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沒有半個客人上門。
「應該是這時間沒錯,因為這是我寫的第一個故事。」
大町市的觀光特產就是稱為「女清水」與「男清水」這兩種好喝的水。稱為居谷里的湧泉水質十分軟,有別於水質較為硬一點的阿爾卑斯白澤湧泉,所以才用男女的稱謂來區別。商店街裡到處都是免費的汲水場,還貼心地提供貼有特製標籤的免費寶特瓶。
「你很堅持一定要回新書書店工作嗎?」我問。
其實最令我不解的是,為何商店街的人要來向他請益?後來才知道堀先生在大家眼中是一位幽默風趣,善於溝通,熱心公益,學識又淵博,深受大家敬重的長者,絕對不是什麼「平凡的歐吉桑」。
要是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地方,還是會有幹勁。
問題是,現在還有多少書店店員感受到這個社會責任呢?每天大量進書,大量退書。身處消費最前線,必須優先考量當前銷路好或不好的情況越來越多。身處書籍洪水中的自己只能「制式化地工作」著,我想應該有不少書店店員都有此感慨才是。
「就是從事書店工作時能享受到的一種醍醐味,也就是當客人問你有沒有這樣的書時,如果知道還能順便介紹客人幾本類似的書;如果不知道,我就會請客人方便的話,和我一塊去找找。因為我希望其他客人也能看到我對待客人的態度,讓他們知道這家店對於每本書是多麼用心;這就是有趣的地方。如此一來,才能吸引顧客再度上門,和客人一起打造一家優質的書店,當然這些事都是要回到書店現場才能做到。我覺得被叫去總部看數字,一切聽從總部的意思配書,這樣的工作有何樂趣可言?雖然每種工作都有它身處現場的獨特樂趣,但我覺得書店是最棒的,既廣且深,和客人建立起良好的互動關係,讓整體工作環境變得更好。無法發現這種樂趣,只是像個聽從指令的機器人工作著,實在太可惜了。這樣工作還有樂趣可言嗎?」
什麼是「我的時代」?
商店街裡也有當地人經營的新書書店。
過了一小時、兩小時,還是沒有半個客人上門,也許因為是平日白天造訪的關係,後來我試著換個時間拜訪,發現雖然有一、兩位客人上門,但果然還是沒出現來客不斷,忙得連招呼我的時間都沒有的情況,除了定期舉行的青空市那天例外。若說是因為受到商店街平日逛街人潮的影響,似乎也說不太過去,畢竟旁邊的蔬果店還有斜對面的肉店,人家又是如何維持生計呢?
有別於新書售價必須受制於出版社的零售價格,在身為舊貨商的二手書店裡,書價是自由流動的。依每個人處理每一本書的方法,或是老闆的美化加工,有可能高價成交,也可能便宜賣掉,但書的內容並沒有任何改變。
有時伊藤說完「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這句話之後,還會喃喃自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就是了。」似乎連自己也不明瞭自己為何這麼說。
伊藤不時提到某本書在他的極力促銷下賣了幾千本,巔峰時甚至一個月銷售多少本等,一再強調一般書店店員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數量」與「金額」。
之所以知道這場專題討論會,是因為在長野縣大町市「主要商店街」所舉行的「街道圖書館」活動。負責主持這場活動的堀堅一以豪邁的口氣吸引聽眾,說明自己舉辦活動的目的。堀先生從很久以前就觀察到以「書」為主的場所越來越少,而且市內年長者身故後,家人將往生者的藏書隨便丟棄的例子越來越多。雖然一般多是賣到二手書店,或是捐贈公共設施,但市內提供這類服務的地方並不多,Book off(大型連鎖二手書店)位於郊區的分店又十分偏遠。
因為很在意書店從業人員對於這本書的看法與感想,所以有段時間我常上網搜尋相關訊息。幾乎不太使用推特等社群工具的我,雖然知道不少書店店員都有使用推特的習慣,但因為自己很少接觸,所以也不太注意這方面的訊息。後來發現這類社群工具雖然屬於公開性質,但其實也可以偷偷地看,不參與討論,這點倒是吸引了我。就在我搜尋關於《傷痕累累的店長》這本書的相關評論時,意外發現不少自己認識的人都會透過社群工具,跨越任職單位、居住地區的限制,互相交流情報與意見。
房間一旁是面向庭院的走廊,吊著柿子乾。草木茂盛的庭院另一頭,有著溫室和幾戶人家,遠處是雄偉綿亙的山巒。這美景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呈現橘色與黑影的鮮明對比。這庭院裡的土壤似乎特別肥沃,夏天坐在走廊上吐的西瓜籽,不知為何秋日一到竟結成果實。清早還曾在院子裡發現羚羊的足跡。往山裡散步時,還曾遠遠看到熊,嚇得落荒而逃。
一定要清楚理解他所說的意思才行。
我還是不太習慣這只有五坪大的狹小空間,身旁的書架倒是再熟悉不過了。原田會三不五時地整理一下,譬如雜貨、或是直接向出版社進貨的新書,我每次去的時候都發現有更換過。小桌子的位置也常變動,牆上貼的書訊與手寫海報,看得出是經過反覆試驗才摸索出來的。但我想可能馬上就看不到這樣的變化了。明明同樣是被「書」包圍的空間,卻無法和大型書店一樣只專注賣「書」。
我邊誘導他說出答案,邊在內心否定他的答案。伊藤的追隨者越來越多,雖然他和從沒見過面的年輕書店店員之間的交流讓我很感興趣,卻也覺得他的推文越來越融入推特的框架中,明顯失了新鮮感。
無論是發起「市街圖書館」活動的堀堅一、文生書院的小沼良成,還是日暮文庫的原田真弓,他們都沒辦法得到什麼確定的答案,伊藤清彥的復出舞台也不見得非要新書書店不可。一想到這些,就覺得與他們的相識真的深深影響了我。
我們閒聊時,原田偶爾會冒出這些話,當她提起自己待在PARCO BOOK CENTER、LIBRO時期的經驗時,口氣又變得興奮。她還會語帶懷念地聊起那時走路就可以到的池袋一帶、或是涉谷大型連鎖店的熱鬧景象。
我偶然得知他也有使用推特。
「堀先生寫的?」我很訝異。
這本非得用紙本不可,這本電子化就行了,我們兩人逐一確認書架上的書。「還是用紙本呈現比較好」的意思有很多種,像《生活的手帖》還是用紙本比較能展現編輯內容,以及原田擺置的一本二手書《Quick Japan》等,小開本裡塞滿文字的編排方式也與編輯內容息息相關。書架上還擺著非主流設計師設計的明信片、便箋,向批發商進貨的沐浴劑等,這類只會削弱「書店」印象的雜貨,當初還令我有點不滿,原來這也是她的一個經營方針。
但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在伊藤描述自己還沒成為書店店員之前的經歷,以及他任職東京山下書店時期的《盛岡澤屋書店奮戰記》一書中,就蒐羅了不少這類富有人情味的小故事。
書展嘉年華期間,只要遇到平日,遊客就少得可憐。這天在屋內有暖爐的木造古宅會場裡,正舉行以長野縣各地從事與「書」相關活動的人士為對象的專題討論會,出席這場討論會的有小布施町的圖書館館長,以及在輕井澤經營書香咖啡店的負責人等。
然而,他卻突然在二〇和圖書〇八年十月辭去澤屋書店的工作,成了待業一族。
從看起來平常應該是踩著夾腳拖,昂首闊步逛商店街的歐吉桑口中聽到哥德這人名,還真有點怪怪的。搞不好以前就有很多像他這樣的地方仕紳,所以也沒什麼好奇怪。
畢竟來客量太少是不爭的事實。很明顯地,開店已經半年以上的日暮文庫,還沒有辦法駕馭這波大浪。
於是我偶然在推特上發現了伊藤清彥。
很明顯地,不是指自己被稱為「教主級」書店從業人員一事,也不是指遇到被捧為教主而得意不已的書店店員。也許有人會因為這個頭銜而沾沾自喜,但他不是會隨這種事起舞的人。
那麼,伊藤清彥與澤屋書店面對這麼一堵高牆,該如何迎戰呢?雖然這是個和他最擅長的工作截然不同的課題,但我依舊很期待從盛岡那裡催生出什麼新東西。沒想到兩年後伊藤卻以離職劃下句點,著實讓我感到有些氣餒。
之後我去了一趟大町市。原來堀先生是一家專門販售建築材料公司的營業課課長,他之所以會發起「市街圖書館」這活動,除了參加專題討論會得到一些啓發之外,也是因為有條「已經榮景不再的商店街」來向他請益該如何重振商店街。
從JR大町車站前開始綿延的商店街,的確看到四處都放著紙箱。我問了店裡的人,確實是免費的,沒有誰能從中獲利的公益行為,這活動意外地頗受好評。我看到有個紙箱裡放著一整排當地出身的某位推理小說家的書,不難想像之前買書的人為了收集這些書,也費了不少心思。那麼,商店街裡的店家是否都很支持這個活動呢?看來有些店家很積極,有些店家卻不是如此。
雖說如此,擋在原田真弓面前的是一堵難以力抗的大牆。
然而伊藤經過一個禮拜的實習後,回到熟悉的工作環境,卻不到三天便辭職。
「我是這麼打算的,也就是以非紙本書狀態不可的東西為主,像是必須用到手工才能做成的作品,或是只有紙本書才能表現出質感的作品,不過現在還沒辦法如此精準地挑選就是了。因為大部分客人還沒意識到這股趨勢的變化,所以我還是會擺些新書、文庫本,甚至我認為早晚都會電子書化的小說。」
譬如,創立日暮文庫的原田真弓便是一例。
「先不聊寫民間故事的事了。總之,『市街圖書館』能夠辦起來,真是太好了。我覺得這麼做感覺更實在。三年過去了,現在不用我做什麼也能順利進行。」
雖然切入的角度與二手書不同,新書有所謂的維持轉售價格制度,亦即在零售價格不能變動的條件下,將「書」的內容與價格價值切割,透過金錢進行交換的一種儀式。其實無論新書還是二手書,只要是從事與「書」相關的職業或事業之人,都必須講求業績與利益。但只要一想到本來無法以金額估算價值的東西,卻硬是被冠上各種體制與附屬價值,然後成了與利益劃上等號的商業行為,就覺得不該純粹只是把「書」當成一種商品對待,也許還有更適當、更好的對待方式。
夏天快結束時,我去了一趟在長野縣伊那市高遠町舉行的「第二屆高遠圖書嘉年華」。這活動是由作家北尾TORO等人發起,推廣名為「將高遠打造成書香城市」的活動。因為沒什麼特別目的,所以有點猶豫到底要不要去,後來還是利用平日開車過去。北尾除了作家身分之外,還身兼製作、銷售,積極投入這場以「書」為主的企畫。我對一向以實際體驗為創作主軸的北尾,著實佩服不已。
關於書店的營運,伊藤也有一番嚴苛的見解。他的主張之一就是「書店店員的配置應該兼顧男女老少」。他曾指出許多書店為了節省人事成本,偏向聘僱年輕的女性工作人員,這是非常不智的做法。好比描寫暴力與性的硬派小說,其實有不少優秀作品,但礙於負責書店文藝書、文庫本的工作人員多是女性,以至這些作家和作品比較難冒出頭。畢竟每一位書店店員的判斷,可是攸關每一種領域與作品的生死,這是業界與經營者必須要有的認知。他無懼這個主張會被誤解成蔑視女性的發言,依舊堅持自己的看法。
其實我也不太希望他回去。
伊藤清彥堪稱新書書店界最知名的書店店員之一。正確來說,應該是「曾經是」因為現在這個家才是他的天地。他依舊不改愛讀書的嗜好,有時也會上網發表幾句,做做家事,過著閒適的日子。
「妳是說譬如小說之類的,基本上都會電子書化?」我問。
雖說想專心照顧雙親,但他並沒有打算完全隱居,還是在摸索如何回到業界。伊藤在父親去世前的一段時間,曾到一家連鎖書店工作。為了方便照顧雙親,他還選擇留在一關市工作。那家書店離他父親住的醫院,開車只要兩、三分鐘就到了。
照理說,在新書書店工作,能夠搶先看到新出爐的作品,應該很開心,卻又覺得這種搶頭香的機會似乎也沒那麼必要,還是因為非常清楚自己所做之事的意義,所以不想再這樣面對「書」呢?
二〇一〇年八月,一本名為《傷痕累累的店長》(伊達雅彥著,PARCO出版)的書出版問世。因為是敘述某家書店店長充滿糾葛、苦惱、鬱悶與委屈,偶爾也會有小小喜悅伴隨的每一天,以及一直到他離開工作崗位的歷程。我不但參與了這本書的連載企畫,也擔任編輯與發行單行本等相關作業。這本書不但揭露不少書店從業人員的心聲等善意的感想,也有報導負面的批判聲音。
我灰心到很想如此詛咒。
我問他為何不暫且忍耐,找個時間向本部和書店負責的人員說明一下呢?只見伊藤有點憤怒地說:
「所有商品的配置全由總部決定。我不是在說自己有多麼討厭這樣的店,而是這根本就是錯誤的做法,這麼做對客人實在太失禮了。完全沒考慮到依地區、客層來打造書區。由完全不了解一關這地方的總部來決定怎麼配置,這種書店絕對無法成為好書店。」
我想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聽說伊藤曾因為一關市圖書館的藏書不夠豐富,一再要求館方改善,甚至直接找圖書館裡的人員溝通。也聽說有個組織計畫將與岩手縣有關的絕版書予以系列化的重新發行,特地登門向他請益。就算沒有回到原本的工作崗位,伊藤清彥還是持續做些活用他一路走來的經驗的工作。
任職書店時的他經常受邀上媒體,也曾受同業之邀到東京、九州等地演講。我也曾在自家的報紙多次報導過他。伊藤還受邀連載專欄。
「關於書區陳列方面,難道圖書館沒有什麼值得學習的地方嗎?」我又問。
「是啊!八成根據事實,二成是我自己的創作吧!反正各地方留下來的民間傳說、故事之類的,都是這樣誕生的啊!如果我寫的故事夠好,搞不好還可以流傳千古,要是寫的不好,幾年後就不會有人記得吧!」
聽到我這麼問,伊藤只是嗯了一聲,笑著說:「要是這樣就好了。」
在二手書店,有可能以一百日圓或是幾百日圓買到紀元前出版的整套《國家》,若有那種舊到已經破破爛爛的文庫本的話。但要想買從江戶時代一直保存下來的初版《解體新書》,可能要花上好幾百萬也說不定。所以二手和-圖-書書店不是光賣百元的便宜舊書,也可能遇到那種任何人都想得手,能以百萬日圓高價賣出的書。而且內容的價值不一定會反映在價格上,重要的是東西是否稀有。雖然稀有性在電子書興起的時代,究竟具有什麼意義?二手書店業界恐怕也得面臨這個問題,但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這本「外觀看起來舊舊的書」是歷經了多少年而保存下來的珍品,同時也是作為評斷價值的基準。
「講到如何活化地方,就會想到增加人口之類比較激勵人心的方式。其實不必開些沒必要的道路,生活空間擠一點,反而更能拉近彼此的距離。人口少也有人口少的好處,即便過著不算富裕的生活,也能享受人生,這才是生活在小地方的真正價值。」
伊藤說話時,雙眼閃閃發亮。我心想:新書業界少了一位這麼優秀的人,不覺得可惜嗎?當然要是他沒有開出必須離老家一關市很近的復出條件,肯定有人向他招手吧!但他一直說自己已經失去回到新書書店的動力了。
其實這種眼力與才能,還添加了些許人情味。伊藤聽聞某家中堅出版社因為人氣作家被別的出版社搶走而陷入經營危機,甚至被嘲笑「快撐不下去」,於是決定出手相助,幫忙那家出版社東山再起。這件事是我去盛岡時,那家出版社的人告訴我的。
小沼良成說他正在收集每一年的《山東三州日裔美人電話住址名錄》史料,準備復刊,重新發行。所謂「山東三州是指位於美國洛磯山脈東邊的三個州,而這本名錄就是彙整住在那地區的日裔美人的聯絡方式。小沼開心地說,他終於找到一九五八年版的名錄。雖然這東西也能標上價格,成就一筆交易,但比這更重要的是,我們能讓這本書從這世上消失嗎?它具有的是紀錄與傳承的意義。
「這樣的想法也會反映在這家店的書架上嗎?」我再問。
再從二手書店的世界回到新書書店空間。不利於書店老闆、書店店員的事也是越來越多。
能讓「我」做這些事的「時代」已經「結束」。
「難道這是為了準備隨時回歸職場的暖身運動嗎?」
如同前面所言,身為公司員工也是知名書店店員的他,勢必受到周遭最嚴苛的檢視,但我從沒想過伊藤會因此受挫,還不時以記者身分,要他說些觸動人心的話語,所以我也是迫使他陷入窘境的加害者。沒想到自己會這麼想,真的很可笑,因為我深信他的一言一行,能成為年輕書店店員的指標,所以對於促使他樹大招風一事,一點也不後悔。
但我已經沒有這股自信了。
那時候真好——常聽到上了年紀的人將這句話掛在嘴邊。難道說這話的人,絲毫未覺這是如何藐視自己的一句話嗎?「那時候真好」的意思就是「現在不好」,也就是現在自己所做的一切已經無法傳承「很好的那個時候」,不就承認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沒有半點傳承的價值嗎?
對伊藤來說,將市民帶往郊區的AEON,堪稱是破壞長久以來共同體制的龐大資本集團代表,淳久堂書店則是直接掠奪客人的競爭對手,確實沒理由反駁他的這番話。尤其是以「只要來一趟AEON,就能滿足所有購物需求」為訴求的AEON,它的出現無疑就是要逼退周遭的老店、中小型商家。那種猶如吸塵器將成排車子吸進去的模樣,甚至令人覺得毛骨悚然。但AEON畢竟是財大氣粗的集團,就是敢冒在未開發地區投入大量資金的風險;這也是他們之所以成功的理由。其實伊藤自己應該也明白,光靠批判AEON和淳久堂是靠「惡行」稱霸的說法,還是欠缺說服力。
我拜訪位於岩手縣一關市,伊藤清彥的府上,與他拱著一張小小的暖爐桌對坐著。他的旁邊有個小小的書櫃,放著一本本包著封套,親手寫上書名和作者名的書。他家到處都是書櫃,果然都是採同樣的方式保存著。離我們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堆著一堆紙箱,裡頭收納的都是書櫃塞不下的書。到底擁有幾萬冊?連他本人都搞不清楚。
「圖書館與書店的最大不同……就在於圖書館是個不是零就是一的世界吧!幾乎所有書的庫存量不是零就是一,書店則是只要能賣,一次就能下幾十本的量,再看實際操作情形如何。我想就是這一點不一樣吧!」
他的這句話響徹像罐子被打翻般,星星灑得到處都是的夜空。
無論事情如何,伊藤清彥的離職確實是一大衝擊。因為對我來說,他是展現書店店員能耐的大英雄,雖然很不喜歡世人給他冠上的「教主級書店店員」頭銜,但我深深地崇拜他。他那連續打響多本暢銷書的好手腕,以豐富的閱讀涵養,持續挖掘新手的貪慾,能獨占缺貨書的本領,讓與鄉土有關的書籍展現獨特魅力的賣場規畫能力等,雖然採訪他的機會不多,但他總是再三強調賣書這行為憑的就是實力。
有時候真的覺得很沮喪,懷疑自己還撐得下去嗎?
對於趨勢的走向提出疑問,站在少數的立場思考事情,這就是「書」世界最基本的姿態。正因這話出於屢屢有突出表現的伊藤之口,更具說服力。
當伊藤清彥看到一本書的瞬間,連續劇般的劇情就此展開。
淳久堂書店的福嶋聰,在其著作下了這麼一個定義:「讀者是書的贊助者。」(摘自《希望的書店論》)書籍不單是消費財,也是一種必須有贊助者支持才能存在的東西。在一切講求市場經濟的現代,讀者藉由買書的行為,成了給予作者再次創作機會的贊助者,我想這是從新書書店的立場來說明「書」的本質。作者寫書以換取收入,基本上只有在被當作新書販售的這段時期,所以如何看待新書,書店著實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像這樣被隨意棄置的書裡,有些是非常珍貴的絕版書。於是堀先生從三年前開始與商店街的店家商量,在每一家的店門口與店內設置「一個紙箱的圖書館」,讓來逛商店街的客人要是家裡有不要的書,可以放進這個紙箱,且任何人都可借閱放在紙箱裡的書,或是直接帶回家收藏。現在商店街共有二十多家商店配合放置紙箱。聽說有間牙科診所的院長非常贊同這個構想,還開放自宅部分空間響應這個活動。
伊藤清彥也讓我看見有別於「書店店員.伊藤清彥」的另一面。
伊藤「精準獨到」的敏銳眼光就此聲名遠播。一九九八年秋天出版時還沒什麼話題性可言的《五體不滿足》(乙武洋匡著,講談社)翌年瞬間大賣,全國唯一能確保庫存量充足的書店就是澤屋。發行時就有預感這本書一定會大賣的伊藤,趕緊調查是哪一家電視台預定製播作者乙武洋匡的特別節目,然後鎖定節目播出日期,於三週前向講談社大量進書,陳列在店內最顯眼的地方,吸引當地居民注意到這本書的存在。果然節目播放那天,很多熟客馬上想起「澤屋書店有賣這本書」。一時之間,「其他書店都買不到這本突然爆紅的書,只有澤屋書店才有賣」的傳言甚囂塵上,伊藤連這一點都計算到。靠著伊藤的獨到眼光,光是開始大賣的最初一個禮拜,就賣掉一千兩百本,當然事前向講談社洽商大量進書的人脈與交涉力,也是致勝原因。
書店賣場發生的事,往往會深深影響「書」的未和圖書來。他的見解與實踐始終是以書店現場為主體,以關乎「書」為前提。
至於圖書館方面,地方政府計畫統合一關市内七所圖書館,預定於平成二十年完成一間具有中央圖書館功能的新設施計畫,伊藤也以委員身分受邀出席籌備會議。但新設施的預定地卻遭市民反對,導致計畫延滯,籌備委員會內部也是意見分歧,加上地方政府行政效率不彰,所以目前這項計畫依舊混沌未明。
「身為家中長男的我,大學時代便離家去東京打拼,所以現在該是我為父母盡點孝心的時候了。雖然我知道這麼做也無法彌補自己對家裡的虧欠,但目前的我只想照顧好年邁的父母。」
小沼講了一句令我印象深刻的話,那就是:「自行加工」。能夠自己企畫每本書及其種類,自訂市場價格,從中獲利,是從事二手書銷售的一大樂趣。順利的話,數萬日圓買進的書,有可能以數百萬日圓,甚至數千萬日圓賣出。所謂「自行加工」意即進行一連串美化加工。根據小沼自身的經驗,近幾年在二手書店業界蔚為話題的事,都是靠買賣二手書翻身的業界傳奇,當然要待在這個發展已臻成熟的二手書市場,不是件簡單的事。也就是說,想收藏稀有珍本的藏書家,已經越來越少。
那是除了暢銷書與備受注目的新書之外,店內四處也會陳列一些自己發掘到的好書,或是其他書店尚未察覺,但直覺今後一定會暢銷,於是決定大量進書一推買氣,飽嚐醍醐味的時代。同時也是每個書區都是活用長期累積的龐大讀書量以及人脈所構築出來,期待每天進的新書中,能遇到自己想賣的書的時代。
我則是和她聊起自己的所見所聞。當我向她提起福嶋聰以「紙本書與電子書」為題的演講內容時,她也說出自己的看法。
「嗯,譬如村上春樹先生的新書一定會出兩種版本,一種是針對有興趣的讀者推出的電子書版本,一種是針對村上迷推出的紙本書,而且設計得十分豪華,讓書迷可以裝飾自家書櫃。」
追溯事情的原因,始於兩年前發生的事。離澤屋總店徒步只需一分鐘的地方,新開了一家淳久堂書店,而且賣場面積是澤屋的六倍以上,約七百多坪。加上當時AEON(永旺集團)在盛岡郊區開了兩間大型超市,大幅改變城市結構與消費者的動線。這種情況在其他地方也早有所聞。
「我想自己在當書店店員的那段時期是,只要肯做就能得到成果,最後也是最美好的時代。」他還這麼說。
「雖然我覺得一關的圖書館都沒什麼值得學習的地方,不過最近預定舉行讀書會的一館還不錯啦!因為前任館長似乎做得很不錯,所以現在被拔擢到福島縣南相馬市的圖書館擔任館長了。我去了一趟南相馬,果然很棒,簡直可以媲美書店呢!我覺得書店店員都應該去那裡觀摩一下。無論是樹立店裡的特色、打造書區的祕訣,這間圖書館隨處可見巧思,不像一般圖書館,充其量只是擺書的地方罷了,要是這裡的圖書館也能像南相馬那樣,我一定會想去小試身手吧!」
若是真正必須做的事,就一定會傳承下去。所以要是我聽到有人說他做的都是些沒必要傳承的事,我會覺得說這話的人是在發酒瘋。沒有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沒必要傳承的事,因此上了年紀的人不該說這種話。
「好像是上面要求上班時間不能坐下來的樣子,和某些零售業的做法很像,不是嗎?實習時還讓我們看監視器拍到的影像。我心想:哇!這樣工作時不是神經得繃得很緊嗎?根本完全不信任員工嘛!這不就是展店過多的弊病嗎?根本和我以前的做法完全不一樣,譬如我會挑客人比較少的時段,讓底下的人依序每次兩個人休息三十分鐘,然後忙碌的時候再拜託他們多承擔些。但是這家公司完全沒有判斷現場狀況的考量,這家公司的做事方針就是如此糟糕。」
店內四處立著這般醒目到讓人覺得傲慢的手寫海報。雖然有點特意炫耀的意思,但要是沒有擁有能夠判斷作品好壞的自信,也無法寫出這樣的文宣。
自己的那一套已經不適用了。或許只是這種單純的意思,但話裡應該也隱含對「書市」現狀的失望吧!
「那要向你請教一下囉!相較於以前的書都是漢字,看得很吃力,現在的書多是平假名,但要是不會讀漢字的人越來越多,那日本人的程度不就越來越低落嗎?譬如哥德的書,就是因為有人先翻譯成日文,才會有現在比較好讀的翻譯本,不是說哥德的書只要有現在的翻譯本就行了,以前的翻譯本也得好好保存下來才對啊!」
然而,關於重新再版與岩手縣有關的絕版書計畫,最後因為與主事者意見不合,在內容的選擇上看法迥異,所以伊藤選擇退出。
「是沒錯,但多少有點不太一樣。有別於一切以銷量、利益、營業額至上的書店,圖書館是根據批准的預算來運作的。但我覺得該擺些什麼書的基本原則是一樣的。要想讓人感受到閱讀的樂趣,至少要懂得去思考這個領域要擺些什麼書,該怎麼擺,而不是一味依賴TRC(圖書館物流中心。即以圖書館為主要客戶的出版品經銷商)準備好的書單,這樣圖書館根本沒有選書權。」
「想起那件事還真是讓我感動呢!我可是抱著下跪懇求的決心去了一趟書店,向店家說明擺置紙箱不是要打擾他們做生意,只是想為地方做點事情,希望店家能理解,沒想到老闆竟然向我道謝呢!他說要是喜歡看書的人變多,買書的人也會跟著增多,所以他很感謝我這麼做。聽到老闆這麼說,真的很開心。」
「意思是,圖書館的藏書基準要比照書店囉?可是買書與借書是兩回事吧?」我說。
「意思是,關於書區的打造,基本上都是依賴經銷商這一點,與新書書店面臨的問題很類似?」我問。
進行訪談時,不斷從伊藤口中冒出這句話,只是變換口氣而已。聊完圖書館的事之後,又聊起他以前在澤屋書店時的事,他說自己大可打壞自己苦心打造出來的書店,但終究還是狠不下心。伊藤在推特上自嘲自己是個「過了賞味期限的前書店店員」。
「明明已經來了好幾次,怎麼連這種事都還不明白呢?」
更重要的是,他的引退,勢必大大撼動書店店員存在的意義與將來。
一定會將這本書推上今年上半年最暢銷的推理小說
距離在和歌山親眼見證井原萬見子的說故事活動,已經快四個月了。自己似乎被那時的所見所聞影響。
「紙箱裡收集了很多書,之前還看到樋口一葉的初版書呢!我每天都會回收所有的箱子,然後將像這樣珍貴的書收集起來,想說日後找個地方好好保存。」
這樣的說法一點也不誇張,因為真的有好幾本書在當時人口還不到三十萬的盛岡,成功締造銷售佳績。隨著這些傳奇被廣為流傳,伊藤清彥與澤屋書店,也跟著聲名大噪。
我每天都過著入不敷出的日子。
伊藤也確實讓周遭人們認識到他那驚人的實力。
目前所謂的電子書,大多是指「能在數位畫面閱讀紙本書的內容」,我實在很難想像這種東西會全面滲透我們的閱讀習慣。電子書達到普及化的結果,是不是變成閱讀的一方可以不斷改寫?或是內容必須www.hetubook.com•com時常更新呢?好比要確立一位小說作家的寫作風格,必須向他當面確認所有內容無誤才能收入紙本書,不是嗎?
完成第一章的訪談後,我有時會順道去一趟日暮文庫,不是為了採訪,只是純粹與原田閒聊。總是那麼健談的她,也許是那種很害怕氣氛沉下來的人。而且每次問她一個問題,她都會在搜尋答案時,又把話題拉得很遠。中途再提問,她又把話題扯得更遠。她的腦子裡不斷冒出許多想法,繼續著她那不著邊際的談話。雖然這是她的一大魅力,但就在我們閒聊時,有件令我在意的事,卻不斷在心中膨脹。
我開始比較有機會走訪全國書店,是在一九九〇年後半任職於一家小出版社時,從那時就感受到書店代表地方文化的氛圍已經越來越式微了。但我在澤屋書店,找到書店與當地文化融為一體的新鮮感。
初訪盛岡澤屋書店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記得那時對於這家書店竟然敢用如此斷定的口氣推銷一本書,還真是有些瞠目。
「這樣的分法到底好不好,我也不是很確定,只是覺得自己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
伊藤蹙眉,伸手掏了掏左耳,然後將掏出來的耳垢彈進一旁的垃圾桶,一時間傳來與紙袋碰觸的小聲響。
然而,古書還是有其淺顯易懂的「傳承」魅力。
如果有機會的話,也很想拜訪「書之家」。「書之家」是當初北尾TORO與在東京西荻窪經營二手書店HEARTLAND的齊木博司等人,希望藉由在高遠舉辦書展,將高遠打造成書香城市的發想據點。我對於企畫開始執行後,便毅然決然歇業,遷居高遠的齊木也很感興趣。齊木說自己只要能爬山、滑雪、小酌幾杯的話,到哪兒都能生活。從他身上,充分感受到身為新書書店的店長與店員們所沒有的輕盈與自在感。
後來打電話聯絡,才得知他為了照顧年邁的雙親,陷入蠟燭兩頭燒的窘況。那時他已經和妻子搬回一關市的老家,所以每天都是搭新幹線通勤。遠距離通勤加上照顧雙親,讓他越來越難在每天開店與關店時留在工作現場把關。伊藤最重視的就是每天早上打開紙箱,接觸到新書的那一刻,還有關店時確認今天的銷售情況以及書區的規畫等。
最特別的是,以往那個以善用大量促銷手腕聞名的伊藤清彥,已從「主動出擊」的立場轉換到「幫助別人」的立場,無疑是一大改變。
伊藤清彥在擔任澤屋書店店長時,成功打造過許多本「由書店創造出來的暢銷書」。就連出版社使不上力,早已出版過一陣子的書,只要這家書店一關照就能賣起來,甚至成為暢銷全國的暢銷書;《天國的書店》(松久淳、田中涉合著,鎌倉春秋社。文庫版則是新潮社 出版)便是一例。這本書自二〇〇〇年末發行以來,一年只賣了一千本左右,被出版社列為準備絕版的書。但自從二〇〇二年這本書在伊藤清彥的巧手打造下締造銷售佳績,霎時成了備受矚目的話題書,進而成為暢銷全國的暢銷書。當時兩位作者還發表如下的感想:「這已經不是我們的書了,這是伊藤先生的書。」
伊藤清彥的父親在他辭去書店工作的十個月後,於二〇〇九年八月去世,母親尙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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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來客狀況看來,業績想必慘不忍睹。當我聽到至少一天要賺八千日圓時,還有點驚訝,但後來曉得還有比這更慘的日子時,也就不足為奇了。雖然原田也有透過郵購的方式,或利用週末去其他地方參加書展活動等拚點業績,但一切的基礎還是在這家店。
雖然現在的他拿不出什麼讓周遭一目了然的具體數據,但書店未來的模樣,不就隱藏在現在無法以數據誇示實力的他身上嗎?
翌年二〇〇九年,我藉著去東北的機會,順道去一關市拜訪伊藤清彥。雖然照顧年邁父母是事實,但讓他毅然辭退的直接因素,竟是公司裁員。業績持續下滑的澤屋書店,決定改由年輕新進社員來主導一切的體制,迫使伊藤與其他資深員工被迫離職。當我聽到他這麼說時,驚訝的程度遠超過當初聽到他辭職的消息,畢竟像伊藤這種具有個人特色的書店店員,是有其存在價值的,但隨著時間流逝,這個印象也起了變化。當時澤屋書店要重整內部,整肅人員編制是不爭的事實。伊藤這番話,道出雇主與員工之間,一翻兩瞪眼的無情關係,當然伊藤清彥與澤屋書店社長赤澤桂一郎雙方的說法,勢必不可能搬上檯面。
此外,經銷商與出版社透過POS管理系統的資料,隨時都能掌握最新情況,串聯全國的銷售手法也逐漸確立,取代了像伊藤這種擅長擬定銷售策略,成功將一本本不受青睞的書推向暢銷書的書店老將經驗。所以就算這樣的長才,對於統一控制物流、銷售的一方來說,還是有其必要性,但有必要回去這樣的體制下被人利用嗎?
秋天時,我受邀參加由文生書院社長,同時也是全國二手書商聯合商會理事長小沼良成擔任主講人的演講。邀請我的人是在東京高圓寺負責企畫書展等活動的主辦人,亦即位於高圓寺的書香咖啡店「茶房高圓寺書林」負責人原田直子。這是我第一次接觸二手書店業界,參加了幾場由二手書聯合商會舉辦的研討會,也聽了小沼所講述的二手書店經營之基本與現況的演講。
聯誼會結束後正準備回去的我,在停車場被堀先生叫住。我跟他說今天的議題很有趣,他聲音宏亮地回道:「若真的想為書做點什麼,就要趁現在啊!」
雖然現今書店現場的醍醐味並未完全消失,但至少「我」已經退出那裡了。
「我曾想過以後再也不回去,可是想想……還是有點不甘心(笑),還是會想找個地方回去,可是不會再那麼堅持一定要回新書書店工作。現在只想單純地做些與書有關的工作,只要能夠維持家裡的開銷就行了。如今無法在工作現場摸到書,這種感覺好痛。就連接待客人這件事,要是沒有待在現場,能力也會急速衰退的。」
也許她心裡這麼想。
「我不是什麼專家,只是對出版很有興趣。」我回答。
「我看你在座談會上猛寫筆記,你是專門研究出版的嗎?」
「沒錯,像是以借出的冊數為評價基準這一點也不好。譬如日本小說,每間圖書館都有很多內田康夫的作品,卻完全不會去發掘或注意那種雖然只出了三、四部作品,卻很厲害的作家。只有一館稍微積極些,會召開關於選書工作的讀書會,其他圖書館雖然也有設法改進的意思,但當我向館方提出具體的改善方法時,卻又遭到婉拒。他們的理由是,圖書館員只會按照TRC給的分配號碼順序排書,要是破壞這個制度,他們就很難做事了。所以這辦法不可行。像這樣連主事者自己都搞不清楚情況,也不願正視問題,那就沒什麼好說了。」
這期間還聽聞一家書店倒閉的事,於是我約了被公司告知關店並同時解雇的這家書店店長碰面。在這家公司從二十幾歲工作到將近三十歲的他,並未犯下任何職務過失,但想要在這每年約一千家書店倒閉的時代倖存下來,需要的不見得是卓越的能力。這位店長一臉淡定地告訴我,連續的赤字讓社長不得已做此決定,所以不知為https://www.hetubook.com.com
何他對公司也恨不起來。
堀先生說他約莫從四年前開始寫民間故事、傳說,並非為了賺錢,也沒有打算結集成冊,只是當他聽聞當地居民有什麼煩心事,便寫個故事送給對方,鼓勵對方。
「只能說我的判斷失準,也是因為我太焦慮的緣故。」
記得自己聽到他這麼說時,還有點生氣,畢竟我來可不是為了要聽他說這樣的話。
澤屋(SAWAYA)書店的伊藤清彥,成為書店店員象徵的時代,確實已經結束了。
其他像是賣場的每一處布置,都令我印象深刻,尤其吸引我注意的是關於地方鄉土類書籍的陳列手法。澤屋書店是第一間讓我發現原來地方書店一定會擺的鄉土類書籍竟如此吸引人的書店;他們不是將這類書籍全集中在一處,而是從入口附近的話題書區到收銀台,四處都會陳列。譬如收銀台前便擺了一本岩手某村落一位傳奇醫師寫的書,兩旁則擺放乍看之下還真搞不清楚與這本書有何關聯的作品。知道這三本書有何關聯的人看到,勢必會開心地想:「這書店可真是用心啊!」不明就裡的人看到則是心生好奇:「為什麼這三本書要擺在一起呢?」這間店裡到處都是透過「書」而形成的交流。
「我認為電子書風暴遲早一定會來。你說文字書?這類的書應該都會往電子書那邊靠吧!我想不久的將來,席捲出版社的電子書風暴就會到來。」
閒談之間,我知道她以自身立場,敏銳地觀察出紙本書未來的走向。她似乎一直告誡自己要是抱持一派樂觀地認為紙本書還是很強的話,書店肯定經營不下去。看到她這樣的態度,促使我不得不重新思考「紙本書與電子書」這個議題。的確從莎草紙進化到紙,或是從手抄本進化到印刷技術,這些都是為了提升記錄、保存、攜帶、傳達等功能而產生的過程。所以你能斷言今後不會有只要按一個按鈕,就能散布資料的電子書嗎?必須改寫的東西適合做成電子書,必須確立寫作風格的東西適合做成紙本書等,也許我的種種想像到頭來只是站在紙本書一方的發想罷了。反正只要看過一遍就行了,沒必要買紙本書占空間,這種生活風貌滲透我們的生活,就理論上來說並無矛盾之處。
每次他這麼說時,我的腦子裡就會浮現一位書店店員的身影,搞不好伊藤也是如此。那個人就是田口幹人。伊藤清彥準備離開澤屋書店之前,有個人像是要來接替他似的進入澤屋書店工作。我很久以前就從伊藤口中聽過田口幹人這名字,我們每次提到他時,伊藤最後總會這麼說:「要是他來澤屋的話,我會二話不說,把店長的位子讓出來。」
「也就是說,即使圖書館變得像書店也行囉?」
在高遠的專題討論會上拿到的傳單上就寫有稱「女清水」與「男清水」的湧泉,與分隔東西兩邊的村落有何關聯的傳說。我向堀先生請教這傳說是從何時流傳下來的,只見他一派從容地回道:「平成十九年。」
當時我還以澤屋書店或是東山堂這些地方的老牌書店,面對這種變化該如何因應為題,採訪任職盛岡市公所等地方行政相關人員。我之所以鎖定盛岡來探討這個在全國各地發生的現象,全是因為伊藤清彥的關係。面臨AEON的開店象徵城市結構起了變化,連鎖商店為求生存,只好拚命開店擴張等現象,像澤屋這類富有特色的老牌地方書店,還能繼續隱忍下去嗎?還是只要有能力與熱忱的書店店員在,就能克服這波變化?當然我很期待後者的存在,但當時伊藤對現況感到十分悲觀。他很坦白地告訴我,即便他們面對淳久堂書店、AEON的來勢洶洶早已擬訂策略,但最後很可能淪為無謂的抵抗。在他眼裡,在全國各地廣開分店的連鎖體系,只有「城市的破壞者」這個令人厭惡的字眼可以形容。
當然事情沒那麼簡單。創業已經半年的原田真弓遇上撞牆期。
「什麼?」
伊藤清彥基本上一天介紹一本,有剛買的書、重讀的書,也有買了卻一直沒看的書。此外,他堅持去住家附近的小書店訂購,哪怕等上幾天,甚至一個禮拜,就算多花點時間,他也絕不利用亞馬遜之類的網路書店購買。這種既是推文也像個人書信,讓人清楚感受到手寫自訂各種原則的表現方式,竟讓我感受到一股莫名的魄力。
「其實盛岡那邊的圖書館也是一樣,長久以來對圖書館的不滿聲浪,一直都沒斷過。像是以小孩子為對象的童書、繪本這一塊,因為目標對象清楚,所以書種還算齊全,也常辦說故事時間之類的活動。但國中生以上,尤其是大人的這一塊就做得很糟,完全沒有想到利用書本向當地居民傳遞訊息,讓他們也能盡享書中樂趣。圖書館的人員絲毫不去思考如何充分發揮書本的魅力。特別是小說區,根本是要什麼沒什麼,書種不夠豐富。」
「他們的所作所為根本是錯的!首先,他們否定人脈的重要性。我第一天上班時,就有以前認識的出版社業務來找我,絕對不是我叫他們來的,況且他們只是善意地來打個招呼,幫我加油打氣而已。結果這件事傳到總部,上頭的人竟然叫我不准和他們接觸。我的工作本來就和出版社有關,可是公司卻言明不准我利用這塊人脈。我並沒有完全否定公司的決定,也想說尊重每一家書店的做法,但與工作人員一起工作的那三天,真的是越想越悲哀,因為現場工作一切只能聽從總部的指示。早上因為要空出時間和總部那邊開會,新書上架的工作只能挪後,這種做事方法根本沒辦法貼近客人的需求。而且辦公室還裝上監視器,方便總部隨時監控我們的工作情形。更誇張的是,店長的辦公桌旁竟然連張椅子也沒有。」
「你所謂的接待客人是指什麼?」我又問。
剛發現那時,可能是因為才成立不久,所以跟的人不多,但我對他的推文很感興趣。
他的推文,以紀錄個人的事情為主,然後PO些意有所指的訊息。我最感興趣的是他介紹自己讀過的書,雖然只有少數幾本是比較知名的作家與作品,不過倒也沒有那種除非是嗜讀者,否則不會感興趣的書。大部分的介紹文都只有短短兩、三句,但一定會附上具體的書評,彷彿回到他最拿手的選書工作,介紹文也讓我不由得想起澤屋書店裡隨處可見的手寫海報。
這間書店就是伊藤最憎惡的永旺集團旗下投資的店。他批評這是一間會將手機小說擺在文藝書區最前面位置的店。
的確誠如她所說的。她在這處空間主打的是以強調紙的質感,一些非主流的文化誌,以及就視覺設計來說,還是用紙比較能夠呈現美感的圖文書。
雖然事情都不如想像中來得順利,但伊藤說他每次去圖書館,就會覺得自己投身圖書館的可能性很高。
一邊寫書、一邊發表評論的他,很清楚「書」的世界裡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他會對作者全力創作的作品毫不留情地批判,也會撿拾一本被消費大眾遺忘的作品,投以溫暖的眼神。
當我們在店裡閒聊時,不時有人站在外頭的廉價書區和箱子前翻看。原田會邊和我閒聊,邊等待他們往我們這裡看。一旦眼神交會,原田便會微笑點頭,招呼他們入內,但對方往往立即別過臉離去。我有點在意該不會是自己杵在店裡,別人才不好意思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