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樓下鄰居的電話號碼。他們都是老好人,也是這整棟房子唯一裝了電話的人家。您打這支電話就可以找到我,或者留話給我也可以。打電話的時候,您就找一位叫做艾密立歐的先生。如果您需要幫忙的話,不必客氣,儘管打電話給我。還有,小心自身安全。哈戈雖然已經失蹤許多年了,不過,還是有人一直盯著這件事不放。畢竟,十萬法郎可不是什麼小數目啊!」
「這是讓我確信哈戈背叛羅勒斯和伊蓮娜的事證之一。馬爾拉斯卡死後不久,羅勒斯就結束了怪力亂神的事業,後來在公主街上開了一家魔術用品小店。據我所知,那家小店還在那裡。至於伊蓮娜,她後來在夜總會和酒店繼續表演了好幾年,不過事業卻逐漸走下坡。後來,我聽說她已經淪落到在瑞瓦區賣淫的地步,生活相當窮苦。顯然,她連半毛法郎都沒分到。羅勒斯也是。」
薩瓦鐸鬆開了握緊左輪手槍的手。我聽見扳機鬆開的聲響,並慢慢回過頭來。瑞卡多.薩瓦鐸是個高大黝黑的壯漢,滿頭灰髮,還有一雙深邃宛若海底針的淡藍色眼眸。我覺得他大概是五十開外的年紀,但是那股威武的氣勢,就算是只有他一半年紀的人也不敢招惹他吧!我緊張地猛吞口水。薩瓦鐸放下了左輪手槍,接著轉身走進屋裡。
「這是另外一個疑點。我們在馬爾拉斯卡的書房裡找到一本記事本,上面寫著他當天下午五點跟人約了在那裡碰面。至少看起來是這樣。記事本上只寫了時間、地點,還有一個大寫字母,一個C。很有可能就是科貝拉。」
「我想他應該是葬在聖傑瓦希墓園裡的家族陵墓裡,就在他的遺孀目前居住的那棟房子附近。我能不能請問您,為什麼對這件事這麼有興趣?我想,您應該不會只因為住在尖塔之屋就引發這麼強烈的好奇心吧?」
「伊蓮娜.薩比諾的經紀人。」
「他是怎麼溺斃的?」
「您想知道什麼?」
「十萬法郎。」我指出鉅款金額。
「您要不要聊聊馬爾拉斯卡是怎麼溺斃的……」
「有人在家嗎?」我再次叩門。
「哈戈.科貝拉。」
「沒有。我沒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我想當英雄,或是真的這麼笨。我會這麼做是因為我每次見到那個可憐的女人,也就是馬爾拉斯卡的遺孀,看她那個樣子,我實在於心不忍,但是違逆上意的結果,卻落得兩面不是人的下場。」
我急著嚥了口水,隨即點頭回應。那是我和柯瑞理初次相遇的地方。
「依我看來,您大概已經去找過那個婊子養的萬利來了。」
「您認為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問道。
「我向您保證,我一定會把照片hetubook.com•com還給您的。」
「當馬爾拉斯卡跳進蓄水池,或是有人把他推下蓄水池的時候,他已經全身著火了。他的身體被燒成了三度灼傷,灼傷部位遍及大腿、手臂和臉部。根據法醫的說法,他身上的嚴重灼傷應該是在跳進水池大約一分鐘之前造成的,法醫在律師遺體身上的衣物檢測出某種溶劑。馬爾拉斯卡是被活活燒死的。」
「為什麼有人要下此毒手呢?」
「是誰跟您提起我的?」
「一個游泳冠軍應該不會在水位只有七十公分的水塘裡溺斃吧!」
「馬爾拉斯卡的遺孀告訴我,您始終無法接受她丈夫自殺身亡這種說法,而且您懷疑案情並不單純。」
他遞給我一張泛黃的舊沙龍照,照片中的男子身材高䠷,四十開外的年紀,在天鵝絨的背景襯托之下,正對著鏡頭微笑。我看著那雙清澈的眼神,看得忘了神,內心不禁暗自納悶,那雙眼睛背後怎麼可能隱藏著我在《永恆之光》字句中發現的陰暗世界?
「您如果需要朋友的建議,那就請看看我,然後趕快想想辦法吧!您就放手別管這件事了吧!」
我可以確定的是,這一切非但沒有為我釐清疑惑,反而形成了更多謎團。薩瓦鐸應該是看出我眼神中的不安,隨即對我露出憐憫的笑容。
「我想,他大概是忘了提起這個部分了。」我在一旁附和他。
「沒什麼。反正,他們現在還能拿我怎麼樣?」
「狄耶戈.馬爾拉斯卡命案。我租了他死前住的那棟房子,弗拉瑟德斯街上那棟尖塔之屋。」
「何止是懷疑而已。有沒有人告訴過您,馬爾拉斯卡是怎麼死的?」
「我可以保留這張照片嗎?」
「我的確是好久沒去探望她了。」
「又沒有人叫您舉手!您要談什麼案子?」
「這件事一時很難說清楚。」
「我只知道,大家都說他是意外死亡。」
「溺斃的方式只有一種,不過,這個我等一下再做說明。令人好奇的是,他在哪裡溺斃的?」
「難道其他人有不同看法嗎?」
「這是意料中的事。」
「這件案子最詭異的地方就在這裡。」薩瓦鐸說道,「您知不知道,馬爾拉斯卡先生除了是執業律師之外,他還是博學多聞的作家,而且年輕的時候,他曾經兩度拿下巴塞隆納港聖誕節冬泳比賽冠軍?」
「用這種方式迎接您,抱歉了。」他喃喃低語。
他指了指寒酸破落的周遭,這就是他所謂的家了,接著他幽幽一笑。
「感激不盡。」
「我認為……她一定很想念您。」我刻意試探他的反應。
耶歐納街是尋歡客口中的「三張床街」,因為這一帶以案子多而聞名,一條又暗又窄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巷子,就跟它的名聲一樣黯淡。這條街緊鄰皇家廣場拱門,往下延伸出一條幾乎永遠不見陽光的潮濕窄巷,兩旁盡是櫛比鱗次的老舊建築,密實得像是衣襬上的縫線。建築物牆面早已破舊不堪,赭紅色的外牆常見斑剝脫漆,巷道上的地磚曾經在勞資雙方以槍桿子對峙衝突時期陷入血泊之中。我曾經不只一次在《天堂之路》裡以這條街作為故事背景,即使到了此時此刻,我仍舊能在這條已經被人遺忘的空蕩窄巷裡嗅出緊張懸疑的煙硝味。眼前這個陰森的場景,大抵說明了被迫去職的薩瓦鐸警官目前的窘境。
「您通常都是這樣不敲門就直接闖進人家的屋子裡嗎?欸……這位大衛.馬汀先生?」
「如果您指的是馬爾拉斯卡的合夥人,他已經過世了。不過,我的確去找過他的兒子。」
薩瓦鐸笑了。那是個黯黑的苦笑,就像爐上開始沸騰的咖啡一樣。薩瓦鐸傾身聞了聞咖啡香。
「馬爾拉斯卡在西班牙殖民地銀行那筆十萬法郎鉅款是從哪裡來的?」
「您相信他的說法嗎?」
「她覺得您把被迫離開警界這件事都怪罪在她頭上了。我想,即使經過了這麼多年,她一定還是很希望您再去看她的。」
二十一號這棟狹窄的建築被兩旁的房子像鉗子似的緊緊夾在中間。樓下大門敞開著,陰暗的門檻後面連著又窄又陡的螺旋梯。地板上一灘積水,另外還有又黑又臭的汙水不斷從地磚縫隙裡冒出來。我戰戰兢競地踩著樓梯往上走,一路抓著欄杆不放手,但也始終不相信這欄杆能讓人放心。每一層樓梯間只有一扇門,從整棟房子的格局看來,我想這裡的房子面積最大的也頂多十二坪吧!螺旋梯盡頭有個天窗,明亮的光線照亮了位於高處的樓層。閣樓的大門就在一條窄小通道的盡頭。讓我訝異的是,大門居然是開著的。我用指關節叩了門,但沒有任何回應。門內是個小客廳,裡面有張搖椅、一張桌子,還有一排擺著書籍和黃銅盒子的書架;小客廳旁邊則是廚房和洗碗槽。這個宛如地窖的陋室唯一令人欣喜之處,就是那個面向屋頂的小陽台了。通往陽台的門也是開著的,清爽的涼風從門縫鑽入屋內,空氣中飄著左鄰右舍的菜香,以及舊城區人家在屋頂晾曬衣服的味道。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篤定過。」
我向他伸出手來,他隨即伸手握住。
「在下大衛.馬汀,我從警局高層那兒問到您的住址。今天冒昧登門拜訪,希望能跟您聊聊您當年偵辦的一件案子。」
薩瓦鐸面露猶豫。
「您剛剛提到了下葬……狄耶戈.馬爾拉斯卡葬在哪裡hetubook.com.com?」
「老弟,我做這一行,什麼怪事沒見過?一個事業成功的富有律師決定放棄一切專心寫作十四行詩,這種事情還擠不進我的怪事排行榜裡面哩!」
「您倒是可以向我保證,一定要小心,這樣我才會比較放心。萬一真的惹上麻煩了,一定要打電話給我。」
薩瓦鐸面露無奈的苦笑。
「所以,最合理的作法就是忘了這一切,照著上級指示做事就對了。」
「不用了,謝謝。」
「謀財害命?或只是生性殘忍?您自己挑一樣吧!我的看法是,有人企圖毀屍,藉此可以有更充裕的時間逃跑,而且還可以混淆警方辦案。」
現場突然一片沉寂,左輪手槍依舊維持劍拔弩張的緊張局勢。
「她後來怎麼樣了?」
「但是,您並沒有這麼做。」
「萬利來和他那群市府高官朋友們對媒體施壓,要求報紙不得刊出意外經過。他們想辦法掩飾真實的狀況,特地辦了個盛大葬禮,免得此事影響了事務所的生意和名聲。這家律師事務所業務原本蒸蒸日上,市府和議會都是他們的重要客戶,只是,創辦人之一的馬爾拉斯卡在死前一年舉止越來越怪異,後來甚至拋棄了家庭、事業,並買下城裡那棟破舊的房子,出身名門的他,從此致力於他一生心儀的工作:寫作。他的合夥人是這麼說的。」
薩瓦鐸頻頻點頭,臉上的凶狠神情頓時完全消失。
「幾天前,我去拜訪了馬爾拉斯卡夫人,是她跟我提起您的。她告訴我,您是唯一試圖找出事實真相的人,沒想到您卻因此而丢了差事。」
「比較可靠的說法是,他以假名遠走國外,目前正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靠著銀行利息悠哉度日。」
薩瓦鐸很豪氣地在咖啡壺裡放了好幾大匙咖啡粉,再用水壺裡的清水注滿咖啡壺,然後放在爐子上。
「您如果去過那個地方就會知道,那個蓄水池,即使在滿水位的時候也只有一公尺深而已,基本上,這根本只是個小水塘罷了。咱們這位名律師的屍體被發現那天,蓄水池只有半滿,水位不到七十公分高。」
「您可不可以跟我聊聊,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言為定!」
「我也很想啊!問題是,我認為這件事情不會這麼輕易就放過我的。」
「我的看法,再加上從各項事證所做的研判,哈戈誘騙了伊蓮娜.薩比諾,並利用她去操弄馬爾拉斯卡。您大概已經知道了,這位律師對於各種招魂怪術非常著迷,尤其是在他兒子死後,更是變本加厲。哈戈有個哥兒們,達米安.羅勒斯,這傢伙就喜歡搞這種把戲。狼狽為奸的一對壞蛋。這兩個傢伙加上伊蓮娜.薩比諾的協助,三人一起拐騙了馬爾拉斯卡hetubook.com.com,他們承諾他一定可以讓他和兒子在靈界接觸。馬爾拉斯卡當時已對人生絕望透頂,外人看來再奇怪的事他都願意相信。那三個卑鄙小人策畫了這樁騙局,始終合作無間,沒想到,哈戈後來貪得無厭,決定一人獨吞鉅款。有人認為伊蓮娜.薩比諾從頭到尾都是無辜的,還說她是真心愛著馬爾拉斯卡,而且馬爾拉斯卡也愛她。對我來說,這項推論實在沒什麼說服力,只是,感情這種事情也查不出什麼所以然來就是了。哈戈知道馬爾拉斯卡在銀行有那筆鉅額存款,於是他決定將這筆錢佔為己有,然後捲款潛逃,並故意留下一堆謎團。記事本上的約會資料有可能是哈戈或薩比諾故布疑陣而寫上去的,沒有任何證據說明那是馬爾拉斯卡本人寫上去的。」
「父子都一樣啦!反正都是婊子養的,不過兒子比較沒種就是了。我不知道他跟您說了些什麼,但是,我非常確定他一定沒跟您提起父子倆聯手把我逐出警界的事情,我從此成了過街老鼠,沒有人願意給我差事。」
「薩瓦鐸先生?」我忍不住開了口。
「我想應該可以啦!不過,別弄丢就是了。」
「馬爾拉斯卡是溺斃的,至少警局的偵查報告裡是這樣說的。」
「沒什麼。馬爾拉斯卡當時去儲水處的天台蓄水池做什麼?一般人通常不會去那裡的……」
「這個人是誰?」
「案發前一年,馬爾拉斯卡親自將這筆鉅額現金存進銀行。至於這筆錢是怎麼來的,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馬爾拉斯卡去世當天早上,那筆存款被人以現金提領出來。律師後來的說法是,這筆錢只是被轉到一種信託基金去了,並沒有消失,馬爾拉斯卡純粹是想重新安排自己的財務。但是,我實在很難相信,一個人在早上處理了十萬法郎鉅款的財務安排之後,下午卻被活活燒死。我認為這筆錢並沒有轉入什麼神秘基金,直到今天,我還是認為這筆錢是被哈戈和伊蓮娜弄走的,至少最初的計畫應該是這樣,不過,我很懷疑她後來大概連半毛錢的影子都沒看見。哈戈帶著錢失蹤了。永遠失蹤了。」
薩瓦鐸走向客廳角落的書桌,並拿出了一個裝滿文件的黃銅盒子。
「我不太確定……我想我應該會有才對,我去找找看。」
我花了好幾秒鐘去咀嚼這段駭人的內容。
他遞給我一杯咖啡,然後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顯然是在分析我這個人。
「您不想先聽聽我的故事嗎?」
「哈戈呢?」
薩瓦鐸定定注視我良久,然後兀自點著頭。接著,他拿起一張紙,並寫下了一個號碼。
「一個游泳比賽的冠軍怎麼會溺斃?」我好奇問道。
「她現在好不好?」他問道,「我指的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馬爾拉斯卡夫人……」
「您確定真的想聽那段陳年往事?」
「既然這樣,那我就陪您喝一杯吧!」
「我先跟您說清楚了,這可是我家裡唯一的好東西啊!」他說道。
「在海裡?」
薩瓦鐸立刻恢復嚴肅的神情,隨即點頭回應。
「我聽不懂您的意思。」
「我正在思考是不是立刻把您的腦袋轟爛會比較好。」
「我依然保存著這件案子的所有資料呢……可見這些年來的教訓還是沒讓我學乖。啊!在這裡,您瞧,這是他的遺孀給我的照片。」
「您手邊有沒有狄耶戈.馬爾拉斯卡的照片?我在家裡一張都找不到呢!」
「馬爾拉斯卡死去同一天,他提領了律師在西班牙殖民地銀行的鉅額存款,從此消失無蹤,遺孀對這筆錢毫無所悉。」
「大門本來就是開著的。我敲門了,但是您大概沒聽見吧!請問……我可以把手放下來了嗎?」
「或許您說得沒錯。也許,我真的應該去看她……」
我收下了電話號碼,並將紙條收進口袋裡。
「起初,最大的疑點就是溺斃這一點。法醫驗屍之後發現死者肺部有些積水,不過,最後判定的死因卻是心臟衰竭。」
「所以……」
我跟著他走到那個迷你廚房,然後就站在門口。薩瓦鐸把手槍放在洗碗槽上方,並隨手抓了紙張和厚紙板在其中一口爐子裡生起火來。他拿出一盒咖啡,並以詢問的眼神望著我。
「我想,這樣說大概也沒錯吧!」他說道。
「問題就在這裡啊!馬爾拉斯卡先生的屍體是在城堡公園儲水處的天台蓄水池裡被發現的。您知道那個地方嗎?」
「我當時也是這樣說的。」
「您怎麼知道?」
薩瓦鐸訝異地看著我。
我發覺他的眼神因為提起老寡婦而慌亂了起來。此時,我不禁納悶當年那段艱難困頓的日子裡,他們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好像是一本詩集之類的。」
就在依然沒有回應的情況下,我兀自進了屋內,直接走到通往陽台的門邊,並探頭看了看屋外的景致。眼前一片屋頂和尖塔錯置的叢林,水塔、避雷針和煙囪在四面八方竄起。我沒有機會走向天台,因為我已經感受到有個冰冷的金屬器具抵著我的頸背,並且還聽見了左輪手槍扣緊扳機的聲響。我毫不考慮就舉起了雙手,連眉毛都不敢動一下。
「相信我,我如果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地步,我寧可當個窩囊廢,乖乖照著上級指示去做事。當然啦!警局高層確實先把醜話都跟我說了。律師下葬之後,我們應該把這件事忘了,好好把心力放在追捕已經快要餓死的無政府主義分子,還有那些具有在課堂上散播異端思想的老師們……」
「萬利來有沒有說過馬爾拉斯卡寫了什麼?」