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友並不失望,他說:「不要為自己的身體覺得抱歉,它不像你想像的那麼脆弱;反而是你的心靈,晨勉,我在你這裡受挫後,明白心靈的經驗是最難取代的。你如果覺得內心不安,為什麼不直接去找祖呢?如果你去了晨安已經回來了,至少祖還在那裡。」
如果孩子是晨安來尋求與祖聯繫之路,晨安孤高與她不容的個性,他們這一生,做姐弟都沒有緣份,何況母子,她若生下這孩子,將使她更孤獨。
晨勉平平回答:「這是晨安一輩子生命的事。馮嶧,你如何判決我們的婚姻我都接受,但是這次我必須背叛你。」
等晨勉終於拿到簽證,馮嶧十萬火急由大陸打電話來,他的生意需要她。晨勉決定跟馮嶧說實話說:「我明天就要搭機去美國,晨安需要我。」她大致說了梗概。
多友搖頭:「你怎麼變了一個人似的,我從來沒看過你那麼緊張。」
馮嶧的性格講求實際,就是那一點點實際,使他能夠分辨他要什麼;其它都是次要的。相形之下,晨安雌雄同體複雜的個性顯得枝枝節節,異常瑣碎。
這次見面,沒有經過刻意安排,祖的母親在自己家裡,顯得軟弱多了。她以為晨勉來與晨安會合,晨勉家的人都敗在她面前,這點,使她驕傲。
祖的臉埋下,他的唇及鼻尖冰涼的,但是晨勉有一種熱的感覺,將她浮升向他迎去。
「難道我飛過半個地球,來跟你溫存?」晨勉睜開眼睛,好陌生的空間,只有一種功能的地方。現在,窗外雪天的反光讓她覺得燥熱。
祖的手心貼著她的背脊向前走。「最值得冒險的身體」祖曾說,他現在遇見了一處隘口,她前身伏在他胸口。
晨勉不明白這麼簡單易答的問題,祖何以說來如此困難,似乎因為避開了關鍵內容,使得他說的話像謊言。一種情緒性的假。
祖的臉浮在她的臉上方三寸,晨勉閉著眼說:「丹尼,你在哪裡?」
晨勉嘆口氣,啤酒的味道,使她心思穩定多了,她很快喝掉一瓶,對自己勇敢的樣子,尋找什麼邊喝又邊想哭:「我看上去很憂愁嗎?」
晨勉亦無法再見一個那麼憎惡她的人。她無法再見他的另一個理由是,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多友說:「怎麼會毫無理由。你是我唯一作過愛的東方女孩,你別忘了。」
「你在哪裡?」
多友再回到台北,也已經不像那個性格單一的多友了,他們情感中最危險部分已經消失,多友因此變得寬厚,更近似祖的溫和。
「我母親這樣我沒辦法完成。」
「晨安呢?」晨勉覺得不對。她從沒料到他們的重逢是因為第三個人,不是因為他們自己。
晨勉一直無法抗拒祖這種沉默的力量,他從來話少,他們的愛反而十分集中,一向不需要說什麼。
晨勉,我會不知道我父親可能已經死亡的事嗎?但是我母親事實上是行屍走肉之身,她根本失去了理性,完全活在演戲的空間,而且嫻熟於那樣的環境,為什麼不能容忍一個瘋掉的人呢?我這樣取悅你,但願你能明白我的心思,諒解我母親,你卻殺了她,也殺了我父親一次。我已無父無母,我最重視的一件事卻與你情感相違,你千里迢迢跑來殺我母親,晨勉,你何至於如此?我已無法見你。
由小酒館出去晨勉總是直接回家,她以前需要那麼多社交,她要繞好幾個地方最後才會回家。她現在的確改變生活了,不是家庭使她的生活純淨,是愛情。她並不保證永遠如此,至少目前如此。碰到天氣好的時候,又有月亮,多友會和她散一段步,她總是沉默居多,不像以往那麼多「想法」,她覺得恐慌的是,她對祖的記憶,最先忘掉的,是對他身體的嗅覺,她曾經非常記得那種香的味道。
「你不懂的事,我更不懂。你別忘了,我是經過你才懂得人事的。晨勉,事情過去了。我很高興你離開了你的島來這裡。」祖上前沉沉擁抱住她。她曾經因為失去他的消息一點不想談他,晨勉並沒想到她看到他了,反而覺得沉重。
祖一定感受到她在他懷中的木然,便放開了她不知所措。晨勉坐在到床沿,迷惘極了。千里迢迢她以為關係到晨安生命奔來此地,她何嘗不是想念祖,但是為什麼他們交談半天,一點交集也沒有。問題到底出在哪裡?一www.hetubook.com.com陣陣倦意往上湧,她的時差比祖嚴重,一直沒醒。極度疲憊。
祖什麼也沒說,他向晨勉展開的身體是獨立的。晨勉察覺他的溫度持續上升,如一支體溫計。
她住的屋子不大,她喜歡房間少窗戶多而明亮的住宅,那使得她的房子完全沒有家的味道,正確的說,沒有家庭生活的痕跡。每天,最常在她們家出現的,是光,陽光或者月光,這兩樣東西都不會老。她收集那麼多光做什麼?她不知道。
晨勉平躺床上,如果這一刻她死了,她將非常不甘心,目前等於她人生最壞的狀態。她對祖說︰「我想睡了,你要走還是留下來陪我?」祖不喜歡旅館,還有他母親站在他後面。
他們在小酒館遇到羅衣,羅衣身邊又換了新面孔,晨勉已經無法用以前那種浪漫純情感角度的方式看羅衣,她因此覺得羅衣淺薄,這種類型的人,大概抽離了熱情就什麼都不剩。晨勉實在無法想像羅衣仍然那麼起勁,不被情感打倒,也打倒不了情感。她真覺得浪費。
他們正在上演一齣戲,晨勉突然希望有人看到他們,學習他們,而且記錄他們。他們是那麼明白彼此的節奏,是的,不需要語言。
祖搖頭:「晨勉你知道嗎?你應該鼓勵晨安瞭解自己,而不是鼓勵他追求不確定的性徵,他被拒絕,將使他整個世界瓦解。」
晨勉搖頭:「你只要記住,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晨安中間發生了什麼變化我不清楚,如果說他是中性,中性的人會不會慢慢發展出尋求另一邊的性傾向?」
祖則大聲如宣誓:「晨勉,那年代的人一定不懂,人生能掌握的事實在很少。」他裸|露的背部泌出汗珠,一具哭泣的身體。在晨勉的安慰下,悲劇的心逐漸平息。
「他是專程來看你的。」
「我看到光了。」晨勉聽到雪花落在樹間的聲音。像她對祖的愛一樣那麼沒有份量。沒有份量到像尚未開始。彷彿他們什麼沒也做,她的身體絕不同意。
當天晚上,祖留在晨勉房間,他母親放他一天假。祖一旦鬆弛神經,對身體機敏的警戒整個解除,使他恢復彈性。晨勉覺得人真可憐。為親情付出重大代價,真的比付出在愛情上值得嗎?
晨勉決定聽多友的話盡快去美國走一趟,她因為不打算再去美國,簽證早已過期,必須等待重簽。
在一個充滿離別的城市,人人得而選擇走開,晨勉的靈性降到谷底,她無法離開這個島,沒有理由離開。她像一個單細胞植物,沒有腳。
「我不能呼吸了。」晨勉輕呼道。
「他有權追求他生命的形式。」
那一天晚上,晨勉真正明白冷的滋味,一種真空,冰原上獨行。什麼叫做凍結,她得到一個失心的情感。她已經得到報應。她重視的是得到報應以後的處置,而不是報應未出現前。
晨勉問他:「你還好嗎?」
晨勉對醫生說出她的想法,醫生大吃一驚:「霍晨安嗎?不可能!他們出院以後他還來過。」
晨勉就在這年的一開始便處在等待的情況裡,動彈不得。
第三天,祖留下,晨勉回台北,約好祖到旅館送她去機場,祖又沒來,這是祖第二次失約。
晨勉一句話都不想佔上鋒,她將祖的父親死亡紀錄影本遞給祖的母親。祖立刻被支開。
多友見她如此沉默,便引發她談一談祖,晨勉不知道為什麼,並不想談他,交談並不能幫助她記憶他。晨勉因此深深覺得感傷,她驚然意識到,這情緒是她以前所沒有的。她明白,她正在失去祖。
下雨的日子讓她想起祖,祖曾說雨天讓他覺得飢餓,她問怎麼樣的飢餓?祖說「像性一樣,永遠吃不飽。」永遠下不停。但這種飢餓對他反而是一種希望。性引誘他繼續活下去,飢餓使他意識到身體的存在,明白自己仍活著。
多友:「太好了!你告訴我能不能?」多友帶著他的口頭禪回到了台北。
「那些可憐的十九世紀情人。他們的愛太吵了。」他無言看著晨勉:「可以嗎?」
重返她的家,她將勢必留在那裡,這是她心甘情願的選擇。
祖爆炸時彷彿有星火自他們四周紛紛落下,她又清楚地察覺他的冷卻,她心裡覺得痛,一種毀滅,離開就是完成。
晨勉知道,晨安為自願使生https://www.hetubook•com.com命消逝,他潛藏這份能力,那對一個碎心的人多麼容易。一切來不及了。
她生命中的房間已經空了下來,將不再有男人。一個人一生能作多少次愛?
將祖家的資料握在手上,晨勉才打電話去找祖,祖的學校說他延緩了論文及口試時間,他的指導教授也失去了他的消息。晨勉又問到祖指導教授的電話,這名教授晨勉聽過,非常有地位,晨勉讀學位絕不考慮跟這種人,看來祖的程度及態度都在一般之上,這使晨勉比較放心,至少祖的指導教授對他印象不會壞,對方越關心祖,越有希望詢問到祖的事情。
「你要什麼?」祖的母親比晨勉想像堅強。原本就應該那麼堅強吧?堅強達到殘忍。
祖在校譯時,就想以現代的情感角度詮釋。那時候天色漸漸暗下來,天如洪荒,祖的書桌臨窗,祖停下筆,凝望窗外,他們的影子倒映在窗上,如懸空的天梯,每一秒鐘都在安靜的消失,身體在絕對靜止的狀況下,居然可以是抽象的。
怪不得沒人接電話。晨勉又問︰「你的論文呢?」
「完全沒有道理。」晨勉快被對祖的母親的恨意淹沒。她伸手抱住祖,仍然沒有柔軟的情緒。是祖使她軟化的,現在,祖使她尖硬。她甚至聽到雪崩的聲音。祖的母親所築的冰雕城堡。
從祖那裡回台北後,晨勉就沒辦法睡,跟祖的母親一樣,她患了嚴重失眠。她打電話給祖,祖永遠不在,等於宣告失蹤;晨勉隱隱感覺到,祖以這種方式告訴她一件事:他自己深陷在恨的情緒裡無法釋懷,他不能原諒晨勉。
「不妨試試看。如果有那麼一天,在他們兩弟兄心中,你將什麼也不是!」是祖的母親的仇恨令晨勉達到心狠終線。
晨勉住的是國際連鎖旅館,樓層很高,她的房間在二十樓,可以俯瞰一大片燈海,站在落地窗前,平面的影子映在玻璃上,還有雪天的反光,這使得她的心像透明的,冰一般冷。
馮嶧緘默片刻,平穩告訴晨勉:「你到那兒一切要小心,盡量跟我保持聯絡,如果無法聯絡,回到台北一定打電話給我。」
「你不再見我了嗎?」
祖的指導教授果然十分客氣,聽到是祖工作的劇院,立刻給了晨勉電話。如此周折,好笑的是,她不過需要一組電話號碼。
「我等會兒走。」
在三月往機場的高速公路兩旁,杜鵑花期剛開始,晨勉送多友去機場,多友說他獨來獨往慣了,他自己可以走。晨勉堅持,她說:「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多友,謝謝你毫無理由的站在我這一邊。」
至於他恨晨勉什麼,晨勉也就瞭然於心。答案不久揭曉,晨勉收到祖寄給她的一封信,附上晨勉帶去的他父親死亡登記。
祖靠坐在書桌邊,腿伸得長長的,晨勉站在他兩腿間,黃昏的天色散發一股秋草的氣味,生命正在翻案。那些劇本中死了的十九世紀的情侶,在二十世紀末,繼續又死了一次。人的情感不僅不能超越命運,也不能超越時間。
春天的深夜向來是最迷人的一部分,清涼安靜,每一個人是月光下完整獨立的島。她無法離開她的視線,失眠正在遠離她,她有一股沉睡的渴望。
「如果你願意見我,我們才有可能見面。」就在這時,晨勉聽見冰雪相撞的聲音彷彿道別,天地正在破裂,微渺的人唯有以肉身抵抗,保持精神的冰潔。一切太殘忍。
祖將臉埋在手心:「我後來才知道的。晨勉,你原來就知道嗎?你為什麼還鼓勵他完成他的想法?」
當然因為晨勉的出現,以及他們的失蹤一下午,祖的母親也曾經失蹤了一天,去找祖的父親。祖就像跟著瘋了似的,忘了這是他母親住了半輩子的城市,翻天覆地去找。最後在舊家巷口找到。
晨勉決定去找祖的母親。祖並沒有反對。
祖的高溫度數即將衝破上限,她溫度多高,祖就有多高,他在回答:「是的!」
當天晚上多友住在她家,晨勉說了一些祖及晨安的事,晨勉問多友:「在這種情況下你想我還能作|愛嗎?」
「剛走。」
馮嶧:「你別忘了,你是我真心誠意娶的妻子,我喜歡你這個人,你做了什麼都代表你這個人,你並沒有變,我可以理解。」
晨勉離開時,祖的母親在她背後說:「事實上你根和圖書本不敢把祖的父親死訊告訴祖。」
「我找你大半個月了,晨安在哪裡?」
她仍願意重複一次:「在這裡,我很容易碰到事情發生。」
祖失去了最讓晨勉醉心的細節能力。晨勉是哭著接受這一切。是什麼因素,祖改變了自己的磁場。
馮嶧同意陪她去拿掉孩子,他對晨勉說:「你生命的本質並沒有變,沒有人能使它改變。」
多友一看到她,忍不住哈哈大笑,晨勉知道他笑什麼,但是也無可奈何。
「為什麼有人離開,是以一種香味消失的方式?」她問多友。
晨勉強烈覺到,晨安陪祖回美國不短時間了,為什麼去那麼久?難道發生了什麼事?祖的母親不像喜歡任何人在他們母子四周,尤其晨安對祖的珍惜。如果晨安是糾纏而去的,那一定會出事。祖的母親喜歡糾纏,而祖,最怕糾纏。
「溫度吧!」晨勉想起有次在祖屋子,祖正趕譯劇本,其中有一幕戲,祖非常不解,一對戀人,他們隨時隨地可以為對方死,他們是那樣思念對方,不斷傾訴,但是劇中卻沒有半點暗示他們曾經有過性關係,一種聲嘶力竭的愛。
「他並沒表達得很明確,他說你鼓勵他至少做些什麼。我感覺到的。他大概是越來越不喜歡他周圍的人,所以反過頭來接觸我,他頂多是個中性罷了,否則為什麼以前我們之間沒事?」祖說出真正想法後,整個人才釋放出來。
「你會得到報應的。」祖的母親平聲詛咒道:「你不要你這個人生,但是我要!你擺脫不掉你的命運的!」
「以後不會了。這是我另外一件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晨勉不知道那時候祖的母親或晨安已經在她子宮裡逐漸成型,她只想到失眠,並且疲倦於不斷發生事件。
祖:「你來了。」翻越雪鄉,祖在低處與她會合一起攀爬冰脊。祖以驚人的體力與意志貫穿北極,帶領晨勉望到南極星。在那個世界裡,他們的身體最熱。
祖的母親露出微笑:「你在為你弟弟報仇嗎?」那笑,絲毫不覺得輕鬆。
晨勉放棄冒險:「對不起,多友。」
然而晨勉不行,她對作|愛的想像力整個消失了,那使得她的身體死掉一般,她無法呼喚它。
「你來了?」祖猜到了。
這孩子是祖的,但是祖卻那麼恨她,一種悲劇必須一再重演嗎?祖的母親恨祖的父親。祖的孩子有祖的血統,帶著先天恨她——恨母親的血統。更讓晨勉恐懼的是,她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懷孕?這胎兒是誰來轉世?以祖的母親的意志力,或者晨安的陰沉,都有可能。她從來不相信前世今生,這次,她無法解釋。
「很不像你。我第一次看到你,只覺得你散發一股恍惚的魅力,但不是悲傷、孤僻,就是疑惑的神情,後來跟你作|愛,又感覺到你對某些事的神往和潛力,總之你向來沒有一種很實際的情緒,晨勉,你現在成為一個真實的女人,你以前太像一個精靈了。」
「我根本不清楚,晨安說他來開會,順道看我……」
她自己在作|愛時是沒有溫度的人,因此祖體溫的變化使她印象深刻。他離開她的方式只有她知道,她只有保持沉默。
「晨安,這樣值得嗎?你又得到什麼嗎?」晨勉為晨安作誦經法會,晨安為他自己所作的,跟死亡比起來,顯得微不足道。晨安如果有知,生命將為他所作的努力而哭泣。
晨勉丟下多友,由台北出發,在一個雪天中抵達祖的城市。她在住定後,即刻打電話到祖家,是祖接的電話,晨勉不相信電話接通了,一輩子那麼漫長似才開口說話:「丹尼,我是晨勉。」她在英語世界很自然叫他英文名字。
祖到旅館見的晨勉,她完全不像在台北那麼純淨,顯得焦躁。
「昨天離開這裡回台北。我聽說你在找我,聽我的指導教授說的,我告訴他你可能會來!」
晨勉大聲:「什麼叫剛走?!五分鐘前嗎?走去哪裡?」
「你拒絕他了嗎?」
多友已經離開台北,如以往,他在離開時,開玩笑重複:如果你懷孕了,請一定告訴我。
就在這時,多友又回到了台北。他以為晨勉還在劇院,打電話去不在又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晨勉聽到多友焦慮的問候時,深深意會到,誰付出的愛比較多,誰就比較焦慮。
晨勉問祖:「你聽到什麼?」
「你母親好嗎?」
如果胎兒是祖和-圖-書的母親轉世,她不能想像這一生的糾纏,那是她的孩子,卻是祖的母親,孩子若是長得像祖,就是像祖的母親,她下輩子都將面對一張她不能同意的臉孔,與一個惡魔的成長。
「忘掉她!」晨勉哀求祖︰「否則忘掉我。」
「我們是獨立的。」
晨勉說:「你明明知道跟我有關係的不止你一個。」
「你呢?你可能以什麼方式?」
在埋葬晨安那天,晨勉對多友說:「你還願意跟我作|愛嗎?」悲哀像浪頭,下次必將擊倒她。一遍又一遍,她心底念著:「丹尼,丹尼,丹尼……。」
晨勉當即打了電話去,沒有人接。也沒有電話答錄,就是鈴聲空響著。
晨勉個性中冒險的成分並未泯滅,她一向樂於在性這件事上發現自己。她願意試試看。
「我如果接受他呢?你可以同意我們的形式嗎?」
晨勉陪多友去小酒館。晨勉並不相信人的靈魂會尋索舊路,如果真能夠,她最願意回到的地方是這間小酒館,快樂的河岸。
癥結還是祖的母親囉!晨勉心想︰「我會抓到你的。」她不能讓祖及晨安被毀掉。她感覺祖的母親一定也對晨安做了什麼,光是祖的拒絕,晨安不會留那麼久,晨安不放心祖的母親的病態?不放心她那樣對待祖。
「讓我過去。」祖的手心是他全身溫度最低的地方。
晨勉在機場打的電話,錄音機裡留了話給她,祖的母親自殺送醫。台北突然變成一個遠不可及的城市。
祖問她:「怎麼了?」
等待的日子是漫長的,晨安和祖仍然毫無音訊。晨勉每晚和多友到小酒館坐兩三個鐘頭,多友白天寫論文,他喜歡在台北的異國情調裡思考。晨勉覺得自己的生活在迅速的縮小,沒有愛情、工作、家庭。只有多友一位異性好友。縮小以後反而不那麼浪費,多元化生活只是一種形式的存在。
晨勉只是不明白,為什麼祖要晨安陪著走,如果祖的母親是那麼喜歡相依為命的感覺,除非晨安保持沉默,但那太不像晨安了。
多友:「由我來判斷。」
祖的手心回到她背部不再移動,他們之間逐漸緊張起來,祖自然地被她吸引伏過臉重重吮吻她,一波又一波,手心往上移,托住晨勉頸頭,如死亡之吻。
她不再見丹尼,唯有拿掉孩子,否則有生之年,她都會希望為孩子找到真正的父親。另外一個理由是,這樣對馮嶧不公平,這段日子馮嶧不在,事實明顯,她瞞不住他。馮嶧即便能接受這件事,她不能如此沒有良心,欺負一個對她真心誠意的人。
晨勉苦笑,灌了一口可樂娜︰「我以前從來不緊張嗎?」
「你沒有你自己想像的那麼可憐。」
當然她瞭解羅衣不得不那麼過,反正大家都是無路可走。也沒什麼選擇。
祖的心靈開放,使他身體熱情異常,他有發揮不完的愛,他來不及敘舊,來不及道別,帶著使命而來,把一生傾瀉給她,他們重逢充滿永訣。
「你看到的,我什麼都沒有。」祖的母親異常平靜。
「放棄威脅祖和他弟弟。」
「四百次。」晨勉記得這樣回答祖,並不多,但是她與祖與多友四十次都沒有。
晨勉又聽到那「三句預言」之一,但完全相反的語意,祖的母親誣陷她否定生命。晨勉站起身:「你放心,你沒有機會的。」
面對物競天擇的現實世界,祖的母親放棄了退縮的個性,以積極的風格面對世俗,完全沒有祖的世界中那套委屈,她非常知道怎麼演戲。然而就因為太會了,讓醫生更清楚看到她的失常。他們唯一所依持的。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馮嶧斷然說道:「我們的生意就靠這次決策。」
她等了兩天,什麼事也沒辦法做,晨安或祖一個電話都沒有。晨勉決定採取主動,她一定要做些什麼!她先去劇院找了祖的資料,那上面有祖的美國聯絡電話,祖留的學校研究室的電話,總比沒有強。第二步,她又打電話去醫院問到祖舊家巷名,然後憑關係到所屬戶政事務所翻閱祖家的戶藉資料,上面清清楚楚記載祖父親死亡遷出的紀錄,她影印了下來。在等影印的時候,晨勉心疼祖,默默流著淚,她實在不能忍受,一個早就宣告死亡的人卻一直有人在找他。
他轉身換位置,晨勉背著窗,他面向黃昏:「讓他們看我。」他的臉孔放大了鋪在窗口玻璃,https://www.hetubook.com.com像面銀幕,這屋子的場景立刻不一樣了,由十九世紀換成二十世紀末。他們再不做,時間一到,他們又將回去十九世紀。一種僵持的關係。祖不說她也知道:「多麼可惜。」空白錯過了。
「那麼是愛情使你改變了!我見到你的時候,愛情先把你變成一個精靈,現在愛情又使你恢復了現實的個性。」
那麼是晨安孤注一擲跟了去,他是聽了自己的話去做什麼囉?晨勉內心一沉,不敢多想。
晨勉聽到這裡,覺得悲哀,祖的母親贏了,再古老的伎倆沒有了,卻用來戰勝自己的血親。她同時想到,如果晨安的血緣理論是成立的,那麼她和祖製造血緣,遠比祖承繼他母親血緣,力量來得大,也只有她可以打敗祖的母親。為了祖,她願意去打敗一個女人,而不是為一個崇高的使命。
他們是在晨勉家裡見的面。晨勉不放心出門,怕有電話進來。她要多友特別繞到他們相遇的小酒館買幾瓶可樂娜啤酒,她實在需要一點屬於記憶方面的安慰。一種氣息。
馮嶧回到他們的房間以後,晨勉將一切發生原原本本告訴了他。她終於藉由敘述,將自己這一生情結理出一條路,必然的發生,她完全不由自主,無路可走。
晨勉去醫院那天,當她進入麻醉狀態,眼前一道光由她眉心注入,她知道自己毫無意識,但是清楚聽到金屬相撞的聲音,痛徹生命,世界一片混沌,地心引力強制拋棄她,她聽到那三句預言的原始聲音告她:「我將宣告你死亡。」她將死亡。生命不再站在她這一邊。
你正在測量我嗎?她心底問祖,說不出話。
「祖,我們正在窗邊。」
「怎麼會呢!我一直就是一個很實際的人。」
「前陣子住院,治療她的失眠,出院了。」
多友:「你知道,負責的人才會緊張,你可不是個對感情負責的人囉!」
當她回到台北,等著她的,是一個更殘忍的消息,晨安沒有原因的在住處猝死。一切靜止下來。
祖整個身體摩擦她,生出欲的火花。
晨勉記得很清楚,祖曾經問她為什麼喜歡島,她說:「這裡有我要的一切。」
多友的愛未來將無法取代,已經還原他最初的愛。多友即將離開台北。馮嶧大陸的生意暫告一段落,他正在趕回台北。
「他只是暫時受挫而已稱不上仇,你才真正被人傷害了。」
晨勉坐了二十個小時的飛機,整個人極度昏沉,又陷在虛假的境地,使她份外不耐。她突然覺得她來錯了。她甚至不想看到祖的臉孔。
祖在信上說,他不是一個偏執的人,但是他深深覺得晨勉嚴重犯規,她站在一處不敗的地位,等於重力推他母親落海,而他母親的精神反應已無法游泳求生,他說——
因為身體以及情感的關係,多友成為晨勉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因為通過了身體及情感,他們僅可能是一對普通的好朋友,對一男一女來說,他們之間什麼事都發生過了,現在還沒有成為情人,他們可以成為最直接的好友。
晨勉打電話去祖母親醫療的病房,醫生很願意和晨勉談這件事,因為個案太特殊了,晨勉是條線索,原來祖的母親連第二階段療程都尚未告一段落。醫生說:「沒見過意志力那麼頑強的病人。」祖的母親控制一切,她拒絕進食,卻又精神奕奕教人恐慌,他們問她需要什麼?她說什麼都不要,她很好。與醫生交談,侃侃而談,醫生甚至切不進話。從來病人都依賴醫生,連精神患者都是,祖的母親不是。
晨勉:「謝謝你,馮嶧。」
「怪不得我母親喜歡表演,那使她知道力氣放在哪裡,如果有觀眾,她會忘掉自我。」
晨勉由醫院回家路上已是深夜,她在醫院昏厥過去,沒有危險顧慮以後,醫生才讓她出院。
晨勉強打精神陪伴她母親,她父親懊悔沒有適時對晨安援手,等於孤立他,她母親一直說:「晨安不應該獨居的,有人推醒他就沒事了。」死亡有它自己的解說。
晨勉悠忽醒來,恍恍惚惚意識到自己心跳在睡眠過程曾經停止。這一覺睡得好長,由一種寂靜中復甦,彷彿生命自生自滅。睡眠的經驗,她最常嗅聞到自己是一座島的氣息,在月光下載浮載沉向海岸飄去。這次,她卻沉沒了,她甚至聽到海底潮汐的聲音。她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浮出水面有了呼吸。原來外頭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