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家兒子點頭回應。
「什麼?」
「我認為您一定知道的。」
「我如果再看見您在這兒鬼混的話,小心我把您關進葫蘆裡啊!這個笑話,您應該聽得懂吧?」
「妳閉嘴!不准再說半個字。妳給我安靜!」
我沒讓警察有機會再囉嗦。二話不說,我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起身,隨即趕著回家,只希望自己在踏入家門之前別又惹上什麼要命的麻煩事。這段路程平日大概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鐘就走到了,這天晚上卻花了我幾乎三倍的時間。最後,過了一個神奇的轉角,我總算回到家門前,只是我彷彿又被詛咒了似的,居然又看見伊莎貝拉坐在大廳裡面等我。
禍不單行,愚蠢的念頭也總是接二連三浮現腦海。為了慶祝我不幸發現家中有這麼一個充滿晦氣的陰暗角落,我來到了森貝雷父子書店,並打算邀請森先生去杜雷餐廳吃飯。森家老爸正在閱讀波托基寫的《薩拉戈沙手稿》珍藏本,因此,他壓根兒就不想去。
「您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什麼都沒有行動呢?」
「我沒在跟誰說話,我在自言自語,這是酒鬼的特權!但是,我明天一大早就去找妳父親談談,這件定要做個了斷才行。」
森貝雷還是猛搖頭。森家兒子站在邊間門口聽著我們的對話,他定定望著我,似乎正在猶豫著。
「聽到了,長官。」
「馬汀,我覺得您最好還是回家去休息吧!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
「您說話的口氣就跟我父親一樣。」
我用食指搓了搓鼻子,同時對他眨了眼。森家兒子點點頭。
兩個警察用木棒在我腿上打了幾下之後,總算把我叫醒了。此時天色已暗,我花了好幾秒鐘才弄清楚這兩人到底是執勤巡邏的警察,或是追查凶殺案的警官。
「您有沒有試過在湯裡放些小辣椒?說不定這樣可以刺|激他的慾望呢……」我向他提議。
「您在跟誰說話呀?」
接待我們的領班服務生還記得我不久前才來過餐廳,不過,他臉上親切的笑容沒了,也不像是很歡迎我們的樣子。當我告訴他並未事先訂位時,他一臉輕蔑地點了點頭,手指俐落地彈撥了清脆聲響,招來一個態度冷淡的服務生,把我們帶到一個大概是整間餐廳最糟糕的位子,餐桌就在廚房門邊,而且是個又暗又嘈雜的角落。接下來的二十五分鐘,沒有人過來招呼我們,也沒有人送上菜單或開水。服務生們進進出出忙著上菜、收盤,完和圖書全無視於我們的存在,對於我們要求點餐的請求也充耳不聞。
「您就別跟我囉哩囉嗦啦!反正是我付錢嘛!」
「伊莎貝拉,妳不能留在這裡。」
伊莎貝拉循著我的目光往上看,滿臉迷惑。
我正打算再替自己添酒,但被森家兒子擋下了。
「您儘管取笑我吧!小混帳。不過我看啊……我大概到七十歲也沒有孫子可以抱啦!」
「我跟我父親說您已經聘我當助理了,從現在開始,我決定投身文學創作,所以我以後不能在店裡幫忙了。」
「總有一些其他的東西是值得等待的,不是嗎?」他問道。
我閉上雙眼,無奈地嘆了口氣。我的腦袋仍舊泡在酒精裡,加上心情鬱悶,我連開口拒絕或是大聲咒罵的力氣都沒了。
或許是過多的咖啡因在我血液裡奔竄使然,或許純粹只因為意識裡靈光乍現,那個早上剩下來的時間裡,我的腦袋裡始終有個傷神的念頭在打轉。一方面,我實在苦思不解巴利鐸和艾斯科比亞斯葬身火窟究竟是怎麼回事;另一方面,柯瑞理向我提出合作邀約之後就沒再出現過了,這件事免不了讓我心生疑慮。還有那本我從遺忘書之墓解救出來的詭異手稿,我一直懷疑,這本手稿根本就是在這棟房子裡寫的,雖然目前看來兩者毫無相關之處……
返家途中,我繼續光顧了至少七家酒館,最後都落得被人丢在大街上的下場。接著,我又晃蕩了一兩百公尺,找尋著下一個避風港。我一向不是個貪好杯中物的酒鬼,因此,到了傍晚時刻,我已經醉到不記得家在哪裡了。我只記得,皇家廣場旁的「兩個世界」客棧裡的兩個服務生,分別攜扶著我的兩條手臂,然後把我安頓在廣場噴泉對面的長椅上,後來,我就在那兒昏睡過去了。
「放心啦!我不會幫您脫褲子的。」
「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啊!我父親和我大吵一架,然後就把我趕出家門了。」
就在我正打算離開房間時,背後突然傳來衣櫃門緩緩開啟的嘎吱聲響。衣櫃門半掩半開著,隱約可見櫃子裡吊著掛在衣架上的古舊洋裝和西裝,經過悠久歲月的腐蝕之後,如浪的縐摺就跟海底的海藻一樣。那股夾雜著惡臭的冷風就是從櫃子裡傳出來的。我站了起來,緩緩走近衣櫃。我把衣櫃門完全打開,並伸手撥開了吊掛在裡面的衣物。衣櫃底部的木頭已經腐蝕,並且已經逐漸剝離。衣櫃木板的另一邊依稀可見一面石膏牆壁,壁上開了個大約直徑兩公分的小孔。我傾身探頭想看個究竟,但是眼前幾乎一片漆黑。走道上的微光從小孔鑽了進來,隱隱映出了小孔另一邊如細絲般的朦朧光線。我把眼睛再湊近一些,希望可以看出石膏hetubook.com.com牆另一側的景象,然而,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兒,小孔的洞口出現了一隻黑蜘蛛。我嚇得立刻倒退一步,接著,那隻黑蜘蛛就在衣櫃內部攀爬了起來,不久即消失在黑暗裡。我關上衣櫃門,隨即走出了房間。我鎖上房門,隨手就把鑰匙丟進走道上那個斗櫃的最上層抽屜裡。那個房間散發的惡臭彷彿毒藥似的瀰漫了整個長廊。我接連咒罵了幾聲,沒想到花時間開了那個房間卻惹來一身晦氣。接著,我出了門,希望可以藉此拋卻那棟房子隱藏的陰森晦暗,即使只有幾個鐘頭也好。
「這個我怎麼知道。」我隨口應道。
「照這樣看來,我看他八成會去當聖人了。」森先生偶爾會在我面前這樣哀嘆著。
淚水不聽使喚地湧上我的眼眶,我立刻轉過頭去,就為了不讓她看見我的臉。
「我應該是喝醉了沒錯,八成是被酒精搞得頭昏眼花了,否則怎麼看見妳三更半夜在我家門口打瞌睡呢?」
「再說,我會流落街頭,還不都是您的錯啊!」她補上一句。
「雖然我也知道您八成會說是假正經,不過,我還是覺得我只是還在等待而已。」
「放心,我一個字都不會提的。」他向我保證。「謝謝。」
「別擔心,不過就是錯誤的選擇罷了。您如果不介意的話,這件事,您父親那兒……」
伊莎貝拉打開了家門,並扶著我站起來。她把我帶到臥室裡,彷彿我是個無能的殘廢似的,然後服侍我上床。她幫我把頭部輕輕放在枕頭上,接著幫我脫掉鞋子。我忐忑不安地看著她。
「不許用那種可憐小綿羊的眼神看我!」我威脅她。
我的腦袋一陣天旋地轉,並湧上一股噁心想吐的感覺。我抬頭望著從樓梯頂端的天窗灑入的幽微光線。
伊莎貝拉順從地點點頭,默默在一旁觀望著我。我開始找起了鑰匙,此時此刻,我再也不想跟這種青少女的無知傻事有任何牽扯了。我只想倒在床上,然後不省人事,這樣的事是我最喜歡的了。我已經在口袋裡掏了好幾分鐘,但就是找不到鑰匙。最後,不發一語的伊莎貝拉走上前來,然後把手伸進那個我已經掏了不下百次的外套口袋裡,很快就找到了鑰匙。她拿著鑰匙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接著,我無助地點了點頭。
「我可不敢說您這主意到底好不好呢!我父親已經發了誓,只要一見到您就會親手把您殺了。他在櫃檯下面藏了一支雙管獵槍。唉……他這個人就是這種火爆性格。有一次,他用那把獵槍殺了一頭驢子,那是某年夏天的事情,地點就在雅亨多納附近……」
「欸!森老弟,我問您……您為什麼一直不考慮傳宗接代這檔子事呢?像您這樣一個身體https://m•hetubook•com.com
健康的年輕人,上帝如此眷顧,這麼多女孩子自動上門,您居然不動心,這事兒該怎麼解釋?」
我這時候已經一點胃口都沒有了,但不忍掃興,還是點頭應允了。
她幫我解開了領口的鈕釦,然後就在我旁邊坐了下來,只是默默看著我。她對我露出了哀愁的微笑,笑裡藏著超齡的滄桑。
我決定就從堆放大批前任屋主老舊物品的房間開始探索。我找出了走道盡頭的房門鑰匙,那把鑰匙已經在廚房的抽屜裡放了好多年。自從電力公司工人進去架設電路之後,再也沒有人進過那個房間。當我把鑰匙插|進去的那一剎那,鑰匙孔裡忽然竄出一股冰涼的冷風拂過我的手指,此時,我發現伊莎貝拉說得沒錯,那個房間散發著一股怪味,聞起來就像枯萎殘花混雜著翻動過的爛泥巴。
我夢見自己去參加了衛達的葬禮。猩紅色的天空籠罩著無數十字架和天使雕像構築的迷宮,圍繞著衛達家族位於蒙居克山上的陵墓。一群沉默的黑衣隊伍沿著陵墓入口的圓形劇場外圍佇立著,人人手上拿著白色大蠟燭。百支燭光映照著一座面容哀戚、迷惘的巨型天使雕像,雕像基座下方就放著我的恩師尚未覆蓋的靈柩,裡面放置著一具玻璃棺材。一身純白衣褲的衛達,死不瞑目地躺在玻璃棺材裡,黑色的淚珠從他的臉頰緩緩滑落。靈柩前的黑衣隊伍裡,其中一位就是他的遺孀克麗絲汀娜,傷心欲絕地跪在靈柩前痛哭失聲。接著,黑衣隊伍依序走近靈柩向死者致敬,並將手中的黑色玫瑰放在玻璃棺材上,最後,棺材上放滿了黑玫瑰,只剩下死者面容依稀可見。接下來,兩位無臉掘墓人將棺材放進墓穴裡,墓穴底部有大量濃稠的深色液體流動著。玻璃棺材浮在波動的鮮血上,血流緩緩從棺材縫隙裡滲了進去。漸漸地,棺材裡充盈著血流,鮮血淹沒了衛達的遺體。就在他的面容完全被血流淹沒之前,我的恩師轉動了眼珠子,並且看了我一眼。一大群黑鳥忽地振翅高飛,接著,我開始奔跑,我想逃離那個無邊無際的幽冥之城。遠方有個淒厲的哭聲引導著我奔向出口,我一路躲避著棲身暗處的幽影發出的聲聲哭喊與懇求,他們頻頻擋住我的去路,並苦苦哀求我帶他們一起走,逃離那個無窮無盡的黑暗世界……
「您這是神父的性格!我說……咱們倆乾脆去找姑娘玩玩,您覺得怎麼樣?」
「喂!這位先生,要睡覺就回家去睡,聽到沒有?」
「您喝醉了呀!」伊莎貝拉驚呼著。
「他們根本不值得您這樣難過的。這樣吧,我請您去吃點便宜的小菜怎麼樣?卡門街上有家小https://www.hetubook.com.com餐館,真是人間美味啊!」
「難道這是上天為了懲罰我生活墮落而做的安排嗎?」
「您喝醉了以後,說話的語氣怪怪的。」
我緩緩點了頭。我們隨即起身,然後沿著遠離衛達餐桌的另一側牆邊走到了出口處。走出餐廳之前,領班服務生與我們擦身而過,看都沒看我們一眼,而當我們跨出餐廳大門時,我在門口的鏡子裡瞥見衛達傾身向前,並在克麗絲汀娜的雙唇印上了深情的熱吻。到了街上,森家兒子神情哀傷地望著我。
「少喝點吧!」他低聲勸我。
「好啊,走吧!」
伊莎貝拉關掉了床頭櫃上的小檯燈,然後繼續守在我身邊,她坐在陰暗的床邊,默默聽著一個酩酊大醉的可憐蟲嚎啕大哭。她沒有追問,也不做批判,僅以她的慈悲陪伴著我,直到我沉沉睡去。
小餐館就在圖書館附近,供應的都是平價的家常菜,上門的食客多是社區居民。餐盤裡的食物聞起來比杜雷餐廳的菜色可口多了,但我幾乎一口都沒嚐,直到甜點上桌時,我一個人已經喝掉了一瓶半的紅酒,腦袋也開始進入天旋地轉的狀態。
「您說……我們要不要乾脆就走了算啦?」森家兒子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我,「我呢,只要隨便一家小餐館的三明治就能打發的……」
「我沒有醉!我這輩子從來沒醉過!回答我的問題!」
森家兒子面帶憐憫的神情看著我。
「如果我帶您兒子去吃飯呢?可以嗎?」
「每個人的性格都不一樣嘛!」
「拜託您!請您讓我借宿一夜就好,明天我就去找旅館。求求您,馬汀先生。」
「大衛,我從來沒看過您這麼悲傷,是不是跟那個女孩子有關?那個照片裡的女孩……」她拉起我的手,並輕柔地撫著,藉此安慰我的心情。
「等什麼?等著廢棄的老舊機器再次轉動嗎?」
「我說,您就別再捉弄我啦!」
森家兒子在一旁呵呵笑著。
森家兒子的話才剛說完,我就看見他們出現在餐廳裡。衛達偕同夫人正由領班服務生以及另外兩位跑堂殷勤地招呼著。他們入座之後,不到幾分鐘的光景,食客們絡繹不絕上前祝賀衛達的儀式熱烈登場。他優雅愉悦地一一回應,但也很快就把他們全打發走了。森家兒子察覺到了這個狀況,並在一旁觀望著我。
打開房門那一刻,我忍不住掩住口鼻。房裡發出一股濃烈的惡臭。我摸著牆壁找到了電燈開關,可惜天花板上那個光禿禿的燈泡毫無反應。藉著走道上蔓延進來的幽微光線,我看見房裡到處堆疊著年代久遠的盒子、書籍和皮箱。我盯著那堆東西,沒來由地心生嫌https://m.hetubook.com.com惡。房間盡頭的那面牆壁全部擺滿了橡木衣櫃。我在一只箱子前跪了下來,箱子裡裝滿了舊照片、手錶,還有一些個人物品等小東西。我彎下腰來沒頭沒腦地翻找著。過了半晌,我放棄了那只箱子,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如果真想要查出點眉目的話,非得定個計畫才行。
「看吧!您果然是個假正經的人!」
「您應該不會跟您父親說我喝得爛醉,對吧?」
「兩位愛怎麼打發時間,喜歡怎麼花錢,請便!反正我是打定主意要留下來看書了。人生苦短啊!」
「馬汀,我如果要跟那些裝模作樣的文人雅士和大草包打交道,書裡就有一大堆,而且不花我一毛錢。」
「馬汀,您還好吧?我們還是走了吧?」
我一度很想以不速之客的姿態再訪安瑞亞斯.柯瑞理,關於我們會面和出版社發生大火在時間上恰好重疊這件事,我想找他問個清楚。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當這位出版商決定再來找我時,他一定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找上門來,所以除非事態緊急,我不應貿然打擾他才對。再說,出版社大火這件案子,維克多.葛蘭德斯警探以及他那兩個走狗馬克斯和卡斯特羅已經著手調查,我想,在他們列出的重大嫌疑犯名單當中,我應該很有榮幸地佔了其中一席。總之,我離他們越遠越好。這麼一來,唯一能夠讓我探究的事情就剩下那份手稿和這棟房子之間的關聯了。多年來,我經常告訴自己,住進這棟房子必非偶然,如今再想起這件事,頓時演繹出不同的意義。
「有智慧的人想法和說法大致是雷同的。」
「我的錯?這個聽起來還不錯,我不知道妳究竟有沒有寫作的天分,但是搬弄是非的想像力倒是挺豐富的。敢問……到底是因為什麼樣的悲慘緣故而讓我害妳被父親大人掃地出門的?」
「我們能不能趕快進去啊?我好冷啊!剛剛坐在樓梯上睡覺,屁股都凍僵了。」
「其他的東西?」
「我覺得很遺憾,馬汀。」
森家兒子是個害羞和謹慎的綜合體。雖然我們倆打從孩提時代就相識,但就我記憶所及,我們單獨交談超過五分鐘的次數頂多只有三四次。我從來沒看過他有任何不良嗜好,也沒見他做過什麼壞事。據我所知,附近鄰里有許多女孩子偷偷仰慕著這位長相俊帥的黃金單身漢。有些女孩甚至巧立名目進書店晃蕩,最後都落得站在書店櫥窗外唉聲嘆氣的下場,這些芳心蕩漾、欲言又止的女孩們,簡直就像自動送上門的支票,森家兒子看在眼裡,始終就是不想兌現。換了其他任何人,大概早就成了大情聖了。但是森家兒子偏就是與眾不同的例外,有時候,我們甚至懷疑他將來會不會去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