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解開外套,並掏出了一疊稿子遞給他。我們往墓園裡面走,希望能找個躲雨的地方。柯老闆挑了一個古老的陵墓,大理石石柱撐著圓頂,周遭圍繞著面容出奇瘦削、手指過分細長的天使雕像。我們坐在一張冰冷的石椅上。柯老闆對我露出了他慣有的陰沉奸笑,同時眨了眼,他那閃亮的黃色瞳孔漸漸收成了一顆黑點,我甚至看見了面色蒼白、神情不安的自己映在那個黑點上。
「您可別就這樣跑掉啦!」他喃喃低語。
「這個我就讓您去費心了,只要適合情節,我都無所謂。」柯老闆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
「或許,讓我覺得彆扭的是,我可以了解您的說法,卻無法感受其中的含義。」
我並不打算對他開啟革命情感的大門。我轉身迴避了他寫滿友善和憐憫的神情,並努力忍著別讓憤怒的淚水滑落臉頰。我兀自往出口處走去,並沒有停下來等他。柯老闆遲疑了幾秒鐘,隨即跟了上來。他不發一語地和我並肩走到大門口。這時候,我停下腳步,面有慍色地看著他。
「您喜歡哪一種平民?蠻橫的侵略者?冒牌的預言家?或是一個駝背怪物?」
「我曾經想過,這個角色以抽象的方式呈現效果會比較好。對手可以是個非教友、陌生人,或是一個局外人。」
「感受和思考常常是同一件事。整個概念都是您的,不是我的。」
「既然這樣,老弟,您到底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呢?」
「我想,趁著您在看稿的時候,我去散個步好了。」我對他說道。
「如果真要我說些讀後感想的話,我認為,您為這個故事架構的主軸是從一個受害者的角度去看事情,而您談論的是個等待救世主戰士的民族,我希望循著這個方向繼續發展下去。」
「我的感受是,我們最好還是讓這件事到此為止吧!我會把錢還給您的。我的感受是,不管這項合作計畫有多荒謬,總之,我寧可不參與。最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己總算認清了您。」
我不自覺地頻頻點頭,直到柯老闆從口袋裡掏出那疊稿子,然後遞給我。在我接手之前,他先鬆了手。強風把稿子颳走了,我看著一張張稿子被捲往墓園大門口。我趕緊去搶救雨中的稿子,但有些已經落進水溝,紙上的字句在水中糊成了細絲。我https://m.hetubook.com.com撿回了所有浸濕的稿子。當我再抬起頭來時,環顧周遭,卻已不見柯老闆的蹤影。
「我也不知道。我認為您以一種危險的方式在簡化事情。您剛才的談話聽起來純粹只是運作和引導仇恨的方法。」
我父親一向不喜歡哭哭啼啼這種行為。他認為男兒有淚不輕彈,即使要哭也是為自己哭,而不是替別人掉淚。男人輕易掉淚就是窩囊廢,根本不值得同情。我不想為他流淚,也不想再次讓他失望。
我凝視著黑雨沖刷著聖母的臉龐,嘩啦啦的雨聲撞擊著墓碑。我無奈的苦笑,他從來不曾有過朋友,他的祖國派他去送死,就為了滿足領導人的權利慾望。我坐在墓碑上,一手輕輕放在大理石上面。
柯老闆露出愉快的笑容。
「我剛剛問了您一個問題,馬汀,您的感受是什麼?」
「馬汀,我並不是很喜歡這種遷就的語氣。難道您認為這些都還達不到您對道德純淨或知識方面的要求嗎?」
「我們這位平民的其中一項功能,必須要能夠扮演受害者的角色,而且還要能宣示我們的道德優勢。我們要藉由這個角色向世人宣稱,我們都無法認清自我,並且因為個人興趣而逐漸沉淪。這是古猶太的法利賽教派基本思想。我跟您說過了,您必須好好研讀《聖經》才行。您要找尋的所有答案,都在《聖經》裡。」
「您不覺得這樣很牽強,很做作……」
祖國和朋友永遠不會遺忘他
「您應該考慮出版旅遊指南,而不是宗教書籍……」我隨口向他建議。
「沒錯,但是我希望您將它具體化。痛恨一個意念是很困難的事,這需要有相當程度的智識訓練,加上些許狂熱的病態心靈。然而,痛恨一個有血有肉、五官清晰的人就簡單多了,我們就能把不愉快的情緒歸咎於他。當然啦!這個對手的角色也不一定非得是個人不可,可以是一個國家、一群人……就看您怎麼安排了。」
「恰恰相反。沒有什麼比恐懼和確定自己備受威脅這樣的情緒更能夠使人堅信不疑,當我們自認是受害者時,我們的一切行為和信仰都會被自己合理化,即使這些作法和想www.hetubook.com.com法備受質疑……我們的對手,或者只是左鄰右舍,從此不再跟我們同一陣線,卻成了我們的敵人。我們不再是侵略者,卻成了捍衛者。盤旋在我們腦海中的妒忌、貪婪和怨恨頓時都有了辯解的理由,因為我們會告訴自己,我們的行為都是為了自衛。邪惡和威脅,永遠都是來自他人。恐懼,就是走向狂熱信仰的第一步。那種恐懼是害怕失去我們的身分、我們的生命、我們的現狀或信念。恐懼是火藥,仇恨則是導火線。歸根究底地說,教義只是一根火柴罷了。這就是我認為您的故事結構有某種漏洞的所在。」
這時候,柯老闆雙眼低垂,然後靜默了許久。他轉過身,並朝著墓園大門方向走去。我看著他漆黑的身影穿梭在大理石碑林之中,接下來那具黑色身影定定凝立在雨中。我覺得害怕,那是一股在體內橫衝直撞的恐懼感,並讓我興起了兒時常有的那個念頭:立刻求饒,並接受任何形式的處罰,只要那令人無法忍受的沉默可以盡快消失就好。接著,我開始覺得噁心。讓我作嘔的是他的樣子,還有我自己,尤其是我自己。
我嘆了口氣,隨即別過臉去,勉為其難地點頭回應他。
柯老闆刻意面帶笑容地停頓了好一會兒,就像一個學校老師正在準備好好修理一下頑劣莽撞的學生一樣。
一八七五~一九〇八
「您真正想使用的形容詞不是『危險的』,而是『令人反感的』,只是您並不自覺罷了。」
「那麼……馬汀,您的感受是什麼?」
「沒有人是虛無主義者。虛無主義只是一種態度,並不是學說。您把一盞燭光放在一個虛無主義者的睾丸下方,接著,您可以測試他是多快看見生命之光的。讓您覺得彆扭的是別的事情。」
「我多麼希望您能看到我的名字印在書本封面上,雖然您不識字。我多麼希望您就在這裡,在我身邊,看著您的兒子走出一條康莊大道,並完成了一些您始終不答應的事情。我多麼希望能夠好好認識您,父親,但願您也能好好認識我。為了遺忘您,我把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如今成了陌生人的卻是我……」
「但是……」
「只要可以讓偽君子相信和_圖_書他們的罪惡能夠解除就行了,如此一來,他們就會卯足全勁丟石頭,甚至丢炸彈。因此,只要輕輕撩撥一下就成了,根本不需要太費力。不知道我解釋得夠不夠清楚?」
清晨曙光浮現天際時,我正踏出家門。烏雲在屋頂上方拖曳著,張狂地搶走了街道原有的繽紛色彩。當我穿越城堡公園時,我瞥見幾顆小雨滴落在樹葉上,迸灑在路面上,接著,雨勢漸大,滂沱大雨彷彿漫天水球落了地。公園另一側,工廠林立,瓦斯塔高聳參天,煙囪冒出的煤炭煙灰染成了一片黑雨,彷彿瀝青淚水從天而降。我沿著那條陰森淒涼的柏樹步道走向墓園東側入口,同樣這條路,我曾經和父親一起走過無數次……柯老闆已經到了。我在遠處就看見他了,他沉著冷靜地站在雨中等候著,旁邊就是墓園入口處的巨型石雕天使。他一身黑衣打扮,佇立不動的他與柵欄內數以百計的雕像唯一不同之處,便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那雙眼睛始終連眨都不眨一下,當我走到與他相距僅有數公尺之處,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向他揮手打招呼。天候陰冷,風中瀰漫了濃濃的石灰味和硫磺味。
柯老闆憤世嫉俗到如此俐落冷靜的地步,甚至連我都成了他譏諷的對象。我哼了一聲,滿臉沮喪。
「怎麼樣?您對稿子有何指教嗎?」
「您的稿子寫得非常好。」
「我看您似乎不是很服氣的樣子啊!馬汀。告訴我,您的想法是什麼?您認為我的看法是錯的?」
荷西.安東尼歐.馬汀.克拉雷斯
「我已經在讀了。」
「外地遊客總是天真地以為這座城市永遠艷陽高照……」柯老闆說道,「但是我常說,巴塞隆納遲早會在這片天空上顯現古老、混亂和黑暗的特性。」
菲律賓戰爭英雄
柯老闆開始冷靜地看著我帶來給他的稿子。
「放輕鬆!馬汀,您這個人實在太放不開了。」
柯瑞理兀自點著頭,目光依舊緊盯著稿子。
我父親一生在貧困邊緣掙扎,死後卻在一個富有家庭才負擔得起的墓地裡安息。我從小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報社要替他辦一個如此隆重的葬禮,不但找了m•hetubook.com.com個彬彬有禮的神父主持了莊嚴肅穆的彌撒,還準備了鮮花,以及進口的高級棺木。沒有人告訴我支付這些費用的是衛達,只因為我父親是他的替死鬼,雖然我一直懷疑,我這位恩師兼偶像,偉大的貝德羅.衛達,他那無窮無盡的慈悲和慷慨必定有其用意的。
我沒聽見他走過來的腳步聲,然而當我抬起頭來時,卻看見柯老闆站在數公尺外默默觀望著我。我站了起來,然後像個被馴服的小狗似的乖乖走向他。我不禁納悶,他是否原本就知道我父親葬在這裡,所以刻意約我在這裡碰面。我這張臉大概跟翻開的書一樣清楚明瞭,因為柯老闆頻頻搖頭,並伸手攬著我的肩膀。
「我覺得少了個平民的角色。大多數的人,不管自知與否,我們常藉著與某人或某事對立來自我定位,而且遠超過認同某人或某事的機率。換個簡單一點的方式來說,反應比行動容易多了。沒有任何人事物能夠煽動信仰,教義的狂熱卻是個強悍的對手。越是難以置信的教義越好!」
「您的解釋精采極了。您的論述簡直就像鋼鐵冶金鍋爐那樣精銳啊!」
「不是這樣的。」我喃喃說道,語氣顯得很怯懦。
我抬起頭來,在柯老闆逼視之下,我試圖竭盡所能地展現挑釁的口吻。
「還是那個老問題,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您要找的虛無主義者。」
我在表面上刻意維持一派鎮定,其實是盡可能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現場,然後消失在墓園裡的曲折小徑之中。我避開了無數尖頂方碑和墳墓,逕自往墓園中央走去。墓碑依然豎立在那兒,碑前的花瓶已經乾涸了,只剩下乾燥枯硬的殘花。衛達支付了所有喪葬費用,甚至還找了個頗負盛名的雕刻家雕了一尊聖母擁抱基督屍體像,哀慟的聖母仰望上天,雙手合掌哀求著……我跪在墓碑前,清除了覆蓋墓碑刻文的青苔。
「這句話,我只說一次而已。您做您該做的事,我做我份內的事。這就是您唯一能夠也必須感受的事情。」
他的語氣中那股嘲諷和蔑視倒是讓我壯了膽,接著,我把這幾個月來生活在他的陰影之下所累積的羞辱一古腦兒全倒了出來。我又氣憤又羞愧,因為自己總是為了他的現身以及他那蠱惑人心的言論而蒙受恐懼。我又氣憤又羞愧,恨不得自己能夠大聲和圖書說出自己的感受,雖然我有的只是絕望……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告訴他,我的靈魂就跟他口中有如陰溝的人性一樣卑賤、可悲。我又氣憤又羞愧,因為我總是知道,也總是感受到他說的話總是對的;更痛苦的是,我必須接受他的說法。
「出版什麼書都一樣。您這段平靜、安穩的日子過得可好?工作上有進展嗎?有沒有好消息要告訴我?」
「我不知道這件事啊!馬汀,真抱歉。」
「為什麼我們要把信仰局限成只有拒絕和盲從的行為?人難道不可能在接受和協調的情況下有信仰嗎?」
「別端出一副模範市民的模樣啊!馬汀。對您來說,根本毫無差別嘛!我們在這齣輕鬆的歌舞劇裡就是需要一個平民百姓的角色,這一點您應該比其他人更清楚才對。沒有衝突,就沒有戲劇性。」
「請您告訴我一件事:您尋找的是信仰?還是教義?」
「顧客永遠是對的。請問,您在我寫的故事裡看到的漏洞是什麼?」
「馬汀,任何事物都可能是人的信仰,無論是自由市場或是牙仙子,信徒大有人在。有人甚至認為我們人類什麼都不信,您就是其中之一,而且這是大多數人的想法。我說得沒錯吧?」
「光是讓人們信仰是不夠的。我們必須讓他們信仰我們希望他們相信的事情,而且他們不能有任何質疑,也不能聽信任何雜音。教義必須成為個人身分認同的一部分。任何對此有所質疑的人,都是我們的敵人。因此,我們有權利也應該對抗他,並且摧毀他。這是解救世人唯一的途徑。信仰,是為了生存。」
「沒有人會告訴您真相的,對不對?」
「我要請您原諒我,父親。多年來,我一直怨恨您丟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世上。我告訴自己,您反正活得不耐煩,死了也算是如願。就因為這樣,我始終沒來看您。對不起!」
柯老闆沒理會我略顯厭煩的語氣,依舊面帶笑容。
「早安!父親……」我說道。
「我是付錢來讓您感受的嗎?」
柯老闆轉個身,接著慢慢往回走。他佇足之處與我僅有數公分間距,他的鼻子幾乎就要抵上我的臉,我可以感受到他冰冷的氣息,並漸漸迷失在他那雙無底洞般的黑色眼眸裡……這一次,他的聲音和語調冷如冰霜,絲毫不見他多次在高談闊論裡談及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