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首即景寄情的詞,張子野當時爲嘉禾小倅,又在病中,心情一定非常落寞。黃蓼園說他是自傷卑賤,「重重」句暗喩多障蔽,「明日落紅」喩爲時過晚,這卻是從另一角度看此詞,認爲是自傷際遇的有寄託之詞。其實見仁見智,端由讀者。詞人作詞時未見得有此意,即使有,也可以有寄託入,無寄託出。我們欣賞一首詞,只在心靈上直接的感受,不必追究它有沒有寄託,反能領略空靈之美。
張子野與柳永齊名,而風格不同。晁補之詩人玉屑中說「子野山高,是耆卿不及處。」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亦稱他的詞是古今一個大轉變,在他以前的,聲色未開,在他以後的,又是古意漸失,只有他能含蓄又能超越,恰到好處,可謂推崇備至。
持酒聽歌,本來是一件賞心樂事,無奈春光漸老,借酒澆愁,從朦朧的醉中醒來,聽的又是一曲悲涼的水調(水調是隋煬帝自度曲。)自然格外逗起他的感觸。對着晚鏡,自傷流光易逝,這二句是從杜牧的詩「自傷臨晚鏡,誰與惜流年」中化出。悠悠往事,與後來的期約,都歷歷在心。這上片傷春的情緒,是一氣呼成的,先點出一個「愁」字,接着是「晚鏡」、「流景」、「往事」等傷和*圖*書心字眼,最後用一個「空」字寫出內心的虛幻之感。下片便落實地寫眼前景物。沙上的一對小禽,在池邊並肩而眠,暗示自己的孤單,比「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更含蓄。「雲破月來花弄影」是全首點睛之句。它的妙處有三:第一,「破」「弄」是動態的描寫,把雲、月、花、影等似動似春的景物賦予了生命與意志,所以格外的生動凸出。第二,上片是沉悶的、感傷的,到此句轉變筆調,予人以一絲新的希望,最後又跌入沉靜之中,是一種反面的襯托。與「重重翠暮密遮燈」之句,(彊村叢書作簾幕,我認爲翠字着色,且聲音較淸脆。)一句寫室外,一句寫室內,構成強烈對比。第三,花枝於月中弄影,是比喩也是象徵,象徵寂寞的詞人顧影自憐,卻含蓄而不明言,深得蘊藉之旨。有此三層妙處,所以這一句會如此出色。東坡的「起舞弄淸影」又未始不是同一意境的另一種筆觸。下句「重重翠幕密遮燈」,更予人以一分精神上的重壓,「風不定」與「人初靜」一動一靜又是一番對比。一天過去了,只怕無情的東風已吹得落紅滿地。「應」是疑問口氣,卻包含了無可奈何的憐惜之意,「落紅」和*圖*書二字,與上片「春去」二字遙相呼應。所以全首詞的章法是非常嚴謹的。
子野生平艷事很多。他晚年住杭州時,喜歡爲官妓作詞,讚美她們的美麗,官妓們都以此爲榮。只有一個名龍靚的歌妓,未曾得到他的詞。於是她作了一首自嘲的詩云:「天與群芳千樣葩,獨憐艷色不堪誇。牡丹芍藥人題偏,自分身如鼓子花。」子野讀詩後,終於給她作了一首望江南詞。這段故事頗似蘇東坡在黃州七載,不爲官妓李琪作詩,是與杜工部的「海棠雖好不題詩」同一深意吧!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翠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王國維先生人間詞話裏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而李笠翁在他的窺詞管見中,認爲「雲破」之句固然用詞很尖新,而「紅杏」之句的鬧字,卻極粗俗,不入耳。他說桃李只有爭春,沒有鬧春,若鬧字可和*圖*書用,則打字鬥字都可用。我認爲此話說得實在太「不入耳」,此翁不但頑固,且不懂詞的妙境。要知作詩有詩眼,作詞亦當有詞眼。眼睛是臉部最能表情達意的,詞中的眼也是最能表達婉曲情意的。「雲破」句是「天仙子」全首的眼,「弄」字又是這一句的眼。「紅杏」句是「玉樓春」全首的眼,「鬧」字又是這一句的眼。它們有如一粒鑽石在珠玉中,閃爍着寶光,映照得珠玉也更玲瓏可愛了。楊愼讚雲破句「景物如畫,畫亦不能至此。」而吳幷卻吹毛求疵地說此句是從古樂府暗別離中「朱弦暗度不見人,風動花枝月中影」之句套來的。其實即使套來,也是靑出於藍,有何不可。歷代詩人詞人,常是溶化了前人的名章妙句,創造出更新奇的警句來。例如李淸照的聲聲慢開首就用了「尋尋覓覓……」等七組叠字,可能就是由歐陽修的「庭院深深深幾許」中化出。因爲她自己說最愛歐公此句,所以不由得就受了影響。而歐公此句,又跟張駕的詩「樹樹樹梢啼曉鶯,夜夜夜深聞子規。」有異曲同工之妙。又如蘇東坡的水龍吟詠楊花:「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與葉淸臣的「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同屬一種靈感hetubook.com.com,卻都是最出色的名句。
張子野做過都官郎中,晚年泛舟垂釣,優遊爲樂。卜居錢塘時曾築過一座花月亭。陸游說子野的「雲破月來花弄影」是得句於此亭。我想此亭或因此句命名,亦未可知。他與蘇東坡同遊時已八十餘高齡。東坡尊他爲老前輩,曾有詩云「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就是指的他,可見他們的交情相當深。
現在我們來將他的天仙子作通篇的欣賞。
張先,字子野,宋朝吳興人,天聖八年進士。與他同時的還有一個張先,也字子野,曾與歐陽修同在洛陽當幕府,歐陽公爲他寫墓誌銘,稱他「志守端方,臨事敢決。」但他的文名不及這個詞人張子野。子野通音律,能樂府,不過詩名爲詞名所掩,所傳的便只有詞了。
張子野是宋代與柳永齊名的一位詞人張先的號。時人也稱他張三中。讚賞他的詞能道出「心中事、眼中淚(或作眼中景)、意中人。」但他自己說:「何不稱我張三影。」因爲「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嬾起,簾壓捲花影。」「柳徑無人,墮輕絮無影,」都是他生平得意之句。高齋詞話卻認爲後二影當爲「浮華斷處見山影」,「隔簾送過秋千影。」雨村詞話又說,再加上他的「無數楊花過
和_圖_書無影」當合爲四影。可見張先的詞中喜歡用「影」字。但無論如何,還是「雲破月來花弄影」一句最生動出色。
他與同朝宰相晏殊(同叔)也是好朋友,他曾作過一首碧牡丹詞,最後幾句云:「思量去時容易,鈿合瑤釵,至今冷落輕棄。望極藍橋,但暮雲千里。幾重山,幾重水。」晏同叔讀了不由得感觸萬端地說:「人生行樂耳,何自苦如此。」原來這位宰相曾有過一個美麗的侍兒,最能歌唱張子野的詞,後來爲宰相夫人所不容,把她攆走了。晏同叔讀了此詞,覺得人生幾何,犯不着苦了自己,於是又設法把那侍兒贖回來。這一段故事,也足見得子野善體人意,道出朋友內心的相思之苦了。
他的詞中名句傳誦很廣,除了有「三中」「三影」等雅稱以外,還被稱爲「嫁春風郎中」,因爲他的一首一叢花令,最後二句就是「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不過他自己最得意的還是那句「雲破月來花弄影。」有一位詞人尙書宋子京仰慕他的才名,特地去看他,在外面喊「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在嗎?」,子野在屏風後跑出來答道:「是紅杏枝頭春意鬧尙書嗎?」紅杏句是宋子京「玉樓春」中名句,所以稱他「紅杏尙書」。這一段詞人相得的故事,一時傳爲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