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紛紛揚揚地坍塌。轟炸機呼嘯地掠過。重磅炸彈像滿天飛鳥,悠悠降落。
他想到了那條無光的射線,在他身邊射進黏稠的黑暗。李克明已經算當場抓住了她,可她挽著他的胳膊,挑逗地問要不要搜身,在他這個麻木不仁的肉盾牌身後,她有恃無恐!
「我看不出你們玩那套神秘把戲的必要。」
「那是個動聽的故事,不是嗎?」
恐懼使他呻|吟。百靈卻沒有聲息。她赤|裸地躺在他懷裡,既沒有溫柔的撫慰,也沒有恐慌的悲傷。只是他的眼淚流下時,她挪開臉。
「抓沈迪的人為什麼裝成李克明?」
「你們共產黨人不是不信上帝嗎?」
「但是你喜歡被幫助。沈迪出現時候你不是驚喜得流了淚嗎?」
「沒有周密的佈置和安排,當然沒有那麼浪漫的巧合。那塊瓦楞板,即使你不把它碰倒,我也會讓它倒的。」
她過去一直說是她猜的,可黃士可沒做聲。那是廢話,原來他就懷疑,現在已是明著告訴他那是假的。
「只有一條路——向台灣求援。台灣軍隊會幫助你扭轉戰局。」
黃士可呆呆地站在地當中,羞愧難當。熱乎乎的血在額上癢癢地爬進眼睛。高色溫燈光使他鼓囊囊的肚皮泛著青色。他覺得自己的裸體無比醜陋,在寒冷和恐懼中不停地抖。
百靈鼓勵地看著他,手裡已經拿著一頁紙。
「民進黨只是台灣的一根小拇指,台灣軍隊才是台灣的拳頭。過去幫助你和將來幫助你的都是我們。記住,是我們而不是民進黨代表台灣……」
「李克明很好裝。戴個紗套就行了。那時候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們介入這件事。我們的地位很微妙。這也是我對你要有一點偽裝的原因。」
他說不下去了,哽咽變成了失聲哭泣。
空襲已經停止。一和*圖*書切都靜得不同尋常,只有腳下的水還在一點點無聲地漲高。
黃士可一口喝乾杯中的酒。
「妳給我打的電話。」
「那次你去北京,誰警告你會被逮捕?」
「難道民進黨政府一直在演戲?」
黃士可打開燈,倒了一杯酒。爆炸的震動似乎已經從東轉移到西面去了。水泥牆上細小的裂縫滲著地下水,在時暗時亮的燈光中像是蝸牛爬過的閃亮痕跡。
他從未如此絕望。就連那次只差兩小時就到南京的期限也還有後路。可現在,出走的水上飛機已在空襲中被炸毀。天空全在北軍控制下,任何飛行物都無法起飛。閩江口也被水雷封鎖。北軍深夜把傘兵部隊空投到對空火力網打不到的近海海面,突襲登陸,現在正在把十幾處灘頭陣地連成一片,封鎖整個海岸線。無論天上、海上、陸上都已經沒有出路。武夷山防線被北軍打通之後,閩江河谷便成了北軍進軍福州的大道。其他險地失去了意義。現在全靠李克明領著疲憊不堪的殘部步步血戰退守。前天的葫蘆山大戰使閩江水流到福州還是紅的。今天又退到尤溪口。沒幾天就得打到福州了。廣東大部已被北軍佔領。攻克梅州的北軍調頭東進,連克漳州、廈門和泉州。此刻已經打到仙遊,離福州只剩一百多公里。黃士可只要一閉眼睛,四面就全是明晃晃的尖刀。從小常聽老人講碎屍萬段,那是專門對大逆不道的叛臣實施的刑罰。他睜開眼睛,刀光雖消失在黑暗中,刀的寒氣卻仍在分割他的肢體。他只有更緊地抱住百靈。冷汗弄得被子裡像被水浸泡了一樣潮濕。
百靈不回答。這些天,指揮中心似乎只有她對危局無動於衷。她帶著一絲蔑視的憐憫看著丟了魂一樣的南方官
https://www•hetubook•com.com員。前線的靈魂成了李克明。他仍舊那樣狂熱,根本不在乎結局是什麼,要的就是不停地打。百靈成了指揮中心和前線的主要對話者。她瞭解戰爭的每一個細節。當她坐在電台前神采飛揚地聽著前線傳來的砲聲和李克明嘶啞的喊叫時,黃士可真覺得自己渺小之極。
「那麼妳……」連他自己都聽不清嗓子眼裡憋出的這幾個字。
一股麻酥酥的恐懼和一團亮晶晶的希望混合在一起湧上心頭。
「你應當想的是我幫助你。」百靈吻著他的脖子。「我做的哪一件事不是有利於你?」
她聲音中的冷漠使黃士可愕然地止住哭泣,「我愛你是愛你的成熟和力量,不是像女人一樣哭著尋死。你過去不是這樣。南京中立到期那次不也是一樣絕望嗎?可你挺到最後一刻,結果出現了奇蹟。為什麼這次你就斷定再沒有指望呢?」
「你問我是不是看不起你,」百靈在黑暗中開口。「是的,我現在非常看不起你!」
沉默。百靈爬到他身上,蛇一樣滑溜溜地在他身上摩擦。
「現在該怎麼辦?」他問。
他奇怪以前怎麼就感覺不出百靈虛偽,現在卻處處皆是。即使在如此濃重的黑暗中,他也看得見她得勝了的笑容。
「正因為我不信上帝,我才無法指望再出現奇蹟。」
「我是怎麼知道的?」
「妳說的力量……」黃士可的喉頭繃得緊緊,幾乎說不出話。「是誰?……」
「妳看不起我嗎?」黃士可的眼淚流得越發洶湧。從成年他就忘記了眼淚是什麼,這幾天卻變得如此脆弱。「我不是怕死,怕的是和妳分別。想到永遠不能再和妳相見,我……」
「時間不多了。」百靈給他披上睡衣。
「我該幹什麼?」
「就憑我和圖書念一遍這個,北佬就可以殺我的頭。」他抬起眼睛。
黃士可覺得奇怪。百靈雖然年輕,也已經有好幾年黨齡,怎麼突然說起「你們共產黨人」這種話來了?
「別動!」百靈命令地喊。她開亮應急電瓶燈,穿上衣服。
地下室冷冰冰,沒有取暖設備。黃士可卻不停地出汗。那冰涼的汗水濕又黏,從全身毛孔一刻不停地向外滲洩。他知道這種汗讓女人討厭,可還是抑制不住地緊貼著百靈,使勁兒擴大接觸她的面積。此刻,只有這個溫嫩柔軟的肉體能給他一點安慰。他知道時間不多了,末日已經以秒計數地臨近。一個注定要死的人,除了緊抱著他最捨不得的東西,還能再幹什麼?
「還能是誰?你應當想得到。」百靈的聲音變得很溫柔,吐出兩個字,像黑暗中翻飛的兩隻鴿子。「台——灣。」
「當然不僅僅是為了讓你出乎意料地驚喜一下。如果時間充裕的話,我們會把沈迪盡可能早送給你。那樣也許現在南京已經和北京打起來了。可抓沈迪不是一件容易事,幾乎到最後一刻才把他弄到手,再加上偷運出泰國和運進大陸一連串複雜的過程,我向上游發信號的時候,還沒有把握他們能不能把沈迪送到。但我們的人幹得確實不錯。不是嗎?」
一點偽裝!黃士可痛苦地呻|吟一聲。百靈溫軟的嘴唇像鴿子啄食一樣落在他的胸脯上。他已經不是二十歲的小伙了,不會再幻想特工人員的「愛情」。但百靈確實沒做過傷害他的事,而且讓他嘗過那麼多歡樂。追究感情的真偽又有什麼意義呢?利用就利用吧。這個世界不就是相互利用的關係嗎?也許現在,被利用就是得到解救的唯一途徑。
「妳看不起我嗎?」黃士可問。
「妳利用我。」他說。嗓子乾乾的。
「……和圖書汾水關的溫泉?」可他忍不住還是要問。
一顆重磅炸彈在頭頂震耳欲聾地爆炸。整個地下室猛烈跳動起來。燈滅了。水泥牆一角轟然塌倒。水流嘩嘩湧入,在室內漫開。上面的指揮中心接二連三傾倒,像在頭頂敲鼓。黃士可覺得整條閩江就要突然一股腦灌進地下室,他光腳跳下床衝向門口。水已經淹沒腳面。額頭在黑暗中撞到一扇被震開的櫃門上。玻璃鏡刺耳地破碎,下雨般地落下無數冰冷碎片。
百靈的聲音溫柔動聽,在黃士可耳中卻字字都比上面正在繼續的轟炸更有摧毀性。
地下室裡聽不見淒厲的警報,卻能清晰地感覺炸彈的震動。北軍原來宣稱不傷害平民,福州一直未受轟炸。然而也許是對福建寸土不讓的抵抗失去了耐心,也許是要有意製造人民的恐慌心理,自從北軍攻克廣州,這幾天每隔幾小時就有成群的轟炸機飛到福州上空扔一通炸彈。
他咬住牙才沒繼續問那一次次讓他捕捉到的深情目光是怎麼回事。那當然更是假的!假得現在一想起來是那麼一目了然。她愛老年男人?!他竟然能自我陶醉地深信不疑!
「我不喜歡被利用。」他感到窒息。頭一次感覺百靈趴在身上是壓迫。
他何嘗沒想過這一步。台灣有八十萬軍隊,雖然只是大陸總軍力的四分之一,但訓練和裝備的精良卻遠非大陸可比。台灣有位居世界第一的外匯儲備和強大的經濟實力,哪怕只提供武器,七省市聯盟也不會敗到如此地步。而且台北介入有可能導致中國政治的天平出現戲劇性傾斜。這些年台灣經濟的成功有目共睹,統戰和經濟的雙重需要迫使北京拉攏台北,加上探親和貿易往來,台灣形象已隨著台灣商品的擴散成了大陸人心目中使共產黨黯然失色的楷模。這種號召力可能引起的連https://m.hetubook.com.com鎖反應將相當深遠。問題是國民黨下台。台灣執政的是打算和大陸老死不相往來的民進黨,咬死了不介入大陸事務。七省市聯盟幾次派出去的使節連台灣島都登不上去。
「……百靈,求妳最後一件事。我絕不做北佬的戰利品,在他們的審判台上受辱。」他抓起百靈的手,讓她摸掛在他胸前的一個小袋。「這裡有一丸毒藥,只求妳在我嚥下它的時候,讓我看著妳。那樣我就和妳永遠在一起了……」
百靈在黑暗中輕輕嘆了一口氣。
「你不念,他們也不會留著你的頭。」
她笑了。
黃士可的身體在潮濕的被窩裡癱成一團。
「如果說得到北京要逮捕你的情報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事,那麼抓獲沈迪並且送到你們鼻子底下,不是一個遠遠超過你們南方的力量是絕對辦不到的。」百靈說。「那個力量過去幫助你,現在為什麼不會同樣幫助你呢?」
「我是台灣軍事情報局的特工人員,代號F-33……」
黃士可沉默了,逐漸恢復冷靜。百靈讓人猜不透的聲音有一種特殊的鎮靜效果。
「百靈,那次確實是奇蹟。但既然被稱做奇蹟,就是因為少而又少。總出現奇蹟,那只有上帝幫忙才可能。」
「到廣播電台去,把這個稿念一遍。」
「那麼你也不會認為上一次沈迪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
「……我一直沒猜出這個謎。」
「我是台灣軍事情報局的特工人員。代號F-33。五年前冒名頂替一個偷渡到台灣的福州姑娘來大陸。省政府副秘書長是軍情局福建站二組組長,他把我調進省政府……」
黃士可機械地接過講稿。破碎的鏡子在逐漸漲高的水裡閃動。
「……妳的飛行員情人?」他顫抖地打斷她炫耀似的敘述。
百靈又在黑暗中輕聲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