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的兩千年大限雖然推遲了,或者取消了,人生的百年大限還是牢不可破,中國人在有生之年及時皈主,仍然是最要緊的事。陸神父提出一個問題:「猶太人雖然執拗,但確信天主愛他,天主是他們祖先的主。法國人自承是教會的長女。這種被寵愛、被選擇的意識,如何在中國人心中升起呢?中國人如何才會感到天主是中國人的主呢?中國教會可以做什麼來促進這種體認呢?」
我也知道牽髮動體,最好有個萬全之計。然而事亟矣,策萬全者無一全,當年主耶穌斷然打破選民之約,宣布救恩遍及舉世萬邦,不是連個大公會議也沒有嗎?應天順人的工作,一旦從突破口楔入,自會一步一步走向「大完成」。《似曾相識的面容》第一零八頁說,救恩是一個改進的過程。對,天主在上,下面可以一邊做、一邊改進,摸著石頭過河。不過我不知道陸神父、陸教授的這句話,到底是不是這個意思,也許我這回真的說錯了。
看以後的趨勢,中國人的民族主義只有更抬頭,中國人的自主性只有更增加,難道中國人只有更加沉倫滅亡、無可救藥?如果傳教士不是傳福音而是來敲喪鐘,在中國人看來,又何貴乎多此一舉?
可是怎麼辦呢,兩千年的大限如同火燒眉毛。信而得救的人這樣少!世人都需要更多的機會,而時間對中國人特別重要。陸神父、陸教授了不起,在這本書裡面,他告訴我們新的末世觀,他教我們對末世別那麼消極,「不要只想到世界末日、天主的審判、下地獄。」神創世的工作還在繼續,人還有很多很多時間,朝一個新的目標努力。他說,「從進化觀點來看末世,是整個創化宇宙完成的最後一部分,是基督救贖工程的最高峰,是非常樂觀的,是動的,我們整個宇宙、整個人類一起走向大完成,展現出來的是新天地。」
陸神父的文章批評了這種現象。他怎麼說?他說,「狹隘的本位主義,抱殘守缺,惟我獨尊的宗教態度,決不能吸引現代人。新時代的理想宗教態度,一面固然肯定自己的優點,一方面也必須肯定其他宗教的優點,而不以對立和排斥的態度與其他宗教相處。」這話是可信的,也是十分可佩服的。
這段話說得太好了!這心胸多麼寬宏,這愛多麼博大,我想他有根據,他是由聖經中發展出來。這種神學思想大大提昇了教義的高度,大大開擴了教會的前景,這種聲音是人世的「第五福音」,我想中國人完全響應,完全接納。
無論如何,到目前為止,我們的信仰還是來自西方文m•hetubook.com.com化,日本小說家遠藤周作,少年時奉母命受洗,他說好像穿上一件洋服,不大合身。中國人的感受可能更複雜,他覺得像是第一次進西餐館吃大菜,法國菜誠然舉世聞名,可是不知為什麼,他渾身不舒服,他也知道菜裡頭蛋白質、維他命一樣都不缺,他也知道多去吃幾次會習慣,可是吃過一次以後,他不想再去了。
兩天以後,我遇見那位朋友,那位朋友對我說,當牧師在他家客廳宣佈孔子下地獄的時候,他十分緊張。為什麼?「他如果再往下看,會看到我的家譜,萬一他向我宣佈我的祖先都得下地獄,我是要他坐下、還是要他滾出去?」
從什麼地方做起呢?縱有千頭萬緒,可以提綱挈領。也許我說錯了,我認為就從承認「中國人的列祖列宗可以得救」開始,就從宣告「中國歷代聖賢才智英雄美人都會上天堂」開始,一直到讀紅樓夢不算犯罪,一直到我給老師的遺體磕個頭不算犯罪。要明明白白的說,要確確實實告訴中國人,大破大立,果敢明快,不要欲言又止,含糊其詞。
這是一個關鍵性的大動作,咱們的宗教信仰和中國傳統文化之間的心結,可以一下子解開,讓那有中國文化修養的人,很容易「跨越希望的門檻」,親近那「似曾相識的面容」。我認為陸教授、陸神父的文章,已經耕鬆了土壤,為意識型態做了準備工作,他的名字是應當稱頌的。我希望我沒有說錯。
陸達誠神父在書中提出問題,似乎也答覆了問題,受散文集的體例的限制,答案是化整為零的,有時候是旁敲側擊的,我們得搜集、拼貼、發掘、延長。可是這畢竟是我們讀者的心得體會,未必符合他的原旨。
以上兩段話,都使用了「宗教」這個詞。如果陸神父允許,我們不妨把宗教兩個字改成「文化」,把那兩段文章再念一遍。中國文化也有許多優點,也出現了許多許多愛好真善美的人士,中國在文化、經濟和科學方面,也有許多成就,增加了神的光榮。
陸神父陸達誠教授,在他的散文集《似曾相識的面容》一書中,留下一項統計數字:目前台灣敬拜天主信靠基督的人,計有基督教徒四十二萬,天主教徒三十萬,共七十多萬人。台灣人口總數是兩千萬,皈主的人是極少數。
讀陸神父這本書,你會想起來,中國文化裡有救恩的養料,我們要善於吸收,有救恩的零件,我們要善於裝配。中國文化裡也有救贖的榜樣,我們要善於聯合,也有救贖的種子,我們要善於培養。天主上帝也給了中國人許多寶貝,他愛中國兒女,並未讓我們一貧www.hetubook.com.com如洗。
讀陸教授、陸神父的這本書,我覺得他教我們尊重中國文化,由尊重中國文化入手,進而救中國人的靈魂。看了這本書,就知道不必文化大換血,那種手術不會成功。你也用不著懲罰中國人,把他們最親愛的人、最仰慕的人、最喜歡的人,統統打入地獄,那只有證明你不愛中國人。這些話是我演繹的,由我負責任。中國人也有武器,他決定不信,他認為只要他不信,一切都跟他沒有關係。這種態度大概也是中國文化,他不信主,他的祖先沒下地獄,他信了主,祖先才下地獄,他為什麼還要信?
他們認為基督教絕對不是一塊黑板擦,中國人斷斷不許你把秦篆漢隸擦掉,把唐詩宋詞擦掉,把唐宋八大家擦掉,把紅樓、水滸、三國擦掉,由你拿起一隻粉筆,潦潦草草寫上國語和合本的羅馬拼音的白話文。他們錯了沒有?
一九九九年五月十六日在聖彌格教堂講稿
先三日寫成於亂風樓
如果宗教信仰是文化現象,我們可以從文化的角度思考。今天,陸神父演講的題目是〈宗教信仰與文化〉,我覺得這個題目,正是他這本散文的主要題旨,如果把這本書的書名改成「宗教信仰與文化」,也很貼合。
陸達誠神父是台北輔仁大學的名教授,除領導學術研究外,熱心社會公益,多次推動青年文化活動,為我所敬仰。他的散文集《那似曾相識的面容》,甚受推崇。
他們津津稱道佛教的禪宗,他們認為佛教傳到中國,和中國文化結婚,禪宗是生下來的寶貝兒子。中國人對禪宗多麼親近,多麼疼愛,實在教我們敬拜天主,信靠基督的人羨慕。中國人一向「因親及親,因友及友」,我喜歡你就會喜歡你的親戚朋友,喜歡你的兄弟姊妹,由於喜歡禪宗,也就對天台宗、華嚴宗、淨土宗都有好感。那些把天主教、基督教當做文化現象來考察的人,他們實實在在希望基督信仰在中國也開類似的花,結一樣的果。
不僅如此,這個一向吃中餐的人還受到許多譏笑和責備:你們為什麼吃魚頭?那有多野蠻?你說我吃的是松江鱷魚,世界名產,這魚有四個鰓,一定要上全魚,讓客人看見它的特徵,那也不行。你們吃飯怎麼用筷子?那有多髒?你說我家用的是象牙筷子,是慈禧太后賞的,那也不行。真可笑,你們怎麼一點餐桌上的禮儀都不懂?你說我們有我們的禮儀,我們是幾千年的禮儀之邦,那也不行。好吧,你了不起,我惹不起,躲得起,你賣你的牛排,我回家去包我的餃
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
後記
也許我說錯了,大公會議在一九六五年的決定,已經太晚,三十多年下來,雖有決定,但做得太少。現在千禧年帶來的急迫感覺,使人覺得不能再拖延下去。
一九九九年五月他到紐約,天主教中華聖母堂,為他在聖彌格教堂舉行演講會,並安排隨後由我提出讀書報告,所論偏重基督教義與中國文化如何共處的問題,供關心者參考及指教。
五月二十三日,我的講稿在天主教中華聖母當週刊出,稿後有主編的一段按語:「……聽衆反應熱烈,笑聲不斷,連番鼓掌,表示他沒有說錯。王鼎鈞先生的這次演講,給我們帶來了意外的驚喜……」
他主張「在博愛的前提下,促進一切愛好真善美的人士團結,同時宗教也要能包容俗世的成就,不論文化、經濟或科學方面的成就,因為人的努力所結的果實,都能增加神的光榮。」這話是可信的,也是十分可佩服的。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五日
補記於亂風樓
《似曾相識的面容》第一四五頁說,天主教在梵蒂崗第二屆大公會議(一九六二~六五)之後,對非基督宗教抱持積極肯定的態度,認某些大型宗教及道德傳統,是天主用來助人達到救恩的具體方法,屬於「普遍救恩史」的範圍,然而對於民間宗教及其多種比較特異的設施,並無明確的指令,官方神學到目前為止,仍未對其傳統外的民間生死禮俗,表示接受的態度。
我想,我們的堯、舜、禹、湯,跟列王記、士師記裡的那些領袖一樣重要。我們的漢武帝、唐太宗,可以和大衛王、所羅門王比賽。我們的孔子、孟子、老子、莊子,應該可以和以賽亞、但以理並駕齊驅。如果傳道人把他們一竿子打落了水,上帝只是亞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那被寵愛、被選擇的意識,如何能在中國人的心裡升起?中國人如何會覺得天主是中國人的主?
這真是大哉問,中國人要這樣問,天上的父也要這樣問。《似曾相識的面容》是一九九六年出版的,我到一九九九年才讀到。我一面讀一面心中震動,我一度思前想後無處訴說的問題,一位神學家一位教授提出了。我為了解答這個問題,偷偷摸摸、仔仔細細做的那些作業,好像沒逃出這一位教授、一位神學家的手掌心。如今讀到他的文章,聽到他的演講,增添多少勇氣,得到多豐富的感受!
我是作家,沒受過學院訓練,只會說故事,慣www.hetubook.com.com於用形象思考,我在這裡用一件小事情,來說明基督教義和中國文化對立的情形。
基督信仰的成長,為什麼緩慢下來?陸神父、陸教授有分析,他提到因素之一,是本土意識抬頭。這個因素很重要,我覺得,每逢中國人對自己的文化喪失信心的時候,對歐風美雨嚮往崇拜的時候,教會就特別興旺,每逢中國人的自信心增加,西方文化,尤其是美國文化,對他們的吸引力減弱的時候,教會的發展就出現瓶頸。你想這意味著什麼?
我也許說錯了,在這本書裡面,「人」不是神的奴婢,「人」不是神的出氣筒,「人」不是一生戰戰競競等待神降禍降福。人不必跪在那裡等神決定,等神安排,等神完成。人像神一樣的工作,完成神要完成的,完成自己想完成的,而自己想完成的,也正是神要完成的。這境界是何等的善!何等的美!我希望我沒說錯。
如果宗教信仰是文化現象,福音的東傳也就是西方文化的東來,信仰遭遇的問題,恐怕是兩種文化適應融和的問題。無論如何,你不可打算完全消滅中國文化,完全改成另一種文化,神不肯這樣做,你做不成。即使神要這樣做,中國人不肯參與,神的旨意仍然不能行在地上,打開舊約,這種例子有的是。陸教授說得好,「神不能無人,人也不能無神。」我說錯了沒有?
救中國人的靈魂是一件大工程,比救法國人的工程要大,這也是一件新工程,比救以色列人的工程要新。這是天主上帝決不放棄的工程,也是人類定要完成的工程。
都是少數,算比例,又以中國最少,太少。公元兩千年到了,兩千年是個大限,後面可能有末日審判,於是世人得救的問題,尤其是中國人得救的問題,又引起許多中國教友的焦慮。
這個工程難度很高,只有天主教能做,這句話我沒說錯。回顧教會的歷史,天主教一直走在前面,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新興的教派儘管不甘心、不服氣,也得一直跟在後面。那一個新興的教派、不是從天主教的神殿裡搬幾塊石頭,去加工營造自己的聖堂?這句話我沒說錯。現在歷史又走到類似的路口,天主教解鈴繫鈴,當仁不讓。
中國教會可以做什麼來促進這種體認呢?我不敢亂說。教外的人有個主張,西來的基督教和東土的中國文化要互相結合,雙方揖讓騰挪,也就是包容,雙方絕長補短,也就是觀摩,雙方鎔舊鑄新,也就是創造。
中國人絕對不願意,只要羅德一家上了山,城市就可以燒光了。中國人絕對不www.hetubook•com.com願意,只要挪亞一家上了船,別人都可以淹死了。甚至中國人也不同意,你們現在信教的這幾十萬人、幾百萬人上天堂,其他十幾億人都可以下地獄。因為中國有宗族主義和民族主義,中國文化有博愛思想、大同思想。
依這本書的提示,宗教信仰是一種文化現象(我是不是說錯了?),我的聯想是,文化是「人」勝過「自然」,人改變自然,終於文化本身形成了另一種自然力量,支配人的行為,形成人的命運。陸教授用這本書大大提高人的價值,也大大加重人的責任。
台灣的情形如此,全世界呢?陸神父書中透露,現在天主教徒和基督徒的總人數,佔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二,也是少數。
紐約有一位牧師,是咱們華人,他在著名的神學院畢業,幾十年來盡心、盡性、盡力,投入傳道的工作,為人非常熱誠。有一次,他要我陪他去拜訪一個朋友,那個朋友的客廳裡擺了很多書。這位牧師進了客廳,先到書架旁邊瀏覽,他看到一部佛經,就回頭告訴我們:釋迦牟尼是要下地獄的!他繼續往下看,看到一部四書,又回頭告訴我們:孔子也要下地獄!
陸神父說,台灣光復之初,天主教以百分之八百七十六的成長率增加,現在反而減少了。我知道基督教在台灣,也有過一傳十、十傳百的盛況,我手頭沒有統計資料,我的老上司董顯光先生,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後來做駐美大使,他在美國到處演講傳教,他預料台灣的人民一定全部皈主,基督教將成為中華民國的國教。當時立法院批評他不務正業,有辱國體,鬧成不小的新聞。曾幾何時,他的預言也落了空。
這些年,中國大陸信主的人一直在增加,各派教會都興旺,據中國官方估計,地上地下共有教徒八千萬人。可是中國人口馬上就到十三億了,教徒還是極少數。
後來我把這件事說給另外一個朋友聽,這位朋友的反應是:「我可沒有那麼好的修養,如果是在我的家裡,當他說孔子要下地獄的時候,我就叫他滾出去了。 」
我是基督教受洗的,平時和天主教人士沒有來往,我認識的傳道人,十個裡頭有九個、或者有八個,對中國文化抱著敵對的態度,他們認為,中國文化妨礙福音傳播,妨礙中國人得救。有一位牧師公開演講,把福音比作一艘遠洋駛來的船,把中國文化比作港口要塞的大砲,船想靠岸,砲彈就打過來,一定要想辦法把大砲毀掉才行。有少數更極端的人,把中國文化對西方文化的選擇,解釋為魔鬼對聖工的破壞,更是糟糕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