄後的被告之間翻譯對話。他自信音色富音樂性,小時候天主堂唱聖歌訓練出來的。
他終於逮到報復的機會。新界大埔鄉民放火焚燒臨時警察局,英國人舉手投降逃出棚屋,屈亞炳鼓漲勝利的酩酊,揮轉永不萎潰的長鞭把英國人從她身上驅逐出去,徹底驅逐出去。最後贏的還是他。這個女人願意荊釵布裙跟自己過下半輩子,主動開口要和他成親,她說她早已是個本本份份的主婦,可憐有實無名,她向男人討取她應得的名分。
「看我這樣子,」黃得雲拉扯衣角,退縮了一下,「回去只怕認不出了。」
黃得雲別後的遭遇被她三兩句話就套了出來。說到英國人置屋豢養,倚紅三角眼一瞪: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拎了兩隻箱籠趕到,戲棚和整個戲班卻像變魔術似的消失在白茫茫的霧氣裡,無跡可尋。那棵矯健如龍的紅棉樹下是空著的,少去了倚樹而立的姜俠魂,她的伏虎的英雄。他曾經倚樹等她,算準了她會回來。她的確回來過,可惜遲了。兩人就這麼錯過了。優天影粵劇團結束當晚的演出,半夜沿著珠江逆流而上回到佛山。傳說武生姜俠魂並沒有同船回去,他在香港留了下來,加入三合會成為幫會的一員,五年來香港殖民地一連串的反英抗夷事件,幾乎都是出自他和弟兄們的策劃和執行。
兩人僵持著。黃得雲感覺到隔著方桌,男人垂著狹長的眼瞼,從眼皮底下靜靜地在看她,那是一種無從捉摸,卻又陰冷至極的眼神。她被看得從腳底冷了起來。
發過誓後,黃得雲心下忐忑,來到露天小廟求籤,兩邊金漆門聯:「千處有求千處驗,萬家祈禱萬家靈。」讓她稍微安了心。抽到的卻是支下下籤,籤文是一首詩:
端午節前三天,她夜裡夢見一個大如甕、紅如燈籠的火球墮落天井,砰一大聲驚醒了她。起床後,艷陽高照,一夜之間已然進入炎炎盛夏。蟄伏生苔的井邊、幽暗牆角的蜈蚣、毒蠍、壁虎、蜘蛛等毒蟲被熱氣逼出,四處爬動,噴出陣陣毒氣。黃得雲對那場奪人性命的鼠疫心有餘悸,加上家有幼子,她遵照中醫長春堂藥房阿嫂的指示避邪去疾,端午過節插艾草,沐蘭湯,繫五色彩絲以去毒氣,m.hetubook.com.com驅鬼魅,避瘟疫。沒想到在這五毒月她偏偏犯了個不該犯的大忌:貪日頭炎炎,過節那天抱出與男人共寢的薦席到天井攤開曝曬。屈亞炳拂袖而去,黃得雲捧著臉奔到後面,天井的枕席攤了一地曬著星光,她慘叫一聲,跌坐地上,怕讓自己聽到哭聲似的,抓過被單一角塞入嘴裡。
她從腰裡掏出那瓶泊來法國護膚乳液,放到床沿。

「俗話說的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看相的說你阿雲生來夫人相,我做娘親的每天燒香拜佛,指望你嫁人做個寵二奶,最後扶了正,豬糟花變做夫人,把我這兒當娘家走動,風光風光,給我倚紅閣掙口氣。」
「我看這門婚事準成。隆興行打銀器賣洋人,成日鋪頭來來去去都是藍眼睛紅頭髮的,你在差館陪洋大人進進出出,我侄兒說的。」亞興婆拍了一下手掌,「兩家並在一起,對路喔!」
英國張貼在深圳墟的佈告漿糊尚未乾透,即被撕下,有人議論是出自姜俠魂之手,他和弟兄組織憤怒的東莞人挺身而出抗擊英軍越界侵佔的野蠻行為。兩廣總督譚鐘麟事先接獲情報,堅決制止。姜俠魂和他的弟兄並不因此罷休,轉入地下對付侵略者。香港殖民地總督卜力知其厲害,曾表示:
第一件是到東華醫院對面長生店旁找擺攤的畫師,憑他口述形容,請畫師握住炭筆,一筆一畫在光紙上描繪,幾天工夫,亡母的影容逐漸浮現。完成之後,母親恍如從光紙上活了起來,有生命似的。屈亞炳禁不住伸出手指放在影容的鼻子下,試探也許還真有口氣。畫師收拾畫具,說他不是傻子,就是世間難求的孝子。
屈亞炳走後,她的日子更是難挨。有晚夜半,那隻翎毛斑斕、被她狠狠踢過的閹雞突然揚聲啼叫,嚇得黃得雲不敢合眼。隔天一早,大門被拍得山響,她以為應了半夜雞啼,寇盜來侵的預言,把兒子帶到廚房,掀開米甕的木蓋,強迫他爬進去蹲下躲藏,蓋回木蓋,她兩腿一軟,跪倒下來。
掀起門簾,黃得雲毫無遺憾的跨出房間,畫軸上那個倚門盼郎歸的美女無奈的目送她的背影。黃得雲如釋重負的吐了一口氣,抬起不再覺得自卑的黑布鞋,每下一級樓梯就距離房間內翻雲覆雨的日子遠一步。
趁屈亞炳沒防備,鵝毛扇嘟一下捅開他身後虛掩的門,確實屋內無人。
「娘親給說到我心裡去了。妓|女從良又復出,好比生蟲老鼠,下場就苦了。過幾年,人老了,殘了,為了兩餐手牽盲眼按摩女黑天暗夜上街討飯吃,那才叫苦。」
像姜俠魂這樣的傳奇人物永遠眾說紛紜,不足為奇。有一說大埔二千六百多個鄉民擾亂英國人在旗竿山的升旗典禮,姜俠魂高舉黃色繡龍大旗打前鋒率領鄉民上陣,第一個中了懷特上校射出的子彈倒地斃命的正是他,鄉民目睹他犧牲倒在血泊裡,氣憤填膺不顧命的衝上去為這血性漢子復仇。
黃得雲沒向廟祝求解籤,她自己把「同心人」解作午夜夢迴,依然刻骨思念的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她的揪心揪肺的絕望的愛情,她的初戀。屈亞炳沒有拒絕她的理由,她已經犧牲那麼多了。
「你這張臉要躺下來才更靚,乖女,認了吧!」
黃得雲趿著布鞋,出門找尋母子棲身之所。她頂著煌煌烈日穿街走巷,心也惶惶然。不知不覺又來到中環石板街。仰頭往上看,石階一級級往上延伸,上面樓閣參差如雁翅,碧窗紅檻的煙花地,鬼使神差,她又站在這條與她命運相繫的石板街下。七年前,她邁著被人口販子綁架前幾天還在故鄉東莞踩水車灌田、正在抽長的腿一級級蹬上石板街,人口販子當牲口一樣把她賣入倚紅閣,展開她的風月營生。兩年半後鼠疫蔓延,她坐在英國情人亞當.史密斯為她僱來的轎子,沿著石板街拾級而下,把她安置在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她成為英國人豢養的情婦。
「乖女,這趟回來,總該悟出什麼才是真的,什麼是假的!眼光放準些,碰到個疼惜你的,不妨趁勢斬了他一頸血,多少銀子金器落你手中,這才是真的。」
「瓶口沒開過,更不用說用了,您總信得過我。」
亞當.史密斯回潔淨局復職後不到一個月,屈亞炳被召喚到警察司氣氛森嚴的大辦公室,懷特上校斥退警衛,親自關上門,回到橡木大辦公桌前,不先坐下,雙手按住台桌,居高臨下俯看比起自己矮小如侏儒般的屈亞炳。被看的雙手緊貼褲縫,垂眉低眼,仍感覺到那對藍眼珠冰冷的目光直刺得他兩腿打軟,很快要站不住了。
端午節前,黃得雲給兒子縫香袋,裹絨銅錢,針線拉得長長的。
當年倚紅給南北行少東主做妾,懷了孕,卻瞞著老太爺、夫人一家子跑到大伯公求得一劑紅花草藥,硬把胎兒打下,回轉青樓浪滾。
他的姊姊正是屈亞炳小腳的妻子。
午飯過後,她帶著四歲的兒子到天後廟前的廣場看跌打師傅耍拳賣野藥,骯髒的土花布上擺了丹膏丸散、虎骨驚風酒,兒子對泡在藥酒裡的蛇又愛看又害怕,躲到母親裙角後,探出半個小臉,黃得雲打了一下兒子的頭,又笑又罵。回家途中,停到恭如堂買碗廿四味涼茶,站在路邊自己先喝下大半碗,剩下的強迫兒子灌下去。天乾風燥,防他傷風喉痛。
鴇母千叮萬囑,別溜嘴供出拖了個兒子在身邊。
黃得雲給說得有點心動。瞇聚眼睛四周逡巡了一下,尋常街景似乎無可留念,便任由傭婦牽衣拉曳,跨上石板街,走回七年前所走過的老路,唯一不同的是第一次她對迎接她的生涯茫然無知。
最近利物浦市立博物館興辦了一項以華僑歷史為主題的攝影展,其中發黃舊照片中的一幀,頭髮上髮蠟,身穿格子西裝,面方眉粗的男人,被認出是屈亞炳的兒子;旁邊戴帽子,深目高鼻肥胖的洋婆子,是替他洗衣燒飯的妻子。利物浦的老華僑有娶當地娼妓為妻的傳統,屈亞炳的後代也不例外,娶了從良的妓|女,一條心侍候他。屈亞炳的「半唐番」的孫子在利物浦特為中英混血兒舉辦的舞會上與一屋子的同類在歷史的燈影下翩然起舞。
「呵呵,這可是乖女自己說的。這一回來,跟從前不同了,只要乖女心中有數,就容易辦!」
她給屈亞炳物色家室,第一家是威靈頓街隆興銀器店老闆的女兒,先把人家閨女形容得貌美若天仙,德性直逼聖賢。
他何嘗不知道。然而,為了維護帝國的榮譽,他必須留下來用大炮對付不肯臣服的新界暴民。打贏那場仗,這是他對帝國,對女王的責任,他別無選擇。醫生們不能理解他的心情的。
黃得雲感慨的嘆了口氣,算是默認。隨口問及鴇母倚紅的近況。
黃得雲斂衣深深一拜。
屈亞炳仰頭飲盡錫杯的酒,從懷中抽出預備好的羊皮紙公文信封,放到方桌上。
老太婆說了些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話,搖著鵝毛扇告辭。屈亞炳回到僅可容納一床一椅的宿舍,感懷身世,滿心淒然。成家立室,對他這沒有背景身家的單身漢談何容易!真有女子願意跟他,屋小如舟,多了一個人勢必要鼻子碰眼睛,無處安置。自從尊德公去世,他的母親惜姑害怕被大婦賣入娼家,連夜逃離屈家大宅,哀求漁船渡她母子過海,第二天屈亞炳發現自己在瑪麗亞修女嚴厲的瞪視下捧著聖經下跪天主面前,而昨天早晨,他卻還在屈氏書院隨著秀才老師搖頭晃腦背誦四書五經。
高昇之後,還有鄰居上來自我介紹。篤篤敲他單身宿舍的門,啄木鳥啄木的聲音。頭上綁了頭黑頭巾的老太婆,尖嘴尖下巴,看起來像隻鳥,拿她手中的鵝毛扇柄敲門。屈亞炳以屋裡狹促不便接待為理由,陪老太婆立在走廊說話。來人自稱住在旁邊斜巷底,每天屈亞炳出入都經過她的柴門。
黃得雲無奈的分辯英國人遣散金倒是到了手。說完,掉下淚珠。又被盤問出英國人底下的華人通譯屈亞炳。倚紅看她吞吞吐吐,猜出與姓屈的有頭尾,又給甩了,皺眉挖苦黃得雲:
「唉呀呀,看你糟蹋的,」倚紅大驚小怪,「枉費做娘的一片心喔!想當初你一進我這門,連洗臉都不敢讓你濕了手,傭人把毛巾擰乾了,才給你抹臉,怕粗了你這雙手。唉唉,別說對我不起,這寒酸相,還真讓人心疼呢!」
「乖女貴人多忘事,也許把人家給忘到十萬八千里了。那個考過你夷語的洋行買辦,人胖得像座山的王福,記起來了吧?」

「我都想過了,」黃得雲雙手包在圍裙裡不停扭絞,「我都想過了,我不嫌你那個,那急不來的,我們慢慢醫——我向姻緣石發了誓,不管怎樣,一輩子跟你過。」
懷特上校剛從英國回來,他把妻子夏綠蒂安排在倫敦近郊的一所療養院醫療她的憂鬱症。懷特上校在接管新界的升旗典禮過後,向輔政司史超域.駱克總結接管的經過,回到山頂的家解下繫在皮帶上的手槍,帶著病妻搭船返英國治病。夏綠蒂在療養院裡仍是自我禁閉,足不出戶,頭上戴著黑色面紗,擋住hetubook•com•com據她形容老是在她眼前飛來飛去的蚊蠅昆蟲,她害怕一切有翅膀會飛的生物。懷特上校臨走前到療養院向妻子話別,夏綠蒂柔順的服從,摘下面紗讓丈夫好好看她。懷特上校撫摸妻子柔軟乾燥、絲絹一樣的金頭髮,像沒有生命的細沙從他指縫間流淌過去,流淌過去。
「多謝娘親一片好心,替我打算,只怕我承受不起。」
都預備好了。黃得雲微喟。倚紅答應她當自由身不賣斷,房間、飲食、傭婦由倚紅閣供應,掙來的皮肉錢對分。條件都講好了,現在交人來了。等下她退下粗衣布服,打開倚牆而立的描金鴛鴦戲水衣櫥,挑出對襟窄袖的柳綠大襖,穿上去鼓起兩隻豐|滿的大奶|子,腰繫紫紅彩繡百褶裙,然後款款坐在梳妝台前,掀開罩住菱花鏡的紅綢布,對鏡塗粉描眼,她將會慶幸依然是一張宜嗔宜喜的春風面吧?然後,臉頰微微一偏,飛出個勾人的眼風,那顆美人痣在胭脂襯托下,連自己看了怕不都神蕩魂迷。
沒隔兩天,回音來了。隆興行老闆眼睛長在頭頂上,要找有身家背景的女婿。
明天就得搭船回殖民地述職,把這個病後對他百依百順的妻子留下來,於心何忍,懷特上校深深自責。

第一次走進這唐樓,那是三年前一個濕濕的雨天午後,屈亞炳懷裡揣著潔淨局羊皮紙公文信封,裡頭裝了五角一分的輔幣,他的上司亞當.史密斯派他送遣散費來。大腹便便的黃得雲對來人充滿敵視,劈頭一句:
這回英國強租新界,姜俠魂和他的弟兄聽說出沒田原山野,混在高舉長矛大刀的鄉民群中。有人還親眼目擊姜俠魂以池塘邊的「樹屋」做抗英的根據地。樹屋一帶陰森可怖人跡罕至,原是有人在遮蔭的榕樹下蓋房屋,結果樹根盤柱繞牆與屋子糾纏一起,變成樹中有屋,屋頂生樹。目擊者惟恐聽的人不信,指手劃腳形容姜俠魂右耳戴銅圈,腳著藍襪銳屣的三合會裝束,而且容貌未改,依然英氣如昔,全無刻上歲月的痕跡。
「不是我說的,乖女,福壽雙全,如果不是生來那種命,也是癡心妄想。」倚紅突然發現什麼似地怪聲嚷了起來,「奇了,你這張臉,乖女,躺下來更好看,天生注定吃這行飯。當正室夫人要有大婦的相,剛才你站在那裡,頭俯下來,可沒這時靚!」
新愁舊恨一齊擁上,黃得雲趴在鴇母懷中悶聲飲泣。
懷特上校施施然坐了下來,表示對屈亞炳這次的表現並非完全滿意,但是由於他特殊的出身背景,懷特上校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繼續發揮穿針引線的作用,為帝國效勞,任命他為「特殊事務助理」的頭銜,除了持續與新安縣盧煥知縣保持聯繫互通聲氣之外,又命令他搜集街頭巷尾不利於港英政府的言論、傳聞,甚至坊間聽到的謠言都不可輕易漏過,一個月兩次直接向懷特上校匯報。
「沒有用的東西!」
「給耽誤了,如果早幾個月接受治療,康復的機會要大得多——」
「說是闊佬眼前一條紅絲線在晃動,牽引他,結果把他引到錦繡堂,柳如仙正害相思病,見人來了——」
同德圍失陷,英方武力接管新界本該至此告一段落,然而,侵略者的野心卻無止無盡,英國外交大臣張伯倫露出強盜面目,五月十四日,下令越界佔領深圳,連強迫清廷簽訂條約用以遮羞,日後可強詞奪理的程序都免了。兩天之後一千五百名英軍分別由深圳灣和大鵬灣登陸,當天下午用中文發出佈告,宣佈深圳已屬英國領土,強令滿清官兵撤出,懸掛英國米字旗。
威靈頓街的倚紅閣舊了些,冷清了許多,至今仍未從五年前那場開埠以來最嚴重的鼠疫恢復過來。倚紅上了年紀,加上終日不離煙榻,已經沒有精力像過去一樣從人口販子、尼姑庵買來被拐賣或尼姑私生的女孩栽培脂粉,作育蛾眉,調理成琵琶仔後,重金賣給水坑口大寨供豪客開|苞。
懷特上校獨自一人搭船回港,引起殖民地小小社交圈的閒話和疑心,背後猜測夫妻婚姻亮起了紅燈,對夏綠蒂因病回國療養的說詞採取半信半疑的態度。懷特上校不理會這些閒言閒語,他重又穿上漿過的卡其色制服,擦拭得亮光閃閃的寬皮帶繫上裝有子彈的手槍。他僵硬筆挺的身體微微向前傾,兩隻青筋暴突的手撐在警察司偌大的辦公桌上。他睜著冰冷至極的藍眼珠俯視下面誠惶誠恐垂眉低眼的屈亞炳,這個出賣自己故鄉的叛徒。懷特上校從心底輕視這墊著鄉民屍骨往上爬的線人。然而,為了實現大英帝國海外擴張的理想,他讓自己放下成見,從整個大局著想。
要是早兩年倚紅肯定當機立斷,不由分說吩咐傭婦扒下黃得雲一身見不得人的布衣布鞋,像剝了一層皮一樣,把她從頭到腳妝扮起來,頂替那個爽約的賤人度過下午的難關。看在黃得雲冒充救急份上,她願意把嫖金慷慨與她對分,平常巨室妾媵為滿足性|欲,不在乎金錢,最多分三成。
黃得雲把失敗歸罪於五月這個惡月。
不結同心人 空結同心草
英國警官撿回一條命。懷特上校開槍射殺鄉民之後,姜俠魂紅了眼睛大開殺戒。英國人炮轟同德圍,姜俠魂被發現與屈族子弟並肩作戰護衛家園,他據守東北角的炮樓,居高臨下發出自製的土炮阻止敵人入侵。土炮用盡了,他拿起弓箭射殺越過護城河攻城的英軍。屈族子弟紛紛中彈犧牲,只剩姜俠魂一人作戰,仍是箭無虛發,直到懷特上校用大炮連番轟擊,最後鐵門被轟塌,英軍長驅直入,姜俠魂抓著大刀與懷特上校對仗不敵,退回城牆上,躍下兩丈多高的青磚圍牆,消失蹤影。
五月惡月多禁,後來長春堂的阿嫂才告訴她,最忌曝曬薦席及蓋屋。五月忌婚娶,男女在這惡月交接,產子必受五毒兇惡之氣。五月蓋屋令人頭禿。
她曾經不認命。不相信天生要注定吃這行飯。她想逃。然而倚紅閣上上下下的窗全圍了堅固的鐵柵欄,門神一樣的黑臉大漢無時無刻不守在門外,她插翅也難飛。七年之後,她自動邁進倚紅閣的大門,以自由身又要回來操這種營生,夜夜躺在床上,咬碎了牙、折斷了腰。
亞興婆終於不負所望,給屈亞炳找到了個好端端的良家女子,上環街市米鋪老闆的女兒。
「盯你看了好一會,這女的好面熟,」傭婦甕聲甕氣,瞄了她腳下一眼,「哎哎,這布衣布鞋,不會吧,要不是頰邊這顆痣,還真怕認錯人呢!」

「呸!」倚紅口對青花痰盂狠狠吐了口痰:「跟我比?哼!夠膽跟我比?我倚紅說得出,做得到的。你光聽到耳朵裡,包準嚇得你屁滾尿流,哼!」
倚紅撇了撇嘴。
三天前倚紅的苦口婆心言猶在耳。
黃得雲嫌惡的眉頭一皺,心中反感。這麼迫不及待。自己前腳才進門,嫖客隨後跟了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半穩住自己的情緒。她請倚紅放心,兩句話說完了,立刻就走。
「事頭婆呀,還不那個樣,」做了個吞雲吐霧的手勢,「時不時還會問一句:那個東莞的阿雲啊!念著你呢!」
等了半天毫無動靜,黃得雲只好自己立起身,把他的沉默當做默許,倚著方桌,等待男人有任何表示。
三天後,黃得雲如約來倚紅閣。應門的傭婦看她兩手空空,以為她保養雙手,不肯把箱籠拎下人力車,自告奮勇就要出門幫她拎。黃得雲搖手笑笑。一入門,上了二樓,推開當豬糟花住過的房門,大白天窗簾深垂,牆上絹本畫軸的古裝美人,絳唇微啟,立於楊柳樓台前,凝眸側耳諦聽,等待情郎歸來。畫中美人殷殷期盼、情意深深的眼神令黃得雲背脊一冷,趕緊上前把窗簾拉開,露出監牢似極高、鐵條圈圍的小窗。房間擺設依舊,只是她從前睡的那張鐵架單人床撤走了,換上紅漆大牙床,床褥鋪得厚厚的,使房間感覺滿了起來。按照妓寨規矩,毛巾折疊放在床單下,床尾擺了隻搪瓷的臉盆,倒了半盆水。
最近屈亞炳以差館事忙,洋大人隨時派人叫喚差遣為藉口,不願在唐樓過夜,黃得雲當他是床上不濟事,怕她糾纏,索性吃罷夜飯抹了嘴拔腳就走。她希望他留下來,偌大的唐樓有個男人走動,陽氣重些,特別是黑天暗夜,他從胸膛用力咳嗽,打了個震瓦的噴嚏,喝茶,啜粥窸窣聲,聽在她心裡,都感到充實。屈亞炳受提拔後的改變,看在黃得雲眼裡憂喜參半,志得意滿加上她細心照料,屈亞炳連臉上的麻點都閃著油光,額頭一洗先前的晦暗霉色。他抓著做得長長的袖子交插放在背後,昂起頭踱方步,也不大跟她說話,他已經是個有身分的人了。
復出後,倚紅設計給她梳個婦人的大髻,把幾朵含笑花藏在髮髻內,透出陣陣香氣。讓黃得雲把那雙淡淡的眉畫濃了,穿些艷色的綺羅,塗厚脂粉,靠狐媚冶艷賣錢,包準台腳會旺,籠絡得住嫖客和_圖_書。倚紅盯住她頰邊那顆美人痣,盤算黃得雲復出留客過宿可掙個三五十元,如果冒充巨室妾媵,則遠遠不止此數,但必須先去掉手掌的老繭,剝去那層操勞的粗皮。
被短暫的愛過,英國情人不告而別,黃得雲懷著他在她腹中留下的骨血無路可去,回轉煙花地重溫青樓生涯,奈何瘟疫過後,擺花街肉林笙歌的風光不再,殘鏡顯映她鴉片煙摧毀的殘姿敗影,打消了她的煙花夢。
傭婦力大如牛的手勁喚起黃得雲的記憶,她是倚紅閣的寮口嫂。十三歲被人口販子領去賣給這半掩門當養女豬糟花,調理成琵琶仔,老鴇倚紅以買牲口的語氣看她的牙齒,就是這傭婦一雙男人似的粗手一上一下掰開黃得雲的嘴。
倚紅拍了一下掌:
「這紅牌阿姑聽說姻緣石有求必應,求夫得夫,求妻得妻,求子得子,靈驗極了,她趕來相拜。日日拜,夜夜拜——石神給她的誠心感動了,不出一個月,闊佬回心轉意——」
「有什麼事嗎?」
黃得雲跟在為抗議殖民政府新住宅條例,兩萬華人攜家帶眷坐船回廣東老家的大遷徙隊伍,又一次一級級步下石板街口走完最後一級,回頭往上看,只要她活著的一天,黃得雲告訴自己,她再也不會走回頭路了。她將跟隨回家的人潮搭船回到東莞她的故鄉。
自信無所不能的倚紅這下也為難了。
當下議定,讓黃得雲搬回從前住過二樓原來的房間,仍撥侍候過她的傭婦跟她。黃得雲回去收拾搬家交屋,三天後再來。臨走倚紅想派傭婦和她一起回跑馬地。
「慚愧,至今寡佬一個。」
他有點侷促的回答。母親嚥氣前,拖了很久,侍候病人,給耽誤了。
屈亞炳不動聲色,似在回味她話中的深意,只是尾指的長指甲顫動了兩下。
「屋裡的人可好?」忍不住出聲問道,「也不出來見見鄰居!」
遺憾的是,這個淡妝素服家居打扮的女人,看在屈亞炳的眼裡,怎麼看還是一株嫁接過的妖嬈的樹,已經變了種的異樹。土壤是東莞的,澆淋滋潤她的卻是泊來的風和雨,在她淡雅月白色圓角布衣下,戴著洋女人的乳罩,兩條帶子把兩隻天乳危險的吊起,不知羞恥的鼓起,腫脹得隨時就要迸出衣服似的。她邁開一雙未曾纏過的天足,無拘無束的走來走去,這雙大腳帶她拋頭露面,哪裡都去。更嚴重的,黃得雲風塵習氣未能完全脫盡,顧盼之間,還是習慣先以眼風撩人一眼。這個女人敢作敢為,不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作主張要做他的妻。屈亞炳心目中的妻子是穿著窄窄的胸衣,把本來就不發達的乳|房束得平平的,一個細眉細眼、蓮步姍姍的女子。媒婆亞興婆口中好端端的良家女子,絕對不是眼前這頭插艾草、石榴花的異類。她是條噬人的蛇,她軟骨輕軀,可以將身體任意折疊交纏,彎曲成一條巨鏈,繞過他的脖頸團團捆綁住他,令他成為她的禁臠。如果屈亞炳多灌她兩杯雄黃酒,她準會現出原形。他不會掀起紅帳被蜷曲的大白蛇嚇死,他不是許仙。
最後一句打動了屈亞炳,娶個裹小腳的女子與他目前的身分合適不過。他如願以償,頭戴瓜皮帽、足踏黑緞長靴在興昌相館照了結婚照。屈亞炳閃著淚光,娘,兒子給你娶了個小腳媳婦呢!
「你這是拿我尋開心?什麼時辰了,還不快上樓給我打扮起來!我倚紅閣可沒死人,輪不到你戴孝,大吉利是。看我這做娘親的,挖空心思替你設想,怕你新來乍到,想有個同鄉說幾句家鄉話,特地託人跑斷了腿,找了個熟人來敘舊。」
七年後,這東莞女又回來了,受驚的眼睛換成低眉愁眼、手生厚繭的家常婦人。倚紅恍如從長長的夢中醒來,撩起帳幔,眼前這個她親手調理的生命在告訴她時光悠悠流淌,七年的歲月在她身上銘刻痕跡。原本那口碎米牙,經過磨動已經長成碎玉牙,飽漲的乳|房看在倚紅有經驗的三角眼裡,知道她已經是個生育過的母親。鴇母的視線往下移,眼光刺穿透過蔽身的粗衣布服,被看的立刻像是裸體袒陳,倚紅與她記憶中琵琶仔盈盈一握的纖腰做比較,懷胎過的肚腰粗寬了些,卻白淨如昔,生養過的肌膚脂肪增殖,皮繃緊了,透散出光潤的粉紅,又是另一種姿色。
明知是假話,聽到黃得雲悽苦無依的心裡,仍是一酸一甜。傭婦小眼睛轉了一下,起了主意,說她等的人看樣子不會來了,阿雲何不一起去探探事頭婆,這次石板街不期而遇,也算是有緣。怕黃得雲拒絕,緊跟著又埋怨她絕情。
黃得雲撫摸立在牆角描金紅漆衣櫥的白銀鎖圈,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豢養過她的英國人也為她置了一個。那天她答應倚紅回去收拾,翻出侍候英國人時所穿的那些鮮衣艷服,放寬腰身可以不必做新的,少去一筆花費,倚紅已明說衣飾行頭由她自理。
他偶爾也想到跑馬地成合仿唐樓的黃得雲,一想到她,腦子同時閃過懷恩天主堂摩利士神父的警告:
屈亞炳微微笑著,接受老太婆的奉承。料定她是來替她的門房侄子有事相求,雙手抱胸有所戒備。老太婆探著頭,對他身後虛掩的門內似有無限好奇,幾次幾乎想拿鵝毛扇柄捅開門。
「使出我教過的功夫,三爬兩撥把人打發了,當做被鬼咬了一陣,擰過頭來面向床裡睡你的大覺。隔天醒來,囉,又攢下一件銀釵。」
黃得雲挽著裝海鮮的竹籃,路過矯健如龍的紅棉樹,沒去注意花已落盡,剛綻出綠葉芽。她一心想早點趕到灣仔碼頭的魚市挑選最大最肥的鮮蚝,回家給屈亞炳補身。如果有人告訴她曾經倚樹而立的姜俠魂聯袂她東莞家鄉的農民抗擊英國侵略,黃得雲一定會把嫵媚依然的眉眼一皺,嗤聲一笑,說:
「從深圳河到東江一帶,是中國最動亂的地方,三合會總部所在地,是盜賊之鄉。」
升上懷特上校的「特殊事務助理」第一個月,屈亞炳拿了多加的薪水做了兩件事:
屈亞炳無言以對。
黃得雲因絕望而放棄地攤著手腳,倚紅順勢讓她躺到鴉片煙床上。
「有話對你說,」黃得雲含著咬斷的線頭,怕對方不答應,又加了句,「孩子阿嫂帶去看划龍舟,不在家。」
「阿雲怕什麼?扒了這身粗布衣,胭脂水粉往臉一抹,憑你這顆痣,還怕掙不了銀子?」
黃得雲澀苦的想分辯,她曾經想回去過,她起過投奔倚紅的念頭。要不是那面殘鏡提醒了她的殘姿敗影,說不定此刻她仍在倚紅閣舞髻墮釵大張艷幟。
「是那個東莞女阿雲,沒認錯吧?」
「一個雜種你當命,算了,倚紅閣不是你待的。滾吧!去做你廿四孝的父母!」
英國人就是真的死了,也還陰魂不散。他,三十歲猶不更事的男人,不可避免的失身於唐樓這女人,從她柔軟的懷抱中甦醒,帶他遠離了貧乏、灰色的人生。屈亞炳睜開眼,感到連石灰牆都看起來柔軟舒適。在他甦醒的同時也隨即陷入難以言傳的苦痛之中,懷中的女人不僅曾經是擺花街南唐館的妓|女,尤有甚之,她是他的英國上司豢養過的情婦,英國人對她厭倦了,有天丟給他這下屬一包輔幣派他來善後,打發遣散這腹中懷了負心漢骨肉的娼妓。結果換成是他爬上四柱床,輪到自己來承受。一切享受現成的,他在英國人租賃的唐樓接收了英國人拋棄的女人,睡在英國人從中環拍賣行買來的四柱彈簧床,連餐桌上的茶湯菜飯也是出自羊皮紙公文袋的遣散金。英國人雖是絕然而去,唐樓到處留下他的痕跡,他無所不在,地下紅色方磚滿印他的足印,穿皮鞋的與激|情過後躍下床赤足穿衣的腳印;屋中一桌一椅、五斗櫃大立櫥殘留他撫摸的指紋,枕席上有他睡過次數太多難以撫平的折紋,他的栗色柔軟的頭髮混入女人豐盛的青絲。
目擊者一再強調姜俠魂與五年前當優天影粵劇團的台柱武生時一模一樣,只有更英挺威武,容貌未變。傳奇英雄人物歲月不侵,永遠英武如昔。
屈亞炳在一夜之間連根被拔起,以後從懷恩天主堂到潔淨局的單身宿舍,他的感覺是從一個床位換到另一個床位,所不同的是現在獨佔一間,有房門可關,隔壁域多利監獄傳來受鞭笞的犯人的呻|吟聲,終夜未止。
「我都想過了,兒子理查名字是你給取的,過兩年上私塾,他那模樣準被同學恥笑,我說,要是有個父親護著,容易多了——」
屈亞炳結婚的第二年,香港邁入二十世紀,港督卜力的女秘書列特爾夫人應邀到皇后大道中的華人俱樂部演講《論纏足之害》,隨後成立的「不纏足會」更敦聘港督夫人為名譽主席,發刊小冊子、圖書宣傳纏足毀肢體,傷天和,令女人自慚形穢種種害處。湯瑪士牧師的女兒艾米麗在倫敦宣讀香港華人蓄婢陋習的報告呼籲教會正視,回港後立即響應解放婦女纏足運動。在她一次演講中,聽眾之一正是上環街市米鋪老闆的兒子,艾米麗為孤兒院採購食物時向他買過米。聽完演講,米鋪少東回家,赫然看見他姊姊拿著裹腳布在她剛出生的女兒腳上比劃。少年氣急敗壞的上去奪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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