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恆之光
十一

「親愛的伊莎貝拉,我可愛的小維蘇威火山——在商業藝術之中,所有的藝術遲早都是商品,愚蠢幾乎一直都存在觀察者的目光裡。」
「您是在拐彎抹角叫我笨蛋嗎?」
「您該不會是為了寫新版的《我生命中的耶穌基督》而收集資料吧?」
她送我到圖書館大門口,並站在階梯頂層向我握手道別。我緩緩步下石階。走到半途時,我停下腳步,並轉身回頭。她依舊佇立原地,一直在那兒望著我。
「大多數的神話都是照著這樣的模式發展而成,從儀式到規則和禁忌,都是來自於改革過程中的官僚運作,反而和起源的超自然事件毫不相干。大部分奇聞軼事都是單純而溫和的,那是一種常識和民俗文化的混合,戰爭的形成起因於那些原則的外在詮釋,一旦遭人扭曲或被人操控時,衝突就發生了。管理和等級這兩方面似乎是宗教沿革的關鍵所在。起初,事實向所有的人昭示,但是沒過多久,僅有少數人擁有詮釋和管理的權力和義務,他們甚至以全民福祉為由而竄改事實,並建立強大且極權的組織。這樣的現象,生物學已經用動物社群向我們展示過了,沒多久,這樣的學說就演變成了操控元素以及政治紛爭。戰爭和分裂成了無法避免的現象。遲早,文字會變成肉身,而肉身終將流血。」
伊莎貝拉忙著在小學和書店蒐集教科書和宗教教義教材的同時,我則是埋首在卡門街的圖書館裡。我的神學知識,靠的是大量的黑咖啡以及堅忍的毅力。正式著手進行這部詭異作品的前七天裡,我的疑慮並沒有因此而轉為撥雲見日的光明。少數幾個我可以確定的事實之一就是:大部分書寫上帝、人性和虔誠信仰的作者們,他們的確博學,鑽研也很深入,但從作家層面來看,他們的文筆實在教人不敢恭維。讀這些文www.hetubook•com•com字簡直是受苦受難,可憐的讀者必須努力打起精神,才不至於讓自己因無聊而陷入不省人事的狀態。
我既然有個得力助手,那就得交辦一些差事給她,於是,我把收集城裡所有小學宗教課程內容的任務交給她,並且要針對各校教材分別寫出摘要報告交給我。伊莎貝拉並沒有違抗命令,不過聽了我交代的事情之後,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您應該把這句話寫進您的小說裡。」
「我不會的,您說吧!」
「這件事……跟您即將替那位叫做柯瑞理的書商寫書有關係嗎?」
「我猜您念的八成是修女辦的教會學校。」
「我要清清楚楚地知道學校是怎麼把天主教義教給孩子們的,從諾亞方舟到五餅二魚的神蹟,缺一不可。」我向她解釋了工作內容。
我搖頭回應她。
週四中午,正值午休的艾鄔拉麗亞走到我的書桌旁,並問我除了研讀宗教書籍之外,可曾想過吃午飯這件事。我邀她到最近才在附近開幕的黎奧波多餐廳一起用餐。當我們享用著美味的嫩牛尾時,她告訴我,她擔任目前的職務已經兩年,在此之前,她花了兩年時間寫了一本以卡門街上的中央圖書館為背景的小說,內容則是一系列發生在圖書館內的神秘謀殺事件。
在圖書館待了兩天之後,我交了個新朋友艾鄔拉麗亞,她是圖書館主任,多虧她替我從浩瀚書海中挑出了相關的資料和書籍,有時候,她會特別過來看看躲在角落書桌旁的我,並詢問我是否還需要找書。她大概跟我年紀相仿,聰明絕頂,看她那對耳朵就知道了,大半時候就像兩支尖銳刺棒一樣豎得直挺挺的,彷彿心裡在偷偷打什麼主意似的。
「截至目前為止https://www.hetubook.com.com,您的研究有何結論?」
「這個嘛……截至目前為止,我覺得最有趣的是,大部分的信仰都是始於某個史實或是歷史人物,但是很快就歷經改革而成為一種社會運動,並隨著信仰群眾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環境而做調整。您還醒著嗎?」
「算了,我不想跟您討論您在當誰的保母,因為我可是自食其力的人。」
「我只是在查資料而已。」
「這樣的說法,我可沒這麼肯定。」
「祝您幸運啊!伊格納迪斯.B.薩森。我希望您能夠找到您想找的東西!」
「真正的傷心只有一次。其他的都是輕微的刮傷而已。」
「您儘管下賭注,因為確實如此。」
「其實也沒什麼,我的初步結論就是乏味平庸罷了。在我看來,這一切顯然不需要我這樣費心費力去閱讀百科全書,還有那些關於天使胳肢或翅膀之類的資料……或許,我就是沒辦法去了解自己的偏見,或許也因為根本就什麼好了解的,這個問題的本質純粹在於相信與否,不需要去思考為什麼。您覺得我這個論調如何?是不是還讓您印象深刻呢?」
「我敢打賭,您一定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吧!」
「在這個密集的神學研究過程中,關於慾望強烈的心靈,您還得到了哪些結論呢?」
「我很高興,我們對彼此的認識總算是比較深入了。」
「換了伊格納迪斯.B.薩森,他大概會這樣寫吧!」我隨口說道。
艾鄔拉麗亞始終沒找到自己的創作方向,於是我建議她,不妨採取稍微邪惡一點的筆觸,並將情節聚焦在一本內容奇詭的秘密書籍,若是能朝著超自然主題發展更好。
「為什麼要做這件事啊?」
「聽說修女學校的女學生們內心的慾望更黑暗、更不可告人,真是這樣嗎?」
「喂,請告訴我,伊格納迪斯.B.和_圖_書薩森,到底是誰讓您這樣傷透了心啊?」
「文字本已沾染了鮮血,而不是鮮血去污染了文字。」
語畢,我伸手指著大門,伊莎貝拉對我翻了個白眼,嘴裡咕噥著我聽不清楚的細碎語句,逕自在走道上漸漸走遠了。
「您真會挖苦人啊!艾鄔拉麗亞。」圖書館員開懷大笑,接著,她定定注視我許久。
「嗯,看得出來。」
「您知道傷心最大的好處是什麼?」眼前這位圖書館員這樣問道。
「鮮血……就是您要找的東西嗎?」
「不是,我打算寫一本關於少尉修女的歷險小說。妳呢,就照著我吩咐的去做就行了,別跟我囉哩巴嗦的,否則我就把妳送回父母店裡去幫忙賣糖果。」
「略有耳聞。」我答道。
我驚覺自己的語氣越來越像柯瑞理了,不由得嘆了口氣。艾鄔拉麗亞淡淡一笑,並持保留的態度觀望著我。
「既然這樣,您閣下還想討論什麼事情嗎?」
「也沒什麼,我可不希望您勉強聽我說一些乏味的長篇大論。」
「我正在研究的是,不同宗教和神話的起源有何共通之處。」我向她提出解釋。
「那些黑衣女士們啊……念了八年呢!」
接著,我們倆就這樣坐在餐桌旁,默默看著黎奧波多餐廳的服務生們在食堂裡滿場穿梭。
我需要找個可以讓我思考的地方,而且有必要脫離我的新助理那股讓人招架不住的強烈潔癖,於是,我決定到卡門街上那座中古世紀醫院改建的圖書館。那天剩下來的時間,我全都消磨在歌德式拱頂下的那個大廳裡了,與我為伍的盡是散發著中古陵墓氣味的厚重古籍,我大量閱讀了與宗教相關的神話和歷史,直到沉重的眼皮幾乎要貼在桌面上了,只好在圖書館裡閒逛,然後打道回府。歷經連續好幾個鐘頭毫不間斷的閱讀之後,根據我的估算,我讀的資料大概還不及這座書籍聖m.hetubook.com.com殿的百萬分之一藏書量,遑論世上還有無數關於宗教的著作呢!我決定隔天以及隔天的隔天都要再來報到,至少要在這裡花上一整個禮拜的時間,在不計其數的書頁中探索上帝、奇蹟、預言、聖人、幽靈、啟示和玄義……希望能藉此充實我的知識容量。總之,任何事情都可以,只要別讓我想起克麗絲汀娜、衛達先生,以及他們兩人的新婚生活就好。
「我知道的事情比您想像中的多哩!再說您的語氣也太不客氣了,我只是好心想幫您嘛!或者是……決定放棄寫作,從此變成流連咖啡館和酒吧的藝文人士?」
「我很想寫一本類似伊格納迪斯.B.薩森早年寫的小說。」她說道,「您聽過這個作家嗎?」
勉力讀了數千頁相關著作之後,我漸漸覺得,人類史上以文字記錄過的數百種宗教信仰,其實都非常類似。我把這樣的初步印象歸因於自己的無知,或者是查詢資料並不恰當,不過,我倒是一直惦記著一件事:在我查閱過的十幾本偵探小說當中,無論凶手是誰,情節架構看起來都一樣。神話和傳奇,不管是探討神性或是國家和種族的形成和歷史,在我看來就像圖像大同小異的拼圖,幾乎都是用同樣的碎片拼湊起來的,只是順序不同罷了。
「商業藝術品富有寓意的愚行。」
當我在那些嚴肅、生硬的資料中掙扎時,這位圖書館員的玩笑和慧黠堪稱珍貴無價的慰藉。艾鄔拉麗亞只要有空就會來找我,並幫我整理那些艱深晦澀的資料。頁數可觀的資料裡寫著各式各樣的故事,題材包括天與子、聖潔的母親、背叛與對話、預言與先知殉道者、天堂或榮耀使者、為了拯救世人而出世的嬰兒、長相駭人的獸形妖魔,還有形貌尚稱正常的外星人,總是激勵著遭受命運打擊的好人和英雄……資料和典籍中經常提到,世人的生命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如季節替換,順其自然就是了,乖乖接受國家的命運和規範,因為最終的補償就在天堂裡,凡是在塵世裡得不到的,天堂裡應有盡有。
艾鄔拉麗亞點頭回應。
「因為我就是想做這件事,而且,我這個人的好奇心非常廣泛。」
「我目前還沒有這份閒情逸致,因為我在忙著當保母。」
「我看啊!這本書八成不會暢銷的啦!」
接著,我指了指她手上的訂婚戒指。
「我不知道那個傻瓜是誰,不過,我希望您能夠知道,他是世上最幸運的男人。」
「我是在直截了當對妳下令:趕快去做我交代的事情,不准再囉嗦!」
「您簡直就跟專制暴君沒兩樣。」
「看來,您的專長還不只是看書而已啊!」
「那麼……您讀了這麼多有關天使和魔鬼的書籍和資料,又是為了什麼呢?您該不會告訴我,您是個滿懷愧疚的還俗修士吧?」
「妳知道什麼?」
「您這麼快就要離我而去了呀?」她一見我就這樣說道,「這下子還有誰會讚美我呢?」
「是有這麼一點。」
我聳了聳肩。
「先生,您讀了好多神學著作啊!怎麼,您到了這把年紀才決定發願當侍童啊?」
「誰會不想讚美您呀?」
「簡直是讓我起雞皮疙瘩了呢!可惜我在心懷陰暗慾望的學生時代沒認識您這個人。」
艾鄔拉麗亞的笑容裡有幾許淡淡的哀愁,並對我點了點頭。回到圖書館後,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她回去坐在她的書桌前,我繼續窩在我的角落裡。隔天,我正式向她道別,因為我已經不能也不想再讀到任何一行有關永恆真理的文字。那天前往圖書館途中,我特地在蘭巴拉大道上的花攤上買了一束白玫瑰,然後把花束放在她那張空無一物的書桌上。我在圖書館裡的其中一條走道上碰見她,她正忙著整理書籍。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