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是唯一敢對我說實話的人。」
「不如這樣吧……我們點一支我父親送您的雪茄一起抽,您覺得怎麼樣?」
我的雙手無力往兩旁一攤,決定俯首稱臣。
「我不是叫妳去通知修女們來把東西拿走嗎?」
「既然這樣,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告訴您,您會孤獨一輩子的。您會孤獨是因為您根本不懂得愛人,也不懂得分享。您就像這棟房子一樣,簡直是讓人毛骨悚然。難怪那個白衣女郎會拋棄您!您不懂愛人,也不讓別人愛您。」
「事情沒那麼簡單。」
「您那叫有那麼一點兒?我看您根本就是快嚇死了。您就認了吧!」
「因為妳是我唯一的朋友。」
「伊莎貝拉!」我叫了她一聲。
我嘆了口氣,對於這樣的爭辯已經不耐煩了。
「您非常恐懼!」
「喂,妳今天很漂亮,很高雅。」我語氣淡漠地說道。
「您為什麼會這個樣子?」她問道。
「事情沒那麼誇張,應該這麼說……我對於自己和書商之間的關係確實有些疑慮,根據我過去的經驗看來,這是可以理解的。據我所知,柯瑞理是個彬彬有禮的紳士,我們在工作上可望成果豐碩,並且對雙方都有正面影響。」
她臉上剛硬的神情漸漸褪去,在她眼中出現憐憫之前,我趕緊別過臉去。
我走到她身旁,並伸手去摟她的肩膀。她猛地閃開了,彷彿碰她的是一條毒蛇似的。
「我們要當好朋友喔?」我喃喃問道。
「為什麼不行?您不能把錢還給他,然後叫他滾遠一點嗎?」
「什麼樣的麻煩?」
她含淚望著我,勉強擠出一絲苦笑。
「看懂您那張臉根本不需要什麼天hetubook.com.com分,」伊莎貝拉駁斥我,「簡直就跟看童話故事《拇指仙童》一樣簡單。」
「我去啦!今天早上,我去教堂問過了,她們告訴我沒辦法過來收這些東西,除非我們自己把東西搬過去。」
「您說的是,簡愛小姐!」
「伊莎貝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妳。」
「您在樓上嗎?」她大聲問道。
我不發一語盯著她。
「那麼……森貝雷先生和喜歡賣弄學問的那位巴塞羅先生呢?」
「給我一個充分的理由!我要一個誠懇的理由,換句話說,以您的情況而言,那就應該說是個自私的理由。還有,不要編出一堆跟中國童話故事一樣的花言巧語,否則我就立刻走人。」
「幹什麼?我走人啦!我走了以後,您就清靜了。或許您會再找我麻煩也說不定,因為您這個人的個性,誰都說不準。」
我低下頭來,隨即走出房間。我躲進書房裡,凝望著夜幕籠罩下的城市。過了半晌,我聽見她上樓的腳步聲,似乎在進退之間遲疑著。
「好啦!沒錯,我承認自己確實有那麼一點不安。」
接著,伊莎貝拉又靜默了好一陣子。偶爾,她會偷偷瞥我一眼,並露出微笑。我以眼角餘光觀察她,這才發現,只要看她一眼,就足以讓我覺得這個狗屁亂世還有一點美好的事物。原來,我還是有一分幸運。
「幾乎就跟您同年紀的女孩子一樣,對吧?您喜歡這件洋裝嗎?」
「門兒都沒有。」
我試圖想替自己贏回一點自尊,但是頂多只能耍耍嘴皮子罷了。
「不要碰我!」
伊莎貝拉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原來妳還有m.hetubook.com.com看相的天分啊?」
「伊莎貝拉,妳到底要我怎麼樣呢?」
「不要再替他工作了。」
「我能不能請問妳,妳要去哪裡?」
伊莎貝拉定定看著我。
「您看吧?我就知道您根本就不相信他。我從第一天看您的臉色就知道啦!」
伊莎貝拉打扮得像個富家千金,頭髮挽成了髻,而且化了妝,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大了二十歲。
「妳從哪裡弄來這件衣服的?」
伊莎貝拉看著我,看似妥協,其實並不服氣。
「您那個女朋友……照片裡的那個,我是一時心急才脫口而出的……對不起。」她喃喃說道。
我一臉沮喪地看著她,彷彿她剛剛以亂棒將我痛打了一頓似的。我苦思措辭想接話,偏偏只有結結巴巴的份。
我無言以對,只能默默靠在門邊。
「把衣服換下來放回原來的地方!還有,把臉洗乾淨,妳看起來……」
「伊莎貝拉!」我提高音量再喚她一聲。
「妳……妳真的……不喜歡那套自來水筆啊?」我好不容易說了個完整的句子。
「當然啦!就是因為這樣,您才會這麼不喜歡我。」她低聲咕噥著,同時轉身往臥房走去。
「自由、平等與博愛!」
「您那位老闆朋友呢?他不對您說實話嗎?」
「是的。」
「我想是這樣沒錯。」
「您不要因為恐懼而覺得羞恥啊!恐懼是非常普遍的情感表現,世上只有笨到無藥可救的人才沒有恐懼感。這是我在一本書上看來的。」
我勉力一笑置之。
「伊莎貝拉,等一下……」
我搖著頭,同時無奈地嘆了口氣。
「多麼感人啊!您總是替別人著想呢……我看您去買
和-圖-書一條狗回來陪您吧!」
回到尖塔裡的家時,我學會以不同的眼光去觀察自己幽居多年的住所和牢獄。跨入大門時,我覺得自己穿越的是以石材和陰影打造的尖銳犬齒。我沿著樓梯拾級而上,彷彿正緩緩走進它的臟腑之內,接著,我打開了樓上的家門,走進了陷入漆黑中的幽暗長廊,突然驚覺這個大廳彷彿懷有多疑惡毒的心態。胭脂似的暮靄迤邐在長廊上,盡頭有個影子,我一眼便看出伊莎貝拉的身影正朝著我緩緩走近。我關上家門,並打開了玄關的電燈。
「您不必擔心這件洋裝,我現在就換下來。還有那套自來水筆,您可以拿去還給店家,因為我還沒用過,也不喜歡。那根本就是給幼稚小女孩的虛浮玩具!」
伊莎貝拉進了書房。她已經換了衣服,也把哭花的一張臉洗乾淨了。她對我露出微笑,我也笑著回應了她的善意。
「我洗耳恭聽。」
她沒理會我,兀自進了房間。
「就像個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伊莎貝拉搶著把句子完成了。
「你不要錯把馮京當馬涼啦!那位老闆並不是我的朋友。而且,我認為他這輩子大概從來沒說過實話。」
「妳不必道歉,事實如此。」
「就因為這樣,所以您每次聽到他的名字就緊張得魂不守舍?」
「這不是憐憫,也不是施捨,如果有,至少也是你對我的憐憫和施捨。我拜託妳留下來,因為我是個大笨蛋,而且我不想一個人住在這裡。我不能獨自留在這裡。」
我聳了聳肩。伊莎貝拉走過來,並坐在我身旁的窗台上。我們一起欣賞著寂靜夜空下的老城區屋宇,無需任何言語。片刻之後,伊莎貝拉面和-圖-書帶微笑望著我。
「那本書叫做膽小鬼守則嗎?」
「我在盡頭那個房間裡的其中一個皮箱裡找到的。我想應該是伊蓮娜.薩比諾的衣服吧?您覺得怎麼樣?很適合我吧?」
「干您什麼事?您這個問題算是咬文嚼字,還是冷嘲熱諷?當然啦!對您來說都一樣,不過,因為我是個笨蛋,所以我根本就不懂得分辨。」
「對不起,」我再度道歉,「這些事情就別提了。妳不要走!」
「您要特別注意博愛這一項啊!您不能再來發號施令、頤指氣使那一套了,別把自己當成洛查斯特先生了。」
她把行李袋放在床上,怒目逼視著我,她擦乾眼淚,並掏出了積壓已久的憤怒。我緊張地嚥了口水。
「是真的啦!」她說道。
「關於這一點,我自己也想弄清楚。總之,我是唯一該負責的人,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妳沒什麼好擔心的。」
「還有,您不要想歪了,我就算瞎了眼也不會嫁給您的。」
「您如果要我留下來的話,這個家裡的規定要改一改。」
「至死不渝!」
她朝著我拋出了一個厭惡的眼神,隨即用力關上房門。我聽見房裡傳出了移動物品的聲響,於是我走近門邊,我以指關節輕輕敲了敲門。房內沒有回應。我再敲了一次,依舊不理不睬。我打開房門,發現她正在收拾自己帶來的幾件隨身物品,並丟進了行李袋。
「自從我來了之後,您從頭到尾都一樣。您從頭到尾都在羞辱我,把我看成一個分文不值的可憐hetubook•com•com傻瓜!」
「我不能這樣做。」
「妳這是在幹什麼?」我問她。
「不是,這是我的個人心得。」
我默默退回房門口,伊莎貝拉的雙手和雙唇不停地顫抖著。
「如果需要憐憫和施捨的話,我在別的地方也找得到。」
「專制霸道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從今天開始,這個家裡實施民主制度。」
「如果這會折損您的男子氣概的話,那您就別承認吧!我早就看出來了,男人頑固的程度正好呼應了他們的羞恥心,越固執的就越怕羞。」
「您知道嗎?您這個人根本就是無藥可救!」
「不是,妳永遠都不可能看起來像個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伊莎貝拉。」
她以充滿攻擊性的眼神作為自衛的武器,靜靜等著我低聲下氣討好她,霎時,我覺得她是我在世上唯一不想也不能欺騙的人。我低著頭,生平頭一遭說了老實話,雖然聽起來像是音量提高了點的自言自語。
「為什麼?您惹了麻煩啦?」
「妳願意留下來嗎?」我問她。
「這個也是從那本書上看來的嗎?」
為了表示達成協議,我向她伸出手來。她伸出手來,躊躇了半晌,然後抱住了我。我讓她緊緊攬住,並且把自己的臉埋在她的髮絲裡。她的輕撫既溫柔又親切,並散發十七歲妙齡少女的生命熱情,我總覺得,此生未曾從母親那裡得到的擁抱,應該就像這樣吧!
「嗯,我現在知道了。」
「我為什麼不走?」
「別裝出那種挨打小狗的可憐模樣,我雖然笨,但是還沒笨到那種程度。」
伊莎貝拉觀望著我,眼神中摻雜著疑慮和同情。
「那麼……親愛的女祭司,妳還在我臉上看出了什麼呀?」
「因為我拜託妳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