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恆之光

「您為什麼想做這樣的一本書?您到底想拿這樣一本書做什麼?」
「或許您當我是個沒什麼原則的傢伙,不過,我如果要參與您提出來的這樣一個計畫,我就必須弄清楚目的何在。我認為我有這個權利。」
「所謂的知識分子,通常並無才智可言。」柯瑞理說道,「他們大多把自身的才能都用來補償自己在生命面前能力不足的缺憾。這就是那句老生常談的真理:一個人自誇的長處,往往就是他的不足之處。這和我們每天吃的麵包一樣稀鬆平常。通常,毫無競爭力的人會以專家自居,手段殘忍的人喜歡營造慈悲向善的形象,佔人便宜卻自詡施人恩惠,罪人自比聖人,小人自比忠臣,誤將高傲當謙虛,粗俗當風雅,愚蠢當智慧……人性這部作品,完全不同於詩人歌誦的精靈,這是個殘酷而貪婪的母親,必須藉由不斷餵養腹中胎兒才能繼續生存。」
「晚安啊!馬汀。」
「您覺得那兩個人以這樣的方式慘死是公平的?」
「因為您想活下去。」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威脅的意味。」
我用力嚥下了口水。人總要等到聽聞口袋裡的金銀錢幣哐啷哐啷響時,才會發覺自己的內心早已被貪婪所蒙蔽。
「您別擔心,馬汀。一切都會很順利的。相信我!」柯瑞理換了個催眠式的溫柔語氣,幾乎就像個做父親的口吻。
「那麼,您的意思是說,在心靈被蒙蔽的狀態下過日子,就是我們人類的天性了?」
「這是很悲慘的終結生命方式,不過,這也算是很公平的報應就是了。」
「剛才在等您來的時候,我這才發現我和您還有些觀念沒聊過呢!這件事情越早完成,我們就能越早投入新的工作計畫。」他說道,「首先我想問的是您對信仰的看法。」
「我們的合作是攸關榮耀的君子協定,您的榮耀以及我的榮耀。而且,這個合作計畫早已經說定了。君子之間的光榮協定不容背棄,因為這等於違背自己的承諾……」柯瑞理的語氣讓我覺得如果可以簽訂合約的話,即使要我沾著自己的鮮血簽名,我也願意。「您還有什麼疑慮嗎?」
我點點頭,試圖藉此回應他的微笑。
「您不要離題了。言歸正傳,我要找的人,正好就是知識分子的相反類型,換言之,我要找的是聰明的人。而且,我已經找到了。」
柯瑞理雙眼散發著金屬般的冷峻目光,我總覺得,他八成會繼續對我發表另一篇尖銳的演說。我想起了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本西班牙美洲銀行存款簿上的金額,接著,我默默告訴自己,十萬法郎的價值,不過就是換來一段長篇大論或是一長串的說教布道罷了。
「當然,我不想耽誤您的時間。今天的談話非常愉快,現在我也該讓您回去休息了,也請您把我們今天的談話內容再想一想。您看著好了,經過反芻之後,您會發現真正的答案來自於您自己。漫漫人生路上,所有事情開始之前,其實我們都早有定見。人生沒什麼重要的事情好學的,只要記得教訓就可以了。」
「我從來就不是個信仰虔誠的人。這已經不是相信或不相信的問題了,我就是懷疑。懷疑就是我的信仰。」
「我如果沒誤解您的意思,您想談的是信仰,根據生物學的定義,這是相信神話、傳說或是某種意識形態的行為。」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非常謹慎的看法,非常典型的資產階級風格。不過,把球丢出場外是不可能贏得比賽的。有史以來各種信仰的興衰起落,在您看來,原因何在?」
「我又把您嚇著了!」他說道,「很抱歉啊,您要先喝點什麼嗎?還是我們就直接開始用餐了?」
「您覺得是什麼就是什麼。」
「我們會準備一輛車送您回家。兩個禮拜後再見了!」
我緩緩點頭回應。柯瑞理面露微笑。
我撇開他的手,然後看著他從座椅上起身,視線轉移到花園盡頭。
「這是多麼值得讚揚的慈悲啊!」我故意嘲諷他。
他挺直了身子,並招手叫來一直在花園邊待命的總管。
「這件事,您不需要每隔五分鐘就提醒我一次。」
「我不懂您的意思,馬汀。」
這時候,那位沉默的總管出現了,他打開通往花園的幾扇門,花園小徑上擺滿了放置在咖啡杯盤上的蠟燭,燭光小徑一直延續到一套白色金屬桌椅前。蠟燭的火焰直挺豎立,如如不動。柔和的月光灑下一片泛藍的明亮。我坐了下來,柯瑞理也跟著入座,那位總管則替我們送上兩杯大概是紅酒或是某種烈酒之類的飲料,總之,我連淺嚐一口的意願都沒有。在即將圓滿的月光映照下,柯瑞理看起來比較年輕,臉上的五官也更明顯了。他觀望的目光裡散發著一股強烈的貪婪。
當我踏出大門外時,天色早已暗了。濕熱的暑氣逼得街坊鄰居們紛紛搬出椅子,乾脆坐在街邊等待微風的青睞。我刻意避開了坐在大門口和街角聊天抬和*圖*書槓的人群,逕自步行到法國車站,在那兒總是可以找到兩、三輛排班候客的計程車。我上了第一輛車,我們花了大約二十分鐘穿越市區,然後駛上山路,進入高第建築所在的山林,遠處隱約可見柯瑞理宅邸的燈火閃動著。
「有的。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們人類的天性是求生存。關於無法解釋的生命,信仰是本於直覺而產生的答案,就像這世上處處可聞的空泛道德論述,或是各種關於生命起源的神秘說法……生命的特質非常基本,而且再簡單不過了,但是我們人類自我設限,使得我們無法正確解答各種疑難,人們就在這樣的情況下繁衍下來,這是人類抗議生命而產生的情緒化反應。這是很單純的生物學。」
「如果換成另一個不這麼殘忍血腥的方式,您覺得會讓人比較容易接受嗎?所謂的公平正義是因應人期許的產物,並不是放諸宇宙皆準的價值。我不想惺惺作態,嘴裡盡說些違心之論,我想,您也不是這樣的人,怎麼看都不像。不過,您如果願意的話,我們可以默哀一分鐘。」
「這麼說來,按照您的看法,所有的信仰和觀念都只是虛構的內容罷了。」
「您或許應該去找個知識分子來擔任這個重責大任。談到分子學和商業經營,我敢向您保證,絕大多數人這輩子都沒見過十萬法郎鈔票堆在一起是啥模樣,而且我敢跟您打賭,一定有人很樂意為這筆錢出賣靈魂,或是投資自己的靈魂,就看他妥協的程度有多大了。」
「我可以離開了嗎?」
「您說的一點都沒錯。」
柯瑞理一臉冷笑回應。
「在這裡嗎?」
「天氣這麼悶熱,這也難怪。您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到花園去聊聊。」
「如此犬儒的觀點,正好適合一個專門出版宗教書籍的出版社發行人。」我補上一句。
「這是您的理論吧?」
「您碰到什麼道德良知方面的問題了嗎?馬汀……」
「我想您應該聽說了那場火災意外吧?」
後來,大門總算打開了。一個眉眼低垂、身形佝僂的男子一看見我便點了點頭,然後示意要我進門。從他那一身裝束看來,我想他應該是家裡的總管或僕人之類的。他始終不發一語,我跟著他走過掛滿人像的走道,接著,他請我進入走道盡頭那間寬敞的客廳,在這裡,遠處的城市夜景一覽無遺。向我微微鞠躬之後,男子把我一個人留在客廳裡,然後又慢吞吞地走開了,腳步和剛才陪我過m.hetubook.com.com來時一樣緩慢。我走到落地窗前,望著紗簾縫隙外的夜景,藉此打發等候柯瑞理的這段時間。大約過了幾分鐘之後,我發現客廳角落有個身影在觀望著我。他端坐在扶手椅上,完全靜止不動,在那個介於陰暗與燭光之間的角落裡,幾乎看不出他的雙腳,以及攤放在扶手上的雙手。讓我一眼認出他的是那雙從不眨眼的銳利目光,還有在微光下隱隱浮現他一直別在衣領上的天使別針。就在我的視線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剎那,他立刻起身,並快步走近,那腳步簡直是快得離譜,他的嘴角漾著豺狼似的淺笑,讓我忍不住毛骨悚然。
「這是課堂上沒教的課,馬汀。這堂課是理性思考和觀察現實人生教我們的。這是一堂沒有人願意學的課,因此,我們應該解析其中的真義,對我們的工作會有極大的幫助。事業成功的機會就在於別人沒有能力解決簡單的基本問題。」
「您如果到學校或教堂去演講,一定會大受歡迎的。」我這樣提議。
「您談到的是駕馭人們的感受和情緒。既然這樣,以簡單、明瞭而且理性的呈現方式不是更容易說服眾人嗎?」
柯瑞理這段史詩般的生命解析已經開始讓我頭暈了。這位書商充滿激動和憤怒的言語讓我渾身不舒服,而我也不禁納悶,宇宙之間可有未曾遭受他指責或厭惡的人事物,包括我這個人在內。
車資和小費一到手,計程車司機沒耽擱半秒鐘,隨即火速駛離。扣了門環之後,我在門外等了一會兒,默默感受著此地詭譎的寂靜。在我背後的一大片山林裡,沒有任何一片樹葉有絲毫動靜。星光滿天,片片浮雲往四方飄散著。我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以及我走近門邊時身上的衣服發出的摩擦聲響。我再扣了門環,繼續等著。
「這只是一個單純且善意的提醒,況且,這是您已經知道的事實。您會願意幫我是因為您想活下去,也因為您不在乎價錢和結果。因為就在不久前,您還在鬼門關前徘徊,如今,您不但重獲新生,而且擁有人生的大好機會。您願意幫我,因為您也是個凡人。而且,無論您願不願意承認,您願意幫我是因為您擁有信仰。」
柯瑞理臉上堆著笑容,並伸出手來握上我的手。當我碰觸他那冰涼平滑有如大理石般的肌膚時,不禁猛打寒顫。
總管走了過來,然後示意要我跟著他走。柯瑞理點點頭,隨即又坐了下來,他的目光再度耽溺在城市夜景裡。
hetubook.com.com「說真的,我一點胃口都沒有。」
「您沒想過要簽訂合約嗎?」
「馬汀,您有心事啊?」
我試著在不噎著的情況下狼吞虎嚥了他的高談闊論。
「一點都沒錯。不過,我並不要求您創造任何原本不存在的信念。我只是要求您幫我替口渴的世間眾生止渴。」
「我想,當年老師教這堂課的時候,我大概沒去上學吧?」
「不是這樣的。想和一個人以理性方式開始談及信仰和觀念這個話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這種情形,就跟我們談到上帝、種族以及愛國意識等議題的時候一樣。因此,我需要的是比平鋪直叙更強而有力的文字。我需要的是藝術的力量,一股能夠讓畫面躍然紙上的力量。許多歌詞都能讓我們朗朗上口,然而,讓我們跟著哼唱的關鍵不是旋律,而是文字。」
「這不是理論,而是實際的統計結果。」
「當然不必囉!人們默哀都是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這一分鐘的沉默,甚至可以讓一個笨蛋看起來像個智者。還有什麼其他事情讓您擔心的嗎?馬汀……」
我躊躇了半晌。
「請您原諒我的囉嗦,馬汀老弟。如果我這樣叨叨絮絮讓您頭昏腦脹的話,那我就盡量長話短說吧!我對您的工作要求在於形式,而不是內容。內容永遠是千篇一律,而且自從人類存在世上就已經創造出來了。這個內容早已讓人們銘記在心。我對您的要求,就是找出一個既聰明又具有誘惑力的方式去回應人生疑難,並藉由閱讀這個途徑,讓人類靈魂得以充分發揮力量和功用。我要您寫出能夠喚醒靈魂的文字。」
「馬汀,歷史只是生物學的垃圾場而已。」
「警方似乎認為我和這場火災有所關聯,他們還向我問起了您。」
「這是個專業且公正的觀點。」柯瑞理在一旁強調,「人類的相信行為就和呼吸一樣,都是為了存活。」
「到頭來,您就是希望創造一個神話,藉此讓所有心術不正或意志不堅的人跪地祈禱,並讓他們相信看見了光明,原來世間還有值得信仰的信念,值得他為此拋棄生死,甚至為此殺人。」
「不,這只是單純的商業考量。人性是最大的自由市場,供需法則就是一種分子學現象。」
「那倒不必了。」
「不多不少,就這樣!」
「當然!如果大部分人都同意這個說法的話,那麼,他們大概就成了堅定的教徒了。凡是無須被迫相信的觀念,沒有人會打從心底臣服的。」
「更棒的是,我還付了錢https://www.hetubook.com.com呢!在這個跟娼妓一樣無恥粗鄙的世界裡,唯一的真實獎賞就是錢。您以後要記得,千萬別接受沒附上支票的勳章。唯有能者才可受祿。既然我已經付錢給您了,我希望您能夠把我的話聽進去,並遵照我的指示做事。您儘管放心,我絕對不會故意浪費您的時間。從您收下薪資的那一刻開始,您的時間就是我的時間。」
他說話的語氣非常平和,但是犀利的目光有如冰冷的鋼板。
「那就看上帝怎麼安排了。」他邊說邊舔著嘴唇,彷彿說了什麼幽默的笑話似的。
「我不知道啊!據我猜測,大概是社會、經濟和政治等因素造成的吧?您問的是一個從十歲開始就失學的人。再說,歷史也不是我的強項。」
「所有對於現實人生的詮釋和觀察,都是因應需求而產生的。以這個情況而言,問題的根源在於人類是道德的動物,偏偏被放逐在不道德的世界,生命注定有限,自然界生生不息就顯得沒有太大的意義了。生命不可能在現實生活中延長,至少對人類而言是如此。我們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幻想,尤其是我們清醒的時候。就像我說的,這就是單純的生物學。」
「我想,世界上至少會有四分之三的人口不同意這樣的說法。」我提出反駁。
「警方總是得做點事情嘛!我們就做我們該做的事。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了,您覺得怎麼樣?」
「就這樣?」
柯瑞理一派輕鬆地點著頭。
「我們是在談宗教還是經濟?」
「我以前都不知道有人住在這裡哩!」計程車司機說道。
「您過獎了。」
「放心,我今天不會再發表其他演說啦!」柯瑞理這樣說道,「現在,我們聊聊實際的細節:您和我今後大約每隔十五天碰一次面。請您到時候向我報告工作進度,並讓我看看工作的成果。我如果決定文章需要更改或有其他觀點,我會讓您知道。這份工作計畫基本上會延續十二個月,或許會因工作需要而稍作延長。工作計畫完成之後,您必須將完整作品以及所有相關資料交給我,一件都不能缺漏,因為我本來就是這些東西的所有人和使用權保證人。您的名字將不會出現在作者名單上,而且您必須承諾,事後絕不會向任何人提起這個工作計畫或是其中的內容,不管是在私人或公眾場合都包括在內。如果一切都符合規定的話,您除了已經領取的那筆十萬法郎預付酬勞之後,如果完成的作品讓我覺得很滿意的話,您事後可以再領一筆五萬法郎的紅利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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