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達幽幽嘆了口氣。
我從來沒見過衛達如此驚慌,那種神情倒是挺適合他的。
我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經漾起了扭曲的苦笑。
他揪著我的手臂,逕自拉著我往書店裡走。我跟著他進了後面的小邊間,接著,他拉了張椅子讓我坐下。他遞上一杯看起來比柏油更濃更黑的飲料,並示意要我一口氣喝光。他自己率先乾了杯。
「所以,衛達先生,您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這個?忙著跟人打交道?」
「馬汀,你不知道,我真的很替你難過……」他先開了口。
「我會這麼做是因為我想這麼做,而且,這本書值得珍藏。我說:馬汀,這本小說可是您的心頭肉啊!而且,書裡有一部分也把我寫進去了,所以,這也是我的心頭肉呢!我把它擺在《高老頭》和《情感教育》之間。」
「如果您願意的話,您可以用書本定價的七折價格買下《天堂之路》的所有庫存,因為據我們所知,這個書名的使用權並不在合約規範之內,所以,我們不可能繼續使用。」艾斯科比亞斯提出解釋。
「算了吧!別提了。」
「目前最轟動的鉅著,叫好又叫座呢!」我在一旁幫腔。
我並未期望在他們臉上看見笑容,而他們也一直不苟言笑。巴利鐸先生的開場白提到了《天堂之路》的挫敗使得出版社蒙受重大損失,接著,那位一臉漠然的律師直截了當告訴我,我如果拒絕以伊格納迪斯.B.薩森這個筆名繼續創作,並於一個半月之後交出《詛咒之城》系列小說下一部作品,這麼一來,他們將循求法律途徑告我未履行合約內容、損害出版社聲譽,以及其他五、六條我沒聽清楚的罪狀,因為這時候我已經無心去聽他們說些什麼了。然而,並非全然都是壞消息。雖然我的表現讓他們怏怏不悦,不過,巴利鐸和艾斯科比亞斯還是盡量掏出了心中最後一份寬容,希望藉此讓雙方在互利互惠的狀況下再度結盟。
「既然這樣,你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我們不能這麼做啊!老弟。」巴利鐸的語氣稍轉強硬,「雖然您個人並沒有因為這本書獲得實質上的收穫,但是出版社卻為了這本書投入了相當大的投資,您簽下了二十年的合約,期滿自動續約,如果到時候出版社還繼續經hetubook•com.com營的話。請您務必了解,我們經營者也需要有點回收才行,總不能所有的事情都只顧慮到作者吧!」
衛達的笑容略顯矜持,他大概以為我坐定之後才會向他道賀吧!我們兩人沉默了大約一分鐘,音樂旋律在耳邊流轉,上流社會的權貴富豪們不時對我們投以異樣眼光,他們或是在遠處向衛達打招呼,或是走上前來恭賀他新書佳評如潮,整座城市最熱門的話題就是這本書了。
我閉上雙眼,聽著自己幽暗的內心傳來陣陣苦笑。我父親全身布滿彈痕慘死在槍管下,居然是替這位偉大的貝德羅.衛達還了一筆風流帳。
「就是那位女士,看見沒?」
「他們真正要殺的人是我。」衛達說話的聲音細弱如絲,「我父親以前的一位合夥人發現我和他的妻子有染,所以……」
「一個禮拜之後,您和您那位窩囊廢合夥人已經沒命了!」我語氣平靜地駁斥了他,卻不怎麼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馬汀,您還好吧?」
「我融入社會的程度和速度,說不定很快就會讓您大吃一驚的。不過,您不必替我擔心,因為我根本就不在乎媒體的書評,到了明天,誰也不記得那些書評的內容,不管是我的小說書評或是您的新書評論都樣。」
「非常恭喜您!」我對他說道。
「他知道那本書是您寫的嗎?」
「你看見這個小包裹了沒?我要你把這個東西交給現在就要從對面那家店走出來的一位女士。你告訴她,這是一位先生要送給她的,但是不可以跟她說是我,這樣你懂了嗎?」
這段長篇大論結束之後,我直接對三位先生下達逐客令,他們如果不願意自己走出大門的話,我大概也會毫不客氣地把他們轟出去的。就在我正打算用力把門甩上時,艾斯科比亞斯以惡毒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各位為什麼不乾脆把版權轉讓給我呢?反正,這本書也無法讓出版社賺進半毛錢,再說,各位也沒打算好好賣我的書。」
「他被人謀殺的那天晚上。」我以冰冷的語氣糾正了他的說法。
一陣冗長的靜默隨之而來。
隔天早上,家門外兩度出現訪客。首先來訪的是貝普,他現在成了衛達先生的新任司機。他替老闆帶了訊息給我,約我在杜雷餐廳一起用餐,可想而知,這應該是他之前應允過的慶祝大餐。貝普看起來一副冷漠而麻木的模樣,而且急著想盡快離開。他和我之間原有的熱絡交情,早已煙消雲散。他不願進屋裡,寧可在門外的樓梯間等著。他把衛達先生寫的信箋遞給我時,甚至沒有正眼瞧我一下,接著,我告訴他將會如期赴約,話才出口,他立https://m.hetubook.com.com刻一聲不響地掉頭就走。
「我想告訴你兩件事,但都不是你想聽的。」
過了半晌,店內的燈光逐漸熄滅,好幾位店員陸續從鐵門縫鑽了出來。我立刻起身走出咖啡館。有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坐在咖啡館門邊盯著我看。我示意要他過來。小男孩乖乖走到我身旁,接著,我讓他看了我手上的銅板。他咧嘴笑得很開心,我這才發現他缺了好幾顆門牙。
「您不需要這麼做的,森先生!」我喃喃低語著。
「拜託你,說句話吧!」衛達在一旁哀求著。
「第一件事跟你父親有關。」
「我根本不需要做這種事情,馬汀,那些人還得靠我養呢!這也是你一直沒搞懂的一件事。」
「您說什麼傻話!我近十年來賣過的書籍不計其數,這本小說是最傑出的其中一本。」
「那是一場錯誤。你父親的死根本就是一場錯誤!」
「我會努力適應的。」
「我們要求您一週內答覆,否則……您就完了。」他咬牙切齒地說著每一個字。
「克麗絲汀娜今天沒辦法一起過來。」他說道,「她讓我帶來這本書,請你替她簽個名。」
我睜開雙眼。
離開出版社之後,我像個無頭蒼蠅似的,就在巴塞隆納的街道巷弄間閒晃了好幾個鐘頭。後來,我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壓迫著。我發現自己額頭和手掌直冒冷汗。天色漸暗,我不知道還能往何處去逃避自己,只好踏上回家的路途。當我從「森貝雷父子書店」前經過時,我發現森先生在書店櫥窗上擺滿了我剛出版的小說。時間已經很晚了,店門已經關上,不過,書店裡還有一盞燈亮著,就在我正打算加快腳步離開時,森先生突然發現我站在店門外,他面帶微笑看著我,笑容裡那股濃濃的哀愁,是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來從未見過的。接著,他走過來開了店門。
「好得很呢!」
就在這時候,我看見她了。我母親正拿著一堆零碼布走下樓梯。她穿著白色襯衫,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她的身材略微發福,五官顯得比以前模糊了些,神情中透露著枯燥生活衍生的無奈和失落。男店員一臉不耐地緊跟在我後面,嘴裡叨叨絮絮,但我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些什麼。我眼睜睜看著她逐漸走近,然後從我面前走過。她看了我一眼,當她發現我正盯著她看時,很有禮貌地回了我一個微笑,就跟她見到其他顧客或頂頭上司時的反應一樣,接著,她繼續手邊的工作。我忍不住哽咽了,就連開口叫那個男店員閉嘴的能力都沒有,還沒來得及走出店門,眼淚已經不聽使喚地在眼眶裡打轉。到了街上,我趕緊衝進對街的一家咖啡和圖書館裡。我挑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了下來,望出窗外便是「印度綢布莊」的大門,就這樣靜靜等著。
「你到底在期望些什麼?你根本不是這個社會的一分子,以後也不會的。你從來就想成為一個融入社會的人,而且你認為所有的人都會包容你這一點。你把自己鎖在象牙塔裡,你認為自己單打獨鬥就可以打贏這一仗。我告訴你,馬汀,你錯了!你從頭到尾都錯了。這場遊戲不是這種玩法,你如果想唱獨角戲,那麼你可以收拾家當,趕緊去找個你能當家作主的桃花源吧!假如世上有這樣一個地方存在的話。不過,你如果決定留在這裡,那就好好跟人打交道。事情一直就是這麼簡單而已。」
他坐在整間餐廳方位最好的那張餐桌旁等我,手指輕輕敲著倒了白酒的高腳杯,一邊聆聽著十指彷彿在天鵝絨布上來回滑動的鋼琴師彈奏著恩里克.格拉納多斯的曲子。他一見到我便立刻站了起來,接著向我伸出手來。
「我已經向克麗絲汀娜求婚了。」
「進來坐坐吧!馬汀……」
「是不是那兩個混帳?巴利鐸和他那個走狗嗎?」
我聳聳肩。
森貝雷看我的眼神,就跟多年前的某一天見到那個傷痕累累、門牙斷落的八歲小男孩時一模一樣。
「衛達先生,之前曾經打算跟我說一些事情的,請您說來聽聽吧!我洗耳恭聽。」
我惶惑不解地盯著他。
「三位要喝點什麼?要不要來杯氰化鉀?」
「算了吧!衛達先生。就像您說的,錯都在我自己,不能怪別人。」
「知道了又怎麼樣?」
我在書上簽了名之後,森貝雷從我手上接過書本,隨即慎重其事地把書本放進櫃檯後方那個專門存放珍藏本的玻璃書櫃裡,裡面都是他收藏的初版書,而且是非賣品。那個玻璃書櫃是森貝雷的專屬殿堂。
「您這樣簡直就是褻瀆了不朽名著嘛!」
森貝雷搖頭輕嘆,接著他起身到書架旁抽出一本書。我瞥見他手上拿著我的小說。他把小說連同一枝筆一起遞過來,臉上堆滿了笑。
「希望我有這個榮幸能請您幫我簽個名。」
我看著她抽出那本書。她以雙手捧著那本書,看了看封面,然後再翻到書背去看了一下。我覺得自己就快喘不過氣,內心期盼著自己可以走到她身旁,然後跟她說說話……但是,我就是辦不到。我只能佇立原地,就https://m.hetubook.com.com在距離我母親數公尺之處,偷偷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直到她拿著那本書繼續往哥倫布廣場方向前進。到了維瑞納王宮前,她突然走到垃圾桶旁,用力把書往裡面丟。我就這樣看著她沿著蘭巴拉大道往下走著,直到她的身影淹沒在人群裡,彷彿不曾出現過……
「你以為成功對我有任何意義嗎?我還需要一堆可憐蟲來諂媚我嗎?我最大的夢想就是看著你功成名就。」
「您要告訴我的第二件事是什麼?」
那天下午,離開了杜雷餐廳之後,我居然拿著那本《天堂之路》逕往蘭巴拉大道走去。不久後,當我走近卡門街口時,雙手竟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我佇足在巴格斯珠寶店櫥窗前,假裝探頭張望櫥窗裡那些仙女和花朵造型的金墜子,墜子上還鑲了紅寶石。「印度綢布莊」那幢巴洛克風格的華麗建築就在前方數公尺處,所有人都知道,這家店裡擁有整座城市最精緻、最美麗的布料和絲巾。我緩緩走了過去,然後進了通往店門的大廳裡。我知道她一定認不出我了,或許我也認不出她了吧!但即使這樣,我還是在店門口躊躇了近五分鐘才敢進去。踏進綢布莊那一刻,我突覺心跳加速,雙手也開始冒出冷汗。
「您不必替我難過,好好享受您的成功吧!」
領班服務生畢恭畢敬地退下了。衛達在一旁觀察我,彷彿我是隻被關在牢籠裡的危險猛獸。
說話的是個身材魁梧、聲音卻尖銳得像哨子似的男子,身上穿著法蘭絨西裝,彷彿隨時都會迸裂成一堆碎布條。他帶著略顯輕蔑的神情觀望著我,臉上的笑容也是勉強擠出來的。
「我還得請您指點迷津呢!」
「老樣子,兩人份。」衛達先生這樣吩咐他。
小男孩頻頻點頭,我把書本和銅板一併交給他。
「你父親去世那天晚上……」
「看在我的面子上,您就進來坐一會兒吧!」
衛達口中接連發出嘖嘖聲,彷彿我的天真無知冒犯了他似的。
衛達低下頭來。有位服務生端著前菜走過來,他上了茶之後還補上一句「請慢用」。衛達始終不敢再抬頭看我。前菜在餐盤裡涼了。過了半晌,我拿起桌上那本《天堂之路》,然後起身離去。
我還記得那三個站在迷霧中的狙擊手凶狠無情的眼神,還有那股濃烈的煙硝味,以及父親的鮮血,沾滿了我的雙手……
「馬汀,媒體書評對你不客氣,並不是我的錯。錯就錯在你自己,你太在乎這些了。你已經夠大了,早該知道這些事情是怎麼運作的呀!」
經過了大約一個半鐘頭,我看見她出現在店門口,接著,那位接待我的男店員拉下了入口處的鐵門。
衛達長嘆一聲。
「她已經答應了。」
後來,和_圖_書我一直望著家中牆壁發呆,那天早上就這樣過去了,直到屋外傳來海上聖母教堂的鐘聲,我這才想起了自己和貝德羅.衛達先生有約。
「到底是什麼事?」我冒昧打斷了他的話。
「先生,需要我幫您找什麼嗎?」
「不用了。」我低聲答道。
半個鐘頭之後,第二組訪客出現了,來訪的是我的兩位出版商,陪同前來的還有個神情嚴肅、目光深沉的男子,自稱是出版社的律師。這個陣容堅強的三人部隊散發著逼人的肅殺之氣,顯然是來勢洶洶,來訪動機不言而喻。我請他們進了屋裡的走道上,接著,三人按照身高依序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他把那本《天堂之路》放在桌上,書本裹著森貝雷父子書店的紫色包裝紙。接著,他把書推到我面前。我擺明了不想去碰那本書,衛達的臉色頓時一片慘白。剛剛談話時的慷慨激昂以及強硬語氣,此時已不復見。我不禁暗想,這次我真的傷了他的心了。
「多年來,我一直想告訴你這件事,但是,我想你聽了大概會很不好受。你千萬不要認為我是因為膽怯才沒跟你提這件事……我可以向你發誓,真的不是……」
布莊內的四面牆上全都設了置物架,架上擺滿了各種布料的大型捲筒,而在一張張櫃檯前,腰間佩戴著專用剪刀和量尺的店員們,正細心向那些帶著女僕和裁縫前來的豪門貴婦們展示精美的高級布料。
我母親在貝雷姆教堂迴廊前佇足片刻,於是,我對小男孩比了個手勢,要他趕緊跑過去。我只能在遠處看著那一幕,根本聽不見他們的對話。那孩子把包裹遞了過去,她驚訝地看著他,似乎正在猶豫該不該接下東西。小男孩態度堅持,最後,她只好接下包裹,然後看著那孩子拔腿就跑。茫然困惑的她左右張望著,目光在周遭搜索著。她掂了掂手上的包裹,並檢視了外層的紫色包裝紙。後來,她終究被好奇心征服,當場拆開了包裹。
森貝雷先生美言善語並未平撫我的心情,我聽了之後仍舊無動於衷。我踱著沉重而緩慢的腳步回家。回到頂樓的家裡,我立刻倒了一大杯開水,當我一個人在漆黑的廚房裡喝著開水時,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衛達往嘴裡灌了一大口酒。
「很抱歉!衛達先生,我又讓您失望了。」
「那些人要殺的並不是他,他們搞錯對象了。」
我們並沒有花太多時間苦等。不到三分鐘之後,我看著她走出了綢布莊。然後,她沿著蘭巴拉大道往下走。
「謝謝您,森先生,改天吧!」
這時候,領班服務生帶著詢問的眼神走過來。我沒看菜單,也不打算點餐。
「現在,我們再等一下。」
「我剛剛正在翻閱衛達先生的新書。」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