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掌是銅仙人的一隻手,伸出來托着承露盤。本是漢武帝所造,欲以秋露和着玉屑求仙。後世似已爲富豪之家庭院中的裝飾,有如今天花園中的雕塑。
以「年少拋人容易去」與「當年信道情無價」相比,顯然後者比較溫厚。「樓頭殘夢」二句是大晏名句,卻是明白地點出離愁,以「五更鐘」與「三月雨」來作抽像的烘托。而小晏的三四兩句,是細細地描繪女郎的妝飾姿態。予人的印象尤爲鮮明。二詞的最後兩句,顯然的,小晏的要比大晏的含蓄典雅多了。白雨齋詞話讚他的詞「簡婉又沉着,當時更無敵手。」當指此等處。而譏他「思涉於邪,有失風人之旨」,卻是老學究口吻。言情豈即思涉於邪,像淸人的詞:「落拓江湖長載酒,十年重見雲英,依然綽約掌中輕,燈前才一笑,偷解綠羅裙。」要比小晏詞旖旎風光多了。如不打算言情,就不妨去做南宋理學先生的詩吧!就連理學先生程伊川,讀到小山的「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都驚嘆爲「鬼語。」可見道學先生,也正需要借詞抒情呢。
本篇以他「鷓鴣天」中的一句爲題,因爲我覺得「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寫出他盡情歡樂,不復知有明天的任性。如以他父親的兩句「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作比較,可看出二人性格的不同。大晏是溶溶然,淡淡然,灑脫中透著慵懶,對生命的認知是順應,自然的。而小晏卻於盛衰聚散中,體認到人生瞬息的悲涼。我們爲了欣賞他的詞,不能不探討詞人的生活,和他的思想感情,以期對他的詞作一印證。並不意味淒惻悲涼之詞,才是好詞。這是要特別附帶說明的。
晏幾道,字叔原,又號小山,是晏殊的老來子。他的生卒年月不能十分確定。但知道他父親六十五歲去世時,他才七八歲。他活到七十歲左右,和黃山谷是平輩好友,當然也和蘇東坡、柳永等同時。算起來,他應生於公元一〇三〇年左右,卒於一一〇六年以後吧。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晏殊(大晏)
當年信道情無價。桃葉尊前論別夜。臉紅心緒學梅妝,眉翠工夫如月畫。
來時醉倒旗亭下。知是阿誰扶上馬。憶曾挑盡五更燈,不記臨分多少話。
——晏叔原(小晏)
下片「從別後」一句,在心情上時間又回到現在,從現在想到這一段長長的分別期間。筆勢就如一川流水,直注入今宵的相逢情景中。因夢裏時常相見,因此眞正的相逢,反而疑眞疑幻,將信將疑,產生惝恍之感。
他最知己的好友黃庭堅(山谷),形容他的性格最爲透澈。山谷在「小山詞」序中說:「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每負之而不恨,已信之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有此四癡,正是叔原之所以爲詞人。一片赤子之心,率性而爲。他曾一時興致,寫了一首詞給父親當年門客韓億,卻招來一頓「願郎君捐有餘之才,補不足之德」的譏諷,可見人情冷暖,有幾人能了解他的天眞忠厚。他與hetubook•com•com
鄭俠交往,贈送他一首很好的詩:「小白長紅又滿枝,築球場外獨支頤。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宰繁華得幾時?」鄭俠珍藏於書篋之中,後因獲罪下獄,害得叔原也受株連。幸神宗讀此詩深爲讚賞,才把他釋放了。他就是這麼疏於顧忌之人,其單純又頗近似李後主。
此詞完全擺脫兒女情,充分寫出了遊子思歸,於濃凝重沉鬱中,透着無限蒼涼。
提起晏氏父子,論者就會想到南唐二主,馮煦的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讚毛子晉的宋六十家詞「以晏氏父子追配李氏父子,誠爲知言。」其實晏殊的詞,並不似中主李璟,卻較接近馮正中。而哀感悲愴、撫今思昔的小晏,確是和後主有異曲同工之妙。
小山還有兩句「紫騮認得舊遊踪,嘶向畫橋東畔路」,同「夢魂」二句,一樣的玲瓏可愛,活潑無比。多唸幾遍,會引起人一份飄飄然如入仙境的感覺。小山詞有的眞是仙品,豈只「鬼語」而已。
翠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賸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遠山眉黛長,細柳腰肢裊。妝罷立春風,一笑千金少。
歸去鳳城時,說與靑樓道。遍看潁川花,不似師師好。
現在先來賞析他的一首「鷓鴣天」:
叔原的詞,多半都是抒寫自己心情的,但也偶有歡場歌舞中,湊熱鬧捧場的詞。例如名妓李師師,不獨名詞人周淸眞對她傾倒,一時名士也都有題贈。小山也作了兩首「生查子」,其一云: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絃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他偶然也作應酬性的詞,但因個性孤特,詞中絕無逢迎之語。例如他退休以後,大官蔡京因慕他的長短句,在重陽與冬至,託人請他做詞,他就各做一首鷓鴣天贈他,全首只客觀地寫節日風光,竟無一語及蔡京。那一類詞,雖見得小山才華,但非他代表作品,故不錄了。
這一全首詞都是寫別後的追憶。酒醒夢回,在惝恍迷離中,又正是樓臺高鎖,簾幕低垂。兩句以極工整的對偶句法,襯托出下面一句的「春恨」。去年的別恨,現在更兜上心來。四五又是對句,落花微雨是春殘光景,也寓有時間流逝之意。花與雨又都是飄蕩的,象徵心境的迷茫。「獨立」與「雙飛」是強烈對比不用說了。此二句原是唐末翁宏的詩句:「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被小晏隨手拈來。竟成名句。此二句不妨解作是寫對方——他心中日思夜忖的女郞,遙想她一個人正在落花微雨中徘徊,更見得兩地相思之情。如此解法,情意便更爲宛曲纏綿。例如柳永的詞:「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也是從對方着筆,想像她如何地在高樓上盼望着征人的歸帆。則自己的思念,可想而知。又如杜甫詩:「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他不説自己在長安思念鄜州的妻兒,卻掛心妻子在思念他。兒女幼小,偏偏還不懂得思念父親。這漾百轉千廻的親情,讀來令人鼻酸。所以寫情要以淡筆拖濃,遠處喩近,才和-圖-書有隱約廻旋之妙。下片首句「記得」二字,又拉回到現在的自己。想起小蘋的體態神情,細細地描寫她穿的羅衣是兩重心字的剪裁,讀者就彷彿見到小蘋從畫中走了出來。「心字」或有心心相應的雙關意,也可解爲經雙層盤成的心字香薰過的羅衣,雖有嗅覺之美,但不及視覺的形象化。他直接稱小蘋名字,是當時許多詞家很少這樣寫的,小山卻絕不忌諱。他還有「小蘋若解愁春暮」「小蘋未解論心素」等句,都是直稱其名,不覺粗率,反見眞情流露。小蘋情深款款,一曲琵琶,訴說無限相思之意。詞意至此,似已說盡,花間尊前之筆,意思就只能到此爲止。以下二句,一般只是補足詞調,無關緊要。可是小山這最後兩句,卻是大手筆,出人意表。他再一次回轉筆來追寫當時情景,天際的明月彩雲,襯托這位美人益發逗人憐惜難忘。而今抬頭見一輪明月,正是當時照着小蘋的明月。足以作他們心心相印的印證。彩雲隱喩蘋雲,亦有「雲想衣裳」之意。最後一個「歸」字,尤爲劇力萬鈞。「歸」給人酒闌人散,由熱鬧歸於寂靜的意味。例如「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中的「歸」字,就有此種感覺。此二句也是對句,「在」與「歸」對得尤爲深刻生動。因「在」是靜止的,「歸」卻是流逝的。月亮看去是靜止的,彩雲是飄蕩的。名家着墨,一字不苟,値得深深體味。
手掌伸到天邊,極言高處不勝寒之意。露已成霜,欲飲不得,一則是猛驚時序的變換,二則是悲嘆自己萬事成空。與詩經的「蒹葭蒼蒼,白露爲霜」一樣的感慨。抬頭望金掌時,就看到天邊的雲與雁一起飄揚,拉着長長的一條。北雁南飛,知道秋已深了。此二句表明時序,而給人的感覺不同。第一句的仙人金掌是一座固定的像,而第二句的雲和雁是流動不定的。上一句著眼時間,下一句著眼空間,所以層次亦異。就顔色論,銅仙人必定是深褐色的,霜與雲是白色的,雁是灰黑的,由這一系列的蒼茫顏色,忽轉入下句的綠杯紅袖,時間又正是黃菊遍開的重陽佳節,在詩人的情緒上是一個震盪。人情的款切,使你感覺似故鄉,實際上不是故鄉,更多一層愁悵。正如他的「生査子」:「歸夢碧紗窗,說與人人道。眞個別離難,不似相逢好。」夢中儼然回到故鄉,告訴那人兒相逢有多好,而實際上是一場夢。可憐的是夢中不知是夢,所以此四句格外感人。下片蘭佩是紫色的,菊簪是黃色的,佩戴這些鮮艷顏色,只爲逞一時之狂。狂上着一「舊」時,有無窮的孤芳落寂之感。因爲了解他的人少,只好一直故意表露狂態,正是「我自佯狂人莫笑,笑他人不解我狂爾。」的心境(此是筆者仿稼軒舊句,乘興引入)。「欲將沉醉換悲涼」是全首主旨。因爲無人了解,悲涼又有何用,不如沉醉在酒中,以狂態掩飾起悲涼。最後「淸歌莫斷腸」以反語作結。自勸莫斷腸,其實是眞斷腸,「莫」字値得擊節三嘆。如改爲「欲」或「已」字就索然,此詞必須細細體味,方能與詞人苦澀的心靈相融會,才見得他無限溫柔端厚處。其蘊藉婉轉,極似韋莊的菩薩蠻「未老莫還鄕,還鄉須斷腸。」薰風詞話讚「此詞沉着厚重,得此結句,便覺竟體空靈。」說得頗有見地。
都說小山工於言情,其實所有的詞總以言情爲主。只是有各種不同的情,「將軍白髮征夫淚」是一種情,「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又是一種情。即毫邁如蘇東坡、辛棄疾,又未始不言情。不然東坡何必「把酒問靑天」,辛棄疾何必「把吳鈎看了,闌干拍遍」呢?只不過詞人的性情與氣質各異,所以m.hetubook.com.com表現於詞中的也有爽朗與細膩之不同。小山的言情是非常細膩的,且又有百轉千廻的含蓄。
他還有蝶戀花中的「紅燭自憐無計好,夜寒空替人垂涙」,是用的杜牧的詩:「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我們也不妨來作個比較。「紅燭」比「蠟燭」多一重顏色的渲染,因爲在靜悄悄的寒夜,愈是艷麗的顏色,愈增加寂寞感,這是反襯法。「自憐無好計」是直接寫紅燭在自思自忖,是主觀的移情。而「有心還惜別」是客觀的敍述。其次,「替人垂淚」之上,加一個「夜寒」,又加一個「空」字,情意一層深似一層,給人的感受格外深刻。這也就是詞之所以能言詩之不能言之處了。
胡雲翼的宋詞選,批評小山詞只局限於少年生活的追憶,內容過於狹窄,而且缺少社會意識(大意如此),這話當然是不錯的。但叔原只是個落寞而自愛的文士,一生經歷,既沒有司馬遷那樣遍遊名山大川,擁有史家存亡續絶的抱負,也沒有杜甫身經離亂喪亡之痛,更不像東坡在政治上受顛挫,也不像辛稼軒,懷着一腔報國孤忠,而以豪邁灑脫之詞一抒胸臆。以他的心路歷程,只能以他宛轉淒淸之筆,寫出他的歡樂與悲愁。文學是苦悶的象徵,也是生活的反映,一個誠摯的詞人,是不願有半點虛飾的。王國維說「李後主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他的詞當然局限於宮庭生活的回憶,和後來的亡國之痛。而後主詞終成千古名篇。可見就文學論文學,小山詞大都是藝術精品,實不必以社會意義評其高低。胡氏又批評他未能於詞作中反映出他不屑依傍權貴的孤傲性格之一面,這卻是有欠公平的。詞,尤其是小令,以含蓄蘊藉爲要,作者品格之高低,正能於此中體味出來,又何貴於文字間譏刺權貴或自命淸高呢?例如他的「誰管水流花謝,月明昨夜蘭舟。」「翠袖不勝寒,欲向荷花語。」都透露出他不肯同流合汚的性格。
小山詞分兩類,一類是兒女情長,一類便是自悲淪落的。「阮郞歸」便是後者的代表作。原詞如下:
詩詞與文章一樣,結句最爲重要。俗語說「編筐編簍,重在收口。」收得不好,全首詩詞或全篇文章便顯得軟弱乏力。小山詞往往是結句特佳。如「臨江仙」中末二句「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便是好例(已見前文)。又如另一首「阮郞歸」中末二句:「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是說即使有夢也是空的,何況連夢也沒一個。以兩句反語作結,意思一層深似一深,比韋莊的「覺來知是夢,不勝悲」正面直語宛曲得多了。再如一首「蝶戀花」中結句:「遠信還因歸燕誤,小屛風上西江路。」全首詞是寫酒醒春睏,淸明佳節中思故鄉,盼不到家書,懷疑是燕子給誤了,連這一點點微弱的希望機乎幻滅。但他並不作絕望語,卻將視線投向小屛風,上面畫的是故鄉風景,望梅止渴,慰情聊勝於無。無限的蘊藉含蓄,若末句改爲落寞的回憶故鄉風物,便呆滯無靈氣了。凡此等好結句,都在反覆吟哦中細細品味而自得之。黃山谷說小山詞「淸壯頓挫,能動搖人心。」也許就指這些地方。總之,詩詞也和書畫一般,筆端必須含蓄,意到筆不到,百轉千廻,才能饒有餘不盡之味。
北宋初年,他的父親晏殊和歐陽修,開啟了詞壇興盛的風氣,而叔原更使詞漸漸脫離五代風格,走向淸新高雅之路。在小令方面,實有推陳出新之功。而如此一位在文學史上有大貢獻的人物,在宋史中卻沒有他的名字,這實在是不公平的。
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淸歌莫斷腸。
和-圖-書叔原生爲宰相之子,卻只過了一段短短的幸福童年。父親一去世,豪華絢璨便隨之而逝。對一個天眞的童子來說,心靈上不免投下無常幻滅的陰影。這也是他以後多愁善感性格形成的主因之一。加以他稟賦絕頂聰明,又繼承了父親的篤厚純樸。自幼受文學學術氣氛的薰陶,因此他少年時代,就放蕩不拘。儘管生涯潦倒而始終輕視功名,尤不屑傍於權貴之門。他不是進取的狂者,卻是有所不爲的狷者。他的兩個姐夫,一個是宰相富弼,一個也是炙手可熱的大官楊察。朝廷中許多官吏,都是他父親生時的門下客。他卻從沒想到要他們提攜一把,寧可鬱鬱沉下僚,窮困以終。毫邁愛才的蘇東坡,頗欣賞他的才情,想請黃山谷介紹接識,都被他拒絕了。他說:「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口氣是如此的倨傲,東坡也無可奈何。他輕視浮名,重視的是眞正自由自在的藝術生命。所以在貧困的轉徙流離中,仍不失幽默感。他妻子譏諷他搬東搬西就像乞丐搬着漆碗。他卻作了一首詩告訴妻子說:「生計惟此碗,搬擎豈憚勞。」因爲要靠這隻惟一的碗「朝盛負餘米,暮貯藉殘槽」的,所以勸她「願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患難夫妻的笑影淚光,充分地透露於筆墨之間。正如悲鳴的孟東野詩「借車載家具,家具少於車」卻依然自得其樂。他獨特的性格,有點近似「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的陶淵明。爲了生活,只做過兩任芝麻官:太常寺太祝與潁昌許田的監鎮。爲此,他還作了一首生查子對妻子解嘲說:「官身幾日間,世事何時足。君貌不長紅,我鬢不重綠。」他更嘆息說:「古來多被虛名誤,寧負虛名身莫負。勸君頻入醉鄕來,此是無愁無恨處。」筆調又頗近杜甫詩。
此二句當然是從杜甫詩「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中化出,談詩與詞情調之不同者,常以此二組作比較,顯然是詞比詩更宛曲、更精美。因爲「銀釭」比「燭」艷麗,「猶恐」二字,比「如」字所描繪的心態更宛轉。
但無論如何,小晏是多多少少受到他父親詞風的影響的。不過父子境遇不同,心情各異。作品是反應生活與心境的,所以小晏詞中,更多心靈的呼聲。時而悽厲,時而輕俏。山谷說他「精壯頓挫,能動搖人心」是不算過譽的。況周頤把大晏比作牡丹,把小晏比作文杏,卻是委屈了小晏。他原是非常自負的,對自己的作品,初稱「樂府補亡。」在自序中說:「嘗思感物之情,古今不異。竊謂篇中之意,昔人豈已不遺,第今無傳耳。故今所製,通以補亡名之。」由這一段話中,可以看出他對自己作品的信心。認爲前代作家的作品可能沒有傳下來,所以由他來補上。李調元的雨村詞話,對他非常欣賞,並引他一首「生查子」:「長恨涉江遙,移近溪頭住。閒蕩木蘭舟,誤入雙鴛浦。無端輕薄雲,暗作廉纖雨。翠袖不勝寒,欲向荷花語。」認爲眞足以補樂府之亡。我們細味此詞,確實淡雅自然,充滿了古意。「生査子」這詞調,本來就如五言古風。小山又是善於化詩意入詞的人,寫來格外得心應手。試讀五代詞人牛希濟的一首「生查子」:「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裏。兩朶隔牆花,早晚成連理。」兩相比較,同樣是描繪女性心態,而風格高低不同。一纖巧,一端厚。一淺顯,一含蓄。叔原眞不失風人之旨也。
同前面一首「鷓鴣天」一樣,都是
和圖書寫一個情字,而這首尤爲宛轉纏綿。以情之深淺不同,更見詞彩工巧有異。因爲鷓鴣天寫別後相思而終於重逢。這一首是刻骨相思,重逢未卜,當然更多一分悵惆了。而且前者是從歡場歌舞着筆,給人的印象比較一般性。而此詞卻是從初見女郎的第一個印象着筆,尤爲鮮明生動。
此詞寫別後重逢,在時間的推前拉回上,作者用的是非常錯綜靈活的技巧。第一句「翠袖殷勤捧玉鍾」,沒有點出時間,初看似寫眼前事,到第二句「當年拚卻醉顏紅」才知道是從前的事。在時間順序上,應當先有第二句,後有第一句。現在一倒置,「翠袖」之句就顯得格外的突出與鮮活。納蘭詞:「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也正是一種時間回溯的寫作技巧。於此亦可以體味「當年」與「當筵」之差別。如異爲「當筵」,便無時間跳躍之美了。「舞低楊柳」二句,與「翠袖」之句,情態與氣勢都是一貫的,但必須隔着「當年」之句,才活潑生動。此際必須細細領略作者的經營苦心。「拚卻醉顏紅」頗似馮延巳的「起舞不辭無氣力,愛君吹玉笛」的與知心人盡歡之意。三、四二句中,「舞低」「歌盡」,和「拼卻」相應。是一種不顧一切的盡情歡樂,在載歌載舞中表現出來。給人的感受是如此的旖旎、溫馨。桃花楊柳都是短暫的,暗示靑春不能長駐。而詞意極僞含蓄。李後主也有兩句描寫歌舞盡歡之句:「鳳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其中「斷」與「遍」二字,也表示無限意興。但仍不及小山此句的情意纏綿,可能是對仗和音調的效果吧。這是小山詞中名句,論者讚其「美秀不減六朝宮掖體。」其實於美秀之外,更當加一「雅」字。晁輔之(无咎)讚他「叔原不蹈襲人語,而風調閒雅,自是一家,讀此句,自可知此人不生於三家村中」。
現在再拿「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二句,與晏同叔浣溪沙中的兩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作個比較。外界景物一樣的是落花與飛燕,而前者只是客觀地觀照,寫出一番形態,後者卻是主觀地表露出內在的心態。因此對落花感到無奈,對燕子感到似曾相識。杜甫有兩句詩:「不分桃花紅勝錦,生憎柳絮白於棉」,就是主觀的心態。桃花自紅,柳絮自白,本來干卿何事,只因他自己心情煩噪,不由得怨桃花不安分,對柳絮也厭憎了。這就是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所說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不同。他認爲「涙眼問花花不語」,是有我之境,「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是無我之境。其實嚴格說來,文學創作的過程中,絶不可能對外界景物不着一點自己感情的色彩。比如「獨」與「雙」的故意對比,就是小山自己的感情。「淡淡」與「悠悠」,豈不也是人對寒波與白鳥的感覺。如此看來,詩詞中無論是情景交綰,寫情於景,以景喩情,總是一個主觀的情字。
小山這位相逢如夢中的女郞,很可能就是他最戀念的一個朋友的歌姬蘋雲。當時的歌姬都已流轉人間。多情的小山,無限眷戀,因此又作了另一首「臨江仙」:
「翠」別本作「彩」,較翠字抽象,因者渲染出具體的顏色,給人印象更鮮明。「年」,別本作「筵」,意思就不同了。前者是追憶的口吻,尤多一份惆悵,後者便成直敍當時情景了。「柳」,別本作「葉」,尤不及柳字音調鏗鏘。因「楊」與「葉」是雙聲字,詞中除非有意用雙聲,當儘量避免。
晏氏父子,同爲北宋初年提升小令風格的功臣。但若就言情的典雅細膩含蓄而論,小晏似尤勝大晏。現不妨引二人兩首同樣寫離情的「玉樓春」,作一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