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來引一首「夢江南」作比較:
王國維並不怎麼欣賞他,評他的詞與韋莊的詞不同處,就引了二人自己的詞作比。說飛卿詞有如「畫屛金鷓鴣」,韋莊的詞有如「弦上黃鶯語」。那意思就是說畫屛上的金鷓鴣儘管精美艷麗,卻是沒有生命的人工繡出來的禽鳥。而弦上的琴音,好像黃鶯的歌唱,那是活的,跳躍的,給人的感受自是不同。
欣賞了上面三首詞,可得一綜合印象是:
整首詞寫一個美人早上起來,閒閒地、懶懶地、無情無緒地梳妝的神態心情。從繡閣的屏風迎着太陽的金光閃閃,寫到美人的鬢髮、香腮、眉毛,然後用一個「遲」字點出她的慵懶姿態。看去是形容詞與名詞的重疊堆砌,而美人的姿容與繡房中氣氛自見。下片極力在寂寞孤單上用筆,卻沒有「悲傷」「孤獨」這些表面上的字眼。相反地,他寫的是鏡中的玉容,玉容與花的交映,暗示顧影自憐。嶄新的繡羅襦,想見它的絢燦奪目,羅襦上繡的是金鷓鴣,一雙閃閃發光的金鷓鴣,與上片的「金明滅」遙相呼應。這些絢麗光彩的字眼背面,所反襯的卻是一顆寂寞的心。「雙雙金鷓鴣」正是反襯閨中人的孤單。知音何處,孤芳自賞,她焉得不遲遲地弄妝,慢慢地打發時間呢?「弄」字和「遲」字都下得極爲傳神。
二、回憶往日孤孤單單在江上冷冷淸淸的日子,如今幸得又相廝守了。
「菩薩蠻」與「夢江南」的不同,就有如工筆與素描的異趣。前者濃密,後者疏淡。前者寫梳妝用了四十四個字,後者只「梳洗罷」三個字。前者只客觀地勾畫外在的形相,後者則主觀地判斷內在的心理。此所以前者只以「雙雙」暗示孤單,而後者明白地點出「腸斷」二字。前者重色澤,後者重意境。前者描繪的事物只局限於繡閣之內,美人梳妝的神態,極力渲染色澤。而後者則以風帆、斜暉、逝水來烘托出意境。因作者對事物的觀照着眼不同,表現形式自異。其實,二者並無優劣之分,只是情趣不同,效果不同,端在讀者的愛好而已。二者也有相同處,那就是都屬直線進行順序,情調都是統一而連貫的。前者代表溫詞的綿麗一面,是他的本色。後者表現他疏淡的一面,是他的例外。可說是各有千秋,無分軒輊。
「柳絲」、「春雨」的綿延不斷,當然象徵的是愁,或相思之苦。「漏聲」點明時間是深夜。「花外」與「迢遞」和圖書暗示人在室內閨中,這三句倒還是一貫的順序。下二句卻忽然跳到塞上的雁群,和城頭的烏鴉。第六句又回到室內,屛風上畫的金鷓鴣。三種不同的鳥,在他心中構成一個錯綜的意象,勾起他不同的情緖反應。塞雁的悽惶,城烏的悲苦,和畫屛上金鷓鴣的無知無覺,正是強烈的對比。而塞雁與城烏究竟是自由飛翔的,金鷓鴣卻是動彈不得的,這又是一動一靜的一層對比。下片的「香霧」可指女性,也可指回憶中常年暖室中香霧迷漫的情景。因下句有懷念「謝家池閣」的惆悵。可見他的思維又跳到以前。最後三句再回到現在。「畫屛金鷓鴣」的環境中,還有「紅燭」與「繡簾」。「背」字非常精妙,室中人,不是面對紅燭,而是背轉臉去,顯得無現哀怨,因爲「夢君君不知」。揣摩女性心態刻劃入微。
但無論如何,溫廷筠是晩唐至五代惟一有成就的大詞人。他使小令臻於惟美文學的最高地位,是無可否認的。稱他爲「花間鼻祖」亦可當之而無愧吧!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一、夢境:第二句中錦被原當惹起香夢,而夢見的卻是冷淸淸的江上。故意給人一番失望。一覺夢回,又見美人穿着秋色的藕絲薄衫,頭上戴着長長短短的「勝」字(正月初七日爲人日,婦女剪勝字戴鬢間),香紅是兩頰的紅暈。玉釵搖曳如有微風吹拂。
此詞雖不失含蓄蘊藉的本色,但比起他的「菩薩蠻」與「更漏子」諸闋,卻是疏淡得多了。
四、意識流的時空跳躍,由一個鮮明的情景,陡然聯想到另一個鮮明的情景,筆下不禁將他交溶在一處。像一幅現代畫似的矇矓,使讀者一時無法追踪。而仔細體味,神理脈絡自存。兪平伯讀詞偶得中欣賞此二句說:「譬之雙美,異地相逢。一朝綰合,柔情美景,並入毫端。固未易以跡象求也。」評得雖嫌抽像。但還是以他的解說最有情味。但也並不排斥其他幾種看法。正如李義山的錦瑟詩,「滄海月明,藍田日暖」究何所指,總在撲朔迷離之中,亦不必深深追究了。
二、以純客觀態度,觀察女性體態神情,把個人感情完全隱藏起來,正是他含蓄的技巧m•hetubook.com.com。
三、女的懷念遠人,此時他是否一個人孤孤單單在江上飄零。
後人有的批評溫詞只寫兒女情態與歌場的悲歡,缺少對家國的重大感慨。這倒是對他苛求了。五代小令是詞的初期,本來只是寫兒女私情,不能與兩宋詞相提並論。何況飛卿只是個失意的詞人,於詠美人芳草,傷離怨別中,至多包含一份自悲淪落的哀傷氣氛,以及他對女性伯拉圖式的愛慕之情而已,何來重大的家國感慨?
讓我們先來欣賞他的代表作之一的「菩薩蠻」:
詩到了晚唐,詞藻愈來愈綺麗,內容愈來愈含蓄,音調也愈來愈鏗鏘。當時的代表作家就是溫廷筠與李商隱,號稱溫李。(還有一個段成式,則稱「三十六體」,因三人都排行十六)。我們姑不論溫廷筠的詩,是否足以與李義山抗衡。他在詞上的成就與貢獻卻是遠遠超過他的詩的。他的詞。描繪了女孩兒的姿容,委婉地傳遞他們的心聲。他又懂音樂,作詞的音調格外美。大大地爲舞榭歌臺的歌姬和民間婦女所歡迎。因此他的產量最豐富。用的詞調也最多。一時聲名大噪。他也成了創造五代艷詞的第一人。
平心而論,飛卿對五代小令形式的奠定和承先啟後之功,是不可磨滅的。後蜀的趙崇祚編花間集,包括唐五代十八家的詞,一共五百首,溫飛卿的就佔了六十六首,爲花間集的第一位。如果他的「握蘭集」和「金荃集」沒有失傳的話,留給後代的作品當更爲可觀了。
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
香霧薄,透簾幙,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君君不知。(或作夢長)
這首也是寫的美人梳妝和春愁,而筆法與「小山重叠金明滅」的那首完全不同。前首是順序而下,整首寫梳妝。此首卻是意識跳躍,爲溫詞中相當費解的一首。「水精簾」、「頗黎(即玻璃)枕」、「鴛鴦錦被」仍是重重叠叠綺麗耀眼的名物,點染閨中的華麗。三、四兩句忽然寫到江上一片凄淸景象。表面上似全不相關,我仔細捉摸起來,卻有幾種可能:
三、詞中多用各種名物,重重叠叠地烘托出一種氣氛。這氣氛,有的是寂寞,有的是悲涼,有的是於繁華熱鬧中透着寂寞與悲涼,正如他的詩「鷄聲茅www.hetubook.com.com店月,人跡板橋霜。」十個字六樣名物,寫的是征人辛苦寂寞之情,卻沒有加一個主觀的「悲」或「愁」字。又如他的詞「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是那樣的旖旎富麗,可是反襯的是閨中少婦的寂寞孤單,這就是他的才思獨到之處。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這是一首寫秋景的詞,由景寫到人。上片綿麗,下片疏淡,由客觀而主觀,取得一致的交溶。詞中如「玉爐」「紅蠟」「畫堂」「眉翠」「鬢雲」「衾枕」等都是旖旎絢燦的字面,而「淚」「薄」「殘」「寒」等字卻點出了愁思的濃重,情調是非常一致的。以艷麗反襯凄淸正是他一貫的作風。第一句一個「香」字,已使全詞充滿了迷濛的氣氛,與下片「三更雨」遙相呼應,「偏」字也下得非常着力,有一份無可奈何之意。下片明寫離情,用的便是疏淡之筆,與夢江南的筆調相同,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飛卿更漏子三章自是絕唱。……梧桐數語用筆較快而意味無上二章之圓,以此章爲飛卿之冠,淺視飛卿者也。」似乎只欣賞飛卿綿麗客觀的一面,而忽略了綿麗與疏淡的交錯變化之美。我卻認爲此詞落筆極自然,由景而情,由密而疏,上下片相映成輝,益見得情調的一致,設身處地感情之眞切。
此詞是設身處地,完全以女性口吻,寫出離人思婦望眼欲穿的情懷。第一句「梳洗罷」,由動作點明時間是早晨。女爲悅己者容,著意梳裝以後,惟一盼望的是伊人歸來。可是獨倚望江樓上,眼看千帆過盡,卻不見伊人蹤影。「千帆」不但形容數不盡的船兒,更表示一份迫切的心情。在她心目中,每一艘帆船都騙了她,都害她白盼一陣,白等一場,愈是焦急,愈感到帆船一艘一艘的過得好多,卻沒有一艘是載著伊人歸來的。柳永詞「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正是由此句化出,而詞意更爲曲折。這位思婦,孤孤單單地從大淸早盼望到傍晚,脈脈的斜陽,悠悠的流水,都將無盡地逝去,無可挽留,暗示寶貴的靑春無法長駐。以眼前景色,注入傷春之意,是寫景也是比喩。尤令人腸斷的是斜陽外一片荒冷www.hetubook.com•com的白蘋洲,象徵著極度的空虛與絕望。
王國維的評論,我覺得未必中肯。溫詞有許多意識跳躍錯綜之處,絕非「畫屛金鷓鴣」五字所能涵蓋,就拿包含「畫屛金鷓鴣」這一句的「更漏子」來看吧:
全首詞除「腸斷」二字以外,用的都是含蓄蘊藉之筆,「脈脈」「悠悠」四字寫的是斜陽流水,象徵的卻是離人落寞的心情。寫景顯而寫情隱,梅聖兪所謂「狀難言之景,如在目前,寄不盡之意,見諸言外。」正是詞最能發揮的妙用。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再看他的另一首「菩薩蠻」:
其實他的朋友令狐滈的父親,是當朝權要令狐綯,對他原很重視,曾讓他住在府第之中,向他討教詩文。他卻出言傲慢,並譏諷令孤綯不文。說是「中書省內坐將軍。」意謂一個爲朝廷理政事的文職機構,如何用個武官,使令狐綯非常難堪。宣宗特別愛好菩薩蠻這個詞調,令狐綯就請飛卿代作幾首呈上,宣宗極爲欣賞。飛卿竟到處宣揚那些詞是他作的,說來也眞有虧友道。令狐綯因儘量提拔同姓之人,許多姓胡的也來冒充。飛卿又作詩諷刺他說:「自從元老登庸後,天下諸胡也帶令。」令狐綯忍無可忍,乃在皇帝前奏他「有才無行」,把他攆出府去。他與當道者交惡,功名自是無分,還作詩自嘆道:「賦分知前定,寒心畏後誣。積毀方銷骨,微暇懼掩瑜。」可見他的怪癖自負。他從此越發的放浪不羈,時常在酒肆中酩酊大醉,酗酒滋事。有一次被一個軍人打得頭破齒折,吿訴無門。即使暗中同情或欽慕他的士子們,也都躲得他遠遠的。他相貌又奇醜,大家因而贈他個「溫鍾馗」的雅號。眞所謂「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均歸焉。」一種被歧視冷落的孤絕感,使他索性浪跡長安、襄陽、揚州等大城市裏,沉醉在酒綠燈紅中,以遊戲人間的態度,與熱鬧的官場相對抗。以他的文采,對歌場中千嬌百媚的女性,寫來自是絲絲入扣。歌姬們對他的靑睞,也算彌補了他心靈的空虛了。舊唐書本傳說他「士行塵俗,不修邊幅。能逐弦吹之音。爲側艷之詞。」這眞是他潦倒生涯的寫照。而他自認爲的不幸,反而促成了他在側艷之詞上的貢獻。
有的批評家,像周濟說他全祖離騷,陳廷焯讚和-圖-書他「前身合是屈靈均」,又未免捧得過分。周濟解釋他的二首更漏子中,「塞雁城烏金鷓鴣是苦者自苦,樂者自樂。蘭露柳風落花花是盛者自盛,衰者自衰。」張惠言爲了挽救空疏之弊,把溫詞的許多首,都解釋得句句有寄託。說「小山重叠」那首「菩薩蠻」是感士不遇。都是過分的牽強附會,反而損害了五代小令的一派天眞。須知五代詞不比北宋末期與南宋詞,絶無「有寄託入,無寄託出」的工夫。溫詞即使有誨澀難解之處,也只是文字上技巧,所表現的都不外乎那一點濃情密意。
溫廷筠,名歧,字飛卿。山西太原人。或說他本名「庭雲」,因屢試不第,落拓江淮間時,他的一位表親曾資助過他,他卻把金錢統統花在歌場中,親戚生氣地用竹鞭痛打了他一頓,他狼狽離去後,即將自己的名字「雲」改爲「筠」字,以「筠」從「竹」,用以紀念被竹鞭所鞭笞的恥辱。此傳說也未知可信否?他的生卒年月不能十分確定,約當公元八二〇至八八〇之間,活了六十多歲。
他的身世很坎坷,父親曾做過一任不算小的官,卻爲宦官所殺害,母氏又改適他人,使他童年的心靈上蒙了一層陰影。其實他自幼非常用功,天資又聰穎過人。曾隨名詩人劉禹錫學字學詩,還拜過崔能以及當朝宰相李德裕爲師。崔能是柳公權的母舅,因此柳公權也很賞識他,和崔能都願好好提拔他。曾推薦他任禮部員外郎之職。他要好好做官的話,背景不算不好。他初到京師時,名震公卿。他才思敏捷,作詩不必起稿,只要靠在案頭稍作沉思立就,故被稱爲溫八韻。又能雙手叉八下便成,也稱溫八叉。他因而常常爲考生作槍手,被監考官逐出考場,自己也一直中不了試。李德裕起初雖對他不錯,但因朝廷中起了一次「甘露之變」,謀殺宦官,溫庭筠痛恨宦官,因而也捲入了漩渦。李德裕爲了保護自己,就不再理會他了。這可能是註定他仕途不遇的主因。
再引一首「更漏子」,是綿麗與疏淡的混合,以見得他風格的多面:
一、字眼的色彩濃麗,辭句的組織嚴密。劉融齋讚他「精美絕人」,周濟讚他如「嚴妝美人」,說得相當精當。
水精簾裏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