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樓到書房裡,經過伊莎貝拉的全面整頓之後,此刻的書房清新得就像一朵鮮花,簡直好比豪華郵輪裡的頂級套房。伊莎貝拉整理了所有書籍,她還清除了累積多時的灰塵,屋內陳設煥然一新,完全變了個樣子。那台老舊的安德伍德打字機看起來就像一件雕塑品,鍵盤上的字母總算恢復了清晰的樣貌。書桌上放著一整排整齊的檔案夾,那是她針對各級學校的宗教和教義課程所做的重點摘要;此外,旁邊還擺著當天的所有信件。桌上還放了個咖啡杯盤,盤子上擺了好幾支純正的雪茄,不斷散發著迷人的香味。那是瑪卡努多雪茄,伊莎貝拉父親店裡販售的加勒比海極品雪茄之一。我拿起其中一支,隨即點了火。菸味格外濃重,各式香氣俱足,一種能讓男人心甘情願默默走向死亡的毒藥。我坐在書桌前檢視當天的信件。所有信件皆略過不讀,唯有一封例外,那是個赭紅色的羊皮紙信封,秀逸優雅的字跡是我在任何地方都能一眼辨識的。這是我的新任出版商和贊助者安瑞亞斯.柯瑞理寫來的短箋,他約我週日午後在橫貫巴塞隆納港的高架電動纜車塔頂見個面。
我把湯匙放在已經喝了一半的湯裡。我沒搭腔。接著,我再拿起湯匙繼續喝湯。伊莎貝拉依舊緊盯著我。
我的老闆把票遞給我,並示意要我往前走。我把票交給守在車廂口的查票員。我不情不願地踏入其中一個車廂。我決定坐在車廂正中央的位子,因為那是距離玻璃窗最遠的地方。柯瑞理一臉燦笑,彷彿是個興奮的小孩。
「還有,您今天從圖書館回來之後就一聲不吭,直到現在……」伊莎貝拉補上一句。
「您循著這條路走下去,總有一天會找到一個偉大的哲學家。這一路上,您就把《聖經》從頭到尾好好讀一遍,這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還有,別犯了誤將上帝的話當成彌撒書的錯誤。」
「我想我大概是搞糊塗了……我們剛剛談的是傳說和圖書和神話,而您現在卻要我將《聖經》當成上帝的話去讀?」
「您是教徒還是非教徒呢?」我問他。
「道德訓示?」
「馬汀,您這個禮拜都做了什麼事啊?」
「既然您最近讀了大量學術論述和其他著作,那就請您聊聊這個禮拜的感想吧!」
「我看妳根本就是雞婆天后!」
伊莎貝拉悻悻然地把臉別了過去。我喝著湯,雖然食不知味,卻是不必說話的正當藉口。
「有可能是想自欺,也想欺人吧!」
他一露出豺狼般的冷笑,我臉上的笑容倏忽消退。
「您有懼高症啊?」
「馬汀,人類創造的各種文學形式當中,神話有可能是其中最饒富趣味的一種。您知道神話教了我們什麼嗎?」
他的眼神中立刻浮現不耐和不悦。
「真是絕妙美景啊!您說是不是?」柯瑞理問道。
柯瑞理聳聳肩,勉強點頭答應了。直到我踏入電梯,並聽見電梯觸地的那一刻,我那一路急促的呼吸總算才平息下來。到了碼頭上,我們找了一張面向港灣和蒙居克山的長椅,接著,我們坐了下來,抬頭望著像在空中飛翔的高架電動纜車,我一臉輕鬆,柯瑞理一臉不捨。
這時候,他對我露出微笑,彷彿面對的是個連最基本的道理都無法理解的小孩,並以一臉責備的笑容,克制了對孩子甩耳光的衝動。我在一旁看著他,這才體會到,想要確切知道這位書商究竟是在說正經話或玩笑話,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正如釐清那家奇特的出版社支付我天價稿酬的目的一事,也是難如登天。此時,纜車車廂在風中晃個不停,彷彿懸在樹上的一顆蘋果,突然遭受強風侵襲……我這輩子對牛頓的印象從來不會像此刻這樣鮮明。
聖撒巴斯提安塔矗立在海拔大約一百公尺的山丘上,不計其數的電纜和鋼架簡直讓人眼花撩亂。這條高架電動纜車路線為慶祝世界博覽會而在同一年開幕啟用,為了這場盛會,巴塞隆納可說是卯足了勁的端呈各式各樣的新奇事物。高架電動纜車橫越整hetubook.com.com
個港口碼頭,起站就是聖撒巴斯提安塔,下一站則是外型類似艾菲爾鐵塔,並於每天正午開放的中央瞭望塔,第二段由瞭望塔開往世界博覽會所在地蒙居克山的行程,車廂一路懸空。科技的奇蹟讓一般人得以俯瞰城市全景,在此之前,擁有這種享受的只有飛船、飛鳥和冰雹。在我看來,人類和海鷗在空中是處不來的,因為我才剛踏進通往塔頂的電梯,馬上就感覺到自己的胃已經萎縮成彈珠的大小。那座電梯好像永無盡頭似的,那個黃銅製的大箱子一路搖來晃去,自始至終都是個感受噁心想吐的練習場。
「不是!神話教我們的道理是:人類是透過小說和故事去學習和吸收觀念的,依賴冠冕堂皇的教條和理論是行不通的。凡是偉大的宗教著作都是以這種方式教導我們的。這些故事裡的角色必須面對並克服人生困境,而且透過各種意外和啟示而完成了豐富的心靈之旅。所有的宗教著作都敘述了偉大的故事,情節裡深刻描繪了人性的基本樣貌,偶爾則穿插一些道德訓示以及嚴謹的超自然的教義。我想,您花一個禮拜去讀那些論文和評論就夠了,您從這些著作學不到什麼精髓的,因為這些都是前人在自願或被迫的情況下完成的習作,而且通常是失敗之作。跟學者們的對話就到此為止了。從今天起,我希望您開始閱讀格林童話、埃斯庫羅斯的悲劇、羅摩衍那或是凱爾特(Celta)傳說。您自己寫和_圖_書!我要您自己去分析這些作品,找出作品的本質,以及作品令人感動的原因何在。我希望您藉由這些作品學習語法,而不是寓意。而且,我希望您在兩、三個禮拜之後能寫出一點東西讓我看看,我要看故事的開頭。我希望您可以讓我相信您寫的東西。」
「小時候,我曾經有一陣子想成為伊索。」
「我是個專業人士,您也是。舉凡我們相信或是不相信的事物,都不容易在我們的工作中找到。無論是相信或不相信,那都是非常怯懦的行為。不管您知不知道,事情就是這樣。」
「妳還有別的怨言嗎?」
「從您臉上無聊的神情看來,我猜您看的書一定不是大仲馬的小說吧?」
「馬汀,您真是膽小啊!這項科技傑作絕對是安全無虞的。」
「我是適合在平地生存的動物。」答覆他的同時,我仍舊小心翼翼地和落地窗保持適當距離。
「這一路走來,我們大家都放棄了遠大的夢想……」
我勉力點頭回應他,臉色八成和羊皮紙一樣慘白。
「啊!知識分子的文章呢!您還建議我去找一個這樣的人哩!您倒是說說看……為什麼一個沒什麼內涵的人,偏偏要竭盡所能去誇大和賣弄自己的學問呢?」柯瑞理問道,「有沒有可能他們只是想欺騙自己?」
「您為什麼這麼悲傷?是不是因為那個女人?」
「您不介意我們就在這裡下車吧?」我問道。
「您不喜歡今天的湯啊?您一口都沒吃呢……」女孩以試探的口吻問道。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專業人士,而且我們不該犯下相信任何人或任何事物的罪過……」
「或許,您的問題就出在您讀的是評論家的文章,而不是被評論的原作品。這是個常見的錯誤,但對一個真正有意探索某個議題的人來說,這是個很嚴重的錯誤。」柯瑞理提醒我。
「那我們就看看妳喜不喜歡接下來這句:滾回妳的房間去!讓我好好清靜一下。」
「她叫做克麗絲汀娜。」我說道,「還有,我並沒有什麼悲傷的情緒。其實,我很替她高興,因為她和_圖_書嫁給我最要好的朋友,找到了好歸宿,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我讀的是一系列讓人頭皮發麻的學術論著,文字硬得跟水泥牆一樣。」
「非常好吃!」我告訴她。
和這位書商相處的時間越長,我越是覺得自己對他的了解微乎其微。
「馬汀老弟,我對任何聖人也沒有虔誠信仰啊!尤其是那些自封神聖使徒之類的,我一點興趣都沒有。理論只是無能者的使用工具而已。我建議您遠離那些百科全書和學術評論,直接從源頭下手。請問,您讀過《聖經》嗎?」
「我已經先替您買了來回票了。」他這樣告訴我。
「柯瑞理先生,您小時候想成為什麼人?」
她勉力擠出了一絲笑容,不過,當我和她握手道晚安時,我瞥見她已經淚水盈眶。她收走了兩人的餐盤,隨即躲進廚房裡。我聽見餐盤丟進洗碗槽的聲響,幾秒鐘過後,她的房門砰地一聲關上了。我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喝掉杯子裡剩下的紅酒,這是從伊莎貝拉父母店裡帶回來的上等好酒。過了半晌,我走到她的房門前,並用指關節輕輕敲了幾下。沒有任何回應,但我隱約聽見房內傳出啜泣聲。我試著開門,不過,女孩已經從裡面鎖了房門。
我遲疑了半晌。車廂已經懸空前進,我盯著地面。
當我和伊莎貝拉在長廊上吃晚餐時,我發覺這位新助理正以眼角餘光瞅著我。
我們的纜車正逐漸進入行程的中間站,也就是矗立在碼頭邊,並緊鄰海關大樓的聖喬莫鐵塔。
我看見柯瑞理佇立在其中一扇落地窗前,那是個可以鳥瞰碼頭和城市全景的位置,他那空茫的眼神耽溺在碧海上有如水彩畫般的點點帆影。他穿了一身純白絲質西裝,指間把玩著一片檸檬糖塊,接著,他把糖塊丟進嘴裡,一口氣狼吞虎嚥進了肚子裡。我乾咳了幾聲,然後我的老闆轉過身來,臉上掛著愉悅的笑容。
「頂多是這裡看一點,那裡讀一段,我想應該算讀過吧!」我喃喃答道。
「您設想得真周到。」我跟著他走到車廂入口處,空空蕩蕩的車廂懸吊在海拔www.hetubook.com.com一百公尺上空,在我看來,簡直是荒唐至極。
車廂門關上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大躍進,把我們推向行進的軌道上。我緊抓著金屬欄杆,並不斷地深呼吸。
「我就喜歡您這個樣子,嘴巴雖然很壞,但至少是真話。」
我看了看那盤已經冷掉的湯,原封不動擺在餐桌上。我舀了一匙往嘴裡送,大口嚥下了美味至極的濃湯。
「您的想法就跟大部分人一樣,這是很嚴重的錯誤。每個人都該好好讀《聖經》,而且要不管是不是教徒都一樣。我每年至少要重讀一次《聖經》,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本書。」
「閱讀。」
「老實說,我對此一無所知。」
柯瑞理露齒一笑。
「當我再度踏上土地時,我會很樂意相信您的說法。」
「我發現那些學者和理論家都不是什麼信仰虔誠的人。」我說道。
「上帝。」
「我認為您做的分析非常精采。您還沒有在麥稈堆裡找到細針,不過,您已經體會到一個道理:在堆積如山的麥稈裡,您唯一有興趣的是那根細針,其他的不過是給驢子吃的飼料而已。既然說到了驢子,請問……您對神話故事有興趣嗎?」
「那我就是示巴女王了!」
「人,只能當罪人,但永遠當不了聖人。」
「我是以比喻的方式在談這件事。上帝可不是喜歡嚼舌根的人。話語是人類的錢幣,所以要懂得惜言如金。」
我簡要地向他報告了這幾天的體會和困惑。這位書商神情專注地聆聽著,偶爾點點頭,有時揮個手。聽完我針對神話傳說和人類信仰所做的流暢報告之後,柯瑞理語多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