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恆之光

「沒有。」
「妳怎麼可以這麼想?」
「各位要怎麼安排都好。」
「我看了報紙。還有,毒藥娘娘也跟我說了……」
天使廣場六號週五午夜發生一場嚴重大火,火場為「巴利鐸暨艾斯科比亞斯出版社」社址,出版社社長荷西.巴利鐸先生已經證實葬身火窟,其合夥人荷西.路易斯.羅培茲.艾斯科比亞斯先生,以及另一位企圖解救兩位出版社負責人的員工雷蒙.古斯曼先生,兩人被救出火場時已遭嚴重灼傷。消防隊員研判,起火原因可能是出版社採用最新印刷技術所使用的化學藥劑引燃而造成大火。不過,警方並未排除其他疑點,因為現場有目擊者證實,火勢延燒之前,曾經有一名男子匆匆離開現場。三名傷者皆已送醫急救,一名在抵達醫院之前即已死亡,另外兩人傷勢嚴重,至今仍未脫離險境。
「我想是個外國人吧!好像是要來談生意的,我也不清楚就是了。我很想留下來,但是時間已經很晚了,巴利鐸先生堅持要我下班……」
「這只是很單純的會面,就這樣而已。」
「馬汀先生,我想您大概已經知道今天凌晨那場大火吧!」
在三雙銳利的目光注視下,彷彿芒刺在背。我離開了那家小咖啡館,可以確定的是,倘若我剛剛對於警官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能以謊言搪塞的話,內心的愧疚感恐怕不會這麼強烈吧!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而您也可以因此恢復自由之身,大方接受那位叫什麼……先生的合作邀約了。」
「最後,您能不能告訴我……昨晚和那位國籍不明的出版商會面是為了什麼事?」
「您認為那次的會面算是氣氛愉快?或是不歡而散?」
「警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脫離險境。」她兀自咕噥著,指的是艾斯科比亞斯。「一切都沒了,所有的檔案、合約……什麼都沒了。出版社就這樣倒了。」
「當然可以。」我答道。
「柯瑞理先生。」
「合約上的條文的確是這麼寫的。」
馬克斯和卡斯特羅緩緩點著頭。
毒藥娘娘看著我,神情詭異。
「謝謝您坦誠相告,馬汀先生,您的談話對我們有極大的幫助,再見了!」
雖然我是無辜的,這樣直接的問題還是把我嚇了一跳。
葛蘭德斯咧嘴一笑。
「事實上,我對他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國籍也不清楚。」
「我想應該可以吧!」
「不會。」
「事實上,我已經問過了。他已經向我證實,如果出版社無人繼承,而艾斯科比亞斯先生又蒙主寵召的話,結果就是這樣。」
馬克斯和卡斯特羅隨即交換了讓人猜想不透的眼神。
「所以,您已經得知您想要的答案啦!」
「一個朋友?」
「這只是例行問話。」葛蘭德斯提出解釋,「我們這幾天陸續會找跟死傷者有關係的人談話,包括員工、廠商、家人和朋友等等。」
「那次是公務拜訪還是私人行程?」
「但是您剛剛才告訴我,您昨晚留在那位出版商家裡過夜了……」
「我知道了。這位柯瑞理先生,不管他是哪一國人,他可以證實昨天晚上和您在一起嗎?」
我穿越了原本的接待室,然後走進巴利鐸的辦公室。大火完全吞噬了精美的地毯,室內的家具只剩下黑灰似的支架,後院中庭的天光卻因此大剌剌地灑滿屋內。辦公室內漂浮著濃郁的煙塵。屋內只有一張椅子奇蹟似的在大火中倖免於難。那張椅子擺放在室內正中央,上頭坐著低頭啜泣的毒藥娘娘。我在她面前屈膝跪下。她一見到是我,含淚擠出了笑容。
「當然我沒有那個意思,但還是謝謝您的提醒。」
「沒錯。」
「五年!」
毒藥娘娘一臉憎恨地望著我。
葛蘭德斯領著我來到杜屋醫師街和富爾度尼畫家街轉角的小咖啡館。馬克斯和卡斯特羅跟在後面,一路盯著我不放。葛蘭德斯遞了一根香菸給我,但我婉拒了。他把香菸放回菸盒裡。他不發一語往前走著,進了咖啡館之後,他安排我坐在角落的那張小桌旁,接著三人陸續在我周圍正襟危坐。倘若他們直接帶我進黑牢,氛圍恐怕都會比此時友善得多。
「請問……您接受那份合作計畫了嗎?」
「你會覺得遺憾啊?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我最近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
我轉身一看,眼前出現三位先生,在這種燠熱難忍的盛夏時節,三人居然套著筆挺的西裝。其中一位看來是長官,他往我這邊超前一步,臉上堆滿了親切的笑容,就跟一個經驗老到的推銷員沒兩樣。另外兩位就像兩條穩固的石柱似的佇立原處,端著兩雙充滿敵意www.hetubook.com.com的眼神毫不留情地注視著我。
我在報社的社會版當差的時期就聽過維克多.葛蘭德斯這個名字。衛達先生曾經幾度在他的專欄裡提過這個人,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衛達先生推崇葛蘭德斯是警界的改革尖兵,一個足以推翻警界貪瀆、霸道舊勢力的新希望。不過,這些誇大的形容詞都是出自衛達先生,並不是我的看法。在我看來,葛蘭德斯警官不過就是想辦法要在警界高層卡位罷了,而他帶著手下在此出現,那就表示警方非常重視巴利鐸暨艾斯科比亞斯出版社大火這件案子。
我只好把艾蜜妮雅留在煙霧裊裊的廢墟裡。走出大門時,我撞見一群小孩正埋首在門口的瓦礫堆裡。其中一個孩子在煙灰裡挖出了一本書,此時正捧在手上翻看著,臉上的表情夾雜著好奇和輕蔑。書本的封面已經被燒掉了,書頁邊緣全被燻得漆黑,但是內容倒是完整無缺。我光看書脊就知道,那正是《天堂之路》。
我暢快歡度重返人間的地方堪稱全市最具影響力的建築物之一:豐達尼亞街上的西班牙殖民地銀行總行。一見到十萬法郎這筆鉅款,銀行的總經理、稽查員以及所有櫃檯行員和會計們,一大群人爭先恐後擠了進來,銀行特地安排在貴賓室接待我,他們對我的高規格禮遇和尊崇,簡直是把我當成神了。解決了銀行存款的各項手續之後,我決定去別處體驗不一樣的快|感,於是,我漫步走到了烏爾吉瑙納廣場旁的書報攤前。我拿起一份《工業之聲》,並翻開中間的部分,找到屬於我的這一天的社會版。版面上的新聞標題依舊可見巴希里歐先生修改過的專業筆觸,我幾乎一眼就能看出他修正過的部分,往日時光,歷歷如昨。李維拉將軍的專制獨裁統治已歷經六年,這座城市就像被下了劇毒似的,平靜得讓人心慌,社會版的新聞也因此變得乏味了。媒體上幾乎已經不見任何轟炸或是槍戰的新聞。巴塞隆納這朵膽怯的「浴火玫瑰」,此時看起來更像個壓力鍋。就在我正打算把報紙闔上並換讀別的刊物時,突然瞥見了那則新聞——那是一則編排在社會版最後一頁的綜合短訊,簡短敘述了前一天的四個社會案件。
葛蘭德斯瞥了兩位同事一眼,然後盯著我。
「是的,我已經好多了。」
和_圖_書「我簽的合約並沒有限制我和第三者接觸,也沒說我不能在自己家裡以外的地方過夜。我想在哪裡過夜,跟誰聊天,那都是我的自由。」
瑞瓦區午夜大火 造成一死兩重傷
「我們昨天加班到很晚,幾乎都快半夜了,當時,巴利鐸先生吩咐我下班回家。兩位先生則留在這裡,他們正在等候一位先生來訪……」
「了解。這位和您工作有關的先生大名是?」
「但是,您認為……是不是有可能會變成這樣呢?」
「很有意思的綽號啊!馬汀先生,請問:您昨晚人在哪裡?」
「到底是怎麼回事?艾蜜妮雅……」
「我不記得有誰大聲叫囂。」
「沒什麼意思!警官先生,我當時很生氣,一時衝動,不經大腦就說了這麼一句氣話。我並沒有把話當真啊!許多話是在不自覺的情況下脫口而出的。」
「與其說是一個朋友,不如說是和我的工作相關的一個人。他是個出版商,我昨天晚上跟他有約。」
「太好了!說真的,您現在的氣色好極了,你們說是不是啊?」
「我想也是。他請您替他寫書,是嗎?」
「任何人都會說您看起來已經完全解脫了。」警官先生補上這麼一句。
「您是馬汀先生嗎?」
「因為柯瑞理先生向我提出了一項請求。」
「毒藥娘娘?」
「抱歉,我是說社長秘書艾蜜妮雅.杜亞索小姐。」
「柯瑞理,安瑞亞斯.柯瑞理,他是個法國出版商。」
我聳聳肩。
「我不知道啊!馬汀先生。您認為他有什麼不能出面作證的原因嗎?」
「馬汀先生……唉!真是一場大災難啊!」員工們低聲哀嘆。
葛蘭德斯蹙額點頭,一副很同情我的樣子。
「一直到很晚。所以,我後來就留在他家過夜了。」
「您能不能告訴我,您和這位先生會面到幾點?」
「我還能提供您什麼訊息嗎?」
「這個姓氏聽起來倒像是義大利人呢!」他隨口說道。
「確有此事。」
「我經常頭暈、頭痛……」
「是的,我說過這樣的話。」我坦承不諱。
葛蘭德斯在小筆記本上寫了這個名字。
「艾蜜妮雅,這位午夜訪客叫什麼名字?你還記得嗎?」

「您如果不介意的話,我m.hetubook.com.com們可以找一家咖啡館坐下來聊聊,這樣比較不受打擾。」葛蘭德斯臉上的職業笑容始終未曾消退。
我作勢要去攬她的手臂,然而,艾蜜妮雅卻驟然起身,往後退了一步,一副非常懼怕我的模樣。
「請問……在這種和工作相關的會面之後,您通常都會留在對方……我的意思是契約提供者家裡過夜嗎?」
毒藥娘娘緊盯著我,只見她面有疑慮,似乎正試著看穿我的心思。
「您想應該可以?」
這時候,她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奸笑。
「是的,純粹是我個人好奇。」

「大概吧!這件事,您得去問出版社的律師比較清楚。」
「我昨晚跟一個朋友在一起。」話才剛出口,我就後悔自己用了不對的措辭。
「我把我記得的所有事情全都跟今天早上來的那位警官說了,他還向我打聽了你這個人。」
「半夜還有訪客?什麼樣的先生?」
我作勢要起身離去,三位警察倒是依舊端坐在椅子上。
「恕我無知,馬汀先生,我對您那一行的規矩不太清楚,不過據我所知,您不是和巴利鐸暨艾斯科比亞斯出版社簽了一份六年的合約嗎?」
馬克斯和卡斯特羅看我的那副德行,彷彿我坐下來開始說的每句話都是謊言。
「我能不能請問您,這件事和火災意外有什麼關係?」我厲色反擊他。
「馬汀先生,趁著我還沒忘記之前……」葛蘭德斯突然說道,「您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大約一個禮拜以前,巴利鐸和艾斯科比亞斯兩位先生曾在律師陪同之下,到您位於弗拉瑟德斯街三十號的府上拜訪,沒錯吧?」
「既然這樣,您為什麼會去和一個您已經簽約的出版社競爭同業洽談合作計畫呢?」
「警方跟所有的人都聊過了。」
「馬汀先生,在下維克多.葛蘭德斯警官,這兩位是我的警員同事馬克斯和卡斯特羅,他們和我一起負責本案的調查工作。不知道方不方便請您撥出幾分鐘時間和我們聊聊?」
「您簽的那份不是獨家合約嗎?」
「我不清楚,我對出版社的組織和經營沒什麼概念。」
「什麼樣的請求?」
「沒有關係。我純粹是好奇啦!」
「不過,我想兩位應該是相談甚歡吧!」
「你走吧!」她冷冷說道。
「妳還好吧?」我問她。她點了點頭。
「我不懂您的意思。」
「您還記不和-圖-書記得……您曾經回應兩位先生,如果我引用的句子沒錯的話,您當時說的是:兩位一個禮拜就沒命了。當然,您一定沒有大聲叫囂啦!」
「我的意思是說……您已經從頭暈這種身體不適的症狀中解脫啦!」
「你知道嗎?他要我先下班回家,時間已經很晚了,他要我回家休息,因為我們今天還打算要加班工作的。我們這陣子正在忙著每個月的結帳工作……我如果多留個一分鐘的話……」
「兩位社長到我家來,目的是要求我繼續完成已經中斷了好幾個月的系列小說寫作計畫。」
「那麼……這個問題算是解決了。」
「和工作有關。」
卓安.馬克.胡格/巴塞隆納報導
「您大概是吃了晚餐之後不舒服吧?」
「那是當然的。」
「我昨晚身體實在很不舒服,恐怕無法自行返家,所以才留下來過夜的。」
「還有一件小事請教您。巴利鐸先生已經在這次大火中喪生,願上帝保佑他!如果艾斯科比亞斯先生無法脫離險境,很不幸地也過世的話……這家出版社就解體了,您的合約也失效了。我這樣說沒錯吧?」
「就這樣?」我質問他。
「但是您現在應該好多了吧?」
「我真的很遺憾!艾蜜妮雅……」
「您當時這樣說的意思是?」
「警官?打聽我?」
「艾蜜妮雅……」
葛蘭德斯裝腔作勢的功夫一流,話中帶刺的逼問招數簡直讓人忍不住想發火。
「我確定他會的。他有什麼理由不能作證嗎?」
葛蘭德斯似乎察覺到了這一點。
我火速趕到了火災現場。濃烈的焦味瀰漫著蘭巴拉大道。一大群街坊鄰居和好奇民眾聚集在起火建築物前的廣場上看熱鬧。入口處的瓦礫堆裡不斷飄出縷縷白色濃煙。我認出好幾個出版社的熟面孔,他們正在全力搶救火場裡寥寥可數的倖存物品。一箱箱燒焦的書籍以及被大火燻得漆黑的家具全都堆放在街道旁。建築物外牆也成了漆黑一片,原本氣派典雅的大窗子都被大火燒得體無完膚。我想盡辦法突破了圍觀的人群,終於進了屋內。一股強烈的噁心作嘔,頓時湧上我的喉嚨。有幾位正在努力搶救個人物品的出版社員工認出了我,個個垂頭喪氣地向我打招呼。
「你現在是自由之身了。」
我主動說明了自己的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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