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險家」慶幸地摸摸腦袋,拎起糞桶。
民主派的理論家曾針對中國太大,選舉成本太高的難題出過一招:距城市較遠的農村地區和占國土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偏遠地區只象徵性地設投票站,一來省錢省時,二來環境閉塞和不關心身外事的傳統將使那裡的人民多數既不知道也無興趣長途跋涉去投票站,可以由此提高選舉的「文化素質」。
「裝模作樣。」這是他給嬤嬤下的結論。為了防火,應當最先給「靈魂紀念館」裝電燈。可他非說功率不夠,就是不給裝。他是搞罷工和怠工的老手,這套風力發電系統又是他一手搞成的,誰也拿他沒辦法。不過對幼兒園他倒是格外照顧,離老遠就看到裡面燈火通明。
她不指望說服他。現在已無拉票問題,說這麼多似乎是白費唇舌。石戈說人類實際是很不講理的。理在意識層次,而人的根兒紮在無意識層次。他從根兒上就不信,道理講得再清楚又有什麼用?
看來他們下山不是為「戲劇日」。「老夫子」提高了警惕。分散的營地這些天不滿情緒很大。「什麼問題?」他小心翼翼地問。
比起其他基地,太白山有一座得天獨厚的山洞。洞洞相套,大小交錯。有「會議廳」、「遊藝室」、「健身房」,還有各種規格的「宿舍」和「客房」。最奇妙的是洞的底層有一口水量充足的溫泉,砌一眼豎井提升到住人的上層洞穴,讓熱水沿著蓋在石板下的水道流遍山洞,就跟暖氣一樣。外面冰天雪地,陳盼每晚睡在她「房間」裡的石板上,溫泉在石板下好聽地流動,傳上溫暖的熱量,舒服極了。溫泉循環到最後被引入「游泳館」。那是個面積頗大的凹形洞,稍加修補就成了個野趣十足的溫泉游泳池。陳盼看見那個妖艷的比利時姑娘正在裸泳。歐陽中華坐在池邊。還好,他穿著游泳褲。如果不是新政權對外國人入境加緊限制的話,來參加試驗基地的外國人會比現在多得多。陳盼不大喜歡這個比利時姑娘,倒不是因為她勾引歐陽中華,歐陽中華的女性崇拜者陳盼見得多了,而是因為她來這裡是為追求異國情調的刺|激。相比這下,太白山的其他幾個前來專心考察的外國人給陳盼的印象好得多。陳盼相信歐陽中華發現了自己,卻故意裝作沒看見,反而縱身跳進水裡,和那個比利時姑娘攪作一團,把一池溫泉水搖得在火把光下金閃閃。陳盼暗暗搖頭。她知道他是故意做給自己看。他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有一點沒寵到的地方就當成挫折,而他保護自己的方式就是去挫折別人。他肯定聽見了通話管裡剛才喊她。從來那天他就惱火她不透露突然留在鄭州不去梵淨山的原因,猜出這事和石戈有關更是耿耿於懷。過去陳盼每次覺察歐陽中華和別的女人不乾不淨總是氣得要命,即使知道他只是跟那些女人玩一玩,也明白出眾的男人不可能只讓一個女人完全佔有的道理。然而現在,她發現那股嫉妒之火已不再升騰。太白山這次見面是分水嶺。整整分開兩個月了,但是這幾天她一直沒和他睡在一起。
從黃帝陵遷來的只佔紀念館一小部分,安置在頂層最乾燥的洞室。幾十個防潮防蟲的特製金屬箱,每箱大約有一百份裝在密封套裡的回憶錄手稿——也就是紀念館保存的靈魂。歐陽中華認為回憶錄是人類的一大發明,它能把隨肉體死亡而煙消雲散的靈魂用文字固化下來,讓靈魂與肉體分離,獨立地留存於世,以實現人類自古追求永生的夢想。但以往的回憶錄只有與名望和商業價值結合在一起才能被保留,所以寫回憶錄成了偉人名流的特權。他辦這個紀念館的目的則是要讓任何人的靈魂都得到一席永生之地。放進這裡的手稿將與天地同長久。
陳盼沒為自己辯解。她在臨時佈置的祭壇前點燃一支香,默立表達歉意。一支蠟燭在高處燃燒。細小的火苗安詳美麗。這燭火的火種是從黃陵帶來的。從紀念館收到第一份手稿的那天,燭火就一直沒有熄滅。陳盼對這種宗教化的風格充滿感動。當人類在死亡的無邊黑暗中知道有這麼一個不熄的聖火,永世貢奉著他們曾經做為一個人而得到的尊嚴、智慧和理想,那麼即使他們已經化做塵土,那塵土也將自豪。
「簡單說,一般的量只有大小,而矢量除了大小還有方向。社會中每個人的個人意志都可以看做一個矢量。以往一個特權者的量的大小可以超過千百個老百姓的量之和。西方民主制在某種意義上解決了這個問題。不管總統還是主婦,每個人投的票都是一票,也就是每個人的量都成為等值。但如何把每個量不同的方向準確地綜合在一起成了新問題。西方民主制只能讓人民在投票時表達兩種意見:是或否,非此即彼。兩種意見被簡單地加減,結果要麼『是』戰勝『否』,要麼『否』戰勝『是』。
陳盼眼前的「窗」玻璃很不平整,厚薄不勻,有雜質,凝結的紋路清晰可見。但有了它鑲在與外面相通的石壁孔洞上,就能擋住寒冷而讓光線進入。另一塊工藝同樣糟糕的玻璃被製成鏡子,能用一個手柄調節角度,把「窗子」射進的天光反射到洞中其他方向。這是河邊的那個晝夜忙碌的作坊製作的。它不僅做出了玻璃,還做出了各種用具、水管、作畫顏料、戲劇道具、打製鐵器、石器、紡織土布、蠟染扎染,燒陶燒瓦,誰想發明或製作點什麼東西,都可以到那裡試試身手。
來之前她向石戈保證能說服太白山推行逐級遞選制。「老夫子」是個理論家,具體組織工作搞得一團混亂,已經難以為繼,正好是「乘虛而入」的機會。這一段由於「薯瓜工程」,她和石戈往來密切,對逐級遞選制燃起了越來越強的熱情。石戈很愛談這個話題,並且戲稱她已成了他第一號弟子。她越來越覺得不能因為薯瓜放棄逐級遞選制的試驗,自己不能分身,也應該找到另一個試驗基地。石戈看起來不像她那麼有信心。果然,她失敗了。
一個小女孩從廁所出來,非常文雅地皺著鼻子,走到他們面前說了一番話。邢拓宇聽得直瞪眼。陳盼也只聽出是西班牙語。基地有精通各種語言的人做孩子的老師。除了星期六和星期日,每天換一種外語。從早飯後到晚飯前,只許用指定的語種講話。今天想必是幼兒園的西班牙語日。
等到人們全集中在「大劇場」裡,「老夫子」乘機重新提起了「讓位」問題。他說正在進行的戰爭加劇了困境。基地成員入伙時交的糧食一多半尚未運進來。近期兩次運輸全部失敗。一次被軍管當局的路卡強說成「囤積物資」沒收。一次被饑民哄搶。他贊同歐陽中華的預見,在這個歷史時刻,不管願意不願意,「美基地」都不可避免地要向「生存基地」轉化。生存一旦被推到第一位,唯美主義的生活方式就不再適應,堅強有力的領導就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更重要。對歐陽中華的能力和功績,大家有目共睹,他提議不再投票,全體以鼓掌方式通過歐陽中華擔任太白山新的領導人。
「美基地」的重要原則之一就是消除「勞心者」和「勞力者」之間的界限,讓每個人既勞心也勞力,在追求個人的精神審美的同時參與集體的經濟生活和公益勞動。一旦和興趣結合起來,二者不是對立的,而成為互補的完美統一。「勞心」的休息是「勞力」,「勞力」的休息是「勞心」,人永遠休息又永遠勞動。「老夫子」巧妙地設置了一個以興趣做為「無形之手」的調節器。他把基地要解決的經濟問題和技術問題張榜公佈,任憑有興趣的個人或小組自由揭榜,誰揭榜誰解決,在興趣中又注入榮譽感。作坊裡熱火朝天的氣氛就是在這雙重刺|激下始終保持高漲的。「老夫子」的試驗是自給自足式經濟,一切用品都要自己製作。基地有不少科學家,但難關基本都屬於傳統的「手藝www.hetubook.com.com」。基地圖書館收集百年前技術工藝資料的興趣遠大於收集當代科學巨著,過去被認為與物質生產最無關的藝術家倒顯出了特殊天分。他們對一切需要製作出形體的東西都有動手熱情,並且要做就做成藝術品。他們印染的土布美麗非凡,製作的陶器頗有古風。無論溶化鐵水、製作織機、燒窯製炭都使他們得到摸索和成功的樂趣。玻璃也出自他們的手。這是一個榜上的難題,成為全基地共同出謀劃策的關注熱門。玻璃做出以後,至少一半基地成員成了半個行家。雖然質量不高,可每塊玻璃都根據變形和不勻的部分、其上的雜質、紋路被構思成作品。從藝術而不從工藝角度看,價值立刻提高百倍,成為一種獨創的玻璃畫。
「這是兩回事。」她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法西斯是一種社會結構的產物,逐級遞選制中沒有那種結構存身之地。專制強化社會內部的集團對立。民主制也存在多數對少數的壓迫。逐級遞選制具有的矢量特性卻促使不同社會集團的利益趨向一致。矢量求和的運作是調和而非對抗,逐級遞選制的自動調節機能將由此對社會結構不斷調整,導致一種不可逆轉的進化,最終使陣營、階級、政黨、利益集團等造成人類之間的一切殘殺、敵對和鬥爭的因素都趨於消亡,真正實現世界大同的理想。」
陳盼瞭解「老夫子」。他雖然著急上火,這種做法卻不是他的風格。施加壓力也許必要。公眾大會否定了逐級遞選制,卻沒有什麼新主意。如果不採取斷然措施,得過且過可能是最自然的結局。讓人們尖銳地感受一下混亂,三票的差距應當是能輕易填補的,這完全是歐陽中華的思路。她最清楚。
等待閱讀回憶錄手稿的人在木梯下排著隊。黃陵那套程序在這裡一絲不差地照章執行。向外借閱手稿是「靈魂紀念館」一項主要工作。這種借閱有現世意義:每份手稿都集中了前人畢生的智慧和經驗,是前車之鑒,也能給探索人生意義的後代點起燈火。同時,大量手稿綜合在一起,又是人類各種學科的研究寶庫和資料館。然而對於「靈魂紀念館」的宗旨來說,最重要的意義還不在功利作用,而在於通過借閱而實現靈魂的永生。手稿中的靈魂只有通過閱讀才能獲得生命。每個靈魂之所以把自己置身於手稿,就是為了被閱讀,在讀者的精神世界裡重新活起來。紀念館那些上年紀的工作人員把這一點當成類似宗教儀式的活動。臨時佈置起來的閱讀座像是面對上帝的拜壇。陳盼發現自己座位上剛讀了一半的那份手稿不見了。頭髮銀白戴眼鏡的老太太一身黑衣,像修道院的嬤嬤,無表情地通知她今天不能再讀手稿,沒加以解釋。陳盼立刻明白自己的過錯。首先邢拓宇的大嗓門就是對靈魂世界的冒犯,自己接著把手稿不恭敬地扔在一邊跑出去,褻瀆就更加嚴重了。
掌聲響起來。也許是餓的原因,鼓掌的人數雖然不少,聽起來卻有氣無力。歐陽中華在火把光中顯出一種受命於危難之際的莊嚴,讓人們感到信心,跟著他沒錯。
今天是基地的「戲劇日」。每逢這個日子,各營地的人都集中到山洞來,或當演員,或當觀眾,也可以當導演和編劇,有的戲劇演出,有的戲劇排練,有的只是討論劇本,誰都可以自由參與。這也是基地全體成員歡聚一堂的時機。大伙都把這日子當成個慶典。從下午就有人陸續到達。但是直到天色已黑,還沒有一個小組開始活動。如果僅僅是不夠舒適,美的力量和補償還可以支持。然而一旦肚子是空的,任何美都會像煙一樣飄渺和不牢靠。
陳盼及時打斷了「老夫子」。她猜得出馬上將聽到誰的名字。歐陽中華的組織天才從來被交口盛讚。他主管的神農架試驗區更是令人矚目,得到的成功讓其他幾個基地全都相形遜色,羨慕不已。陳盼不否認這些,可她來這兒的主意卻是把太白山交給石戈而非自己的情人。
他眼球深處燃燒著仇恨。陳盼知道他當年在監獄裡受過怎樣的酷刑。他的許多戰友都被殺害,包括他的未婚妻。
邢拓宇用古劍來回削著照明火把的火苗。
「現在的副食只能保證幼兒園。戰爭加上寒冷,連大城市都沒菜吃。我們兩個暖棚一個被雪壓塌,一個種的菜都被凍死……」
毫無疑問,肯定有引不起興趣但是必須做的事。喜愛烹調的美食家以上灶獻藝為樂,卻不能忍受終日洗菜淘米。園藝家熱衷於栽培嫁接,也難以承擔日日鋤草上肥和澆水。清理廁所更是人人厭惡。這些事就得靠輪流值班,好在分散開來,也不成為太重的負擔。難以引起興趣的不全是「勞力」類的簡單粗活,還有物質人社會最傾慕的「勞心」工作——當官。
人們安靜地聽著。在場的有哲學根底的人很多,玩弄邏輯辯論可以幾天幾夜不分勝負。但這時咬文嚼字的挑剔只顯得小氣和淺薄。逐級遞選制不是哲學和邏輯的產物,它披著直覺的光彩,一往無前而不屑學術的障礙。火把在四面照耀。陳盼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場舞台劇。
「難道那些法西斯分子的意志也不該被比他們多萬倍的人民意志抵消嗎?」
「當代民主制的許多弊病就是由此而來的。而在逐級遞選制中,雖然同樣由多數決定選舉結果,但由於選舉在互相瞭解並且可以隨時交流的範圍內進行,並且是動態的,隨時可以進行的,就發生了本質變化,每個選舉者不再只是一個畫在選票上的符號——幾年出現一次的『是』或『否』,而是身邊活生生的人,有性格,有要求,有邏輯,是一個完整的意志,是一個就在身邊不可忽視日日會打交道的真實存在。即使他是一個少數派,他也不是一個可以忽略和抵銷的符號。在動態中,他也許就是下一步的真理。在全盤中,他是一個組成全盤的局部,而且隨時會影響其他局部。所以當選者不會對這種少數視若不見,在受到多數約束的同時,也要受少數約束。約束結果不再是簡單直線的『是』或『否』,而是矢量求和的平行四邊形對角線,是與複雜生活和歷史進程相對應的多角度綜合,也就是每個不同方向的量都會對最後結果有影響,每個量都不會被吞沒和消滅。這樣的民主才名符其實。」
「這還有一個。」邢拓宇從最後一排的陰影裡站出,沉穩地舉起手。
「百字憲法社曾散發過一份總結歷屆美國總統上台的材料,說明西方民主制的選舉很大程度是製造公眾形象的比賽。投票者對競選者的綱領缺乏判斷能力,所以致勝的關鍵在於抨擊和醜化對手。這導致西方選舉的腐敗。逐級遞選制縱然能避免這一點,然而把選舉分散在無數個互不相通的小圈子裡,又怎麼能讓有能力的人嶄頭露腳,被選到高層次的位置上呢?」
「我馬上到,別讓電話斷了!」她趴到最近的一個通話口上喊。通話管是用竹管一根根接起來的,四通八達,全靠聲音自己在管裡傳遞,傳個幾公里沒問題。喊陳盼的聲音來自洞外的管理局辦公室。自從被大雪困住下不去山,她連續三天要這個電話,已經不期望還有接通的時候了。
她不厭其煩地宣傳逐級遞選制肯定有效果。這裡的人全都聰明而且有極高的領悟力,不會對一個富有生命力的構想無動於衷。但懷疑和反對也是廣泛的,正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讓眾人共同接受什麼就難上加難。基地公眾大會召開的時候,陳盼只祈求支持逐級選遞選制的票數比半數多一票,多了根本不敢想。她不知道歐陽中華若不是正好在那時戲劇性地到達,她的祈求會不會實現。反正他帶著運送回憶錄手稿的隊伍出現後,人們的注意力以及掌聲和歡呼就全都圍繞著他了。在嚴厲的軍管狀態下,穿越重重封鎖,把幾十箱受hetubook.com.com
威脅的靈魂手稿從八百里外的黃陵運到這來,不但顯示出高度的組織天才,而且有一種道德上的力量和人格光輝。歐陽中華一向善於做這種表演,總能獲得滿堂喝采。陳盼甚至相信連他的到達時間都經過安排,正好在公眾大會剛開始時亮相。她的企圖一下就被挫敗。原來絕大多數人都反對保留原來的管理體制而只換一個頭頭兒的主意。然而「老夫子」在群情興奮之中提出由歐陽中華接替他做基地領導人時,那麼多人都舉起了手,只差三票就超過半數。逐級遞選制立刻被扔到一邊。當她孤獨地挺身呼籲時,她看到歐陽中華嘲笑的目光。正是那目光使她把自己的失敗不公正地歸咎於他。他似乎與此沒關係。可她知道他來這裡決不是為了送手稿,而是應「老夫子」邀請走馬上任的。手稿不過是一份見面禮。
「推行逐級遞選制確實不容易。不過即使比起你說那種投機取巧的普選,我以為也容易得多。普選首先需要一個自上而下的龐大組織主持選舉,而且必須選舉出社會最高權力機構之後社會才能正常運轉。逐級遞選卻是自下而上的,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人數範圍內進行。所建立的組織可以獨立存在和運轉,而且具有自動組合的機能。分散的組織可以自發地結合在一起,非常方便地擴展,不斷提高層次,人數再多也會井然有序。直到組合成一個國家。甚至組合成世界,假如設想世界大同的話。社會大系統的轉換在社會變革中一向是最難的,以往總是要經過革命、流血、大動亂和大破壞。逐級遞選制卻可以避免那些災難,那怕在專制體制中,也可能做到以廣泛自發的逐級遞選和平地架空舊政權,以非暴力的不合作形式實現權力轉移。逐級遞選能使人民迅速有效自己組織起來,使不合作不致產生混亂,危及人民自身,從而提供了與當局決裂的自立基礎。只要在恰當時機引發出一個大規模連鎖蔓延的局勢,就能在一夜之間讓龐大的專制機器不戰自敗地土崩瓦解。以我看,這才是革命者應該追求的最高境界。」她幾乎是在背誦。石戈平時顯得木訥,談起這類問題卻像雄辯家,許多論證,句子和術語都讓她久久回味,印在心裡。
聽不懂也猜得出是廁所出了問題。儘管這座山洞通風良好,廁所建的位置尤其考慮這一點,一進去還是臭氣熏人。便坑下面的桶已經滿了,溢在外面。這兩天管理廁所的新值班表沒按時公佈,人們就視而不見。陳盼屏住呼吸在心裡嘆息。她對廁所的要求從來都是挺高的。被稱做「美基地」的世外桃源其他方面再好,這個每天都不得不光顧的地方卻怎麼也難如人意。每次進到這裡,她都不由得懷戀起物質人世界的飄逸香氣、迴旋立體聲音樂、陶瓷與鏡子相互輝映的那種賓館式廁所。邢拓宇不讓她動手,她還是咬牙拎起一桶糞便。邢拓宇再有勁兒,也只能一手拎一桶,還得注意別濺出來。剛走兩步她就得放下糞桶,沉倒不是主要的,而是需要躲到一邊換口味道好點的空氣。沒想到那糞桶差點被從側面小洞口鑽出的一個腦袋頂翻。
「我原來也這麼想,可是真正琢磨進去以後,越來越發現逐級遞選制的可能性幾乎是無限的。」
當初請退休老人主持「靈魂紀念館」工作是陳盼的主意。他們有學問,負責任,不圖功利。在黃陵那種偏僻之地修心養性,吸松柏之氣,寧靜淡泊地與靈魂相伴而生活也只有他們受得了。最主要的在於他們已接近人生旅途盡頭,因而能與靈魂深刻相通,不會有人比他們把紀念靈魂當做更神聖的事來做。
「確實如此,大範圍選舉的選民不可能得知上層還處在理論、綱領和計劃中的錯誤,也沒有相應的水平進行正確判斷。只有當錯誤成為現實,造成了每個人都感覺到的損害之後,選民才能為時過晚地進行約束。大範圍選舉又只能定期舉行,在當選者任期之內,幾乎難以受到有效的約束。即使允許隨時選舉,大範圍選舉也將延誤很長時間之後才能有結果,反過來,一般群眾直接選舉高層領導人也會造成許多出於侷限,無知或短視的約束,迫使領導人迎合社會而不是領導社會。這種例子在當前西方民主制社會不勝枚舉。逐級遞選制卻不同。直接下級沒有一般群眾的侷限性,瞭解當選者而且時常接觸他,隨時可以得知並且認識到尚處在萌芽階段的錯誤。選舉非常容易,因而對當選者的約束不會有滯後問題。選舉者的視角、知識水平和專門修養以及他們自各代表的集體利益綜合在一起,使他們不但不會進行短視的約束,反而會鞭策當選人堅持一時還不被基層群眾接受的長遠目標。這一點相當重要,綠色社會能否在未來實現,很大程度取決於這一點。」
如果嬤嬤知道陳盼和靈魂紀念館的淵源,肯定會寬容一些。初辦的時候,這是一個被人當做笑談的荒誕念頭。基金會久久收不進一分錢。陳盼獻出了自己大部分積蓄。而今,如果她的股份份額能兌現的話,可以幾百倍地收回投資。寄存的手稿越來越多。即便不圖靈魂永生,在無事可幹的晚年,總結一生也是老人們上佳的精神寄託。
說起來可笑,他們隔閡的形成似乎完全是因為「政治」原因。她搶在他之前到達太白山。推行逐級遞選制要趁他不在。只要不是出自他自己的天才,他全會視做陌路。「老夫子」請求救援是個讓他把太白山抓上手的機會。歐陽中華一直在考慮如何把六個基地合成一體,統一在他一個人的指揮下。太白山離鐵路線比較近,交通相對便利。「老夫子」來者不拒,不加選擇,各種觀點、派別和背景的人紛紛前來落腳,成了六個試驗基地人數最多,成分最雜的一個。人多矛盾多,愈演愈烈的混亂把「老夫子」弄得焦頭爛額。他那副只能扛住一個思想家頭顱的瘦弱肩膀不堪重負,終於提出要讓賢。
那是個洞穴探險家,身上背著繩子、登山鎬、電筒一類的用具。基地有些人專門愛鑽洞。據他們說,這座洞只被利用了一小部分。真正的世界在裡面,壯麗無比,幾天幾夜也走不到頭。他們正在搞測繪,準備畫一幅「洞圖」,同時開發「旅遊點」。正是他們這種業餘愛好使山洞被利用的部分逐步擴大。
「綠協」起初把目標對準籠統的教育,呼籲政府把投入到經濟中的力量和資金分出一半給教育。但是隨著深入,他們逐步認識到足以轉變人類的教育並不是知識教育和思想教育,而是情感教育。感情世界是滋生美的土壤,是和平、諧調、寬容和博愛得以產生的源泉,也是貪婪和物慾難以存身的淨土。當代人類缺的不是知識和意識形態,而是感情。如何讓人擁有博大、純淨而敏銳的感情世界就成了綠色教育的主題。這所幼兒園的教育重點放在文學、藝術、音樂、旅行,與大自然接觸等方面,研究教學計劃的小組認為這些途徑最有益於培育感情。基地多數人都參與了這個教育計劃。陳盼在這的幾天也給孩子們上了好幾次飼養動物和栽培植物的課。在美術課上,她只是給那些真正的畫家當配角。
邢拓宇沉默半晌。
在太白山眾人中,他是逐級遞選制的最激烈反對者之一。陳盼清楚地記得他在天安門廣場用火炬擊打《百字憲法》的身姿。這個請求出乎她意料。他受的正規教育不多,不懂矢量沒什麼奇怪。然而矢量是前幾天被她用來說明逐級遞選制原理的比喻。他在眾人面前一點沒露出想進一步弄清的意思。由他促成的反對票占的比例相當可觀。
此行的失敗固然罩了陰影,種種混亂也不斷製造不愉快的感覺,但都不能抹殺綠色生活呈現的蓬勃生命留給她的深刻印象。雪停了,南面的巖畫和西邊的冰雕從朦朧中顯露出來,頂天立地,震撼人心。上百人用吊索懸掛在半空和*圖*書繼續完成創作。巖畫佈滿南面整座石坡。每一處起伏,每一道輪廓都被利用。那是一幅最後遺言式的神秘圖案,似在敘述人類的歷史、悲哀、希望以及他們不可逃脫的滅亡。畫是留給永恆的,冰雕則相反,只等春天的太陽一升起就會消融。那是西邊懸崖上一座七十米高的瀑布結成的大冰砣,被創作者雕成了一對正在交媾的男女。陳盼曾被引導進入冰雕內部,沿著男雕像的輸精管走進女雕像的子宮。一個碩大的嬰兒在冰壁透進的奇異光線中蜷縮著懸在頭頂。那位引導者半開玩笑地比喻她的大小相當於卵子,他則相當精|子,這地方正是精|子與卵子天經地義的結合之處。她雖然拒絕了那種狡猾的邀請,卻沒有不快的感覺,創造者的亢奮和陶醉使她感動。在物質世界,人的衝動是獨自佔有,而在美的世界,人的樂趣是與人分享。歐陽中華預言精神人社會一旦成型,藝術活動將成為生活的主要內容。藝術是審美追求最易附著和實現的載體,既能在創造過程中產生主觀的審美滿足,又能在創造結果上體現客觀的審美價值。它無需對資源和權力的佔有,不受社會化分工協作的限制,而且藝無止境,永遠不會厭足,也不存在「增長的極限」。這種理論在幾個基地全得到了很好的證實。
「陳盼!……」大嗓門又喊起來。
這種期望日神酒神並存的論調在基地經常能聽到。儘管大都以開玩笑的口吻,但也反映出一種潛在的兩難危機。綠色哲學給自己定的物質生活標準是「適度舒適」,然而「適度」的具體界限在哪卻很難說得清,更不容易統一。美的滿足似乎不能全部彌補物質的缺憾,有時後者會反過來破壞前者,至少拎著糞桶的時候毫無美感。
「我……我很高興。」她沒想到。
她這些天常抱憾過去未曾全力以赴攻克薯瓜的怪味,否則基地生活中「靈」之外的困擾可以減少很多。太白山辦的養雞場和養兔場就是因為缺乏飼料難以發展,只能滿足幼兒園的食堂。能不能去掉那股怪味,她一直在想。然而也就是想一下,現在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財力了。生物工程一個課題的工作量往往需要幾十人年乃至上百人年,她不能不懷疑,探索太空那類上萬人年的宏偉課題在未來的綠色世界難道就永遠不能再想了嗎?
外面雪已經停,她不想沿著曲折的台階繞來繞去浪費時間,一躍坐到雪坡上滑下去。辦公室在山下一排磚房裡。「老夫子」正拿著話筒不停地叫,似乎一不出聲線路就會中斷。電話那邊是實驗室主任,她來太白山期間由他主持「薯瓜工程」。那邊的聲音與電話線沿途的風雪雜音混在一起,喊叫著報告一切順利,讓她安心等待路通。「工程」高度保密,電話裡不宜多說,「順利」二字使她放心。走前她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貼,並且打出兩天裕量。大雪打亂了日程。她告訴對方太白山雪停了,明天她就下山,已經雇好了兩個熟悉山路的當地老鄉。對方始終沒提到「資助者」。只有她知道這是石戈的代名。他們之間是單線聯繫。她怕「資助者」這兩天找她,她人不在會耽誤事。可是沒聽到「資助者」的音信,似乎又有點悵然。
被「驅逐」出來,她埋怨了邢拓宇幾句。邢拓宇正在裝電燈。電工是他的老本行。綠色基地成立以後,不少被通緝的「動亂分子」都從各自藏身之處投奔而來。雖然還得用化名,不能出山,但總可以見見天日,過上一種相對正常的生活。但是邢拓宇的眉頭卻越鎖越緊。他對這種世外桃源式的生活有一種強烈反感。
「老夫子」把這建議當成安慰性的。於是他也禮貌周全地盛讚了一番陳盼的好意,感謝她對太白山的幫助,同意表決。
歐陽中華在眾人面前很坦然。綠色人士大都是一些既不想領導人也不想被領導的「天馬」,只差三票已經很了不起了。但他獨自面對陳盼時還是露出了惱火。運送手稿使他累得要命。他對靈魂卻已無興趣。陳盼記得他的話:「這是個活靈魂都無處寄託的時代,哪還管得了死靈魂。」也許是疲勞和失望一塊起作用,他把惱火發向陳盼和逐級遞選制,也對沒露面的石戈說了一通刻薄話。陳盼這回沒像過去一樣任他出氣。他對此有點驚訝,僵硬地離開。以往鬧矛盾總是陳盼先軟,這回他也等著那種圓滿結局。可是幾天過去了,陳盼卻一直沒有去哄他。
她喜歡畫畫,畫的多數是風景,不是寫實的風景,類似夢幻,奇異且帶有濃厚的情緒。也許這幾天被那些陌生而知心的靈魂所激動,她的畫裡突然出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神秘粗獷,混合著掙扎的渴望、煉獄煎熬和死亡的歡笑。畫面看上去延深很遠,似到天盡頭。猙獰恐怖的黑暗形體縱深交錯,而天邊有太陽的地方美得讓人心痛。邢拓宇一直站在後面看完她畫最後一筆。一向看不起藝術和藝術家的他竟被這幅畫深深感動。陳盼有點感到榮幸地把這幅畫送給他,並特地在畫的背面寫上贈邢拓宇的字樣。
「對於逐級遞選制,我們還想做點進一步瞭解。」研究員客氣地彎了一下腰。
逐級遞選制的優勢在於,它解決了有關選舉的最令人困惑的悖論,即精英要由庸眾裁定和推舉。
晚飯只有稀飯和鹹菜。人們在作坊裡忙了一天,或者在冰天雪地裡製作巖畫和冰雕,一個個又冷又餓,怨聲不絕。陳盼費了不少勁幫廚,才算把幼兒園的小灶飯菜對付出來。
前排站起一個高大身影。陳盼認出他是蘭州冰川研究所的研究員,到過南極北極,是個在人們心目中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他的營地在太白山主峰,是所有營地位置最高的。
比起買壽衣辦喪事,他們更願意把錢花在寄存手稿上。盼望葉落歸根的海外華人紛紛捐款。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承認它是保存人類文化遺產的重要項目。國際人權組織也認為它使歷史不再僅是強權的聲音,千千萬萬小人物也從此留下自己對歷史的記載和評價。手稿被複製、出版和拍攝影視而獲得的版權收入與日俱增。紀念館辦的一份以摘選手稿精華段落為內容的期刊——《靈魂沉思錄》發行量突破百萬冊。但是陳盼的股份只折合成存放二十一份手稿的免費證書。紀念館的宗旨是永不贏利,所有收入都用於紀念館的建設。黃陵山上昂貴壯麗的雕塑群已成為中國的一處奇觀。
她曾經把歐陽中華的一切當做聖旨,對他崇拜到百依百順的程度。現在她仍然認為他值得崇拜,眼光裡卻帶上了一種判斷。這種變化和石戈之間找不到半點聯繫,但確實是在與石戈接觸之後才出現的。這兩個人比起來,石戈很少有能佔優勢的地方。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存在卻使她從附屬於歐陽中華的地位中獨立出來,不僅僅再貼近地仰望,還能隔上一段距離觀察。她竟然能看到歐陽中華身上的毛病,竟然能與歐陽中華的意志相悖,而且趁他晚到,抓緊遊說鼓動,企圖先挖塌他的牆角!
「……妳不在……我會想妳的。」邢拓宇真心地說,臉上的疤也變得柔和。
若要追根溯源,「靈魂紀念館」的主意出自歐陽中華,創建的具體工作卻大部分是陳盼做的。可直到這場大雪封了太白山所有下山的路,她才第一次進入靈魂世界。
「這正是逐級遞選制的優勢。它解決了有關選舉的最令人困惑的悖論,即精英要由庸眾裁定和推舉。一般群眾不可能對主管大範圍的高層領袖應具備的信仰、才能、素質、思想方法、修養、知識水平等有正確估價,往往把判斷重點放在形象、談吐、人品怎樣,是否有桃色經歷……即使是這些方面,他們也不可能真正瞭解,只是道聽塗說和被傳播媒介擺佈罷了。逐級遞選制不能讓每個有才能的人被所有選舉層次和圈子同時知道,但卻提供了一個真正的『條條道路通羅馬』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結構,給每個人以從最基層升到最高層的直通線路。我們可以設想一個『藏龍臥虎』之人處身最基層,例如一個生產班組。他的才能無疑高於同班組夥伴許多,他當選是無疑的。當上了班組長,他就進入下一個選舉層次。同車間其他班組長以前可能不熟悉他,但這個新的選舉範圍很小,人數不超過n,很容易互相瞭解,又有朝夕共事的表現機會。用不了多久,其他班組長就能認識到他的過人才能,他就會被選為車間主任。這樣一級一級向上,不管哪個層次,原理都是一樣的。只要他的才能和綜合素質總是超過同層次其他人,他就能不停地被選拔上去,一直到達他的能力極限與職位的平衡點。如果那個平衡點是國家元首,他就一定能沿著這個途徑從最底層一直登到頂峰。逐級遞選制的選舉層次將造就一個『才能金字塔』,社會全體成員自動按才能大小各歸其位,幾乎不會出現任何埋沒與錯位。『才能金字塔』和『權力金字塔』完全一致。這種只能由直接下級進行的選舉保證了選舉水平隨層次提高而提高。由大區領導人選舉國家元首,他們就不會為誰有一件打補釘的襯衫而感動,也不會把注意力津津樂道地放在誰曾有過情人上。他們選的是元首,不是演員或道德模範。沒有誰比他們更懂得什麼是元首的使命和職責。這種選舉是群體精英對個體精英的選擇,因而是不斷更上一層樓的良性進化。」
「……美術課上畫的畫都得放這讓孩子們看幾天。等顏料乾透了你就可以拿走。我不在沒關係,有我寫的字。」
「我早考慮辭掉這個局長的職。」他一見陳盼就說。「問題是石戈不管這攤了,主管當局只是礙於石戈還沒下台才沒動我們。我辭職他們正好可以任命別人,基地就等於丟了。這幾於我終於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為了應付當局,我還掛著局長的名,但只幹簽字開會一類的面子事。平時就是基地的普通一員,實際領導權全部交給一個更能勝任的同伴……」
「我覺得妳渲染得太過份了。」
當年在東北看見鄉下集市上像燈籠一樣掛著的充氣娃娃時,她還盼著歐陽中華有順應自然的柔軟一面。她讓他親手為她買下小沙沙,笑著鬧著逼他抱在懷裡招搖過市。避孕失敗在她心裡泛起的是甜蜜海洋。告訴他卻需要勇氣,需要黑暗,需要做完愛後的鬆弛和帳蓬裡的溫暖氣息。小沙沙就在他們身邊。她以前總是把他在談判中壓服對手的能力視為天才,一味地崇拜讚美。然而當她固執地不聽從他那些道理時,他最終讓她選擇:如果非生孩子他就和她分手。她嚎啕大哭。他說得全有道理。他隨時可能坐牢犧牲,不能連累孩子。但是她恨這種壓力,恨聳立在冷靜和道理後面的專橫與獨斷。而她明明知道他不是真心讓她選擇,只是晃動馴服她的鞭子,她還是屈服了。從此以後,她對任何他的這類手段,哪怕是在最有理由施展的場合,也有一種想閉上眼睛堵住耳朵的生理反應。
陳盼拒絕了一群去攀登太白山主峰做傘翼飛行者的邀請。剛看了一半的那份靈魂手稿正在講述一件驚心動魄的秘密。如果沒有這個收藏手稿的地方,秘密注定會被帶進棺材。人間多少秘密被埋沒得無影無蹤。手稿作者要求在他死後五年才允許閱覽。陳盼是解密期到後第一個讀者,有的手稿她永沒有看到的機會了。保密期最長的是一百年。每個靈魂的意願都受到絕對的尊重。歐陽中華遊說陝西省人民代表大會通過了一個法案,即便是政府、警察和安全部門也不得破壞「靈魂」的契約。為了推動喪葬改革和爭取海外華人的「靈魂」帶著錢回歸,陝西省人大還在黃帝陵專門劃出一塊「靈魂特區」,未經紀念館方面允許而擅入一概違法。然而新上台的軍人政權可不管這些,大規模緝捕活人之後又突然要審查所有「靈魂」。法案在他們眼裡不過是廢紙一張。為了保證靈魂安寧和不牽累活人,只好把全部有過保密契約的手稿秘密轉移。
「老夫子」剛想就勢一槌定音,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來。
「還有一個問題:逐級遞選制如何保證權威?在座的可能多數人都不喜歡權威,可也都明白權威對一個社會或集體是絕少不了的。按你所說,各級當權人物都由下級任免,那麼當上級某項決定會損害某個集體的利益時,雖然那項決定為了全局利益是必要的,那個集體的領導人也可能不執行。因為他領導的集體將支持他並約束他那樣做。但是如果逐級遞選制不能防止無政府主義和本位主義,不能使不執行命令的行為受到制裁的話,那麼無論其他方面怎麼合理,也是行不通的。」
一道木梯通下去。這是一座山腹中的洞窟群,分好幾層。邢拓宇正在下面仰著脖子喊她。洞中只有「靈魂紀念館」這一部分要求絕對安靜,不接通話管。全洞其他位置都能聽見通話管裡正在使勁兒叫她的名字。
「一廂情願總是要多好就能有多好。」邢拓宇沉思地說。「當初誰想到民主運動會成為迎合群眾的競賽呢?可要想在那股大潮中不因『落後』而被淘汰,只有不斷超過別人,反過來人家又要超你,結果形成一個越拔越高趨向極端的循環,必然要失掉理性和控制。……有時我不得不相信那種理論:群眾的素質決定民主的素質。中國九億農民,三億五千萬文盲,連在選票上簽字也不會,又從何談民主呢?……」
人們沒作聲。看得出對這個陰影裡的聲音不少人有同感。剛才他們不鼓掌肯定跟這有關係。「老夫子」顯得不自然,細瘦身子不安地扭動,眼鏡一閃一閃。
「謝謝。」研究員文雅地半鞠一躬,轉向「老夫子」。「我提議先對逐級遞選制進行一次表決,哪怕是象徵性的,然後再鼓掌通過閣下的提議。陳盼是遠道來的客人,又是女士,應當得到這種禮遇,至少表達我們的重視。」
「陳盼,鄭州長途通了!」
前中共總書記被暗殺成為北京新政權開展大規模鎮壓的口實:連最高領袖都死於非命,再不用鐵腕國家就得亡!當年「六四」的血使每個人都變得聰明了,這次根本用不著坦克,一見軍隊的影子,「民陣」也好,「人陣」也好,所有民主派組織一哄而散,除了任人追捕,就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這種怯懦的結局使邢拓宇始終背著恥辱的痛苦,對民主運動的信心受了很大的打擊。
「我要修正歐陽中華的理論。」他邊走邊說。「未來的精神人世界一定要建設一些物質享受中心。享受也是一種文化,得保持下去,不斷往高水平發展。精神人總享受會厭煩,一點不享受也會枯燥。不用多,每人每年一個月,好比渡假,到享受中心住住五星酒店,坐坐高級驕車,吃喝嫖賭,盡情放縱,充分體會一下物質人社會的腐化。然後再回到精神人世界拎大糞桶審美。這樣既不會有資源危機和整體的墮落,又同時兼顧靈與肉,讓生活更豐富。」
「這些問題是請教陳盼的。」研究員轉身看向人群。
「具體細節是不是以後再談。今晚做出決定是必要的。我們營地全體下山,還希望先弄清一些問題。」
孩子們正在上美術課。上課的方式很別緻,沒有講台和教師,只是大夥兒一塊畫畫。孩子們可以畫自己的,也可以看大人怎麼畫,隨時提問。大人多為有成就的畫家,有美術學院的教授,也有上了名人錄的大師。帶孩子來基地的父母不多。這十幾個孩子成了大夥兒的寶貝,也成了用綠色方式培養新人的試驗對象。教育是綠色思想最重視的手段。把以消費為人生第一需要的物質人變成以審美為第一需要的精神人,取決於把人的佔有慾望轉變為創造慾望。創造和審美是不可分的,而教育是創造能力的主要來源。
那個作坊最能體現「老夫子」的追求。他認為細緻的專業化分工和圖書是造成當代人類異化狀態,把人變成機器的主要根由。分工對生產力和科技發展起過巨大作用,但當人類已到了飽暖思淫逸,不僅瘋狂追求高消費,而且強迫大量勞動者失業的時候,分工就該在否定之否定的螺旋階梯上退隱,並且由興趣取代溫飽壓力和貪慾成為勞動的主要動力。
「票不夠就讓人喝稀粥,上了台誰再不服是不是就得喝西北風?」
「哎——」她顧不上老太太嚴厲的目光,趕快跑出去。
與幼兒園相連的是一座山洞大廳,被稱為「大劇場」,用於上演人們自己編排的戲劇和節目。此時空空蕩蕩,樂器和道具雜亂地散放在「舞台」——一塊平坦的巨大石頭上。
邢拓宇聽得很認真。他抬起頭。
邢拓宇小跑著返回來接陳盼,一看見糞桶已經在「探險家」手裡就停下腳步。他對這些光知道鑽山洞堆雪人的知識分子心存成見,早認為該讓他們多拎幾桶糞了。糞池在下層一個小洞。整座洞內上下十幾個廁所的糞便都倒在這裡。究竟該怎麼處理這些糞便一直有爭論。開始是想利用這個天然洞穴的地形改建沼氣室,把糞便轉化成燃料。後來發現洞穴底部滲漏,鑽山洞的探險家們取回的水樣證明地下水已有污染,跟無法搞廁所下水系統一樣,專門建一座沼氣室工程太大,基地暫時還沒那個力量。滿山遍野亂倒會污染更嚴重,也糟蹋環境,只好暫時這麼將就。陳盼提出送給他們一套營養液加工設備來解決。經過發酵和分離的糞便只剩少量乾淨的渣滓,而營養液種植系統也正好可以為基地提供蔬菜。
他只有一隻手,可是不同的角落裡隨著他舉起了七隻手。那是跟他一起來避難的「人陣」成員。無論在哪,他們都保持一致的派性。
「妳說逐級遞選制不會出現選民對當選者約束滯後或錯誤約束,是不是也出於這種邏輯。」
「從技術上來講,妳這種設想得推行到每個最小的社會單位,難度太大。不像普選制,只需要定點設投票站,而不是一定發動每一個人。」
「再給我講講妳那個矢量吧。」邢拓宇擺弄著一支木頭做的道具古劍。
美是不需要任何形式的組織的,但經濟,無論如何簡單,也是一種組織活動。基地成立三個月了,迄今全靠每個人入伙時被要求交的五百斤糧食和二十萬元錢維持基本生活。開春如果不能組織起足夠規模的生產,就只能坐吃山空,等著垮台。組織大規模生產不是靠揭榜能做的。耕地、種籽、保護生態、與當地百姓的矛盾、與國家的關係、物資分配、資金管理……種種問題千頭萬緒,到現在也沒理出頭緒來。「老夫子」認識到這一切必須在種植季節到來前解決。他的優點是不圖虛榮,有自知之明,所以決心盡快讓賢,給後任搶出時間。
山洞裡竟響起了掌聲。雖然稀稀落落,卻使陳盼像受了意外獎賞。她不敢看歐陽中華,雖然能感覺出他的目光盯著在她臉上。
他願意讓位給歐陽中華,一是因為歐陽的組織才能確實超過基地任何人,二是因為歐陽中華會堅持基地自給自足的試驗。他倆的理論基礎雖然不一致,但歐陽中華構想中的精神人逃避社會崩潰的生存基地首要條件也是自給自足,而且從現在起就得培養這種能力。這幾天他一方面繼續為歐陽中華拉票遊說,另一方面主動中止履行職責,有意製造困難,逼大伙盡快接受歐陽中華,由於失去管理,食堂昨天只開了一頓飯,分散在遠一些山谷或森林裡的營地有些已經斷糧。
「我在這。」陳盼在後排舉起手。一支火把被人插到她附近。臉上感到火焰熱力。「大劇場」所有眼睛都轉向她。
一個大嗓門突然吼響,回聲嗡鳴。祭台前的老太太嚇得一抖,手中的香全撒在地上,被陳盼一腳踩得粉碎。
陳盼原來更多地是從喪葬改革的角度考慮這件事。人類每年在肉體喪葬上花費龐大資源。陵墓、墳頭、骨灰與活人搶奪日益狹小的空間。與其祭奠和保存那些醜陋的屍骨和灰渣,莫不如換成更接近人性,更具有審美性質與更節約空間和資源的回憶錄。讀讀祖先一生的經歷、思想和感情總比捧著一個陰森森的骨灰盒擦來擦去是更好的憑弔。綠色改革正是從這些具體事做起。直到這次真正面對手稿一行行讀進去,她才突然覺得靈魂真可以永生。不論回憶錄作者的肉體死了多少年,讀一遍他的手稿,他的靈魂就沿著生命歷程重活一遍。比起圖書館裡的偉人回憶錄,手稿的靈魂平易真實,他們沒有面對歷史評說的負擔,不需要給自己貼金,也不必製造特定的形象,只有寧靜的永恆感圍繞在周圍。她和他們一同微笑、流淚、愛和反省。從沒有任何活人的靈魂向她這樣一覽無餘地展開。而這些素昧平生的死魂靈,讀一遍他們的手稿卻好似成為莫逆之交。這兩天一進到這間洞室,煩心事就忘得乾乾淨淨。
沒想到這次舉起的手有這麼多。陳盼驚訝地把臉偏轉一個角度,免得從火把上迸出的火星在眼裡引起錯覺:確實是真的,點票人遺憾地宣佈只差五票就到半數。
「只怕做起來不像說的那樣美妙。」
「對……對不起……」
「只要你相信逐級遞選制的自動調節機能,對這個問題就盡可以放心。權威和服從是社會共同利益所要求的。逐級遞選的各級當選者必然被要求建立對權威的保證。從法律、輿論、行政手段、經濟制裁、直至動用武裝力量。具體方式不必我們現在動腦筋。可以確信的是全局制裁局部有很多辦法。制裁會損害反叛局部的自身利益。局部的領導人將以理性正確地判斷,而不會愚蠢地堅持以卵擊石。何況堅持也不會成功。每一層直接下級都能以敏銳的反應和隨機約束時刻調整領導人,使他既不能軟弱又不能濫用權威。調整的分寸會恰到好處。權威在逐級遞選制中的體現還有另一個特點:相對於任何層次,直接上級只構成本集體共同意志的執行人和追隨者,而不構成針對直接下級的權威。權威間接地以法令和文件之類的非人格形式來自更上層。這就使多數人擺脫了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直接受權威管束,面對面地與權威衝突以及由此而來的壓抑和受挫,而獲得更多的自由感和主人感。這對『美基地』尤為重要。試想,美怎麼能忍受管束呢?讓逐級遞選的層次把管束過濾成一種無色無味類似自然規律的法則,接受起來就會平心靜氣而減少現在這些文人相輕、意志較量和互不服氣了。從本質來講,用金字塔比喻逐級遞選社會不恰當,它應當是個倒錐型的陀螺。廣大人民在上面,而當權者只是下面的支撐點,承受逐層傳遞的社會重量和摩擦。陀螺只有轉動才能穩定。約束陀螺轉動的鞭子在人民手中,因而逐級遞選制的最終權威永遠是人民。」
「按那種理論,中國什麼時候可以有民主呢?十三億人全拿到大學文憑?二百年以後?何況念過大學就懂民主嗎?歷次學生運動——包括六四——群眾運動的問題樣樣全有。哪怕教授們湊一塊,沒有具體的操作程序和手段,也同樣是烏合之眾。程序是關鍵。能否在中國實現民主全在於能否找到一種合適的程序。經過文雅課堂修飾和傳播媒介灌輸『認同』的民主戴著『文明』的高帽,因而被認定是不文明的中國所不適的——確實不適。中國需要的是這樣一種程序:任何一個具有思維的,活生生地勞動和生活著的人,不管他是不是文盲或農民,都能在這種程序裡最真實地表達他做為一個人而必定具有的個人意志。並且,每個個人意志都能以矢量求和的方式對社會發生作用。逐級遞選制正是這樣一種程序。文盲聽不懂競選綱領,不會判斷國家大事,可再文明的人也不會比他們對自己所生活的小村子更瞭解,更善於判斷和制約村裡的當選人,那程序不必簽字,也無需選票,只需隨時舉起他們長滿老繭的大手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