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仁智急急地問:「韻琴,妳知道鳳春的事?」
「阿輝啊……」
「妳偷聽!」
「是。我和大嫂一塊去的。」
「原來你們這些小鬼子早串通了,要反對大人們的決定的!韻琴,妳別再嚼舌頭!」仁智正在氣頭上,說著就站起身來,要攫住韻琴般地走向她。
「仁輝啊。」信海老人阻斷了仁輝父子的一問一答說:「別再問了,讓阿岱說下去。」
「算啦算啦。」還是慈和的仁禎制止了仁智,他說:「紙包不住火真是一點也沒錯的。阿琴,妳沒告訴別的人吧?」
「阿琴,妳就說說吧,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好啦。」仁禎乾脆不理仁烈了。
「阿達仔真會那樣嗎?」仁烈又在擔憂了。
「是。」
「唉唉………我說讓阿琴講完吧。你這樣嚇她,對事情不見得有幫助,祇有教她不敢開口啦。」
「是,叔公。」
「海叔同意了?」仁輝的聲音稍稍高起來。
「哎呀……」
「阿岱呢?」他微微地讓眼珠子轉動著掃視了一回四周。
眾人也隨著仁智的眼光看過去。老人的雙眼炯炯有光——是那種潤澤的帶淚的光。
「所以我和大嫂就問她石房哥好嗎?」
「琴姑……」
韻琴說著就霍然起身,滑下了牀。
「先聽聽她怎麼說吧。」仁禎仍鎮定地問:「阿琴,我先問妳,妳是昨晚聽了妳阿爸和智叔的話才明白的,那麼是那以後,妳去見了鳳春是不是?」
「是………」
「這也是阿錦伯他們的意思。」阿岱說:「他認為如果阿達夠幸運,沒被日本蕃抓去,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但是如果阿達也和維秋一塊被抓,那麼結果不出兩種:一種是被害死,但我們沒把屍體找著,所以不能肯定;另一種是——他熬不過日本蕃的拷打,說出日本蕃想知道的事。」
「好的……」韻琴已經不祇一次想跑開了,可是她不得不奮起勇氣來。「阿爸,智叔,請你們原諒,我知道我不應該說的,可是……」
「她是胡說八道啊。就是一次或兩次也不能說是冤枉的。」仁烈說完幾乎忍不住失笑。
「石房也替我們賣力了這許多年……成家立業……是一種責任……」這是父親仁烈的話。
「說不要就不要!快走!」仁智叔的聲音更加強烈起來。
立時,整個房間裏掀起了一道大浪,那是看不見的,也聽不見的,但卻是人人都能感覺出來的。砍了頭,這是多麼嚴重的事啊。還好,大家都看見了,阿秋的頭並沒有像被生蕃砍了那樣,整個地給拿去,還好端端地在著。
秋妹完全清醒過來,明白一定有了什麼事,便輕聲叫韻琴。好像一夜來的緊張使得韻琴心力交瘁,疲憊不堪,所以睡得很熟。秋妹連叫了三下都沒回答,便伸出手搖了搖韻琴,這才使她猛然驚醒過來。
「好,你轉回去告訴他,我陸信海一定全力支持他、要人要銀,祇要他說一聲,九座寮的陸家人會想辦法的。」
韻琴給每一個人端了茶。她在那兒,大家就不再發言了。這使韻琴不禁慌起來。設法祇好先開口了。
「冤枉?哼,妳好意思!妳簡直不要臉!」仁智又狠狠地斥了一聲。
「是的……海叔……」
阿岱又說不下去了。在一片凝窒的靜寂當中,外面的哭聲和嘈雜聲格外地響亮。忽然,大家聽到一陣急遽離去的腳步聲。好多人都不期而然地同時轉過頭。是綱常,他用手掌掩著臉踉蹌地出去了。好像是被這個失去兒子的傷心的父親的舉動促發了,仁發竟忍不住似地嗚咽起來。
「是什麼?」
阿岱說著深深地一揖,就走了。
「妳聽到?」仁智的眼睛睜大著。「聽誰說的?」
「嘖嘖……」
「咦?阿岱,你這是什麼意思?」信海老人插了一嘴。
「是啊,那很像是哭聲。」
「不……她,她是說不知道,不知道怎麼才好。」
「不,我不是故意……」
「哎呀……」
「你說給大家https://m.hetubook.com.com聽吧。」
「妳說鳳春是冤枉的,不是嗎?」
「禎哥。」仁智不再退縮了。「這麼重大的事,這麼嚴重的事,我們決定就可以了。萬萬不能聽這些小孩胡說八道。」
「阿岱。」信海老人又開口。「你好像不大願意說,是嗎?你祇管說出來吧。」
韻琴在猶疑著。她不用說是不能錯過這個機會的,她也決定了要藉敬茶出到正廳裏。問題是當她捧著茶盤出去時,是不是能夠碰上正好可容她發言的當兒。她深深知道自己不能在那兒耽下去,甚至稍稍呆久一會都可能遭到父親或者任何一位伯叔的斥退。那樣的話,她所負的任務就沒法達成了。就算她剛好能夠發言,那麼她還須要跟以父親為首的那麼多伯父們來一番舌戰,說服他們。她能嗎?有這個能力嗎?……
「真不像話!這成什麼體統啊?禎哥,不用理她好了。」仁智又沉不住氣了。
「那麼阿達呢?」
「是啊……」仁智叔的聲音最細,以後就聽不到了。
「唉唉,拿來就算了,來,我要一杯。」仁禎伯適時地挽救了韻琴。
「不……」韻琴真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了,祇好結結巴巴地說:「鳳春姊沒說要怎樣,她……她祇是哭,說她也不知道怎麼才好。」
是那種使勁兒忍著,仍然抑止不住而迸裂出來的迫促而強烈的嗚咽聲。
「不要再問了。」仁烈似乎覺得有點尷尬,並且也像很擔心女兒說出不應該說的話,祇好結束這場面了。「小孩子,還不懂什麼的。」
「知道的,禎伯,我們絕不告訴任何人。」
「不知道……」
「是的……」
忽然在那許多不同腔調的哭聲裏,韻琴聽到另一個更高昂更強烈的哭聲加上來,而且還是從她耳後不遠處響過來的。她一驚,這才清醒過來,趕忙轉過了頭,母親已經來到了,因為母親掩著眼,所以肩頭撞上了韻琴的胸板。
韻琴祇是讓兩行淚水不停地迸湧而下,卻不懂得要跪下去,為這早夭的堂房姪子而號泣一番——不,絕不是她不懂得。看哪,她那雙在流淚的雙眼睜大著,眼神空洞,祇是定定地凝視著前面的一點。是這突如其來的可怕事情使得她整個地失去了自己。
「沒找到。」
「呃!……」
那是仁禎伯,頭房的當家。聽那語氣,似乎是仁輝叔不大願意把女兒許配給邱石房,所以仁禎伯在勸他,可是話仍然聽不清楚。
阿岱微微點了一下頭,然後彎下腰身,猛地擤了一下鼻涕。
「是……是關於鳳春姊的事……」
「阿母……」她叫著伸出雙手抱住了母親的肩膀。
「這怎麼可以!」仁輝的面孔漲紅了。「我還想把鳳春打死呢,阿達那傢伙,莫說……」
「她說不好?」
「阿岱啊。」仁輝愛子心切,禁不住似地插了一句:「你該先休息一下才去呀。」
「好,就這麼辦。」老人說:「阿岱,你就下去休息吧,喪事由我和你發伯來商量著辦。」
「祇我大嫂一個人。」
「我……」
仁智伸出手直指向韻琴,正待發作,可是給仁禎制止住,但韻琴久久地都說不出話來。她越急,就越覺羞愧,話也愈發說不出口來?
「不要妳開口!滾開!」
「叔公……」
「哎呀……」
在裏邊,她細心的聽著。聲音倒是每一個人所說的都傳過來的,但卻不能聽清楚,所能撲捉住的祇是一些斷斷片片的語句而已。
「我相信妳不會。那麼妳是想說什麼嗎?」
「不曉得我們可不可以……」
終於還是信海老人先開口了。
阿岱詫異地看了看仁智,又看了看父親仁輝,滿臉狐疑。
「別管這許多。哎呀,哭的人更多了,都是女人呢。」
韻琴這次沒再觀望了,毅然地邁開了腳步。
「哎唷……真是唷……阿秋啊……」
「阿爸……」
「不!」仁發抬起了濕灑灑的面孔趕忙制止說:「我沒什www.hetubook.com.com麼,海叔,我還要聽聽消息……阿岱,你還有好多話要說的,不是嗎?」
「你送仁發回房間休息去。」
「什麼,你說是阿達仔和阿秋一起的?」
一點也沒錯,那哭聲變得很清晰了,是那種號啕大哭的聲音,毫無忌憚的,而且人數不祇三兩個。一抹不安——或者是一種不祥的預兆吧,掠過了韻琴的腦際。
陡地,鳳春的淚流滿面的苦楚表情在眼前浮現,心口忽然起了一陣刺痛,眼淚像決了堤般滾落下來。這一來,她再不能猶疑了,雖然話還是講得斷斷續續地,而且帶著哭聲,不過總算能暢所欲言了。
阿岱搖了搖頭。
「我想,那說不定也是緣份……前世就註定的……姻緣不是說都是註定的嗎……而且石房哥那個樣子,未免太那個了。不但鳳春姊太可憐,我們陸家人也會沒有臉面的……阿達哥我知道什麼也不會,可是他本來就不是做長工的人,不會也是理所當然……」
「啊,智叔,你說鳳春怎麼嗎?」阿岱急切地問。
「誰告訴妳的?」
「韻琴!」仁智光火了。「你們這些小鬼……一定是……一定是早就知道鳳春的事了。那麼嚴重的事,為什麼不早向大人說!真該死!」
「哎呀……好像不少人,有人在哭。」
「是……」他接不上來。好像不曉得從哪兒說才好的樣子。
「唔……是有道理的話呢。」仁禎插了一口,也算再給韻琴一點鼓勵,好讓她說下去。
「是我和勇叔那一隊人馬找著阿秋的,地點是在北勢仔的伯公下一棵大榕樹下面。」
很湊巧地,晚上仁輝叔過來了,同來的還有頭房的仁德伯和仁禎伯、二房的仁訓伯。他們正是為了鳳春的事而來和仁烈、仁智兄弟商量的。陸家三大房的主要人物都到齊了,雖然在人數上祇不過六個人,可是這六個人正也是各房的最有權力的人,因此他們的決定,在陸家人來說也是最具威權的。
「我……聽到的。」
夜漸漸地深去,姑嫂倆還一直商量,可是她們再也想不出辦法了。她們還想去看鳳春,但是畢竟太晚了,沒敢前往。正廳裏,大人們也像仍在談,似乎還沒有得到結論。她們祇能猜想到,那些伯伯叔叔們之所以遲遲不能決定,乃是由於韻琴的話發生了某些影響。然而她們談來談去,都歸結到不樂觀的一面。看來,事情已經絕望了。
「阿錦伯說他有信心打退日本蕃,所以萬一日本蕃來了也不用怕的。」
「是的,剛才你們的話我也聽到一些,我們覺得阿達哥雖然不會做什麼,可是也不應該叫石房哥……」
「夠了!韻琴!」仁智的額上有暴露的青筋,整個面孔也似乎較往常更鐵青著。
「還有不是的,真是罪過罪過……」
「這就怪啦。」仁禎裝出有趣的樣子說:「鳳春自己都拿不定主意的,妳怎麼可以替她亂出主意?」
「不會吧,你說阿達會幹出什麼事?」仁烈也急起來。他是想到阿達既是自己那一房的長工,萬一有了什麼,便不得不負起一份責任。
「你別響。阿琴,妳祇管說,是妳,或是秋妹替她出主意嗎?」
「哎哎……又說這樣的話!」仁智叔忍不住似地以責備的口吻說:「不能張揚出去啊,官裏也好,陳開也好,我們絕不能驚動,不然的話,叫我們陸家人把面孔擺在哪兒?」
「這不用他操心的,我們也可以辦好。仁發,你說怎樣?」
「是。阿秋是,是被日本蕃砍了頭的……」
阿岱站出來了,原來他是躲在叔伯們背後的。他聲音稍稍地顫抖著,眼裏有淚光。
「噢!」
「仁智。」信海老人的聲音仍舊鎮靜——不,聽起來似乎較往常更鎮靜更冷漠。
「不是說那人是陳開仔的外甥嗎?陳開仔也應該負一半責任才對。」仁訓伯也加上一句。
「對啦,阿爸。」阿岱有了個頭緒,便可以講下去了。「我們還有人去找的,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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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姑,快醒來……聽聽啊。」
「我……我聽智叔和阿爸交談……」
「不,智叔,我是昨晚才聽到的,以前一點也不知道。」
「哎哦……我的心肝哪……苦命的、心肝哪……」
韻琴沉不住氣了,她深怕坐失良機,同時也擔心出去的不是時候。然而事情已經不能再遲疑了,如果他們做了最後的決定,那就太晚了。她按捺著忐忑的心,終於捧起了茶盤。每進一步,聲音就更清晰。
「已經斷氣了?」阿秋的爸爸綱常也緊接著問。
「該死該死!」仁智幾乎要發抖了。「真該把妳打一頓。大哥,你看這樣的孩子……」
「是啊。」信海老人偷偷地鬆了一口氣說:「阿岱,你祇管說吧。」
「所以……輝叔,我想請你,是不是可以給阿達哥一點做生意的本錢,讓他去外頭闖闖,說不定他會賺好多錢,那時鳳春姊就大富大貴了。」
「這兒沒妳的事。」仁智一臉不痛快地說:「女孩兒人家,快進去!」
「是。」
「唔,好。那麼妳說不能教石房承擔,這是鳳春的意思嗎?」
「多著哩。例如義勇軍有多少,在哪兒,還有胡老錦部的據點、人數等。阿錦伯說,日本蕃還可能迫使張達仔帶路,找到安平鎮來。」
「阿峯…阿秋那孩子……」阿岱又說起來:「太可憐了,滿身都是傷痕,一定給打得半死,最後才被殺的……」
「是的,那邊的事更要緊。」
「……」韻琴不敢馬上招認偷聽的事。
「我……我……」韻琴又慌了手腳。
噢,是維秋!韻琴看清楚了。臉白得可怕,嘴唇扭歪著,緊閉著的眼皮彷彿就要睜開,隨時射出可怕的光芒的樣子。那是頭房的老大仁發伯,木然地站在屍首的右手約兩步的地方。他腳前,好像把身子猛地擲在地面上一般地伏在那兒的,是仁發伯母。她在顫動著滿頭的銀髮,為大孫子的死而淒慘地哭著。跟她並排在一起的是綱常嫂,把身子和前腿摺疊在一起,雙手握起拳頭不停地捶打地上的石頭,每當吸氣時她就扳起上身,吸滿了空氣就又伏下去,那是一個人盡其氣力地在哭的樣子。
「我們快去看看,一定出了事。」
「那傢伙,哼!」仁智不屑地回答:「我看靠不住,我一直就認為他不是好東西,所以才會教鳳春也上了他的當。該死該死……」
「也不能這麼說的……我們都認為……這真有點不好意思說明白……」
「呃,阿岱,他,他,他還有氣嗎?說,說了什麼沒有?」仁發急急地問,他一定急於想知道愛孫死時的情形。
當韻琴剛踏進正廳一步時,仁智就喝住了她。
「阿爸,」韻琴向父親怯怯地說:「我想說幾句話。」
「是。可是三叔公,阿錦伯吩咐我一定要料理完維秋的喪事才可以回去。他說我們這兒去了不少人,人手已經不多了。」
「好啦,好啦,妳走吧。這事不用妳操心了,我們會辦好的。」
「哎唷……哎唷……阿秋仔唷……」
「阿爸。」仁智應了一聲。
「是。」
秋妹也勿促地起來,披上了衣服,兩人就一前一後迅速地出了房間,穿過晒茶場,出到公廳前。
「阿琴。」仁禎伯是平時很疼她的,這時一半好奇一半善意地發言:「妳有什麼話要說的嗎?」
「阿岱,那麼阿錦伯有沒有說還要多募一些兵勇和糧餉?」
「唔……」仁發已停止嗚咽,不過很明顯,那不是由於聽到這一番足夠使他感到欣慰的話。「反正是毛頭小伙子一個,能夠去見見世面,不丟我們陸家人的臉就好了。我想聽的不是這些,還有別的吧。海叔,你說不是?」
說到維秋與張達失蹤時,阿岱的父親仁輝驚異地插嘴問了一聲:
「嗚……」
「呃……大嫂m•hetubook•com•com……」
母親的身子從韻琴臂膀裏滑下去。韻琴也一起跪下去了。就在這時,有一股銳猛的力量從韻琴的體腔裏衝出來,那麼自自然然地,哭聲就隨那股力量傾瀉般地發出來。
「不要來,快走。」
「鳳春姊祇見過阿達哥兩次的,而且……」韻琴說到這兒,突然感到一股異樣的空氣撲向她,猛地一驚,這才想到自己所說的話的意義,臉上飛泛了一陣紅霞,沒法接下去了。
「哦?」仁烈顯然吃驚了,一時也答不出腔來。
阿岱可以說是有著二房人典型外表的一個,個子不很高,肩寬胸厚,頭大頸短,膚色黧黑,可是阿岱一向來都是因為有點油腔滑調,所以不十分受長輩人重視。尤其是信海老人一直都對他很嚴厲,從啟蒙時起就被老人打大的,他讀書不能專心,成績很差,與崑、崙他們恰成一個對比,與妹妹鳳春的美貌與聰慧而有人緣,更是兩極端。他從這幾天來的情形說起,不曉得是否太激動,竟一反過去能言善辯的作風,說得結結巴巴的。
「對啦!」父親仁烈也附和地說:「這些不用再提了,我說仁輝,石房就好了,當然也不用告訴他什麼,拿幾甲地做嫁粧送給他,越快越好,由我來做媒。」
韻琴祇好告退了。她越想越不好意思,而且事情並沒有像她們預料的那麼順遂,也使她感到難過。而當她想到由於自己沒有能夠完滿地達成任務,已經使得鳳春的命運陷入渾沌不明的境地,不禁流下了傷心的淚水。她快速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秋妹已在那兒等候著。她焦灼地問韻琴,可是當她明白了事情的經過時,也祇有連連嘆息的份兒。以她們那樣的年紀,那樣的地位,要在這麼嚴重的事情上面插一腳,本來就很勉強的。事實上,韻琴能夠在那麼多的伯父叔父面前說了那麼多話,已經是很難得的了。
韻琴站住了,她在傾聽。
「你是說張達仔和鳳春……」
韻琴負起了這麼重大的責任,心情非常惶惑。一向來她因為書讀得好,而且又是公認的族裏的女人當中最美的一個,所以在其他兩房的堂兄弟姊妹們當中是很被看重的,就是在叔伯輩的人們當中,她也普遍地受著稱許,偶爾有什麼話,也和她的年紀很不相稱地受到重視,因此就是在眾多的親戚們在場的場合裏,她也很敢說幾句話。祇是在自己的父親及叔父面前,她卻跟一般的女孩一樣,祇不過是個小丫頭而已。不祇是她的父親、叔父還當她是個小孩看待,就是她自己,祇要是在父親、叔父面前,便不由不自感卑微。在那麼嚴重而且重大的事情上,表示出那麼重大而嚴重的意見,她又怎能不膽怯害怕呢?然而事情已不容她再退縮了,正如嫂子秋妹所說,那是為了她最親密的堂姊鳳春,事情幾乎是關乎一個人的一生命運,她祇有下決心頂下去了。
「唉唉,莫罵她啦。」仁禎制止著說:「妳是說她冤枉嗎?這又是怎麼說的?」
「是啊,發伯。」阿岱也察覺了這失去愛孫的老人的心情,改換一種口氣說起來:「阿建很好,他雖然是年紀最小的一個,可是膽大心細,勇叔也常誇獎他有用。後生可畏,海叔公常說的,阿建正是那樣的孩子。」
「這個……」
「是的,阿爸……」阿岱舔了舔嘴唇。
「那麼是誰告訴妳的?」
「日本蕃想知道什麼?」有幾個人問。
又是一道無形的大浪。
「阿琴,妳說出來呀。」
「唔……還有呢?」
「禎哥。」仁烈也有點著急,他真擔心自己的女兒會說出不應該說的話。「還是個黃毛小丫頭哩。她懂得什麼啊。」
韻琴毫不猶疑地跳下了臺階衝過去,她再也管不了嫂子了,腦子裏那些哭聲轟然地響成一片。是誰呢?……不要是……她不敢想下去,那太可怕了!可是她明明知道那是怎麼回事。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張達仔這個人,實在該死!應該告到官裏去才是的。」和_圖_書仁德伯憤恨地說了這些。
「祇找到了阿秋嗎?」
「不要茶!」
又一陣巨浪淹沒了公廳。
「仁智,別這樣啦。」仁禎說:「聽聽她的意見也好。嗨,嗨,事情都發生了,總要想個圓滿的解決辦法才好。」
「呃,秋妹嗎?妳們知道這事情不能傳開去嗎?」仁禎溫和地問。
「算啦!」信海老人打斷了話說:「現在先別談這些。張達是可能被迫幹出不利於我們的事,那是誰也免不了。否則就祇有像維秋那樣……哎哎,維秋真不愧是我們陸家子弟呵……」
「唔……」仁輝在呻|吟。
「既然說是冤枉,那麼我們做家長的便應該弄清楚才好。」
「三叔公、發伯,那我就趕回去好了。」
「沒有。那兒已經不能容納更多的人啦,糧草也夠三個月左右。」
「智叔……」
「哎呀輝叔啊……」韻琴懇求地打斷了仁輝說:「你不能怪鳳春姊的,她其實很冤枉。」
「快!」韻琴又催了一聲嫂子。
「仁發,你也不用哭了,我們陸家人有這樣的子弟,你有這樣的孫子,可以引以為驕傲啦。人不能無死,死得其所,無憾矣……」老人也有些嗚咽著。
最後,兩人實在太累了,秋妹也就沒有回去自己的房間,和韻琴一起躺下去。正當她們好不容易地才進入矇矇矓矓的狀態時,秋妹忽然被一種遠遠傳來的嘈雜聲吵醒了。那聲音起初很細微,若有若無的,但很快地就加大,可以聽出那聲音來自公廳前禾埕上,而且好像有人在匆匆忙忙地出出入入,人數也似乎在不斷地增加。
「嗯……」
「是。那麼我告退啦。」
「這個……」阿岱要想起剛才說到哪見似地停頓了一下,這才接下去。
信海老人也出來了,走路的姿勢依然那麼器宇軒昂的樣子,銀髯也仍然隨著步伐的起落而微微晃拂,然而不知是由於油燈那昏黃黯淡的光線呢,抑或是因了心情凝重,面孔卻失去了往日的光采。他走到屍身旁,祇看了一眼就離開,朝公廳走去。幾個人也跟上去。信海老人在一把太師椅上重重地落座,跟來的人們則分站兩旁。似乎人人都因為信海老人的出現才卸去了重擔似地,再沒有一個人是先前那種手足無措的樣子了。
「唔……」信海老人上下打量了阿岱一下說:「你送維秋回來的?」
「阿秋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就去了哇……」
「那個人……」仁輝叔的話又聽不清楚。
「當然,快天亮了,白天很危險的,我最好傍晚時分才走,可以休息一整天哩。」
「我們等到很晚,還不見兩人回來。路子不熟也是事實,不過阿錦伯的家很容易就可以問出來的,所以大家一直不太擔心。可是到那麼晚都沒回來,所以大家漸漸不放心起來了,於是我們就去請阿錦伯幫我們想辦法。阿錦伯也很關心,不但派人為我們帶路去找,而且還指揮大家,分成三路,指示路線,到每一個可能有他們兩人蹤跡的地方。
「海叔……嗚嗚……」仁發又一次嗚咽起來。
「可是……」韻琴心口發了一陣冷顫。
「張達呢?找到了沒有?」仁輝最關心這一點,所以有了機會就禁不住地問了。這自然難怪的,因為他還在為鳳春的事而困惱著,並且他又還沒機會和兒子商量這件事。
「妳的意思?」
沒有人說話,連一聲輕微的咳嗽聲都沒有。是那前庭響成一片的女人們的哭聲使得大家不敢開口呢?抑是信海老人那嚴肅凝重的面容教大家都噤口呢?
那兒的光景使得這兩個女人楞住了。禾埕被幾盞大油燈照得很光亮,禾埕中心擱著一扇門板,上面直挺挺地躺著一個人,四周圍著一大羣人,有四五個婦女跪在那兒放聲大哭著。那些叔叔伯伯們也都在那兒,手足無措的樣子,從兩邊的入門不時有人慌忙地跑出來,也有人張惶失措地進去。
另外,還有二房的仁輝叔母,呃,這邊的是仁智叔母。仁禎伯母也趕來了,她是一腳踏出門檻才開聲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