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題目我十天前就作過了,請另命一題。」皇上非常讚賞他的誠實,立可賜他進士出身。以後正遇東宮官(太子侍讀官)出缺,就批令以晏殊遞補。並且對他說:「館閣中臣僚都喜歡嬉遊,只有你和兄弟們勤憤讀書,才配作東宮官。」他直率地回答道:「我不是不喜歡嬉遊,只是因爲貧窮,遊樂不起罷了。」皇帝愈加加讚許他的誠實可信賴。仁宗幼年時,他與另一童子蔡伯俙一同在東宮伴讀。太子每過高門檻時,蔡伯俙就伏在地上讓太子在他背上跨過去。晏殊卻不會這般奉承。仁宗接位以後,對於蔡伯俙雖非常恩遇,讓他享受了七十五年的俸祿而沒讓他做大官,重用的卻是晏殊,仁宗可說是知人善任的賢君了。晏殊官拜集賢殿學士、同平章事、樞密使,一直做到宰相,去世後賜諡元獻。(公元九九一——一〇五五)宋史稱他「文章贍麗,應用不窮。尤工詩,閑雅有情思,晚歲,篤學不倦。」他的詩,有點接近晚唐的李商隱,比較工巧艷麗,這都是作詞的基本。難得的是他的詞卻富於麗中透着一份悽婉之情。詞集名「珠玉詞」。
其中「春風不解禁楊花」二句,正如他的另一首詞中「垂楊只解戀春風,何曾繫得行人住」。是擬人句法,賦予景物以生命,李調元讚他善用成語。其實「解」與「不解」是詩人詞人慣用的字眼。例如辛棄疾的名句:「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張子野的「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黃孝邁的「欲共柳花低訴,怕柳花輕薄,不解傷春。」陸放翁「多謝半山松吹,解殷勤留客。」都把大自然景物,當作「有心人」,便是移情作用。這種筆意,在唐詩中也常見,像李白的「月既不解飮,影徒隨我身。」白居易的「水能淡性眞我友,竹解虛心即我師。」但總不及詞的蜿轉可愛耳。
這是一首傷離怨別之詞,寓有深沉的感觸。上片寫菊愁、蘭泣、燕子飛去,羅幕寒冷,月光斜照,極力渲染出寂寞冷淸氣氛,這和那首浣溪沙的輕鬆情調相比,又是一種面貌。尤其是「明月不諳離恨苦」二句,帶着無限抱怨口吻,正如歐陽修的「涙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以一個「不」字的反語來責怪大自然景物。一個人在情緖低落之時,眼前任何事物,都像和你作對似的。有如唐人詩「欲寄兩行相憶淚,長江不肯向西流。」也是抱怨江水不作美。只是說得太直率不夠詞的含蓄就是了。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
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遊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晏殊,字同叔。他七歲就能寫文章,可說是位天才兒童。他性情耿介篤厚,在眞宗景德初年時,舉行進士殿試,大臣張文節推薦他也參加。他一看題目就說:
詞既有此妙用,因而像歐陽修與晏殊二人,就作的非常用心,似有意在詞方面,建立起一種風尙。尤其是晏殊,他身www.hetubook.com.com爲宰相,富貴顯達,號召力也更強。宴飲塡詞就成了他藝術生活的重心。葉夢得避暑錄話說他「性喜賓客,未嘗一日不宴飮。」宴飮自必以歌舞相佐,然後賦詩填詞。所以詞的興盛,他是應當居首功的。
同叔雖然一身富貴,賓朋如雲,卻是自奉非常儉樸。性剛毅正直,好拔擢後進。像范仲淹、韓琦、富弼都是他推薦給朝廷,一派宰相氣度,沒想到他的詞卻如此多愁善感。可見任何人物,都有另一面的感情生活。就像寫「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大文章的范仲淹,也會在詞裏說「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要知晏同叔內心深處,也有一段戀情呢,他和張子野是好友,他的「珠玉集」都是子野爲他作序的。他們之間,似乎無話不談。他本有一個心愛的歌姬,卻爲夫人王氏所不容,不得不把她遣歸。有一天,與子野同飲,子野作「碧牡丹」一首,下片是「鏡華翳,閑照孤鸞戲。思量去時容易。鈿合瑤釵,至今冷落輕棄。望極藍橋,但暮雲千里。幾重山,幾重水。」觸動了他對愛姬的無限思念,嘆息道:「人生何自苦如此呢?」就又把她接了回來,這正見得他私生活方面,正有許多茅盾與苦悶。
晏殊的詞,一般都是着色較淡,正如他自己得意之句「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於淸淡中透着雍容華貴之氣。但有一首「踏莎行」,卻是着色頗濃,也是他刻意求工而又非常自然的好詞:
另有一段小故事,也可看出他罷相後的心情。有一次一個叫劉蘇哥的營伎,終身已有所託,卻被母親所阻。她傷心地騎馬出郊外,登高塚之上,慟哭而卒。晏殊感慨地爲她作了首詩:「蘇哥風味足天眞,恐是文君向上人。何日九原芳草綠,大家攜酒哭靑春。」九原芳草是一定會綠的,而是否有人來哭就不可知了。他一面悼蘇哥,一面也是暗諷當時士大夫有許多於志節有虧的,還不如一名歌姬的矢志不逾呢。晏殊原是位多情的詞人,而他的兒子晏小山只因父親做過大官,硬要對人說「先君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這種辯解實在多餘。他詞中兒女情長之句,俯拾即是,例如「記得香園臨別語,彼此有萬重心訴。」「碧海無波,瑤臺有路,思量只合雙飛去。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等,豈不都極盡纏綿能事呢?而最哀婉感人的寫情之作,則莫過於他的一首「木蘭花」:
這首詞是刻意經營之作,尤以三四兩句傳誦一時。
下片由眼前景色推向遠處,由低低的朱戶,到西風中的的碧樹高樓。猶遮斷人視線的羅幕,到望去無盡無邊的天涯路。視野愈擴大,心頭卻愈感空茫無着落。雖有瑤箋尺素,也只得付諸水闊山長。正是「縱憑他流水寄情,飛紅不到春更遠」也。此詞表面上是懷念遠人的意思,而骨子裏卻寓有對短暫生命十二分珍惜而又無可如何的感慨。這在「昨夜西風」三句中可以體會得到。此三句一派孤高格調,寫出繁華過盡,遺世獨立的心境。王國維特別欣賞此三句,把它比喩作「古今成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事業大學問者必經的第一個境界。」
紅與綠是對比色,而楊花則是白色,紅漸稀、綠漸徧,楊花飛舞,這是暮春光景。寫的卻是時序進展中的動態。高臺深藏樹蔭中隱約可見,卻是靜態,動靜又相對比。下片由外界景色寫到屋內。「翠葉」與「朱簾」又是對比色。與上片的紅綠遙相呼應。而爐香的嬝嬝遊絲,構成的意象,與上片的楊花混合成朦朧一片,顏色都是灰灰白白。而楊花是一團團的,煙是一縷縷的,像徵的是離愁,也是惝恍的夢境。斜陽是紅的,照的是深深院落,與上片的「高臺」相呼應,「陰陰見」與「深深院」都是叠詞,表現的都是靜態。而鶯與燕卻是有聲的,與濛濛的楊花,裊裊的爐煙之無聲不同。這又是一個對比。禽鳥儘管是喧鬧的,飛動的,卻藏在葉中,隔在窗外,室內仍保持着靜的基調。靜就是冷淸、寂寞。這首詞的結構非常嚴密,上片全部寫景,由遠而近,由鮮明而朦朧。到第五句才點出一個「人」字。下片仍接着寫景,由鶯燕過渡到人事:爐中香煙是室內之人燃起的,這個人可能就是竚立屋外之人。百無聊賴地回到屋裏,情景也隨着轉到屋裏。最後一句,是寫屋內之人,望向院落,一角斜陽,陡覺一天又過去了,無限遲暮之思,盡在不言中。全詞雖然着了許多顏色,而仍溢漾着靜謐閑雅氣氛,正見作者才思不凡。
一提他的詞作,無不立刻想到他那首膾炙人口的代表作「浣溪沙」: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鬥尖新。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雲。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
數年來往咸京道,殘盃冷炙漫消魂。衷腸事、託何人。若有知音見採,不辭徧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欲寄彩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此詞的特色是從平淡着墨,沒有一個濃麗的字眼,音調又自然鏗鏘。像「夕陽西下」「無可奈何」「似曾相識」都是現成句,信手拈來,便成天衣無縫的好言語。劉熙載詞槪說:「詞中句與字似有觸著者,所謂極練如不練。」他認爲「無可奈何」二句就是觸著之句。所謂「觸著」就是觸著靈感的神來之筆。
此詞原題爲「春恨」而全首詞卻沒有一個「恨」字,這便是他的含蓄之處。大凡嘆息春光易老,盛事不再的詩詞,都免不了消沉或感傷的字眼,而此詞卻透着一份恬淡淸新,輕柔婉轉,哀而不傷。首句的「新詞」、「美酒」是人生賞心樂事,眼前美景斜陽與去年無異。他明知太陽落下,明天依舊會上升,但明天究竟不是今天,所以「幾時回」三字問得癡、問得儍也問得意味無窮。李白說的「古人秉燭夜遊」,曹子桓所謂的「動見瞻觀,www.hetubook.com.com何時易乎,恐不復得爲昔日遊也。」都是同樣感觸,只是在文章中明白說出了,不及詞的婉曲。下片改用細筆,寫花落、燕飛的動態,配合夕陽西下的情景,感慨便深了一層。這是詞人以景托情的妙筆。其實他當時正過的「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熱鬧生活,但愈是的鬧,愈是會在酒闌人散之後,感到寂寞與空虛,這是人之常情。王國維的「笙歌散後遊人倦,歸路風吹面。西窗落月蕩花枝,卻是人間酒醒夢回時。」正是同樣心境。他一個人踽踽地在花徑中徘徊着,內心自不免悵觸萬千。但他畢竟是豁達之人,對人生有整體的領悟,透澈的觀點,雖有淡淡哀愁,而無悽楚之音。尤其是「燕子歸來」,總給人一份希望。「徘徊」二字是陽平叠韻,反覆地唸此二字,會使人產生婉轉低徊,不忍離去的感覺。這是中國文學音韻的微妙作用。
「浣溪沙」這個詞調,下片一二兩句可對仗也可不對仗,如對就必須工整而又自然脫化,不同於詩中對仗。像史梅溪的「做冷欺花,將煙困柳」,一看固然是詞的對句,卻顯得雕琢痕跡。晏小山名句「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此二句原是唐末翁宏的詩。)就非常自然,只宜於詞而不宜入詩。晏同叔此二句也同樣只宜於詞而不宜入詩。他因爲太愛此二句,曾另作一首送朋友的律詩:「元已淸明假未開,小園幽徑獨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難禁灩灩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遊梁賦客多風味,莫惜靑錢萬選才。」有三句與此詞相同,但在詩中讀來就柔弱了些,這就是詩與詞情調不同之處。
少年人輕別離,而一往情深的戀人卻魂牽夢縈。三四二句對仗工整,音韻鏗鏘,而構成的意象是如此淒淸寂寞。「五更鐘」是聲音,「三月雨」是形象,兩者都是持續不斷,若有若無,以具象烘托抽象的「殘夢」與「離愁。」下片「無情」與「多情」相對比,「一寸」典「千萬縷」相對比,卻是明明是反語。即一寸終變成千萬縷,任你無情,我自多情之意。所以下面緊接「天涯地角」二句,表明了毫無怨懟的無盡相思。
晏同叔這首「踏莎行」詞,作於他罷相之後,所以後人或認爲此詞是他寄託感觸牢騷之作。說第一句是比喩君子漸少,第二句比喩小人日多。「高臺」是指朝廷,「東風」兩句是說小人如輕薄楊花。「爐香」暗喩自己心情鬱結,「深深院」亦指內心深處、「翠葉」二句暗喩事多阻礙,「斜陽」是暗喩想有所建樹卻已太晚了。如此解釋固未始不可。但就詞的發展來說,北宋初年,似尙沒有拿詞來寄託這一類落實的感慨的。到了南宋末年的王碧山,他的詠物詞,才是句句有所喩,有所指。儘管極工巧之能事,卻顯得呆滯,失去了柔媚空靈的本色了。其實無論作詩作詞,總不外寄情於景,以景寓情,感慨常在欲言未言之間,由讀者自己品味出各種不同的感受來,才是文學上的上乘作品。記得兪平伯有幾句論小品文的話,可借來喩作詞之道:「我們與一切外物相遇,不可着意,着意則滯,不可絕緣,絕緣則離https://m.hetubook•com•com。」他說得非常對。「滯」與「離」都是文章詩詞之病。我則認爲,現代文藝理論家有主張作品必須純客觀的,就是離;主張非有主題不可的,就是滯。二者都是有所偏。在作品中自自然然地帶有一份深湛的思與感,卻不明言,才是不滯不離。故多讀詩詞,可使文章技巧與境界同時提升。我還覺得此詞最後的愁夢之「愁」字,未免點破,因全首的烘托已足,如將「愁」改爲「幽」字,似更含蓄,這也是個人小小意見而已。
同叔詞中,似乎提到燕子之句很多,像「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小閣重簾有燕過。」「燕子歸飛蘭泣露。」「簾幕輕寒雙語燕。」「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淸明。」「簾幕中間燕子飛。」固然由於他是眼前即景,但燕子的雙飛會特別引起他的感觸,也可見他內心總有一份對愛情的渴慕。不然的話,他何以說「心事一春猶未見,餘光落盡靑苔院」呢?這「一春」也許指的一生,心事也許將永埋心底了。也有人認爲晏同叔官場得意,一帆風順,他的苦悶,無非是強作無病呻|吟。但一個靈心善感的詞人,對於春去秋來,花開花謝,與人生的悲歡離合,那能免於感觸呢?這從他另一首名作「蝶戀花」中尤可窺見: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池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完全是寫實筆法,頗似白居易的「琵琶行」。這位冷靜的詞人,故意把自己的感傷隱藏起來,客觀地寫西秦歌女,從「纏頭無數」的全盛時代,到「涙落紅巾」的悽涼晚境,寫得絲絲入扣。他雖然沒有像白居易明白說出「江州司馬靑衫濕」,而他借此寫世態炎涼,也就是他自己胸中塊壘了。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
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這兩句還有一段被世人傳誦的故事:晏同叔赴杭州過大明寺,閉著眼聽侍從爲他唸寺壁上許多題詩。聽到其中一首,他很讚許,一問是江都王琪所作,就邀他同飮。二人在池邊散步,那時正是晚春,池上落花片片,晏殊說:「我已想好一句無可奈何花落去,只是對不出下一句。」王琪立刻說:「似曾相識燕歸來如何?」同叔非常賞識他的才氣,就提拔他爲官,可見他是個很愛才的人。
北宋初年,作詞的風氣一天比一天興盛。這,一來由於國勢承平,王公大臣有的是優閒時間宴飲,宴飲中不免賦詩填詞相酬答。二來那時距離南唐五代時間很近,流風所及,作詞比作詩的興致似乎更高。像范仲淹、宋景文、歐陽修、晏殊等人,都喜歡作小令。還有一個有趣的因素乃是當時的士大夫們,總覺得凡有重大或冠冕堂皇的感慨,當以詩來揮發。若屬傷離怨和圖書別、風化雪月等私人感情的,便把它寄託在詞中。認爲詞是不登大雅的遊戲之作。這從表面看起來,似乎詞的地位不及詩高。實際上,詞的感情反比詩更豐富,可讀性更高。因爲愈是自由自在,把深藏內心的話寫出來的,愈見眞性情,而詞的第一要件就是一個「眞」字。王耕心爲白雨齋詞話作序說:「所謂詞者,意內而言外,格淺而韻深,其發攄性情之微,尤不可掩。」就是說詞最能表現眞性情。陳廷焯在該書的自敍中也說:「夫人心不能無所感,有所感不能無所寄。寄託不厚,感人不深。……感於文,不若感於詩,感於詩,不若感於詞。詩有韻,文無韻。詞可按節尋聲,詩不能盡被弦管。」可見就音韻與感情而言,詞比詩更勝一籌。王國維人間詞話中也說:「詞之爲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詩之所能言。」他所謂「不能盡言」是不想盡言、不願盡言,是欲語還休的含蓄。
晏殊是北宋初年第一個受南唐五代影響最深的詞人。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同叔去五代未遠,馨烈所扇,得之最先。故左宮右徵,和婉而明麗,爲北宋倚聲家初祖。」凡一種文學作品風格的形成,必須要有才情至高又熱中者的倡導,晏殊於此是功不可沒的。王灼碧鷄漫志說他「風流蘊藉,一時莫及,而溫潤秀潔,亦無其比。」對他非常推崇。總觀他的珠玉詞全集,雖不少口語化的句子而無俚俗之氣,說他溫潤秀潔,確實當之而無愧。也有論者說他因特別喜愛馮延巳,所作亦不減馮氏樂府。與其說不減馮延巳,倒不如說他的詞比馮延巳詞境界漸寬闊,情趣更閒適,用字更淡雅,而於平易中見性情。讓我就以晏殊得意之作「浣溪沙」的最後一句「夕陽西下幾時回」來讚美他閒適淡雅的風格和微帶感傷的生活情調吧。
生命有限,繁華更是有限,晏殊於罷相之後,一定更深深體認到這一點。當他在陝西長安時,見到一個江湖落魄歌女,深有所感而作了一首「山亭柳」:
又「濛濛亂撲行人面」的「亂」字,也値得特別一提。詞人亦用亂來形容景物如花葉人影禽鳥等,其實就是形容自己的一顆心,例如李後主的「砌下落梅如雪亂」,張子野的「離愁正引千絲亂。」都是名句。花瓣的亂,柳絲的亂,是眼睛所能看見的具象事物,用它比喩抽象的離愁,是非常高明的技巧。這種技巧,不限於詩詞,在無論那種抒情文章中都可運用。再加吳文英的「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這個「亂」字,是描寫鴉群之聒噪、惹得人心煩意亂。只一個字就包含無數意義。東坡形容赤壁「亂石崩雲」這個「亂」是千錘百鍊而出,非此字不能與「崩」字相配。姜白石的「日暮望孤城不見,但見亂山無數。」以亂形容山,比形容花、葉、禽鳥,氣派又不同。這雖然是從東坡的「回首亂山橫,不見居人只見城。」化出,而靑出於藍,比原詞更多一份蒼涼之感。(我常常有一個想法。有興趣於詩詞者,如將同一個形容詞的不同句子,歸類摘錄,再作比較,也是件非常有趣的工作,又可培養對舊詩詞欣賞的情趣,特附筆提及,以供初學者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